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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梅惊诧,问她去做什么。

“我马上去加拿大。”周琴又说。

“申请了访学,项目带过去,两个学者一起做,”周琴笑笑,“地球没了谁都照转,没了我,学校照转,没了倪教授,项目也得照转。你也得转。”

儿子倒是切不断的联系。但春梅还是害怕。

转。转吧。

周琴说:“怕什么,你有儿子,还带着婆婆。”

系统通知开会,培训,新任主编一定让春梅去。培训地点在山里,封闭式管理,一去五天。春梅推托,说家里有老人,走不开。吕主编说:“有困难想办法解决,老同志更要以身作则。”春梅说:“多给年轻人点机会。”吕主编说:“这次培训,是专门针对副主编以上人员的,要求提高政治素质。你去最合适。”她开始称呼“你”,不说春梅姐。

“要是分开一段时间呢?”周琴说。春梅脑子一蒙,这种“办法”是她没想过的。反其道而行之。欲擒故纵。但一转念,春梅又不敢冒这个险。他要离,你同意,他立刻走了不回来了怎么办。春梅沉思。

春梅气得头顶冒烟,她高风亮节,摆高姿态把位子让她。她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却烧到她头上。摆明了是自己想偷懒!可是,人家现在是主编,你是副主编,官大半级压死人,春梅只能从命。她开始后悔自己没当主编。回到家,把这事跟伟强“禀报”。倪伟强不以为意,好像有她没她一个样。“妈请大嫂照看几天。”春梅建议。伟强唔了一声。“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给我。”春梅又说。倪伟强说了句“知道”,没再讲话。

“有什么用?”

张春梅收拾好东西,又给二琥、伟贞打了电话,便开车进山。张春梅感到安慰的是,伟强没辞职。她认为这对儿子未来的学术道路是有利的,一是经济支持,二是人脉支持。

“你是真爱他。”

从小到大,斯楠跟伟强不算亲。那几年,伟强满世界访学、访问、授课,是春梅把儿子带大。伟强的浪漫事件,发生在倪斯楠小时候。孩子聪明,老妈不说,他也心知肚明。他讨厌爸爸,心疼妈妈。他最怕听到老妈说“他就算再错,也是你爸,咱们还是一个家”,还有“我保持完整家庭是为了你”。春梅始终认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会受歧视,将来在婚恋市场上也会被挑毛病。春梅不愿意拖儿子的后腿。可是,倪斯楠压根不这么认为:第一,他觉得如果父母感情破裂,就应该离婚,不用考虑他,他能接受;第二,他不认可单亲家庭完败于婚恋市场的论断,也不认可老妈所谓的,找对象就要门当户对。半年之前,倪斯楠在打游戏时认识了一个河北邯郸的女孩。两个人恋爱,但一直没见面。斯楠在西部,女孩在廊坊。他们打算趁寒假在北京见面。斯楠就说,是去新东方报了个英语班。计划还没实施,春梅知道了,她用小号浏览斯楠的QQ空间,发现了问题。

“你把我都感动了。”周琴又说。唔?春梅看着她。这个她忍了恨了多少年的情敌,现在两个人竟然能坐在咖啡厅里谈天,仿佛两个医生在商讨治疗方案。

逼问。斯楠交代。春梅一力打散,坚决不允许斯楠和女孩见面。为了掐灭小火苗,张春梅还在电话里跟女孩进行了激烈交锋。她得到的答案是:幸亏没让儿子见她!现在的女孩!不得了!几句话,差点把她这个老江湖都驳得哑口无言。这样的女孩做儿媳妇,只会害了儿子!

春梅捏着吸管:“现在不是我不给他时间,是他不给我时间。”

春梅哭,闹。斯楠心疼妈妈,终于挥泪斩断情丝。这么多年,他晓得妈妈苦、难、不容易,因此,这次保研,他没选外保,而是求稳妥,保本校硕博连读,他想让妈妈省心。春梅也知道孩子的心,因此,这次伟强闹离婚,她更觉得是伟强不懂事——孩子那么小,都知道为这个家添砖加瓦,他却搞破坏!

“给他点时间。”周琴劝春梅。

培训到第二天,春梅不放心,下了课,她还是开了三小时车回家。伟强在照顾老太太。“不是说不回来吗?”伟强问。春梅说有个材料要拿。伟强在给老太太洗脚,老太太坐在那,迷瞪着。洗完了,倪伟强用干毛巾把老太太的脚包上。又拿来薄被,给老太太盖上。张春梅在一旁瞅着,又是暖心,又是失落。暖心于母慈子孝的场面,失落于老太太没了她,似乎也能过,没准还过得更好。不过,春梅很明白,她对老太太的感情,不光是因为她是伟强的妻子,就算他们离婚,她离开这个家,她也还是把她当妈。她愿意给老人养老送终,发自内心地。谁让当年婆婆对她有恩,老太太如果不搭救,她等于是个孤女,还不晓得在人海中漂荡到什么时候。人,要知恩图报。

周琴比春梅快一步。她慢慢理解了伟强。

好不容易,五天培训结束。调整一个礼拜,吕主编又把她叫到办公室。文件一推,又是个培训。春梅傻了:“小吕,别总逮着一只羊薅毛。”口气很不客气。这个时候,春梅不能服软。吕主编做工作:“张老师,这可是个机会,多少人想去去不了,这是吹风会,非常重要。”春梅道:“我去不了。”吕主编换了副口气:“这是工作!”张春梅坐了几秒,对峙,然后,起身走了。

倪伟强也有些为难,从山里出来之后,当他看到那么多学生还等着上他的课,略微动摇。虽然,他的人生观已经摇摇欲坠。他最好的朋友上吊自杀,他自己生病,每天情绪都很糟,不想工作,讨厌自己的家庭,讨厌妻子的关心管束,他迫切想要换一种活法。隐姓埋名,从头开始,泯然众人。他不愿意再背负那么多期待。如果明天就死了,伟强觉得,他这一辈子太不值。因为他好像自从生下来,就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着。他做不到像伟民那般认命,也做不到像伟贞那样不认命。他纠结、痛苦,这种感觉在他快五十岁的时候达到顶峰。青春过去了。未来没有盼头。他感觉日子没意思。

脾气可以耍,工作还得做。这次“吹风会”,春梅还是去了,又五天。姓吕的屡次为难她,春梅明白,她不是跟她有仇,是跟她的资历、位置有仇,杀鸡儆猴,如果她张春梅都被拿住,底下的小字辈,谁还敢不听话。那么,吕某人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了。这也是攘外必先安内。春梅不打算抵抗,反正,她的心思也不在工作上。只是,再次跟伟强打招呼,春梅有点不好意思:“还得出去几天,妈你多照顾照顾。”

这段时间,春梅跟朱院长和周琴还保持联系,因为倪伟强,他们竟然成了小联盟。朱院长是为了挽留人才,院里没有伟强这样的中青年优秀学者镇着,学科都有可能降级。春梅和朱院长一致认为,伟强就是一时糊涂。

伟强道:“我妈我当然会照顾。”

攘外必先安内,当务之急,是缓和与伟强的关系。张春梅明白,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家好,她就好,家破,她也没有好果子吃。这段时间,她综合分析了伟强的情况,她认为那只不过是他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的短暂叛逆。过了这段,估计天就晴了。虽然她停经了,可春梅认为自己的更年期比伟强来得晚,也更有承受力。倪伟强说了,自己有病,可查来查去,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是,半年前,伟强就总说自己背疼。去扎针灸,无效。去照脑部CT,好像也没照出东西。医生只是说,伟强的脑沟部位,似乎跟一般人长得不太一样,但不影响脑部功能。春梅的理解是:异人异象。倪伟强能走到这个位置,努力不可少,天赋也是必需的。

春梅解释:“我也不想去,实在没办法。”

其实,春梅真正不愿意干的原因有二,总结起来,就是:内忧外患。家内,她跟倪伟强关系处成这样,她看他是铁了心不想“装”下去。尤其是老太太痴呆过后,伟强“变本加厉”,死活要挣脱出去。家外,那个想要做主编的吕某人,野心一贯有,上次主编竞聘,她就参加了,只是不敌老主编树大根深,败下阵来。结果老主编出意外,她机会来了。春梅认为自己不能挡着人的路。好,就算她张春梅咬牙做了主编,这个吕某人,铁定不配合,到时候她工作难做,等于给自己头上顶个火炉。不如高姿态让给她,自己还做常务副主编。卖了个人情,又不用担责任,两全其美。而且说句实在话,张春梅也觉得这主编不好当。文章质量年年下降,同时下降的还有发行量,上头想抓,又无从抓起,都看手机,谁还巴巴地买你杂志。读者都是些老年人。这份杂志,只能说还有个门脸,坚守着阵地,有点负隅顽抗的意思。她张春梅干吗要接这烫手山芋。

倪伟强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他从重点项目上退下来,新学期,他不带研究生,只给本科生讲课。状态像老年人。春梅不问,只要他不提离婚,由着他折腾。她相信,他是孙猴子,她就是五指山,最后的最后,胜利一定属于她。

领导没办法,不能强按头,考虑来考虑去,只能让一个积极竞聘、很想进步的女同志坐主编的位子。背后,领导少不了说几句不痛快的话:“现在的老同志,不肯担责任,小吕不比她负担重?孩子才上初中,也离婚了,也有妈要伺候,照样干!”

培训地址这次在南面,也是三小时车程。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回,春梅中途没回家。等培训完成,最后一天,张春梅开了三小时车,晚上到家,却发现伟强不在,老太太也不在。

主编晚上遛弯出车祸,没救过来,杂志社群龙无首,张春梅临危受命,代为主持大局。领导找她谈了几次,春梅坚决不做正职。领导语重心长:“张老师,该挑大梁的时候,还是要挑。”春梅反复推托,理由是:孩子现在关键时期,再过两年,她可能都要提前退;家里老人有阿尔茨海默病,少了她不行;而且她张春梅也不能挡了年轻人的道儿。她可以当副手,继续送年轻人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