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偏在此刻，几乎是近在耳边的，她听到了一声低笑。
山中的黑夜，风素来是大的，有风声也很正常。于是小桃蜷缩了身体，把额头抵上了殷清的后背，又将棉被向上扯了扯，准备正式睡觉。
周身的汗毛瞬间直竖起来，她从后方抱住了殷清的身体。然而殷清一动不动的入睡了，身体冰凉。她没了法子，只能把脸埋进棉被里，不往外听，也不往外看。
可是耳朵动了动，鼻子也抽了抽，她阖目躺着不动，心中却是不清净。有股子腥气，不知道是殷清带回来的，还是屋子里原有的，一直在她鼻尖缭绕，可她认真的一嗅，气味却又消失无踪。除此之外，房前屋后似乎也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像低语声，也像风声。
糊里糊涂的，她在惊恐之中也睡着了。
然后她也舒舒服服的躺回了热被窝。拥着殷清闭了眼睛，她早忘记了方才的焦渴，只想接着方才那股子困劲儿，把这觉继续睡下去。
第二夜，小桃搂着殷清入睡，自以为这么搂住了他，他便不能再游走出去，然而到了半夜，她自己被一泡尿憋了醒，睁眼一瞧，她“唉”了一声，因为身边的男人又没了。
小桃一巴掌把他拍进了被窝里：“吃我一掌——看我舍得不舍得！”
她又急着去解手，又急着找殷清，两急相加，让她连灯都顾不上点，披着衣服趿拉着鞋便走出了卧室。卧室外头有个小房间，里面放了马桶，算是这楼里的卫生间。小桃溜进了这卫生间里，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去找殷清，一边急急地坐上了那红漆马桶。抱着肩膀打了个冷战，她正要尿，却听头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声，那轻声像是凌乱的呼吸，也像是含糊的耳语。
“你不舍得。”
小桃怕了，提了裤子站起来，她摸黑推门要往外走，可是就在这时，那门猛的开了，与此同时，她就觉着头皮猛的一痛，是有什么东西自上向下，抓扯她的头发。
“我怎么不会？”
这一抓的力气太大了，几乎是要把她整个人硬提起来。而门外一人直冲而入，向上猛地一挥手：“小桃！”
殷清低低地笑出声音：“你不会的。”
小桃听出这是殷清的声音，与此同时，头上那一抓也骤然消失了，她披着满头乱发，哆哆嗦嗦地一头扎进了殷清怀中：“上头有人！有人抓我！”
小桃停下手，长出了一口气：“嫌弃？怎么不嫌弃？当然嫌弃啦！我想好了，明早不给你吃饭了。”
殷清清了清喉咙，答道：“哪里有人？”
殷清由着她给自己宽衣解带，轻声问道：“我有这个病，你不嫌弃吗？”
然后他搂着她走入卧室，点了一根蜡烛，一路照耀着回了来，往那卫生间的天花板上看：“你瞧，没有人吧？”
小桃伸手给他解纽扣：“那我明晚把前后的门都锁严实了，你要走就在家里走，横竖家里没有吃人的老虎，我也不担心。”
小桃带着哭腔说道：“可我觉得有人抓了我的头发……”
殷清无可奈何的苦笑：“单是乱走，已经够人头疼的了，还禁得住干别的？”
殷清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脑袋好好的呀！你是不是心里害怕，所以疑神疑鬼？”
小桃跟着殷清进了卧室，做了长达一小时的谈话。谈话完毕之后，小桃没什么感想，只问：“你这个病，除了睡着了之后会乱走之外，还干别的吗？”
小桃自己也摸了摸脑袋——脑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脑袋，也摸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发起了牢骚：“大概是把我吓糊涂了，本来夜里就黑，你又不在我身边。”
然后他握住了小桃的胳膊：“外头太冷，我们进房里说话。”
殷清垂了头微微笑着，似是理亏，没有话讲。
殷清略一犹豫，仿佛那病难以启齿。直到小桃急得又推了他一下子了，他才喃喃答道：“是……梦游症。”
小桃连着几夜睡不好，白天就觉得有些精神不济了。这天清晨，她皱着眉毛坐在床上，赖唧唧的问殷清：“昨夜你又跑出去了，我睡着睡着觉着身边少了个人，真是吓了一跳。”
“什么旧病？”
殷清也是皱着眉毛，向她苦笑：“你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我从小就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走丢过。”
殷清站在原地，做了个苦思冥想的样子，末了也是一叹：“糟糕，我大概是犯了旧病了。”
小桃不听他的，只是发牢骚，话也不好生说，字字句句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半是发牢骚，一半也是撒娇。殷清先是笑吟吟的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手扶着桌子，他笑得直不起腰。小桃回头一想，这才发现一句话被自己哼了个九曲十八弯，便跟着他笑倒在了床上。
小桃叹了口气：“我还问你呢！”
笑归笑，到了夜里入睡之前，她找来一根扎头发的缎带，把自己和殷清的手腕绑在了一起。殷清不肯，不肯不行，她绑好了两人腕子，然后往床上一躺：“你要梦游，就带着我这八九十斤的分量一起游，看你能游到哪里去！”
不等小桃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手臂：“我怎么也在这里？”
殷清“唉”了一声，也躺下了，躺下之后转过脸来，他正要对着小桃说话，可小桃忽然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嘘——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他这一抬头，倒是把小桃吓了一跳——小桃一惊，他瞧着比小桃还惊：“你怎么在这里？”
殷清一怔：“什么声音？”
殷清这回猛的抬了头。
然后他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说风声？”
殷清不回答，低了头依然是走。于是小桃冲上前去，打了他一下：“我说你呢！你还装聋？”
“你也觉得是风声？”她扭头去看殷清，“这风声可是够吓人的，嘁嘁喳喳，像是有人在隔壁说话一样。”
殷清穿得很整齐，垂了头慢慢的走。小桃看了他这个不紧不慢的劲儿，气得大声喊道：“你这不听话的，怕我看还是怎么着？你要拉要撒，屋子里都有马桶给你用，谁让你一个人往外头跑的？”
“胡说八道。”殷清向她微笑，“乖乖睡觉。”
别墅是座二层的小白楼，小楼四周围着一圈游廊，楼后还有个小小的花园。她提着风雨灯刚走出了楼门，迎面就见殷清走了回来。
说完这话，他向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小桃本来也倦了，见了他这举动，只觉得幼稚可笑，有心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是手臂刚抬到一半，她便一个哈欠打出来，闭了眼睛懒怠动了。
她慌了神，怕殷清是夜里出去解手，磕着绊着或者是遇了野兽。殷清待她好，她对他也不含糊。一翻身爬起来，她随手抓了件大衣披了上，点起一盏风雨灯就往外走。
如此睡到半夜，她又醒了。
小桃支使他支使惯了，此刻也迷迷糊糊的伸手找他，然而一推之下，她找了个空。连忙睁开眼睛，她在黑暗中又四处的摸了摸拍了拍，发现殷清不见了，这张大床上就只有一个自己。
她原本是个贪睡的人，可因为如今心里装了个爱梦游的殷清，所以像养成了习惯似的，一到半夜就要醒一次。眼睛还没睁开，她先伸出了手去——然后，又摸了个空。
这一日，她白天和殷清在山中看那春色，走得累了，晚上吃过一顿饱饭，早早的就上了床。然而午夜时分，她无端的醒了过来，就觉得口中焦渴，于是便伸手去推殷清——殷清不会耍甜言蜜语的把戏，但是她夜里渴了，他甭管被窝外头有多凉，都会下床去给她端茶过来。
殷清这一边的床铺，她夜里摸上十次，总有四五次是空的。虽然殷清屡次的嘱咐她“好好睡觉”，但她身不由己地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起风雨灯，推门出去喊了一声：“小殷啊！”
房屋内的家具都是现成的，于是小桃和殷清只带了衣箱和被褥搬了过去，又雇了山下村庄里的一名农夫，每隔几日挑些米面果蔬上来。衣食住三件问题，就此全部解决，而小桃这热闹惯了的女子，如今同着殷清隐居到了山中，竟也不觉得寂寞，把个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喊过一声，打了个哈欠，她揉着眼睛四处地走，楼上楼下走了一遍，她把眼睛睁大了，因为发现楼内并没有她的小殷。
这别墅的看房人也是住在城内的，只把钥匙交给了殷清和小桃，随这一对男女过来看房。如今殷清和小桃既然看中了这一处房屋，便连夜回城找到了那看房人，以着极低廉的价格，把这房子租了下来。
楼门是开着的，殷清定然是糊里糊涂地又闯了出去。小桃一边喃喃地骂，一边迈步走了出去。幸亏她也是苦出身的厉害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手里提着一盏玻璃罩子的风雨灯，她眼看楼前草地上是有些足迹的，便跟着那足迹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小殷”。
小桃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呸！不知羞！”
喊了几分钟之后，她不喊了，因为发现那足迹在一面小山坡下消失了。
殷清也是笑——他难得笑，笑也不是大笑，瞧着比小桃斯文得多：“听去就听去，怕什么？”
消失也是合理的，因为山坡上面春意盎然，野草已经长得很有高度，不会轻易的被人类的鞋底踏折。小桃仰头往上看，就见这片山坡不算陡，然而很高，不知道那山坡后头又是什么光景。眼看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点鱼肚白，小桃心想只要太阳一出，妖魔鬼怪就不会敢作祟，这山里又没有什么猛兽，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小桃一贯是热情奔放的，不讲什么男女之分的，可是到了此时此刻，却是忸怩了起来，又是低头要笑，又是转身要逃。两人拉拉扯扯地闹作一团，笑声传出了老远去，竟会惊起树上的几只寒鸦。末了还是小桃认了输，攥着殷清的两只手腕笑道：“不闹了不闹了，幸好周围没有邻居，要不然，我们的话都让别人听去了。”
于是提着她的灯，她撒腿就往山坡上跑，一鼓作气跑到了山顶，她停下脚步，风雨灯脱手而落，掉在了草地上。
“我知道你爱我。”他喃喃地说，说过了，却忽然又微微俯了身，带着笑意小声说道，“小桃，你亲我一下。”
她终于看到了殷清！
看到最后，他抬手把小桃搂进了怀里。
原来山坡后头竟是断崖，而殷清正孤零零地站在断崖边缘，张开双臂，仿佛欲飞。这一带的地势很高，可小桃直到此刻看到了那断崖下方缥缈的云雾，才意识到了此地究竟有多高。断崖对面，云雾之后，依稀还有绿意，然而距离遥远，那绿意已经是另一抹山头的颜色。
殷清继续看着她的眼睛，没看过似的，看不懂似的，看了又看，看了许久。
小桃不敢再叫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了住。蹑手蹑脚地走向前方，她早早的伸出了两只手，手指僵硬，弯曲如钩。
小桃不耐烦了，大声答道：“真！”
殷清的背影，离她是一寸一寸地近了，她咬紧牙关，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眼看他那件藏蓝色长袍已经随风飘飘地触碰了自己的指尖，她运足力气，向前就要去抓。然而就在此刻，殷清忽然回了头。
殷清不理她这话，只直盯着她的眼睛问：“真的想好了？”
在苍茫寒冷的晨光中，他偏着一张苍白的脸，眼帘半垂，斜着眼睛望向了后方的小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线中藏着一抹隐约的鲜红。
说到这里，她滴溜溜地一转身，面对了殷清：“我连这样攒下来的钱都舍得给你花，你还要疑心我对你是假意、怕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吗？”
小桃望着他，心中一惊，手却和心不是一致。钢勾一样的十指猛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她不由分说地向后就是一拽。殷清顺势向后倒去，直砸进了她的怀里，而她抱着他就地向后一滚，一滚滚出了好几米远。
小桃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我无父无母，没人疼没人爱，十四岁登台唱歌，唱到今年二十岁，有风有雨也要唱，生病发烧也要唱，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赚钱。没人疼我，钱疼我。有了钱，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殷！”她带着哭腔唤道，“你干什么？你快醒醒！”
殷清向她追了几步：“小桃，别闹！你好好想想，当真愿意和我住在这里吗？这里可真的是冷清得很。我们住到这里，就等于是与世隔绝了。”
然后不管殷清醒没醒，她出了一身透汗，崩溃了似的，自己先大哭起来了。
小桃轻轻巧巧地又一转身，不让他看自己的笑脸：“现在就已经是懒得瞧你了！”
小桃这一次，可真的是吓坏了。
殷清停下脚步，背着双手看她：“这里可只有你和我，你晚上看着我，白天看着我，到时候看腻了，反悔可不成！”
吓坏了的结果，是她在这一天的晚上，用麻绳把殷清五花大绑起来：“我不管你舒不舒服，反正今晚不许你再梦游！”
小桃转身一跳，跳到了他面前：“你又说傻话！城市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我没见过吗？”
殷清任凭她绑，但是并不情愿，轻声地嘀咕：“你就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吗？我没事的。”
殷清跟在她旁边，脸上带着一抹苦笑：“你不怪我把你拐进了深山老林里？”
小桃气得捶了他一拳：“你没事？今天不是我，你就跳崖死了！”
“行！”小桃一边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地说话，“只要山里没有豺狼虎豹，我看这地方就能住。”
然后她气哼哼地翻身一躺，背对了他，看着是闭眼睛睡了，其实并不肯真睡，倒要看看他今夜又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小桃仰脸看着面前这幢房屋——他们此刻身处山中，前后都是山色茫茫，而那房屋本是一幢废弃了的别墅，屋子本身倒还坚固着，只是此地距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所以别墅主人已经连着几年不来居住，这好好的一处宅子，也就变成了一处荒宅。
恍恍惚惚的，她硬熬到了午夜。身边的殷清一直没有动静，她忍无可忍的翻了个身，睡眼朦胧的向上扯了扯棉被，又摸索着要给殷清掖掖被角。
不用她的钱，还额外拿钱给她买了一枚大钻戒，算是定情的信物。她不想唱就不唱了，他带着她城里城外的找房子，找得真是诚心诚意，小桃这样灵巧健康的一个大姑娘，都要跟他走细了腿——殷清不想让小桃和自己的家庭产生联系，所以城内热闹地方的房屋，他不肯租，怕住得久了，要见熟人；可城外僻静些的地方，又偏于荒凉，没有像样的洋式房屋。于是这二位走遍千山万水，末了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殷清问小桃：“这里如何？”
然而动作猛的一僵，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又向前探了头。
小桃这话，并不是硬着头皮胡说。殷清当真是不用她的钱。
她看到了殷清的面孔。
小桃听了这话，急得要为殷清辩护：“他才不花女人的钱，他自己有钱的！”
面孔是颠倒的，殷清倒吊在她面前，神情平静，双眼血红。在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他忽然向她吹出了一口黑气。
没有一个小姐妹是赞同她这行为的，都觉得她这是倒搭钱养小白脸，那个殷少爷，说是少爷，可谁知道他家的“老爷”是做什么的？光凭着他那一张小白脸和一身好衣裳，就能认定他真是个少爷了？
她一声没出，直接向后躺了回去。
小桃当真是“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