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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不速之客

叶青春缩在温暖的鸭绒被窝里,正做着一个美梦,然而梦中一盆冷水忽然兜头泼来,他躲闪不及,被泼了个头脸冰凉,立刻就惊得睁了眼睛。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他蒙眬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张人脸,吓得当场就要叫。

门内“咯噔”一响,是锁头自动地崩了开落了地。他收回手,两扇大门自动地分了开。他寒气凛凛地一闪身进了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楼梯上二楼,进了叶青春的卧室。

于是金性坚收回了贴在他脸上的冷手,转而用手指摁住了他的嘴唇:“嘘!是我。”

叶青春虽然打着艺术家的招牌,其实干的是经商事业,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时刻。金性坚大踏步地走到了服装店前,伸手一掌推上了房门。

叶青春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清醒透了:“呀,金先生?”

他不管他,径自飞身越过矮墙,进入了叶青春的地界。

随即他眼珠一转,看到了金先生身后站着的大个子裸男,吓得一口气倒抽上去,险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坚脸上,他带着哭腔小声问道:“你知道……你身后还有个人吗?”

外头是寒冬深夜,风卷着雪,“呼”地吹起了他的睡袍下摆。他在落地之后一边疾行,一边把腰间的衣带紧了紧。前方乃是一堵矮墙,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莲玄光溜溜地紧随着自己,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性坚没心思回答这种无聊问题,只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暂时不能回家。你有没有衣服,给我和他各找一身。”

走廊很长,巡捕们还在寻找楼内的电灯开关,而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黑暗中,他扭开窗闩向外一推,抬腿就跨过窗台跳了出去。

叶青春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他是个鬼呢。”

小皮吱哇乱叫,显见是已经落进了巡捕的手中。金性坚向前快走了几步,随即却是猛然转身,走向了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户。

叶青春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小皮的叫声越来越近,可见他凭着一己之力,根本抵御不住来人。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带着蛮横的狂喜:“好哇!你们不但窝藏通缉犯,还敢公然顽抗!来啊,给我搜查!今天非把你们全抓进捕房里去不可!”

他和金性坚没有什么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异的,金性坚很信任他。一边穿戴,他一边说道:“我不久留,穿好了就走。”

午夜正是金性坚刚刚入睡的时候,小皮训练有素,绝不会无故的在这时候出声。金性坚不再管莲玄,转身就要往外走,可刚走出一步,就听见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么样?巡捕也没有大半夜闯到人家里拿贼的!再说我们公馆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我们先生是什么人吗……”

莲玄一边系纽扣,一边说道:“你走什么?那帮巡捕是冲着我来的,我偷偷溜了便是。”

小皮有个青涩的嗓子,虽然论年纪已经是个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变调,像个正变声的男孩嗓子。他那一声惊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赛过驴鸣,立刻就把莲玄那未出口的话语打断了。

金性坚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冷气:“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莲玄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然而响起来的却是小皮的惊叫声。

莲玄停了动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坚却是笑了一下:“你到我这里住了十天,说了千万句废话,唯独方才这一句,稍微有一点对。不过我实在是容忍不了你夜夜在我家中探险了,明天我想办法,送你离开天津卫,再奉送你一笔盘缠,够你花个三年五载。三五年内,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金性坚答道:“你到了我家之后,再也没露过面,小皮也是可靠的,没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了我家里,就该早来,不必等这十天;既然等了十天才来,进门之后又直接给我安上了窝藏罪犯、公然顽抗的罪名,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么?”

“我了解你什么?你亲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让我怎么了解你?我看你就是个石头脑袋!不止脑袋,你那心也是石头做的,不开窍,不通情!”

叶青春很紧张地听着,这时就轻轻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这么讲的话,里头就有玄机了。”

金性坚端然站着,像一尊雕像:“莲玄,你始终是不了解我。”

莲玄有些茫然:“难道,那些人其实是冲着你来的?”

莲玄踏着门下阶梯,向上走了几步:“你就不能实话实说、别再跟我闹别扭了吗?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坚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把穿了一半的西装又脱了下来:“劳驾,给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现在穿这个不合适了。”

“摸我的底?”金性坚将身上的丝绸睡袍拢了一拢,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摸够了吗?”

叶青春心惊胆战地跑去楼下,找来了两身棉袄棉裤。

转身面对了金性坚,他有些尴尬:“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做贼。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几枚了?”

这棉袄棉裤本是他给伙计们预备的,可因伙计们天生的资质有限,一穿上这大棉袄二棉裤,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绝了缘,连带着让克里斯汀服装店也土气了起来,所以这棉袄棉裤没有人穿,就白放在了那里。

地下室内立时有了光明,光着膀子的莲玄无处可遁,露了原形。那灯光本是暗的,莲玄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白布裤衩,筋肉虬结的肢体袒露出来,苍白肌肤被那灯光照得泛蓝,像个非常健美的阴司使者。

金性坚把棉袄棉裤穿了上,抬手又把短发抓乱。叶青春拿着他脱下来的睡袍,立在一旁,像个忧心忡忡的妻子:“您这是要乔装逃走吗?”

莲玄也是摸着黑的,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乱翻乱找。金性坚无声无息地站在地下室门口,站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进去,一拍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金性坚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着,凌乱短发垂在额前,让他瞧着年少了好几岁。

莲玄闯了大祸,要来避难,他大发慈悲,就让他避。慈悲发了十天整,他发不下去了。这一夜的午夜时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莲玄堵了个正着。

“我还需要一双鞋。”他对着叶青春说。

也不是因为他对莲玄存了多么大的芥蒂,以至于要怀恨在心——莲玄是挺讨他的厌,可还没有讨厌到让他去恨。他对莲玄是纯粹的冷漠,对方只不过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过客,如果不是莲玄跑到他面前来赖着不走,他永远不会有闲情多看对方一眼。

半个小时之后,这卧室内又只剩了叶青春一个人。他是睡不着觉了,竖着耳朵倾听邻家的动静——风雪声中,真有隐隐约约的呼喝之声,定是那帮巡捕还没有走。

金性坚承认那莲玄对自己有着一片好心,但是不知为何,毫不感动。

巡捕没走,金性坚和莲玄却是走了。他们一路走去了日租界,进了一家乌烟瘴气的旅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