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医生不该跟重病号说他的病情,不过你回头可以跟我形容一下我的胸腔构造……手术成功之后。”
“不是扎呀!是切割!你半个胸腔都烂了,得挖掉腐肉,把子弹取出来!”
何莫修又擦了擦汗,他浑身都在发抖。
“要是还有别的希望你会扎我一刀吗?”
欧阳苦笑,“来吧来吧,你已经快把我吓昏了。”
“我出错你就死了。”
何莫修咬咬牙,看看欧阳又看看六品,似乎能从他们那里借到一些勇气,他一刀切了下去。欧阳的身子猛震了一下,“大夫您开工了吗?压根儿感觉不到呀,大概我的胸口已经烂得没感觉了。”
欧阳笑,“很荣幸成为何博士的实验品。”
六品擦去欧阳额上痛出来的汗,他根本是在宽何莫修的心,何莫修也心知肚明,咬着牙干了下去。欧阳不再说话了,双手抓紧了铺板,两眼像要把天花板给瞪穿了。何莫修看起来想哭,但干咽了几下,终于镇定了自己,继续下去。血在他手上流淌,淌过铺板,淌到地上。
何莫修开始擦汗,没完没了地擦汗,“我对人体构造只有理论上的了解,我不是学这个的。”
欧阳的脸白得如纸,汗水涌得像泉水,六品拿衣服一把把擦干,过一会儿,拧出整把的汗来。
他拿起那把小刀,在灯焰上烧炙消毒,刀已经磨得尽可能锋利了,但很难想象用它切割一个人的胸膛。
“还……顺利吗?”欧阳的声音发颤。
六品有点拿不定主意,但何莫修已经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顺、顺利……我已经……已经找到弹头了……”
“让我清醒地挨这一刀吧,我这辈子就想保持个清醒……清醒的话我就会忍住的,我保证。”
“恭喜。”
六品和何莫修面面相觑,欧阳说的他们不是没想到过。
“卡在你的骨头上了……差一点就打到心脏。”
“会很痛的,我会痛醒,人不清醒的时候没有自制力,那我真会喊出来……而且我是不是还经得住被你们打晕?”
“我总是……这么走运。”
何莫修说:“会很痛的,我根本想象不出来的痛,你喊的话就会把鬼子招来,挣扎的话我没法下刀。”
“我得把它撬出来……会很痛。”
欧阳苦笑,“这个……大可不必了。”
“力气活六品干比较好……用撬棍。”
六品也有些怵头,“得把你绑起来,嘴堵上,打晕了。”
六品僵直地摇了摇头,泥雕木塑一样地举着灯,这时候他的神经并不比何莫修坚强,而何莫修也不可谓不坚强,他已经不敢再看欧阳的脸,低着头使劲。
欧阳看看周围,“很不错了,这在劳工营里。”
地上的血越淌越多,欧阳的神情也越来越茫然。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嘴角带上了微笑,像看见另一个世界比这边要美好。
何莫修苦着脸,“只有这些东西,一把铅笔刀,我偷的,草药是止血的,六品摘来的,十六片磺胺,消炎用的,一个自己做的针头,衣服上抽出来的线,缝伤口的。”
他看见自己很年轻,年轻得活蹦乱跳,年轻的头颅被一发子弹射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飞起的血珠和划破空气的子弹。
欧阳苦笑,“是吗?我还以为它会长在我身上呢……脑袋一发,胸口一发。”
他看见初晨,阳光,沽宁城外绿色的郊野,看见他自己走在郊野上,天空像日本人没来时那样晴朗。草地上回荡着一个婴儿的哭声,那让他惶然、惊喜、不安。他终于在草丛中看见那个婴儿,坦然地赤裸着,在阳光下发出自己坚定的声音。欧阳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像捧着清晨的一颗露珠。
“你胸腔里的子弹必须拿出来。”何莫修说。
婴儿哭喊和扭动,发出一个近似爸爸的音节,狂喜在欧阳脸上荡漾开来,“你都会叫爸爸了,爸爸还没给你起好名字。你的妈妈呢?”
欧阳在昏沉中睁开眼睛,六品和何莫修正在铺边看着他,六品手上拿着用衣服撕成的布条,何莫修手上拿着一个碗,碗里是捣成了糊状的草药,两人的表情像是要上刑场。“你们……要对我干什么?”欧阳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尖厉枪声。他臆想的世界太美好也太脆弱,在这声枪响中一下粉碎。
3
那个笑容在欧阳的脸上凝聚,他晕了过去。
高昕点点头,她黯然地笑了笑。
何莫修仍俯首在欧阳的胸腔里与那颗弹头较劲,一声金属的轻响,何莫修沮丧地轻叫起来:“刀断了!我做不来!”
思枫怔怔地看着高昕手上的孩子,叹了口气,“我们都相信他还活着,因为……人的苦难总有个极限。”
他快疯了,六品一拳轰在他脸上,何莫修清醒了些,“别打脸!——我试试看!”
“那您根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高昕总算没把那个字说出来。
他终于把那颗弹头生拔了出来,弹头因为撞击已经变形,沾满了脓血。他呆呆看着欧阳的表情:平静,睁着眼睛,微笑。
“可是欧阳在的话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死了。我把他杀了。”
高昕深有同感,“才不是呢,你算是帮他大忙了。”
六品听了听欧阳的心跳,呆呆地看看何莫修,“把刀口缝上!就算死也不能让他这么开膛破肚!”
“这件事是我们错了,其实我们没有欧阳的任何消息。”她看着愕然的高昕,“是我多心,考虑到老四的脾气。”
何莫修又机械人一般忙活起来。
高昕脸突然红了,她迅速岔话,“师母刚才在哭,师母担心老师吧?您放心啦,老师那种人只要没断气就能让鬼子把洗脚水都喝了,四道风说的。”
4
“高小姐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妈妈,孩子让你抱得很舒服。”
天刚亮,被闷在箱子里的满天星就开始骂街:“小鬼子们,小爷要把你们大头朝下,种在猪圈旁边!给千猪啃,给万猪刨!给……”
高昕终于注意到思枫的表情,意识到自己不该再问下去,她笑笑,“其实男孩也很好的,”她逗着孩子,“像你爸爸,不要像四道风哦。”
他开始猛烈地咳嗽。同一时间,日军的哨声响了,渡边的喇叭筒在快乐地吵吵:“工作工作!新的一天也要好好工作!”
思枫不再说话。
远处山坡上,四道风思枫他们潜伏着,四道风神采奕奕,全然没了往日的颓废。
“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变化呢?难道他出生时你们都不看的?”
山下突然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四道风拿着望远镜往公路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那是一辆坦克。
“……后来有点变化。”
龙文章苦笑,“是七年前咱们掀下河的那辆坦克,四年前鬼子又修好了,现在王八壳子又开出来了。”
“怎么会呢?我喜欢女孩!”高昕很有些沮丧。
伊达耀武扬威站在坦克上,他喜欢这份差事。守军老早打开大门,坦克驶进,在那些连鞋都没有的劳工面前炫耀着装甲和大炮,以便让他们更没有反抗的希望。
“是个男孩,他没叫错。”
渡边现在对那浴室的兴趣远大过机场,他又支了桌子在旁边指东画西。浴室已经将近完工,那是一间被分隔成两半的木屋,从锅炉房烧好的热水将直接传送到隔壁浴室的木盆里。何莫修和六品正带着些人在做最后的工作。
高昕愣住,“可是、可是小真说是女孩,她说你们发报的时候说过的,我还跟四道风说不许乱叫,把女孩叫成侄子……”
“早上他动了一下。”六品悄声对何莫修说。
“是个男孩……会像他爸爸。”思枫的表情显得很苦涩。
“怎么动的?”
高昕试了试,立刻再舍不得撒手,“好像布娃娃一样呢!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六品学了一下,那只能算一根手指的蠕动。何莫修苦笑,“我从他胸口挖掉拳头大的一块肉,我害死他了。”
“孩子的腰软,扶着他的腰,想着让他舒服就好了。”
“别想了。我没想到你这么强,真的,比我们谁都强。”
“我笨手笨脚,会抱痛了她。”高昕看着孩子又害怕了。
何莫修手扶着板壁,把头顶在板壁上,他真不是六品认为的那种很强的男人。
高昕越发窘迫,“对对!就是这个四道风,搅得大家心不在焉的,我进来都忘了敲门啦!”她提到四道风时有种与往常不同的骄傲表情,思枫也注意到了,她笑了笑,“抱吧。”
“别这样,我们一定会出去,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看着我们。我们一块儿这么久了,长得就像一辈子。”他使劲地给何莫修打气,“高兴一点,笑一下,想想他们看着你。”
“抱抱小宝宝?”
何莫修强笑,对他认为同伴们可能在的地方比了个V字手势。
“我……我想来抱抱……”高昕意识到自己不该闯进来。
“见鬼了。”山坡上的四道风拿着望远镜看着。
思枫发现了她,迅速擦干眼泪给她一个笑容,那笑脸和欧阳有点夫妻相,总让人觉得很有希望。
“怎么?”赵老大回过头来。
高昕走进思枫的房间,她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以至忘了敲门,于是看见思枫正抱着孩子坐在床后哭泣,哭得那样哀恸,根本不像一个初生孩子的母亲。
“废物鸡瞧见我了,还比手势骂我。”
几人继续商量了好久,总算得出了一个结果。
“他比的什么?”
龙文章眼里闪烁着很奇怪的光芒,破天荒第一次,他没有回嘴。
四道风比出一个手势。
“这里哪有什么将才?只有你看不顺眼的死老百姓。你喜欢的将才早跑到重庆去了,将手一挥说,炮灰向前冲!有个道理你打了八年也没懂,我们是在打自己的仗,不是做炮灰啊!”
龙文章轻骂:“你睁眼瞎,他比的不是这个。”他正确地模仿了那个手势,“胜利。”
龙文章看看他,“这是四万万人的决死一战,你有点将才好不好?”
思枫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还活着!他是告诉我们欧阳还活着!”她的体质实在不适合过于激动,嚷了这么句话就软软晕倒。四道风一把抢住,他笑得合不拢嘴,“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嗬嗬。”他像思枫一样坚信这个不确切的消息。
“再要有一个炸弹扔沽宁人头上,我就真没脸见人了。”
“她是营养不良。”赵老大忙着抢救思枫。
“是炸南郊机场不是炸沽宁,四哥放心。我们在路上商量过了,利用轰炸时的混乱进行营救是有可能的。”
“怎么会营养不良呢?我吃糠都很壮。”
“还炸?”四道风吓了一跳。
邮差忍无可忍,“我们两天吃一顿过了半年!潮安饿死上万人,连孩子都……”
“潮安的全部队伍都在协同盟军作战,就来了我们仨,正面营救是不可能,但盟军不会任由鬼子在沽宁建立防空伞,所以五天后会有一次轰炸。”
“闭嘴!”赵老大呵斥。
“沽宁原本是十万人口,现在东拼西凑还有六万吧?”四道风有些黯然。
几个人都被他呵得沉默下来,赵老大闭着眼使劲晃晃头,似乎要从脑子里赶走什么不好的想法。
思枫看看眼前的人,说:“鬼子败势已定,八路军和国民党部队已经全面反攻,西边南边都在会战,预计战争两到三个月结束。鬼子发了狂,沦陷区的日子就很难过,潮安一带饿殍遍野,到处是无人区,你们这边?”
龙文章说:“比个手势不说明问题,那书呆子一向神经兮兮。”
几个人住嘴,默默地来到高三宝安排的房间。
赵老大看看思枫,又看看他,“他活着,不要怀疑。”龙文章立刻住嘴。
“好了,”思枫说,“我看我们还是说正事好吗?”
工棚里,欧阳从胸口的剧痛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漆黑,何莫修在日军眼皮下抢出来的空间与棺材没有区别。他看着这狭小而漆黑的空间,工地上的劳作声似乎从地底传来。
“你怎么也这样?”
欧阳想了一会儿自己的处境,像排遣寂寞一样自言自语:“那么这就叫死了?就这样?我有一口属于自己的棺材?我妻子我女儿呢?老天爷,我问你话……不不,她们都活着,是我死了……她们过得很好,胜利了,他们在阳光下幸福地生活……真的胜利了吗?外边是什么样子?我的墓碑上写的什么?我隔壁睡的是谁?”
邮差瞪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他还是动弹不了,勉力抬起一只手敲敲板壁,“是你们吗?和我一块儿战死的同志?我是短命鬼欧阳,欧阳山川,享年三十九岁……”
四道风看看赵老大,“我不跟你生气,因为我这几天也跟抽风似的。你放宽心,人有时就这样,恨不得口吐白沫骂大街,骂完就好。”
头上的铺板忽然被猛地推开了,何莫修和六品站在外边,刺眼的强光下欧阳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思枫笑笑,“没事的,四哥高兴。”
何莫修重重给了六品一拳,“他醒来了!醒来了!”
赵老大阴着脸,“请你不要口口声声说这件事好吗?”
欧阳闭着眼睛,“别闹了,我死了。”
思枫说:“我没奶水,给他做点别的。”
“你活着!哈哈!”
四道风问:“不喂我侄子啦?”
“那你们……还活着吗?”
几个人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地吃着。
“什么?你不要逗我了,真的,我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你哭了?”
高三宝摆摆手,上楼去了。
欧阳愣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自己还在人世间,而且颊边和肩上都已经被泪水浸湿,他想了想,立刻又坠入梦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心痛,“我梦见他们都……我女儿,我妻子,老四……他们都……”
“谢谢会长。”
“都怎么啦?”
高三宝脸上不由有了些期冀,“当然方便当然方便,只是……你们应该吃点东西啊。”他看着全福端了食物过来,“先吃点东西,我去准备准备。”
“都很好,那只是个梦。”他对何莫修强笑了笑,“可是真的很痛啊,妙手回春的何大夫。”
思枫苦笑,“高会长,我们就是为这些事来的……我想跟几个人说点事,方便找个地方吗?”
何莫修怔怔地笑了,欧阳终于又是他习惯的那个样子,诙谐睿智,似乎只有乐观和意志。
“这说的什么话,瞧见你们都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高兴,这些天听了太多让人难过的消息了。”
5
思枫笑笑,“高会长,全福叔去准备了。你看,这又来打扰你了。”
又是新的一天,那间浴室早已盖完了,从烟囱和板壁里冒着浓浓的水蒸气。刚洗完澡的长谷川和宇多田穿着衬衣从里边出来,渡边和门口几个警戒的日军拥过去帮他们穿上外套。
高三宝从楼上下来,看见高昕提着个大箱子,还没来得及发问,又看见客厅里的思枫几人,他愣了一愣,撇下高昕,急急下楼,“几位,这是怎么了?瞧都成了这副模样,全福,”他满屋子地叫全福,“全福你给弄点吃的喝的过来,全福。”
宇多田一脸满足地说:“很好的主意,在这样的早上洗澡真是神清气爽。”他掏着耳朵里的水,忽然听见什么,他看向工地边半埋的箱子,满天星还在里边骂,只是声音早已经微弱难辨了。
四道风看着高昕拎着箱子上楼,不堪重负的样子,虽然他说不出来,可他明白一种心情叫我见犹怜。
“那个逃跑的劳工还活着?”
高昕笑了笑,“我永远会记得咱俩没干成的这件傻事。”
长谷川说:“是啊,跟他一起进去的都死了,偏他像蟑螂一样强韧。”
高昕站住了,四道风好像刚恢复记忆的样子,“你看……我那个,对不起啦。”
“他骂得很讨厌。”宇多田掉头走开。
“喂?”
长谷川对身边的几个日军交代,“回头把他带过来。”
高昕看起来想哭,但终于笑了笑,提着箱子走开。
何莫修从锅炉房的门出来,他如同土猴一样,连头发上都是煤渣和土。渡边看着他说:“今天的水烧得很好,往下伊达大人要洗澡。”
“你拿口箱子干什么?”他问。
“是、是。”何莫修答应着。他看着日军走开,六品从门里出来,他比何莫修更灰,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怎么样了?”
四道风被抢白得没话,他想表示亲热,一巴掌对着唐真肩上拍了过去,唐真却不给脸地闪开。四道风讪讪地收回手,他终于注意到高昕,她站在一口箱子面前,一直被冷落着,也一直在看着他。
六品苦着脸,“根本搞不清方向。”
“军师把密码本留下来了,军师说电台比机枪好用。他说什么你都当废话。”
何莫修示意六品看铁丝网边的坦克,伊达正开着它在炫耀武力及做一些简单的机动。“你一定能感觉到它的震动,就照那个方向。”
四道风看她一眼,“发机枪吧你!”
六品点点头,“屋里该腾一腾了。”
“我发的。”唐真说,她和龙文章走进客厅,他们是四道风仅剩的两个人。
何莫修想了想,推起一辆配给浴室专用的手推车进了锅炉房。六品跟进去,不一会儿,两人从里面拉出一车满满的煤渣,向机场那边拉去,那是专倒废料的地方。他们把车里的内容倾倒出来,那上边只是盖了一层煤渣,下边全是土。
“会使电台的那两个都进去了。”
宇多田和长谷川回到凉棚下坐着喝茶,几个日本兵把奄奄一息的满天星拖来。
赵老大说:“是你们发的电报。”
长谷川看着愕然的宇多田说:“为您准备了一点娱乐。看着自己讨厌的东西覆灭总是愉快的。”
思枫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宇多田笑了,“是的,像打苍蝇一样愉快。”
全福总算去了,四道风的注意力立刻又转移到思枫身上,“嫂子你一说我就有数了!病鬼老跟我吹你跟他心里都装电台的,他准活得好好的!”
“由您处置,您讨厌他的舌头?”
四道风有点没话,他打着哈哈,“快去快去!回头你砸我!”
“不不,可以先拔掉苍蝇的腿,再听他翅膀扇出痛苦的嗡嗡声。”
“上回轰炸全碎碎平安了!有玻璃你就要砸吗?”
“伊达君,您有兴趣吗?”长谷川看着刚从屋里出来的伊达说。
“我哪知道它没玻璃呀!”
“我正要去洗澡。”伊达有点索然。
“喂,你怎么还不去?”四道风说的是全福,全福戳旁边,生气地盯着他,“去是一定要去。不过话要讲清楚,四爷你谋划一早上,就为砸我一石子?你看这大个青疙瘩。”
“做完这件事正好洗澡,您精湛的刀法我们很久没见过了。”
“没事……是饿的。”
“盛情难却,”伊达只好拔出须臾不离的刀,挥了个花,几个日军在旁边放了一条板凳,他们把满天星的胳膊拉开架在板凳上。
“哎呀,你脸色差得,好像死过一次一样。”
伊达举刀,满天星拼命地挣着,忽然把一口血吐在伊达身上,一脚又踢在他的鼠蹊,伊达顿时弯成了一团,满天星冲向他身后一个持枪的日军,把那支枪抢了过来,拉栓上弹,正要抬枪射击,却立刻被身后扑上的几个日军摁在地上。
思枫坐在椅子上,她形销骨立,脸色差得吓人,冲四道风疲倦地点点头,赵老大和邮差比她也强不到哪里去。
伊达甩开扶他的手下,狂怒地拿起刀。
四道风被两个天大的消息砸晕了,他又恢复了反客为主的习惯,满屋子转着嚷嚷:“弄吃的弄吃的!不知道他们几天没吃了吗?我侄子要奶水的呀!妈吃了东西侄子才有奶水!是不是这么回事?嫂子?”
“等等!等一下!”长谷川快步冲了过去,他打量着满天星,“太熟练了,他用枪太熟练了,让我看他的右手。”
“是我和他的,我和欧阳的孩子。”思枫迅速从眼角擦去什么。
满天星挣扎着,但一只手被拽到长谷川面前,长谷川摸了摸,“全是枪茧。用枪比我还多啊,而且不久前还是有枪在手的。”他看着满天星,“先生是四道风的人吧?你们对这个机场有多大兴趣?”
四道风瞪大了眼睛,猛地拍了一下巴掌,那巴掌让邮差怀里传出了哭声,四道风吓了一跳,“谁……谁家小子?”
满天星想一口唾在他脸上,可长谷川闪开,他用焦急的步态冲向伊达,“停止一切工作!鸣响警报!搜查所有的工棚!检查每一个人的手!有枪茧的统统抓起来!”
“他还活着,我们在劳工营的人送来了消息。”
“怎么能停止工作?”宇多田诧异地说。
“嫂……嫂子,你怎么……怎么……”
“你不知道什么是四道风!我跟他们斗了七年,这是我抓到的第二个活人!”他看看满天星,“叫医生来!治疗他!再拷打他!让他知道谁主宰他的命运,直到他说出我想知道的!”
四道风有点难堪地进来,突然看见眼前的思枫,他愣住了。思枫笑了笑,“四哥,我们来救欧阳。”她的笑让人觉得愁惨。
身边的日本兵飞跑着去了。警报在工地上尖厉地响起,日军拉成一条线冲向劳工们居住的工棚。工棚里除了铺板什么也没有,日军能做的只是挑开一点可怜的杂物,翻开铺板。这种搜索从一个工棚向另一个工棚蔓延。
赵老大他们把思枫扶住,全福匆匆过来,一块石子突然从窗外甩进来,高家的玻璃上次轰炸时已全部报销,石子正打在全福的头上。“哎哟喂!这谁家坏小子……”
劳工被日军从工地和工棚驱赶到一起。何莫修和六品拉着半车煤过来,两人看着冲进工棚里的日军,顿时傻了。
“高小姐,我们好容易才找到这儿。”她虚弱得几乎扑倒在高昕身上,高昕惊呆了,她这才发现这个憔悴到让她陌生的女人是思枫,而她身后是赵老大和邮差。
六品立即用一种跑步的速度拖起了车,可他们被几个日军截住了,“你们,去那里集合!”
突然响起敲门声,高昕有些诧异,以四道风现在的胆气他绝不敢来敲大门。她开门,门外是几个农村人,打头的女人眼窝深陷,脸色青白,那种愁容已经是刻在骨子里而不是写在脸上。她对高昕笑了笑,高昕莫明其妙地看着她,“您是……”
“不行!”何莫修焦急地说。
高昕苦笑,在玄关等着,她从镜子里看看自己,镜子里的人有点瘦削,眼角有了道难辨的皱纹,她再也不是那个欢蹦乱跳不知言愁的女孩了。高昕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像看着未知。
几支枪立刻对准了他们。
“一分钟!半分钟!”他噔噔地就上去了,全福狐疑地又看一眼,改擦楼梯。
“你们的长官正在等热水洗澡!这是烧水的煤!”何莫修比画着。
“用得着吗?是不是我家的楼跳起来很好玩?”高昕又好气又好笑。
日军根本不听他说,抡起枪托就要打。
高昕没辙,又去找四道风,四道风向她挤挤眼,“改章程了,我上去,跳楼下来,我往窗户上扔个石头,你听见就出来。”
“是他要洗澡!你可以去问!”何莫修指着十几米开外的伊达说。
“我得盯死那小子,你看他贼兮兮在瞧你,又冒坏水了。”
那名日军终于住手,跑到伊达身边,“请问伊达队长,是您要洗澡吗?”
“你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
“你看我需要吗!”伊达恼火地吼,他被满天星吐在身上的血弄得恶心之极。
全福神秘地说:“我不是擦桌子。”他开始转去擦椅子。
日军吓了一跳,向拦住何莫修的几个日军挥了挥手,日军立刻放行。何莫修和六品快速跑开,在他们身边,日军冲进又一个工棚。
高昕实在拿他没辙,又去磨全福,“全叔你大早擦什么桌子?”
两人趁乱来到所住的工棚窗口外,六品从窗口跳了进去,何莫修笨手笨脚地爬,他整个人刚摔进去,一队日军就堪堪地跑过。
四道风苦着脸,“我没脸待在沽宁才要走!他贼兮兮地盯着,我有脸走吗?”
日军的喧嚣声几乎就从隔壁工棚传来,六品翻开铺板盖,欧阳正在听着外边的动静,“怎么啦?”
“你跟我一起走不就好了吗?”
没人回答他,何莫修焦急地对六品说:“藏在那个地方!只能藏在那个地方!”
高昕回头一看,全福正没完没了地擦着桌子,警惕地看着四道风。
六品一把把欧阳抱了起来,他想起什么,问:“这个暗格怎么办?”
“他盯我呢!”四道风说。
“不知道!不管了,你快去!我在这顶一会儿!”
高昕恼火地说:“你磨蹭什么?”她也假装陪四道风一块儿看家具。
六品把欧阳扔进窗下的煤车里,然后跳出去,用煤块把欧阳劈头盖脸地盖上。
四道风鬼鬼祟祟地在楼梯处露头,他向高昕走来,偏偏全福一向早起,进了客厅,四道风立刻转向,装出对家具有莫大兴趣的样子。
何莫修手足无措地看着六品拉着车跑开,在拐弯处被日军拦住,日军的刺刀对着煤堆扎了过去,刚被伊达呵斥的那日军跑过来,“伊达队长要洗澡!他很生气!”
高昕把一口大皮箱从楼上搬到客厅,客厅里没人,她把皮箱藏在玄关处,紧张地等待着。
六品被放过了,他推着车向锅炉房跑去。
2
何莫修嘘了口气,他开始把暗格里的铺盖都掏出来扔在一边,再把设计浴室时的废旧图纸扔了进去。暗格还没有盖上,日军就冲了进来。
六品莫明其妙地看了看他,何莫修的神情简直是阳光灿烂。
进来的日军有点发愣,这里和他们搜查的前几间不一样,有单独隔出来的空间,有灯,而且还有一个已经成为明格的暗格。
“我会尽我的全力工作!”他看一眼自己衣服上的十六号,匆匆走向正打的地基。
“你的!什么的?”日军端着枪。
渡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很有人性的,你看我一直叫你高君而不是十六号……工作工作,为了报答我你要好好工作!”
“我是……”
何莫修站了起来,“谢谢,真的,是感激!”
日军没等回答,一枪托砸得他靠在板壁上。
渡边鄙夷地笑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怯懦的人,只是一只手而已。”
“你们又在打他,哈哈。”渡边背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看见何莫修挨揍他并不惊讶,甚至觉得有趣。
何莫修扑到地上去捡,他唯恐漏掉一颗。
一名日军说:“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住很大的地方,他有灯,他睡的地方也和别人不一样。”
“感谢帝国吧,因为我们占领了东南亚,才有足够的原料制造药物,甚至可以多出一点来给你这样的人。”
“是你容许我的!”何莫修看向渡边辩解着。
“磺胺?”何莫修瞪眼看着,那是他几乎不再敢奢望的东西。
渡边揉揉鼻子,看那暗格,“我没容许你有这个,你居然有一个私藏东西的地方。”
何莫修索性不说话了,只是把身子又弯低了一些。渡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摇了摇,半空的药瓶发出轻响,他存心作践人,把里边的药片慢慢倒在地上。
“你说过不能让人知道炉子是我设计的,我必须把图纸藏起来!渡边先生!”
“你碰过的东西我都不想再碰了,你还是得破伤风死掉好一些。”
渡边看看那几个日军,发现他们听不懂太复杂的中文,立刻放心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冲何莫修笑笑。
何莫修苦笑,“您知道,我没有您那样的勇气。”
何莫修愤怒地正想说什么,日军又重重地给了他一枪托,“带他去见指挥官!把那些图纸也带上!”
渡边也终于改完了他的图。“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手剁掉?”他问。
何莫修面如死灰,他不用想都知道见长谷川会是什么后果。正绝望着,他突然扫见了渡边脸上一扫而过的不自在。他大声地对渡边说:“他会知道锅炉不是你设计的!是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渡边因为后一句找补又高兴起来,何莫修却用力过猛把铅笔头写断了,他立刻拿起铅笔刀削着。渡边拿起另一支笔修改,他有些恶心,因为图上沾了何莫修的血迹。何莫修削完铅笔,把刀往身后一扔,六品接住,藏在身上。
渡边有些紧张,但仍在揉他的鼻子,何莫修不再抱指望了,被日军押着往外走。
何莫修用铅笔改了一下,“排水系统这样就能少一个迂回,减少淤塞的可能,”他扫一眼渡边的神色,“很完美,这是我唯一能挑出的毛病了。”
“等等,这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给他的,他是一个亲善人士,一直很合作。”
渡边高兴地说:“要挑毛病!挑毛病!”
日军怀疑地看看他,“您刚才为什么不说,渡边先生?”
何莫修过去看了看,“真的很好,很有巧思。”
“因为我喜欢看他挨揍。”
何莫修提议的浴室终于开工,那是以炉台为基础的简单木质建筑。渡边在旁边支了张桌子,铺满了文具,煞有介事地画着图纸。“高君,过来看看我的设计!”
何莫修被放开了。对日军来说,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人们又被枪逼着开始干活。
工棚外,日军正把所有人集合在工棚外的空地上,按编号检查着手上的茧子,稍有怀疑的人就被押到一边。
车慢慢驶走,在他们的视线里远去了。
搜查还没有完结,伊达站在浴室外边,他已经脱下了外衣,那上边沾的血让自命高洁的他快要疯了。他踢着浴室的门,“快一点!快一点!这里的人总是这么拖拖拉拉!”
六品恨恨地看着长谷川,“我认识他,我们村就是被他屠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什么都没了。”如果不是顾及何莫修和龙妈妈,他早已扑上去了。
“马上就好!”何莫修一路小跑过来。他对着伊达连头都不敢抬,其实就算他抬着头,伊达也绝不可能从这名鼻青脸肿的脏苦力身上想到那个阳春白雪的公子哥。
何莫修紧张地说:“挡着我!那鬼子认得我!”
伊达蹙起了眉头,“我不是很早就放你们过去了吗?”
六品挡在龙妈妈和何莫修旁边,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这些。他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长谷川和宇多田开着车缓缓驶过,谈笑风生地看着自己制造出来的地狱。
何莫修还没来得及解释,六品从锅炉房里钻出来,“已经好了。”他对伊达说。
一名逃跑者在人们面前被砍下头颅,满天星和其他几个被塞进木箱,箱子半埋进土里。
一小队日军跑了过来,“伊达队长,我们必须也检查这里。”
人们沉默地从拿着漆桶的日军身边走过,身上被刷上红色的油漆编号,不断有人停下,从脚上拔出刚踩上的玻璃碴子,地上充斥着带血的玻璃碎片。
伊达没好气地把脱下的衣服扔给他们,“查吧,别来烦我。”他进了浴室,重重地把门撞上。
日军拿着喇叭冲脱了鞋的劳工们喊:“现在去刷编号!刷好了立刻去工作!从今以后,你们的工作时间由十六小时改为十八小时,并且每发生一次逃跑事件再加两小时!还有,每逃跑一个,与他相连的前五个号和后五个号将被处以极刑!”
何莫修和六品被日军押进锅炉房,里边除了炉子就只有煤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查的地方。
铁丝网边的日军拉来了整车的空玻璃瓶子,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它们砸碎在铁丝网边,也砸碎在劳工们工作的场地上。
“手。”日军示意两人伸出手来。何莫修和六品伸出手,何莫修几乎没碰过枪,六品一向用刀,自然都不会有什么枪茧。
“他不知道外边有地雷,没人知道。”何莫修同情而难过。
日军开始把注意力放在煤堆上,“挖开。”
“他太冒失了。”六品说。
何莫修紧张得快要窒息,六品木然地拿了铲就开挖,他把挖开的煤堆在炉前,何莫修立刻明白了,近乎踊跃地干了起来。
何莫修和六品站一块儿,他们把鞋丢进箩筐,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满天星。
板壁边的煤堆已经悉数挪开,空空如也。日军又狐疑地四下看看,出去了。何莫修一屁股坐倒在煤堆上,“我的妈呀,幸亏今天把煤渣倒了。”
劳工们无言地脱下鞋,扔进箩筐里。
六品苦着脸,“我怕把他的伤口又摔裂了。”
不远处,劳工们被强迫站成了队列,几名日军在枪支的保护下拿着箩筐过来,“鞋的!脱下来!”
何莫修又吓了一跳,“快挖!”
成排的尸体列在地上。满天星和几个劳工仍然活着,被五花大绑扔在一边。
他们拿了铲子又开始挖那堆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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