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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石心

这话刚说完,地上响起了“叮”的一声,是子弹头已经离开他的身体、落了下去。

金性坚答道:“你若不敢,我亲自来。”

他的身边一沉,是莲玄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指上还沾染着白色的粉末。眼睛看着前方,莲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话:“你的身体变差了。原本凭着你的本事,万箭穿身也不算什么。你正在变得虚弱,我感觉到了。”

莲玄又说道:“我摸到子弹了,我得把它抠出来,你,你疼不疼?”

然后,他继续又说:“我会帮你,帮你找全八枚印章,把你拼凑完整。等过了那一劫,你就又能好好地活下去了。”

金性坚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向后仰卧了过去:“不会。我这么厉害,怎么会死,怎么会碎?”

金性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不用你管。”

莲玄慢慢地伸出手,把右手食指探入了那洞口之中:“你……你这么厉害,不会碎了的,对不对?”

金性坚在这间屋子里,躺了两天。

“我没有力气。”他轻声说,“你来把子弹弄出来。”

两天之后,他瞧着像是恢复了元气。叶青春把外面的消息和小皮一起带到了他面前——小皮在巡捕房坐了半夜,然后就糊里糊涂地被巡捕轰到了大街上。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那位主人,所以兜兜转转地最后回了来,被叶青春一眼瞧见,叫了进来。

坚硬的青灰色从肚脐开始蔓延,颜色之中又有淡淡的黑线,枝枝叉叉,不是血管,更像裂缝。肚脐变成了一个破碎的洞口,没有鲜血,只有白色的粉末,像是石粉。

和叶青春的消息相比,小皮真是不值一提。站在金性坚面前,叶青春绘声绘色地报告新闻:“白金刚死了!”他凑到金性坚耳边问,“是不是前晚上,让大师一刀给扎死了?”

他的腹部苍白平坦,有隐约起伏的肌肉形状。一粒子弹射入腹部,却是没有打出他的血肉肠子来。

金性坚简单地向他透露过几分实情,因为知道他是个可靠的,所以这时就点了点头:“大概是。”

金性坚低下头,在幽暗的灯光中,看自己的肚脐。

叶青春连忙捂了嘴,有些心惊。等这股子惊劲儿过去了,他继续说道:“你这革命党的罪名,得想法子洗掉呀!要不然,难道那房子院子就那么封着,不要了不成?”

笑了几声之后,他终于是再也笑不出啦,只剩了干巴巴的声音:“你的身体……被打坏了。”

金性坚继续点头:“是,我会设法。”

“嘿嘿!”他想要没心没肺的笑,可是面色惊骇,笑得做作,“你猜这一枪打到哪儿了?正打中了你的肚脐眼儿!哈哈哈!”

“这事没完结之前,你还是不露面为好。万一人家不等你设法,先把你抓进牢里去了呢?”

莲玄紧盯着金性坚,盯了片刻,忽然弯腰伸手去解他的棉袄。三下五除二地撕扯开了那一大团棉花破布,他一掀金性坚贴身的衬衣,这回清楚地看清了那一处伤口。

金性坚连连点头,似乎是心悦诚服:“对,我也打算去外地避避风头,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再公开回来。”

“笑话!”金性坚答道,“你要吓死医生吗?”

“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怎么办?”他问金性坚,“你快告诉我!要不然,我找个医生去?”

“佳贝勒认识新任的直隶督理,我可以走这条关系线。”

莲玄忽然紧张起来。

“那得花钱吧?”

莲玄俯下身去,却见他的面孔呈现出了奇异的青白颜色,他的嘴唇也变得干燥开裂。眼皮睫毛沉重地垂下去,他的眼珠失了光泽。

“我在汇丰银行里还有些钱。”

“我没事。”他的声音奇异的变轻了,“人,怎么可能杀死我?”

“照理说一分钱都不该花,你明明就是被人冤枉的嘛。”

金性坚先前一直是若无其事的,到了这时,他伸手向一旁摸索到了床头栏杆,便合拢手指握了住,一点一点地坐到了床边。

“对,是。”

当着叶青春的面,莲玄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等到叶青春走了,他扭亮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这才凑到了金性坚面前:“你是不是中枪了?”

“你最好是别动钱,找块石头,刻个章子当礼物送出去得了。你不是金石大家吗?”

叶青春没意见,让他们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空屋内。屋子里有床,有桌椅,仅够金性坚一个人住的,至于大师——叶青春瞥了莲玄一眼,认为大师身大力不亏,可以打地铺。

“对,大家。”

金性坚这时又道:“这一路并没有人看见我们,现在我先休息休息,有话,我们明天再说。”

莲玄面窗站着,强忍着不笑。金性坚平时冷峻之极,像个挂了霜的没嘴葫芦,不要说闲话,就连闲屁都不肯多放一个,没想到其实他也会有来言有去语的聊天,虽然聊得是毫无诚意,纯粹只是唯唯诺诺的敷衍。他又想叶青春若是个女人就好了,叶青春若是个女人,和金性坚倒是般配,而且有逼着金性坚说话的本事。

这话说完,他暗暗地一吐舌头,心想金性坚留下来,自己是没意见的,可那位愣头愣脑的大师,还是小住几天就赶紧走人为好。自己和金性坚有交情,和那位大师可是不熟。

如此又过了一日,金性坚决定带着印章离开天津,找个地方清净几天。莲玄因为依然受着通缉,所以决定跟他同走。

叶青春一跺脚:“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嘛!别说三天,三个月三年都是没关系的!咱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小皮被金性坚留下来充当通信员,负责跑腿联络佳贝勒。到了出发这日的傍晚,金性坚用一顶礼帽遮了脸,在佳贝勒的掩护下,带着莲玄上码头登了船。

然后他又道:“可否借我一间屋子,让我和他住上两天或三天?至多三天,我便带他离开。”

莲玄这时也摆不得大师的架子了,双手各拎着一只皮箱,他像个大号跟班似的,跟着金性坚走。

金性坚在黑暗之中答道:“我没事,刚才扭了脚,现在已经不疼了。”

船是比利时的客轮,乘客不多,而且以中国人为主。金性坚领头走向头等舱,忽然就听莲玄问自己:“你嗅到什么气味没有?”

在上到二楼时,金性坚挣扎着从莲玄肩上滑了下来。叶青春被他们吓得面无人色:“金先生,你怎么了?你是受了什么伤?现在又能走路了?”

金性坚抽了抽鼻子,只嗅到了海水的咸腥气味:“没有,怎么了?”

叶青春二话不说,转身就把他们引入了楼内。

莲玄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又向后回了一次头。

莲玄喘着粗气挤进了院内:“能不能在你家里躲一躲?”

方才上船之时,乘客们摩肩擦踵的走,他冷不丁的,嗅到了一股子妖气。

叶青春披着大衣打开院门,这回因为头脑清醒,目光锐利,所以没把莲玄当成鬼怪:“大师?你这是——你扛着的人是金先生?”

很熟悉的妖气,是他降服消灭未遂、反倒被它陷害成了通缉犯的妖精气味。可是——他回头又看了一次——光天化日之下,它怎么敢公然的出现?

金性坚很重,但是不耽误莲玄背着他翻过高墙,跑过大街,一路直奔到了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口。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奔了,他心中燃烧着一把空虚的火,烧得他五内俱焚,就只还记得一家克里斯汀服装店,其余的,全不知晓了。

客轮不离开天津,他就始终是不安全的。所以弯腰随着金性坚走入船舱之中,他收敛心思,只怀疑自己是产生了错觉。

莲玄知道金性坚死不了,因为他不是凡人,或者退一步讲,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