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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劫后重生

夜明瞧着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然而她刚一露面,左邻的大门也开了,一位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出门之后,他先往夜明这边望,猛地瞧见夜明了,他登时一乐,赶过来对着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么连着许久都不见了?”

这位公子姓张,生得身姿潇洒,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倒也罢了,偏他还不满足于此,又长了一对滴溜乱转的母狗眼,两只宽阔朝天的大鼻孔,嘴唇并非上下两片,而是油润丰满的一圈。五官这样具体,眉毛却又是抽象的写意画,是似有似无的两抹八字眉。总而言之,这位张公子唯有把脑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撒欢撒够了,她坐起身来对着铜镜,重新梳了头擦了脸。这回再走进院子推开大门,她伸出头去,等那卖炊饼包子的小贩挑担子过来。

张公子平素在家读书,苦读若许年,成绩斐然,斗大的字数一数,也识了有半箩筐。自从隔壁住进了夜明这样一位佳人之后,张公子越发地无心向学,一天八遍地开门出去,从早到晚神魂颠倒,只盼着能和夜明多偶遇几次。此刻见了夜明,他乐得心花怒放,耍着一圈丰满红唇谈笑风生:“几日不见嫂嫂,嫂嫂瞧着清减了几分,可是最近天气寒暖不定,嫂嫂身体不爽乎?”

大姑娘是不便一个人撑起门户过日子的,小媳妇却是无妨。鬼鬼祟祟地翻墙回了家,她进房之后先扑到床上打了个滚儿——床铺干爽柔软,正适合她这劫后余生的人打滚撒欢!

夜明把嘴撇得像鲶鱼似的:“哼,奴家爽着呢,不劳公子惦念了。”

家是一座很洁净的小院,院内房舍整齐,左邻是一家富户,右舍原本住着一位举人,那举人去年拖家带口到临县县衙里当师爷去了,房屋锁起来,倒是清静了个彻底。夜明贪恋这世间的人情与繁华,不爱过那来无影无去踪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个小媳妇的模样,在这家里一住两年,对外只说自己丈夫到江西经商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这话说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卖包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了,夜明连忙数出几枚铜板,买了几只肉包子。张公子在旁边看着她伸手递铜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很爱她这个家。

夜明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着包子转身就走,“哐当”一声关了大门。然而张公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认定夜明是向自己飞了个眼儿,乐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后也不吃喝,隔着一堵院墙嗷嗷地吟诗,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干脆搓了两个纸团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热包子。

在溪水中将自己洗刷洁净了,她挽起湿发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点小小的灼伤,兴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别看她是个妖精,她在山外的小县城里,还有个家呢!

热包子吃到最后一口,她忽然一怔。含着包子回过头,她发现自家后窗开着,正有一人往房里跳。慌忙抠出耳中的纸团,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发现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认识的。

夜明,兴许因为是件宝物变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灵性。雷劫将至之时,妖精气运衰败,往往变得虚弱迟钝,躲也不知躲,逃也无力逃。夜明预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许久便做准备。饶是准备得这样充分,她还是险伶伶地死里逃生,在身上留下了这一处记号。

“哟,狐君?”她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这夜明珠生于何时何处,已经不可考,但从她修炼出人形到如今,确实已有两千年。妖物一类,自成妖起,每隔两千年便要遭一场雷劫,逃过的,脱胎换骨,智慧与力量都能精进一层;逃不过的,被雷电劈成齑粉,也不算太冤,毕竟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它已经活了两千岁,不算吃亏了。

所谓狐君者,乃是一只狐狸精。世人常用狐狸精三字来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狸精都是美的,其实不然,比如眼下这位狐君,看面貌,生着一张见棱见角的方脸,方脸的上部左右开了两道细缝,算是眼睛,方脸的下部开了一道细缝,算是嘴巴,瞧着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横宽。笑盈盈地看着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给你道喜来了。恭喜你逃过雷劫,又得了两千年的寿命呀!”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体,是一颗夜明珠。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点儿声,仔细让人听见。”然后她放下手,又问道,“你平时和我也没什么交情,我不信你是专门为了祝贺我而来的。说吧,你要打什么主意?”

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击打出来的。

狐君伸手一指旁边墙壁:“姐姐,我这几个月留意观察,发现隔壁的张生对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让给妹妹吧!”

雪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她眉飞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齿,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忽间将身体扭曲向后,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弯黑色新月般的灼伤。

夜明反问道:“你要干什么?又要害人吗?我告诉你,那张公子虽然举止轻浮,但不是恶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们和人类各活各的,各得其乐,全是你这种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结果连带着污了整个妖界的名声。”

她叫夜明,是个妖精,两千岁了。昨夜度过了雷劫一场,所以还能再活两千岁。

狐君听了这话,当即龇出牙齿:“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们管他们人类做什么?”

油纸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严密,护住了里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开来挂在溪边的矮树枝上,她起身胡乱扯开自己的脏衣,赤着身体踢着水花,她分明是个大姑娘了,然而因为狂喜,所以举动退化成了小丫头。欢呼一声纵身一跃,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处。大鱼似的在水中盘旋周游了几圈,她露出头来,抬手向后一捋水淋淋的长发,露出了一张明眸皓齿的如玉面庞。

“反正我不许你在我这里兴风作浪!况且你这模样,那个姓张的也不会受你的迷惑。”

她是个姑娘,周身满是尘土污渍,看不出本来面目,长发挽了一半散了一半,发梢还卷着一片鹅黄嫩叶。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弯腰掀开溪边的一块大石,取出了石头下面的一个油纸包。

狐君登时不乐意了:“我这样子怎么啦?我原本是吐蕃来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狸不大一样。我和你们中原狐狸不是一个美法,你懂个屁!”说完这话,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过去看时,发现这狐君已经溜了个无影无踪。

清晨时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远方飘了几缕小云彩。连日的雷电暴雨把这一处桃源冲洗得山清水秀。残树野花从大雷雨中死里逃生,此刻被那阳光照耀着,绿的又绿了,粉的红的,也都又粉了红了。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对着这一片花团锦簇的颜色鸣叫,就在这鸟叫声中,一个人分花拂柳,跳跃着从一眼山洞中跑了出来。

夜明靠墙站着,叹了一口气。人间有繁华,人间也有烦恼。据她所看,这位狐君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北宋淳化二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