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下腰系鞋带,感觉到有什么在探触我的太阳穴。
“并非如此。”他说,“你的意思是,你在当下那一刻表现得很生气。行动总是在现在这一刻发生,因为行动是身体的表达方式,只能存在于当下、这里。但是心智却如幽灵,只活在过去或未来,它唯一的力量就是,转移你对当下这一刻的注意力。”
我系紧鞋带,站好,发觉自己独自站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发霉旧阁楼里。在昏暗的光线中,我辨认出房间一角有两三个旧衣柜,像直立的棺木。
“苏格拉底,稍等一下。我清楚记得自己曾在当下的时刻生气过。”
霎时,我寒毛直竖,觉得又冷又怕。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外,我听不到一点声响,别的声音都被死寂的空气抑制住了。我试着踏出一步,注意到自己站在一个五角星里面,星星是红褐色的,漆在地板上。我更仔细地打量,发现这红褐色的颜料,是干掉或正逐渐变干的血。
“你要真的了解这一点。”他打断我,“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种种,而未来种种又永远不会完全如你所愿。从来就没有过去的勇士,也不会有未来的勇士,勇士活在当下、这里!你的悲伤、你的恐惧和愤怒、遗憾和内疚、你的羡慕、计划和渴望,只存活于过去或未来之中。”
我听到身后有什么在厉声笑着,那笑声是那么令人恶心,那么令人害怕,我不得不咽下嘴里逐渐泛起的金属味。我不加思索,转身,迎面是头丑恶的怪兽。它在我脸上喷着气,陈年死尸那种令人作呕的怪味向我扑天盖地袭来。
“这里,不过……”
它那丑怪的脸颊向后拉扯,露出了乌黑的尖牙。接着它说:“走向我……”我觉得不能不服从,但是本能阻止了我,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们在哪里?”他以无辜的语气问。
它气得咆哮:“孩子们,抓住他!”角落的衣柜开始缓缓朝我移动,打开,露出令人作呕的人类腐尸,它们走出衣柜,不断前进。我在五角星内狂乱地回旋打转,想找到逃亡藏身之处。这时,我身后的阁楼门打开了,一位少女踉跄着走进房间,身子一歪,正好倒在五角星之外。门还是半开着的,流泻进一长条的光。
“当下。”我叹口气,“你不必一直……”
她长得很标致,身着白衣。她似乎有哪里不舒服,不断呻吟,并以低微的声音说:“救救我,请救救我。”她两眼含泪,哀求着,其中却带有某种感激、报答和不可抑制的欲望意味。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
我注视着逐渐逼近的腐尸,注视着这个少女和门口。
他没有再说什么,我有了点聊天的兴致,便跟他讲起我新感受到的自由,以及我未来的计划。
这时,那感觉出现了:“留在原地,五角星就是当下这一刻。在那里,你是安全的。恶魔跟他的手下是过去,门是未来。当心了。”
“在这里。”
就在这时,女孩再次呻吟,身子一滚,仰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向上撩起,露出一条腿。她向我伸出手,哀求着,诱惑着:“救救我……”
“我们在哪里?”
我沉醉在欲望中,冲出五角星。
“哦,大约……”这时我突然发觉有诈,“大约是当下这一刻。”
女孩露出血红的尖牙,向我咆哮。恶魔跟他的手下发出胜利的叫声,朝我扑过来。我冲向五角星……
我们默不作声,走了一两条街,然后他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在人行道上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抬头看着苏格拉底,他说:“如果你休息够了的话,还要不要再走下去?”有些晨跑者经过我身边,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嗯,有你做伴挺好的。”
“你每次想向我证明某种论点时,都非得把我吓个半死不可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来散个步。”
“只有在论点很重要的时候。”
“苏格拉底,你来这里有何贵干呀?”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羞怯地问:“你有那女孩的电话号码吗?”苏格拉底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翻个白眼。
“啊,你再也不会那么紧张兮兮了。”
“我想,你已经掌握那出小话剧的重点了吧。”
我走回家的路上,经过医院时,突然有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像只不想被人轻拍的猫儿一样,本能地一缩,躲开。我转身,看到苏格拉底正对我笑。
“是啊,留在当下,这样比较安全。不要为有尖牙的人走出五角星。”
我和苏格拉底的关系也产生了变化。首先,我需要捍卫的幻象减少了。他叫我笨蛋时,我光笑不还嘴。因为就他的标准而言,他这样叫我并没错。同时,我也很少再被他吓到了。
“说得对。”他笑道,“别让任何人、任何事物,更别说是你自己的思绪,把你带离当下。你想必听说过两个和尚的故事吧!
我走路回家,想到逐渐显现出来的改变,外表看不大出来,而是内在的。我感觉到一种崭新的清明状态,看清自己的路在哪儿,要务是什么。我终于不再期待世界来满足我,放下期待的心后,我的失望就消失了。当然,我会继续去做生活在这日常世界里该做的事,可是要按我自己的条件去做。尽管我过的是平凡的生活,但我已逐渐尝到一种奇妙、彻底的自由。
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雨林中,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走回寺院。他们遇见一位佳人,无助地站在湍急、混浊的激流旁边。
老和尚看到她的困境,便用强壮的臂膀一把将她抱起,抱着她过了河。她揽着他的脖子,向他微笑,到了对岸后,他轻轻将她放下。她欠身为礼,向他道谢。两位和尚继续默默赶路。
此时,天边已微露曙光,我和苏格拉底准备离开。我拉上外套的拉链,觉得这一天的黎明对我仿佛具有象征意味。
快到寺院门口时,年轻的和尚再也忍不住:“您怎么可以把美女抱进怀里?这种行为似乎有违和尚的清规。”
“没错。”他说,他从来就不故作谦虚。
老和尚看着他的同伴,答道:“我在那里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她吗?”
这两人虽然一脸迷惑,还是满意地走了。我跑到书桌另一侧,那儿当然没有什么蹦床。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苏格拉底,你真让人不可思议!”
“看来还有很多功课等在后头。”我叹道,“我还以为已经达到一定的成绩了。”
“这桌子后面有个小蹦床。”苏格拉底走到书桌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无形的迷你蹦床上,一弹一跳起来,他弹跳得如此流畅,我简直要以为桌后真有蹦床了。他越跳越高,等到头都快碰到天花板了,才跳得稍低一点,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地弹跳。我鼓起掌来。
“你的要务不在于达成什么,而是待在当下此处。但是你除了在做空翻和被我打扰时,仍旧多半活在过去或未来中。如果你想得到机会找到大门,现在就得洗心革面。大门就在这里,就在你眼前。现在,张开你的眼睛吧!”
看来苏格拉底的庐山真面目即将曝光了。他茫然地看着这个学生,然后大笑,“哦,”苏格拉底又笑了,“哦,好的很!没什么啦,我们只是在做运动,打发打发时间。这位是丹,他是体操选手,丹,我没说错吧?”我点点头,那学生的朋友说他记得我,他看过两三次体操比赛。苏格拉底的说法越听越可信。
“可是该怎么做呢?”
就在这时,有个大学生闯进办公室,拖着他的一位朋友。“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指着苏格拉底说,“我走在路上,经过这里时看了一眼,结果看到你把那家伙抛到天花板上。你究竟是谁呀?”
“丹,只管专注当下就行了,这能使你得到解脱,免于痛苦,免于恐惧,免于心智束缚。思绪接触到当下时,就消散了。”他举步要离开。
“没错,而你学到的是,你唯一所能确知的事情就是,你在这里,不管这个这里究竟是在何方。从今以后,只要你的注意力开始飘到别的时空去,你就得给我马上回来。记住,时间就是当下这一刻,地方就是这里。”
“苏格拉底,等等。走之前,请告诉我,你是不是故事里的老和尚,也就是抱女人的那位?听起来很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们在加油站的办公室里,我们不是很久以前就玩过这个游戏了吗?”
“你还抱着她吗?”他大笑,迅速走开,消失在转角处。
“我们在哪里?”
我慢跑完最后几个街区,回到家,冲了澡,进入甜蜜的梦乡。
“嗯,是的,清楚了。”
“错了。从以前、现在到未来,永远都是当下这一刻!当下这一刻就是时间,时间就是当下这一刻。清楚了吗?”
起床以后,我出门散步,继续用苏格拉底建议的方式冥想,将注意力逐渐集中于当下这一刻。我好像又变成了小孩,世界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我逐渐恢复感官知觉。虽然时值五月多雾的天气,天空却似乎变得更明亮了。
“呃,凌晨2:35。”
我没对苏格拉底提到琳达,基于同样的理由,也没对琳达提起苏格拉底,他们分属于我生活中不同的层面。况且,我感觉得到苏格拉底对我的内在修炼的兴趣,可比对我的世俗关系的兴趣大多了。此时琳达已经从大学辍学,搬到洛杉矶找工作。
“只是想确定你有足够的注意力听我下面要讲的话。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一周又一周过去,上课情况很顺利,不过我真正的课堂是在草莓峡谷,我像风似的在山间奔跑,浑然忘了距离长短,只管和长耳大野兔赛跑。有时我会停下,在树下静坐,或只是闻一闻由脚下那闪烁的海湾上吹拂而来的清新和风。我会坐上一个钟头,望着潋滟的波光或头顶飘过的云朵。
他突然抓住我两侧腋下,把我举了起来,向上抛,抛得如此之高,我的脑袋都快撞到天花板了。我往下掉时,他出手帮忙缓和我落下的速度,让我平稳落地。
我已从过往的种种“重要目标”中解脱,如今仅剩下一个目标:那扇大门。有时在体育馆里,就连这个目标也被我遗忘,我浑然忘我地尽情施展身手,在蹦床上高高跃入空中,回旋、转身,懒洋洋地飘浮,接着突然做个两周空翻,再冲向空中。
我倾听他所编织的魔咒,心中一片满足。这其中并无复杂之处,没有迫切的追寻,没有非办不可、攸关生死的事。苏格拉底向我揭示了,觉察就是宝藏。
尽管我和琳达分隔两地,我们仍然两天就通一次电话,培养亲密的感情。在那一段日子里,我没有见到乔伊,她或者从阴影中走出来,或者在我的梦中露面。她的倩影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并露出慧黠的笑容,直到我再也分不清楚我到底要什么,又想要谁。
“和平勇士有洞见和戒律,因而得以选择简单的生活,得以明白需求跟欲求的不同。我们只有很少的基本需求,却有无穷无尽的欲求。全神贯注于每一时刻,就是我的喜乐。全神贯注用不着花钱,你唯一的投资是修炼。丹,这正是当勇士的另一个好处,便宜多了!要知道,快乐的秘密并不在于寻求更多想要的,而是在于培养寡欲的能力。”
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大学最后一年即将画下句号。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不过是走过场,我写着答案,欣然看着蓝色墨水从笔尖流出,心底明白我的生命已然改变。就连纸上的分行线看起来也像艺术品,各种意念自由地从我脑中涌出。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完成了大学教育。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你就是富有的。因此,有两个办法可以让人变得富有:一种是赚取、继承、借贷、乞讨,甚至是偷窃足够的钱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另一种是,清心寡欲,生活简单,如此一来,你永远都会拥有足够的钱。
我带了新鲜苹果汁到加油站,和苏格拉底一起庆祝。我们坐着喝果汁时,我的思绪又飘向未来。
快乐=满足/欲望
“你在哪里?”苏格拉底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丹,说实话,我挺富有的,人一定要变得富有才会快乐。”他看到我呆若木鸡的表情,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写下:
“我在这里,在当下。但是目前的现实状况是,我需要找份工作,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们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然后到修车房去,我帮苏格拉底把一辆福斯汽车的引擎拉出来,拆卸另一个有故障的变速器。后来我们回到办公室时,我问苏格拉底认不认为有钱人比“我们这样的穷鬼”过得快乐。
“有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随心所欲,相信你的本能。”
“本来就没什么好啧啧称奇的,那不过是一项需要花时间练习的特技而已。然而,你一旦能感觉到体内能量的流动,这才值得称奇。所以,丹,继续练习。每天都要稍微磨练一下你的感官知觉,就像你在体育馆伸展筋骨时那样,舒展你的知觉。这样到最后,你的觉察力会穿刺、深入你的身体,深入这个世界。那时,你自然会少用思考,多用感觉,如此一来你就能从生活中最简单的事物那里得到乐趣,再也不会沉迷于成就或昂贵的娱乐中无法自拔。下一回,”他笑着说,“或许可以来场真正的比赛。”
“听起来不是很有帮助。”
“苏格拉底,被你这么一说,三周空翻都变得平凡无奇了。”
“你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得有多好。哦,对了,”他补充说,“乔伊这个周末要来。”
“你呢,却相反。”他一边说,一边用盐搓揉患处,“你只是模糊地觉察到你那副皮囊里头正进行的事情。你就像一个刚学会倒立的表演艺人,还不够敏感,无法预测到自己何时将失去平衡,而且你仍然有‘病倒’的可能。你所拥有的体操技能,只让你培养出粗糙的觉察力,使你可以表演许多动作花样,却不足以为傲。”
“太棒了!这个星期六去野餐,你看怎么样?上午10:00好不好?”
“我是非常认真的,我刚才描述的这段过程的确发生了。这需要对内在能量十分敏感,并且能随意控制几种微妙的机制。”
“好,到时在这里碰面。”
我不禁放声大笑:“苏格拉底,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舌灿莲花的大骗子。认输吧,你在吹牛。”
我向他道了晚安,走进晨星点点而凉爽的六月凌晨。我从加油站出来,走到转角处时,时间正是1:30。一种感觉让我转过身,抬头看着屋顶。他站在那里,那影像许久以前我也看到过,他纹丝不动,仰望夜空,有一团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他。虽然他离我有20米远,说话又很轻柔,我仍听得到他的声音,好像他就在我身旁。“丹,过来。”
“我做了呀,你就是没有眼光来欣赏我的本领。我之前就感觉到我的肾脏里有轻微的毒素,再过几天,毒性可能会开始影响整个身体,所以我在还没有症状出现以前,就找到问题所在,把肾里的毒素排出去了。”
我很快走回去,及时看到苏格拉底从阴影中出现。
“就这样?你什么也没做啊。”
“今晚你走以前,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应该要看看。”他两根食指直探向我双眼,碰了我的眉毛上方一下。接着他走开来,直直向上一跃,落在屋顶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敢相信方才的所见所闻。苏格拉底跳下来,落地时几乎悄无声息。“秘密就在于,”他笑,“非常强健的脚踝。”
“就这样。”
我揉揉眼睛:“苏格拉底,刚才是真的吗?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了,可是之前你摸了我的眼睛一下。”
“啊?”我说。
“丹,真实没有明确的分界。地球并非密实的固体,而是由分子和原子所构成,它们是充满着空间的小宇宙。只要你睁开你的眼睛,地球便是一个有光、有魔力的谜。”
“看我的。”他说。我注视着他慢慢转身,慎重小心地走进洗手间,我往前挪动两步,以防他又拿着武士刀跑出来,可是他出来时手上端着一只马克杯。他在杯里倒了水,对我浅浅一笑,举杯做出敬酒的样子,然后慢慢喝着水。
我们互道晚安。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笑着说,“你啊,毫无胜算。”
星期六总算来临了。我走进办公室,苏格拉底从座位上起身。这时,我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臂揽住我的腰,乔伊的影子移到了我的影子旁。
“苏格拉底,对不起,可是说到底,你不年轻了,而我在这方面又有专长。”
“真高兴再见到你!”我给了她一个拥抱。
苏格拉底摇摇头,一副士气大消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场比赛会势均力敌呢,现在看起来,才不是这么回事。”
她笑容灿烂:“哦,你越来越强壮了,是不是正在接受奥运训练呀?”
“嗯,你真想这样做的话,那好吧。”我不想令他难堪,所以在桌上用单手倒立了几秒钟,然后站好,做了个后空翻,轻盈地落在地毯上。
“说实话,”我郑重回答,“我决定退休了。我的体操生涯已经走到尽头。我该往别的方向前进了。”她点点头,不发一语。
第二天晚上,我走进办公室时,苏格拉底正在烧开水,我小心翼翼脱好鞋,放在沙发底下的垫子上。他背对着我说:“怎么样?来进行个小比赛吧。你呢,表演一个特技,我也表演一个,看谁赢。”
“嗯,我们出发吧。”苏格拉底手上抱着他带来的大西瓜。我的背包里则装了三明治。
山间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用过午餐,苏格拉底决定让我们俩独处,他要去“爬树”。稍后,他爬下树,听我们在那儿彼此出主意。
苏格拉底大幅挥动手臂,指向高耸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棕榈树,这些棕榈几乎碰触到圆顶的树脂玻璃天篷。“如今你透过一层薄纱去看万事万物,那层面纱是和事物有关的联想,投射覆盖在直接、简单的觉察力之上。你‘什么都看过了’,就好像同一部电影看了二十遍,你只见到对事物的记忆,所以感到厌烦,陷落在心智当中无法动弹。因此,你得先‘放掉心智’,才能恢复知觉。”
“乔伊,总有一天我要把我和苏格拉底相处的经过写成一本书。”
我们走进一间巨大的温室,空气温暖而潮湿,跟外头冷冽的早晨空气刚好形成对比。苏格拉底指着高耸在我们上方的热带树叶说:“你还是个孩子时,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像破天荒头一遭那样赫然出现在你的眼睛、鼻子和触觉前。可是如今你知道了每样东西的名字,还把它们分类:‘那个好,那个不好,那是张桌子,那是把椅子,那是辆车子、是间房子、是朵花、是狗、猫、鸡、男人、女人、日出、海洋、星星。’事物令你越来越厌烦,因为对你,它们都只是名称而已。心智中枯燥的概念蒙蔽了你的知觉。”
“说不定会被人拍成电影。”她说,苏格拉底站在树旁听着。
我睡了几个钟头后醒来,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说不定就在今天,我就要发现感官的奥秘了。我慢跑进入草莓峡谷,在植物园入口处等候苏格拉底。他到了以后,我们大步走在大片大片的绿野间,那里有各种树木、灌木、植物和花朵。
这会儿我讲得更带劲了:“还有人会制造勇士T恤……”
“你在孩提时代有过的乐趣,是可以再度拥有的。耶稣说过,要进入天国,得先像小孩一样。”苏格拉底沉吟半晌,又说:“明天早上八点到植物园跟我碰面,我们也该去大自然中走走了。”
“还有勇士香皂。”乔伊喊道。
“但愿我能回到过去,”我感叹道,“那里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那么美丽。”
“还有勇士贴纸。”
“你开始思考,开始替事物命名并知晓事情时,就‘堕落’了。要知道,堕落的不只是亚当、夏娃,而是我们所有的人。心智的诞生就是感官知觉的死亡,才不是什么我们吃了一颗苹果,所以变得有点性感的那回事呢!”
“勇士口香糖!”
“是的,的确是伊甸园。每个婴儿都活在明亮的花园中,直截了当地感受一切,不受任何思绪的欺瞒,没有信念,没有诠释,而且不下判断。
苏格拉底听不下去了,摇摇头,爬回树上。
“那个地方是我祖父家的花园,像伊甸园一样。”
我们俩放声大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以早就经过练习却故作不经意的口吻说:“嘿,我们来赛跑好不好?跑到旋转木马那里再折回来。”
“丹,没有。伤害是多年来造成的,你马上就会看到造成伤害的方式。”
“丹,你这个人一定是生来就爱受罚。”乔伊夸口道,“我父亲是头羚羊,我母亲是猎豹,我姐姐是风,而……”
“苏格拉底,我觉得自己半睡半醒,好像需要把头浸在冷水里,才能清醒过来。你确定刚才这趟旅程对我没有造成伤害吗?”
“是呀,而你的兄弟是保时捷和法拉利。”她边笑边穿上运动鞋。
我醒来时,正面朝下趴在苏格拉底的黄色地毯上。我抬头,凝视着他的老橡木书桌的桌脚。此刻,一切似乎都朦朦胧胧的。
“输的人负责清理垃圾。”我说。
母亲来了。我伸出手,给她看在我手上动来动去的那个黑玩意,它正搔我的痒。她伸出手,扫开那东西,“讨厌的蜘蛛!”她说。然后拿着一个软软的东西轻拂我的脸,它在对我的鼻子讲话呢,“玫瑰。”她说,接着又发出同样的声音,“玫瑰。”我抬头看她,再看看周围,随即又飘进芳香四溢、色彩缤纷的世界中。
乔伊撒腿便跑。我在她身后,边嚷边穿鞋:“我看你叔叔八成是彼得兔!”我向苏格拉底喊道:“马上回来。”然后跑去追乔伊,她已领先许多,正朝着一公里以外的旋转木马跑过去。她跑得是很快,但是我跑得更快,而且我知道这一点,我的修炼已将我磨练得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厉害。
过了一段时间,我爬进花园,沁凉的空气拂过我的脸庞。五颜六色的花朵高耸在我四周,我被新的气味所围绕。我摘下一朵花,咬了一口,嘴里一阵苦味,我把花吐出来。
乔伊回头看看我,她的双臂和双腿顺畅地前后摆动,她见到我紧跟在后头,呼吸得轻松又自在,露出惊讶的表情,或可说是震惊的表情。她更加使劲向前跑,又回头望了一眼。我和她的距离近到看得见汗珠滴在她柔软的颈子上。
我的小手抓着一把勺子,敲打着杯子。叮叮当当的,听来好悦耳,我使劲叫嚷!接着我抬起头,看到在我上方飘扬的裙子,我被抱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沐浴在母亲的香气中,全身放松地躺在她怀里,心中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我赶上去,和她并肩跑着,她气喘吁吁地说:“你做了什么?搭便车坐在老鹰的翅膀上吗?”
我爬在瓷砖地板上,双眼睁得老大,专注凝视着我双手底下的形体和色彩。我尝试着触碰一块地毯,地毯也碰碰我。万事万物都明亮而有生气。
“对啊。”我对她浅浅一笑,“老鹰是我的亲戚。”我送了她一个飞吻,随即超过了她。
“哦,是的。你曾经沐浴在光明之中,曾经在最简单的事物中找到喜乐。”说完,他双手抱住我的脑袋,送我回到婴儿时代……
我跑到旋转木马,折回头往野餐地点跑,跑到半途时,看到乔伊已经落后了100米远。她看起来跑得很吃力,渐露疲态。我替她难过,因此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摘下一朵长在路边的野芥子花。她接近我时,放缓速度,看到我嗅着那朵花。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对吧?”
“再度?”我问。
“你这样,”她说,“让我想到龟兔赛跑的故事。”说完,她加快脚步,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去。
“目标是大门呐!要得到超乎寻常的快乐呀!要达到你以前并不知道,却是你唯一拥有的真正目标。如今时候到了,你应该放掉你的心智,再度醒悟过来,恢复知觉。”
我好讶异,一跃而起,拔腿就跑。我以稳健的速度,缓缓地向她逼近,这时我们已接近草原的边缘,她还领先我好一段距离。我越逼越近,直到听得见她可爱的喘息声。我们肩并肩跑完最后20米,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们放缓步伐,大笑着,刚好跌倒在苏格拉底切好的西瓜片上面,弄得西瓜子四溅,到处都是。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无精打采地回答,“可是,进度的目标是什么?”
苏格拉底从树上下来,鼓掌迎接脸朝下一头滑倒在一片西瓜上、整张脸还沾满了西瓜汁的我。
“可想而知,”他轻松地说,一边走进修车房,去修理一辆老福斯车的变速器,“你正在进步,一切都跟进度配合得刚刚好。”
乔伊看着我说:“小乖乖,怎么了,用不着脸红嘛。毕竟,你差一点就击败了小小的、可怜的我。”
“苏格拉底,你很清楚我现在的感受。”
我的脸上汁液淋漓。我用手抹抹脸,吸吮手上的西瓜汁,回答道:“小美人,怎么了,就算小小的、可怜的傻子,也看得很清楚,是我赢了。”
“嗯,你在锦标赛上显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到了体育版的新闻。恭喜,你一定很开心。”
“这里就只有一个傻子,”苏格拉底发牢骚说,“而他刚刚捣烂了西瓜。”
“进来,出去……苏格拉底,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都哈哈大笑,我转身看着乔伊,满眼闪烁着情意。但是当我见到她看着我的神情时,我不再发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草地边缘,那里可以俯瞰公园绵延不断的翠绿丘陵。
“要搬进来呀?”苏格拉底问。
“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在我心目中有非常特别的地位,可是苏格拉底说,”她回头看看他,他正缓慢地摇着头,“你的路径对我来说,似乎还不够宽广,起码眼前看来是如此,而我也有很多事情得去做。”
我走进加油站的办公室,手上还提着行李。
我的心霎时受到重击。我有一部分的生命坠落了,摔个粉碎,“嗯,我不会放你走,我才不管苏格拉底,你,或是别人说什么。”
“对。我有位……朋友,是男的,他是上夜班的。我真的得走了。”我又亲了她一下,随即离开。
乔伊热泪盈眶:“哦,丹,我希望有一天……但是苏格拉底跟我说,你最好忘记。”
“已经过了午夜,还有事?”
我最后一次凝望乔伊发亮的眼睛,苏格拉底从后面走到我身旁,在我的头上轻轻碰了一下。我眼前一黑,立刻忘记我曾认识一个名叫乔伊的女子。
我拎着行李,直接去找琳达。我一边亲吻她,一边告诉她我们夺魁的事,不过并没跟她讲起我幻灭的心情。这时,苏格拉底的身影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对琳达说,我有事得赶到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