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人要是真心想干坏事,一定特别厉害。”
祐太郎闻言想了想。
“比如什么?”
“为什么?”
“比如拼命曝光别人的秘密。”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遥那似乎在对着天花板描绘那种人物。
“嗯。社长是好人吗?”
“是吗?那人挺可怕啊。”
“还真不是玩笑,是不是更吃惊了?不过那公司只有老板跟我两个人。”
不一会儿,遥那把视线从天花板收回来,继续吃起了饭。祐太郎感觉自己好像传达了错误的印象,却不知该如何纠正,便换了个话题。
“那、那是什么玩笑?”
“你呢?爸妈还好吗?”
“公司上班,IT行业。”
“好得很。独生女终于长大成人,他们两个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我就算回到家也没人一起吃饭。”
“祐哥,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是没人给你做饭吧?”
他做好猪排,又弄了一盘简单的沙拉,一并摆在饭桌上。再给老玉准备好晚餐,两人一猫就开吃了。吃着吃着,遥那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从小时候起,遥那的胃就跟感情紧密相连。
“也包括那个。”遥那点点头,咧嘴笑了起来。她还跟小时候一样,笑起来有点娇蛮。不过她小时候的笑脸旁边,通常会有另一个灿烂的笑脸。突如其来的苦闷让祐太郎只能用笑容糊弄过去。
“可能是吧。”祐太郎点点头,“冷冻柜有冻起来的剩饭,你拿去微波炉加热一下。”
吃完饭,遥那跟老玉玩了一小时左右,随后站在门口拍了六下手说:“会做好吃的猪排,会做好吃的沙拉,洗衣服很快。厉害,厉害,祐哥真厉害。”然后就回去了。她好像是来看望祐太郎,又好像是来让祐太郎看看自己,也好像是来跟老玉玩耍。不过祐太郎想,她其实是来看妹妹了。因为每次遥那一回去,祐太郎都会感觉家里少了两个人。
“祐哥把人看得太干净了。”遥那说。
“你有个好朋友啊。”
祐太郎把肉翻了一面。遥那看向天花板,终于被释放的老玉逃到了祐太郎脚边。
祐太郎喃喃着,老玉在他怀里喵地打了个哈欠。
“每个人疏导悲伤和悔恨的方法都不一样,可能也有人喜欢调戏新来的护士疏导情绪吧。”
第二天早晨,祐太郎来到事务所,看见圭司正坐在办公桌旁支着脑袋。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看向祐太郎的双眼布满血丝,看样子是工作了一整夜。
妹妹的时间永远停在初中,但遥那的时间始终在前行。祐太郎心里虽然清楚,还是经常会把遥那安放在妹妹的时间里。由此产生的鸿沟,他只能独自一笑而过。
“那个,查到什么了?”祐太郎走到办公桌前问道。
“媾和。”祐太郎苦笑道。
“哦,关于那个高岛由希子,我已经比较了解了。”
“他只问了第一个问题,可他心里想知道的,不就是那些吗?他不就是想幻想我跟男朋友媾和吗?”
圭司懒懒地回了一句,把三个显示器其中一个转向祐太郎。
“医生那样问你吗?”
“安西电脑里留有她发送的电子邮件。因为上面还写着单位名称,稍微检索就出来了。是不是她?”
祐太郎把肉放进煎锅。声音不错。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股香味飘出来。
屏幕上显示着“浮田葬礼公司”的主页,还有解说葬礼流程和礼仪的图文页面,图片上出现了几个员工。其中一人就是昨天那个女人。
“他问那个干什么?我有没有男朋友,是第几个男朋友,每周做爱多少次,那种事,为啥要放到今天来问呢?”
“啊,对,没错,就是这个人。”祐太郎点头道。
“是吗?”祐太郎说。
另一个页面有员工介绍,上面写着:高岛由希子,一级葬礼策划人。
祐太郎又回过头。遥那还在凝视老玉,老玉也还在向祐太郎求救。
“原来她在葬礼公司工作啊。他们主持了昨天的守灵仪式?”
“那个人去世一段时间后,主治医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不对,昨天的守灵和今天的告别仪式都由别的葬礼公司主持。高岛由希子工作的‘浮田葬礼公司’是两年前主持了安西夫人葬礼的公司。”
祐太郎转回去继续做饭。他在猪肉上撒了点椒盐,开始加热煎锅。
“哦,因为安西总顾问是主祭人,所以他们认识了。”
“嗯,我知道,总为生老病死的事消耗感情会没完没了。”
“很有可能。不过这女人心眼很坏。”
回想起刚才的守灵仪式,祐太郎这样说。
圭司拽过鼹鼠,敲几下键盘,然后把屏幕转向祐太郎。上面显示了几封邮件,最前面那封是两年前葬礼刚结束时,高岛由希子发给安西的内容。
“那是医院,有人的病能治好,也有人的病治不好。”
“一开始只是葬礼结束后的礼貌性联系,其后是关于法事的建议,然后成了换季时节的问候邮件。到这里为止,还能理解为保持顾客黏性,让顾客今后需要用到相关业务时想起她的公司。”
祐太郎回过头。遥那双手抱起肚子上的老玉,仿佛在跟它玩大眼瞪小眼游戏。老玉向祐太郎抛去求救的眼神。
圭司一个个点开屏幕上的邮件。
“今天又有病人去世了。”
“邮件措辞和礼仪都很娴熟,你瞧,换季时节还会引用中原中也的诗句,让人感觉这个人很有涵养,都是些值得一读的邮件。对此,安西每次都会认真回复。只是从周年忌日前后开始,邮件内容就发生改变了。”
她指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个塑料袋,里面放着猪肉。祐太郎去了一趟二楼换上居家服,然后才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洗了手,用厨房纸吸去猪肉表面的水分,再用菜刀把筋挑断。
祐太郎把屏幕上出现的邮件看了一遍。邮箱地址从公司邮箱变成了个人邮箱,内容也都是休息日去了什么地方这些私生活信息。下一封邮件里还写了自己喜欢的电影。
“没有啊。”遥那说着,懒洋洋举起手,“要是祐哥给我做好吃的猪排,我就挑三个地方夸夸你。”
“与此同时,邮件发送次数开始增多,内容也渐渐深入了。”
“嗯——你累了吗?”祐太郎问。
她离过婚,面对男性有点不自信。尽管如此,她偶尔还是会想跟男人交往。下次谈恋爱,她希望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性格稳重的对象。好几封邮件里提到了这些信息。
祐太郎走到躺在地上的遥那脑袋边上,看着她倒过来的脸。遥那住在祐太郎以前那个住处隔壁,又跟他妹妹是同年级同学,时常会到家里来玩儿。以前那个鼻头尖尖、一脸冒失的小女孩长大后,按着原样长成了鼻头尖尖、一脸冒失的二十三岁女性,让人忍不住发笑。
“挺能干啊。”
“嗯,好久不见了。”
把那些邮件粗略看过一遍,祐太郎感叹道。
由于祐太郎已经解开领带,脱了外套,遥那似乎并未发现他穿着礼服。
“她肯花这么多时间、精力,也难怪人家会上钩啊。”
“啊,祐哥,你回来啦。”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刚刚失去夫人的孤独老人,更是无法招架。”
回到根津家中,里面亮着灯。自从祖母去世后,祐太郎一直独自住在里面。会擅自跑进去的人只有一个。果然,藤仓遥那肚子上顶着老玉,横陈在榻榻米上睡成了“大”字形。祐太郎担心自己哪天回不了家,就配了一把钥匙给遥那,拜托她照顾老玉。
“连安西总顾问也不能幸免?”
祐太郎嘿嘿笑了几声,圭司早已没有看着他。于是他又打了声招呼,转身回家了。
“只是,安西并没有上钩。”
“啊,我看我挺碍事的,还是先回去吧。”
圭司又打开另一封邮件,那是安西发给高岛由希子的内容。上面提到,夫人的一周年忌日已经过去,自己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今后不用再劳烦她关心。加上自己眼睛越来越容易疲劳,看电脑的时间渐渐减少,就算她还发邮件过来,这边也有可能无法回复。
“高岛由希子是什么人,照片里的美女又是什么人,她们与安西有什么关系,两个女人之间是否存在接触。接下来我会把这几个问题查清楚,你打算干什么?坐在沙发上等?”
“后来,高岛由希子还是继续给他发邮件,安西也保持着每收到三次就回复一次的频率。但是上个月,安西用颇为强硬的口吻说,自己要住院养病,今后不要再联系。其后,高岛由希子依旧会给他发送问候身体的邮件,但安西一次都没回复过。”
“两个女人什么关系?”
“看到这里,我感觉她已经有点死缠烂打了呀。”
“如果他有两个情人,那里面也该出现高岛由希子的照片才对。只是,文件夹里只有这女人的照片。由此可见,安西的情人不是高岛由希子,而是这个人。”
“安西可能有那种感觉。只不过,高岛由希子并非执着于安西,只是他的钱而已。”
圭司点击鼹鼠的触摸板,打印机开始工作。祐太郎拿起他打印的三张照片。一张是戴着墨镜的女人手扶红砖水池。一张是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白色软帽的女人站在盛开白花的树下,这恐怕是安西最喜欢的照片了。女人含笑看向镜头,仿佛女演员的硬照。最后一张可能是定时快门拍摄的照片,女人与安西并肩坐在长椅上。
“那她说的结婚手续呢?”
“唉——”祐太郎沮丧地说,“安西总顾问也够可怜的。”
“恐怕正如儿子雅纪所说,是高岛由希子擅自做出的行动。只要提出结婚申请,自治体政府就会受理。所以,只要高岛由希子把结婚申请提交给安西籍贯所在的自治体,就不需要户籍复印件。”
“不对。是一个大美人故意去接近刚刚失去妻子的老富翁。照片说明了这个。而今天的守灵仪式上,另一个图钱的女人现身了。”
“她怎么知道安西总顾问的籍贯地?”
这些照片只能解释为那种关系。
“夫人去世时,安西应该提交过死亡报告。报告书上需要填写提交人的籍贯,而葬礼公司又会为各种手续事项提供咨询,她应该就是那时候了解到了。”
“可是啊……”祐太郎指着屏幕说,“照片说明一切。”
“然后她就擅自提交了结婚申请,真是太坏了。”
“一个当时七十四岁的老爷爷,一下谈了两个对象?而且对象都比自己孩子年轻?其中一个可是媲美模特的美人。夫人才去世半年,安西就追到了这么一位美人?”
“她比你想象的还坏。我认为,高岛由希子很可能一直监视着医院。”
祐太郎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却听到圭司冷冷的回应。
“啊?”
“啊,也对。那就是谈对象了。脚踏两条船?嘿,安西总顾问真能干。”
“最后那封邮件里,安西有点自我放弃的情绪,提到希望可以在妻子上路的地方离开。想必他那次住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时也打算让高岛由希子别再发邮件纠缠自己吧。只是,对方是替安西夫人安排了葬礼的公司职员,只凭那一句话应该就能查出安西住院的地方。于是,高岛由希子就开始定期监视安西的住院情况,一边打探他的病情,一边看准时机提交结婚申请,等安西去世后,再查出葬礼日程,并前去参加。若不这样,她应该到不了守灵场地。”
“安西夫人两年前就去世了,所以不算偷情。”
“看来她说经常去探病也并非全是谎言啊。原来如此,既然下了这么大功夫,只拿一百万自然会嫌少。所以她才会坐地起价吗?”
祐太郎不过脑子地说。
“可能她一开始想拿更多,搞不好还对遗产动了心思。只不过儿子雅纪比她想象的还要通达世故,一旦闹上法庭,她获胜的希望很低。不仅如此,搞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高岛由希子利用葬礼公司员工的身份,应该干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毕竟比起新手,她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
“你是说,安西总顾问跟两个人偷情?”
妻子死后,安西达雄不幸遇上了高岛由希子这个四处搞婚姻诈骗的人。
所有照片好像都是同一个地方拍摄的,能看到木制旧长椅,红砖砌的水池,各种季节开着不同花朵。那两个人恐怕在不同季节去了好几次那个地方,一定是回忆之地。
“原来是这样啊。安西总顾问真够可怜的,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从数据信息来看,最老的照片拍摄时间是一年半以前,最新的则是两个月前。”
安西达雄与高岛由希子的关系已经搞清楚了。那么,照片里的女人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祐太郎看向圭司,希望得到解释,却发现圭司面色一沉。
几乎所有照片上都有同一个女人。她看起来二十大几,个子很高,身姿挺拔。那人在很多照片里都戴着帽子或墨镜,但还是能看出是个大美人。当中有几张她与安西达雄的合影,还有一张安西一个人的照片。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
“啊,欸?还有一个?安西总顾问还有一个情人?”
圭司把屏幕转向自己,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不放。
圭司伸手敲了一下触摸板,打开文件夹。屏幕上显示出几排缩略图。虽然都很小,但也能一眼看出不是那种照片。他在圭司的示意下一张张看过去,那些都是随手拍摄的照片,好像是某个高原的别墅区。很快,祐太郎也惊讶地说。
“这位才是安西真正的情人,从照片上就能做出如此判断。尽管如此,安西的电脑里却完全没有跟这女人有关的东西。我还调查了安西自己删除的数据,同样没有任何线索。”
“哦,照片啊。艳照?”
圭司一脸不高兴地指着鼹鼠屏幕上那张女人照片。
“安西委托我们删除的文件是照片,删除条件设定为手机或电脑超过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
“不仅是电脑。安西的手机不久前还有电,我也调查了一遍。可是,到处都找不到这女人的踪迹。既没有发件记录,也没有收件记录。别说通话记录,连通信录上都找不到可疑姓名。安西既没有装短信应用,也没有SNS账号。那你说,这女人究竟是怎么跟安西联系的?”
祐太郎抱怨着走到办公桌前,圭司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屏幕转向祐太郎。
“用座机?”祐太郎说。
“你连这都忘啦?”
他本来对自己的回答没什么自信,却看见圭司动作粗暴地点了点头。
“我?命令你?”
“想必是了。应该说,我们只能这样想。不过,他们为什么只用座机联系?出门在外,肯定会有想打电话的时候,有时也难免想发发邮件,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安西坚持用座机跟那女人联系?”
“你好过分,明明是你命令我在这儿等的。”
“不知道。”
看到祐太郎躺在沙发上,圭司说了一句。
“电脑里还有一些让我很感兴趣的视频。”
“啊,你怎么还在这儿?”
圭司操作鼹鼠,又把画面转向了祐太郎。那个视频从一个男人的面部特写开始,从装束来看,那是一名快递员。几秒钟后,男人从画面上消失,视频也结束了。紧接着下一个视频开始播放,主角是一个头戴安全帽的男人,看样子像是个邮递员。
一个多小时后,圭司才把头抬起来。
“这是啥?”
祐太郎很不爽地咕哝两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圭司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专心摆弄鼹鼠。他偶尔会哼哼两声,表情也特别严肃,从来没有松懈过。祐太郎一看便知,那些资料想必是特别出人意表。
“安西家的门禁录像。上面带有监控摄像头,一按门铃就会自动录像。存储录像的硬盘跟电脑相连,这是昨天那位护工。”
“知道了,我老实等着。”
邮递员后面出现了昨天祐太郎刚见过的宇野。
圭司眼睛盯着画面,左手直指向前。他似乎在指门,但也可以理解为在指沙发。
“啊,对,宇野君。”
“别挡着,我会走神。”
后面还有不少来访者的录像,画面下方都标明了日期和时间。由此可见,安西家每隔两三天才会有一个人来访,且基本上都是宇野,再就是快递员和邮递员,偶尔还能看到貌似推销员的人。
祐太郎正要伸头去看,却被弹了一下额头。
“硬盘设定为空间不足时删除旧数据,不过因为那里几乎没有访客,里面还留着很久以前的数据。尽管如此,我也看不见那女人现身。换言之,女人一次都没去过安西家。”
安西达雄死后究竟想删除什么资料?
“真有意思。”祐太郎忍不住咕哝道。
圭司又咋了一下舌,开始操作鼹鼠。
“什么有意思?”圭司不高兴地反问。
“麻烦死了。”
“啊,没什么,那啥,就拿手机举例子吧。”
“怎么会?”
“手机?”
“你就是自己想看吧。”
“嗯,手机不是会像人一样说话吗?比如Siri什么的。另外,我虽然不玩,但有的游戏可以养成角色,好多人都特别沉迷,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也会让人感觉单纯的电子数据像活人一样,对不对?”
圭司想必也知道那个道理,所以他厌烦地咋了一下舌,随后长叹一声。
“所以呢?”
“刚才那件事要是让舞小姐知道了,她一定想看资料吧?而且有可能牵扯到遗产分配。你要拒绝?要是跟坂上法律事务所闹翻,这里还能搞下去吗?”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数据,活人也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就像这人一样。除了安西总顾问的秘密文件夹以外,这个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就好像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一样。要是我们把安西总顾问的文件夹删掉,感觉这个人就会彻底消失了。”
“是又如何?”圭司不高兴地说。
圭司脸上闪过意外的表情,马上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啊,你又打算看都不看就删掉?”
“这女人肯定在什么地方,而且有所企图。”
“嗯,谁知道呢。”
“她能有什么企图?”
“安西总顾问委托我们删除的资料,会不会是跟那位高岛女士有关?”
“不然她为什么把自己藏得那么好?这女人跟安西交往了一年半,却完美藏身到现在。跟她相比,一下就暴露身份的高岛由希子简直像幼儿园级别。我虽然不知道这女人想干什么,但我要及时阻止她。总之你先去参加告别仪式。赶紧回家换丧服,快走快走。”
“六分钟花掉五百万。”圭司说,“很难说他是否优秀啊。”
祐太郎在圭司连哄带赶下打开事务所大门,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祐太郎边说边把屏幕上显示的播放时间转过来给圭司看。
“那啥,老板啊,这女人要是不来咋办?”
“不愧是大公司的部长,六分钟就解决了。”
圭司隔着办公桌白了祐太郎一眼,马上转开视线。
祐太郎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拿起手机停止播放录音。
“有事就联系我,有消息了我会联系你。现在我要睡觉了。”
又是同样的声音,随后是开门和关门声。想必是宇野出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声音。
祐太郎看出来,圭司也不认为那女人会在告别仪式现身。只是,他们并没有别的线索。
“不可能。”
“辛苦了,我走啦。”
那是宇野的声音。与其说愤怒,更像呆滞的呓语。
圭司又挥手赶他,祐太郎离开了事务所。
“怎么会这样……”
告别仪式会场跟昨天的守灵会场在同一个地方。祐太郎站在前台附近,一个个打量前来吊唁的客人。他一直提防着雅纪和宇野发现自己,不过雅纪身为主祭人,不会跑到前台来,宇野也一直没出现。此时,舞带着一名貌似律所职员的男性走了过来。
隔了一会儿,又听到开门和关门声。
“事情我都听说了。”
“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戒指确实没在家里,那是个嵌了廉价红宝石的戒指,对父亲来说意义重大,他应该不会随手扔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假设父亲一时糊涂,真的把戒指送给那女人了,事情就会变得更麻烦。如果现在能用五百万彻底解决,反倒再好不过了。让你听到如此令人不快的对话,真是不好意思。”
舞发现祐太郎,走过去小声说。
“那怎么可能?安西先生一直对已故的夫人……”
“总之先把那女的找到。”
“父亲家里应该放着他送给母亲的订婚戒指。那是父亲年轻时送给母亲的廉价货。我本打算放到棺木里,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所以我想,父亲可能把戒指送给刚才那个女人了。”
“好嘞。”祐太郎点点头。
“可是……”
跟守灵那天迟到的人稀稀拉拉进场不同,告别仪式十一点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吊唁客人过来。祐太郎走到建筑外围,看了一眼手机。圭司没有联系他。于是他便在入口附近等了一会儿,可是直到告别仪式结束,那女人都没有出现。祐太郎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棺木被台上灵柩车,送葬者开始问候雅纪。为了防止跟雅纪对上目光,祐太郎把视线收了回来。就在那时,他发现了。
“你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也有限。更何况,父亲应该会刻意隐瞒那种异性的存在。”
远处,停车场另一头,有个人站在仪式大厅的外围大门旁,穿着一身与场合不符的白色装束。白帽子、白连衣裙、白高跟鞋,长长的黑发迎风飞扬。没过多久,她深深鞠了一躬。祐太郎顺着她鞠躬的方向看过去,只听见灵柩车鸣了一声喇叭,送葬者纷纷合掌送别。灵柩车缓缓开动,等祐太郎把目光收回来,白衣女性早已不见了。
“我从没见过那女人。”
祐太郎慌忙跑了过去。他离开仪式场地,站在马路上四下张望,还是找不到女人的身影。他先往右边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又往反方向跑了起来。只是没过多久,他还是放弃了追赶。女人早已不知所终。祐太郎望天长叹,灵柩车正好载着安西达雄的遗体从他身边缓缓开了过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宇野君,我父亲或许也有点结婚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
“雅纪先生,那样您父亲也太……这可是名誉问题啊。”
“那女人来了,可是又跑了。啊,不对,她没有跑,是我跟丢了。”
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她来干什么了?”
“那就麻烦你牢记我们的约定。”雅纪说。
“不知道,好像只是站在远处,目送棺木上了车。”
高岛由希子似乎点头同意了。
“是吗?那很好啊,至少我们知道确实有这么个人了。”圭司说。
“那么请你回去吧。等父亲葬礼告一段落,我会再联系你,届时请告知你的银行账号。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需要见到你了,对吧?”
“怎么办?”
他可能拿出了书写用具,让高岛由希子写在上面。一段沉默之后,雅纪结束了谈话。
“既然如此,我看她短时间内不会搞太大动作,所以我们急也没用。你回来吧。”
“麻烦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你不生气吗?”
“……清楚了。”
“对你生气能改变情况吗?”
“五百万,我们就算两清了。今后我不想听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若有人提起,我将会对抗到底。请问你清楚了吗?”
圭司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能……”宇野咕哝道。
回到事务所,祐太郎跟圭司商量一番,又到安西家附近走了走,但是没找到任何有关那女人的消息。圭司也把安西电脑里的资料全部检查了一遍,同样徒劳无功。
“没问题。”
“没线索啊。”祐太郎说。
过了一会儿,高岛由希子低声说。
“今后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也就算了。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圭司叹气道。
“……五百万。”
“数据怎么办,要删掉?”
宇野大喊一声,然后雅纪可能阻止了他,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火葬已经结束了,当然要删掉。”
“雅纪先生……”
圭司说着操作鼹鼠,把数据删掉了。办公桌上摆着圭司昨天打印出来的三张照片,祐太郎感觉,她仿佛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这些照片里。
“主祭人不能离开会场太久。一百万,你觉得如何?”
第二天,高岛由希子的消息被登上了网络。
“那种事我怎么能开价……”
“昨晚十点左右,一名公司职员在涩谷区路边遭到过路女性刺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死者是该区某公司职员高岛由希子女士,三十一岁。送医过程中,高岛女士告诉急救人员,刺伤自己的女子为陌生人。根据目击者描述,行凶女子行至高岛女士面前,两人擦肩而过,随后女子从背后刺中高岛女士腰部,当即潜逃。女子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厘米,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白帽。警方目前将案件定性为随机伤害,正在追捕该名女子。”
“宇野君,你的话没错。只是这种事越磨越对我不利。高岛女士,没错吧。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好听,那我重说一遍。你与父亲是真心相爱,但我作为儿子,不能承认你们的关系。很抱歉,我不认可你跟父亲的婚姻,也不打算把骨灰给你。请你开个价让我做补偿吧。”
读完网上的报道,祐太郎看向圭司。刚才他一走进来,圭司就把显示新闻网站的屏幕转过去给他看,自己则一脸不爽地朝墙壁扔棒球。
宇野和高岛由希子同时喊道。
“为什么照片上的女人要刺死高岛由希子?”祐太郎问。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才不要钱!”
“高岛由希子为谋取安西的财产百般纠缠,那女人从安西口中听闻此事,恐怕早已对高岛由希子心怀怨恨。”
“雅纪先生,这样不好啊!”
圭司把球往墙上一弹,然后说。弹回来的球在地上跳了两下,又回到圭司胸前。
“暗示他身边的女性。我当时想,父亲可能注意到一个异性,甚至对她有好感。不过结婚这种事我还是难以相信。结婚手续是你擅自去办的,因为父亲绝不是那种一句话都不找我商量就任意行事的人。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途径接近了父亲,想必是为了钱吧。父亲心里应该也明白。尽管如此,你还是让父亲在世时有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所以我不会谴责你。如果你最后想拿到一笔钱,看在父亲生前曾经跟你交往过的分儿上,我也打算给你。所以,要骨灰这种拐弯抹角的事情,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会提出申诉,要求判定你们婚姻无效。也希望你不要固执,老实接受。为此,你开个价吧。”
“所以就要拿刀捅她?”祐太郎问。
“暗示性的……”
“应该不会。如果安西还活着,那倒有可能。可是人已经死了,她的行为就变得毫无理由。就算有,也只能是那女人对高岛由希子后来的行动感到愤怒。高岛由希子完全无视她这个真正的情人,抢先冒充安西的妻子试图谋取金钱。这下可好,她将来再去谋财,肯定不会那么顺利了,所以她很生气。要不然,也有可能是两人因为那笔钱闹矛盾了。”
“不,宇野君,事情并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雅纪说,“我记得父亲住院前不久,我打电话给他,听他提过一些暗示性的话。”
圭司好像机关人偶一样重复着相同动作,棒球也顺着相同轨道不断弹回圭司胸前。
“就算是这么说,如果你跟安西先生真的在交往,他也不可能对谁都闭口不谈吧?一上来就说结婚,怎么可能……”
“嗯,可是……”
“不,我经常去佐山综合医院探望他。达雄先生说要把我介绍给大家,但我考虑到时机不对,就没让他这么做。”
“对,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高岛由希子去要过钱。你、安西雅纪、宇野护工,只有这三个人知情。那就意味着,你们其中一人跟照片上的女人有联系。是谁呢?”
“我从未听安西先生提起过你。再说了,安西先生一直住院,你一次都没探望过他吧?我见都没见过你。”
“应该是宇野君吧。”
宇野高声道。
“从情况来考虑,应该是他。不过,宇野跟这个女人的联系在哪里?他们是什么关系?莫非两人其实是共犯,正在谋划更大的动作?”
“你在说什么呢?”
“不知道呢。啊,对了,宇野君没来参加告别仪式。”
“请把骨灰给我。我不要求全部,哪怕只有一部分也没关系。”
圭司不再投球,把头转向祐太郎。
“具体是指?”
“宇野没来吗?”
“我只希望人们认同我是他的妻子,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我很担心他见到我,跑来逼问我是谁,所以一直很注意躲开雅纪和宇野君。要问我他是不是绝对没去,我也不好说。但至少大家出来送棺木时,我没见到他。”
宇野正要劝阻,却被高岛由希子打断了。
“难道宇野在暗中跟那女人见面?女人从宇野口中听说了高岛由希子的事,顿生杀意,然后趁她下班时捅了一刀。”
“雅纪先生,你说什么……”
“嗯——不过那女人告别仪式上露头了呀。就算他们在暗中见面,那宇野君应该也能来参加才对。”
“你有什么要求呢?”
圭司点点头,又朝墙壁扔起了球。
祐太郎一离开休息室,高岛由希子就告诉两人,安西先生去世两天前,他们办了结婚手续。护工宇野立刻主张那不可能,而雅纪则犹豫不决。
“宇野就算跟那女人见面,应该也不影响去参加告别仪式,可是他没去。他明明是这段时间与安西关系最亲密,甚至超过安西亲儿子的人……”
手机录下了三个人的对话,而且意外清晰。
圭司一把接住跳了两下弹回来的球,然后说。
结束通话,祐太郎藏身在可以看见休息室大门的地方。既然主祭人在里面,他们的交谈应该很快结束。果然,大约五分钟后,高岛由希子就走出了房间。她回头看向门内的一刹那,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仿佛咬紧了牙关的高岛由希子转身离开,走出了仪式大厅。不久之后,雅纪也从里面出来了。他虽然表情阴郁,但并没有为难之色。只见他快步回到了守灵会场。最后离开的是宇野,他走出休息室,肩膀耷拉下来,仿佛长叹了一口气。吐完那口气,他似乎还是心事重重,迈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守灵会场。祐太郎等到他消失在会场门后,才起身返回休息室。收回手机后,他离开仪式大厅,驾车前往事务所。
“不,他应该在吧?”
“知道了。等收回手机再到事务所来。”
“我感觉他不在啊。”
“我把手机留在里面了。”
圭司并没有理睬祐太郎,而是拿起一张女人的照片,细细打量许久,随即递给祐太郎。那是两张单人照中,女人戴着帽子那张。这张照片的脸比较清晰。
他再次趁有人询问他身份前行了个礼,离开了休息室。来之前他已经观察到入口旁边有公共电话,便在那里打给了圭司。
“扫描仪。”
“那我先告辞了。”
他指了一下,转向鼹鼠的方向。祐太郎拿着照片走到打印机旁,用扫描仪扫描了一遍。他伸头看向鼹鼠屏幕,只见圭司打开一个程序,读取了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宇野图像。
趁几个人互相打量的空隙,祐太郎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随后将它放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
“这是什么?”
“我叫高岛由希子。”
“面部识别软件。它可以根据面部轮廓分析出脸颊和下颚的骨骼结构,测定五官的坐标位置。”圭司一边解释,一边把女人的照片也导入了程序,“以此来判断人脸的一致性。”
女人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没有逃过祐太郎的观察。那个表情转瞬即逝,她深深鞠了一躬。
程序开始分析那两张脸,面部轮廓、眼头眼角、鼻尖、眉间、两端嘴角、耳根上缘与下缘。将这些点用直线连接,就能描绘出死亡面具一样的图像了。
“我把主祭人带来了。这位是故人生前的护工。”
“虽然精度不高,不过这种简单的对比一般不会出错。”
他敲了敲休息室的门,得到回应后把门打开。方才那个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一会儿,程序得出结论:两张死亡面具属于同一个人。
“这边请。”
“欸,这是……”
“我叫宇野。”男人行了个礼,带着疑问看了一眼祐太郎,随后看向雅纪。没等两人提问,祐太郎就在前面带起了路。
“嗯,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宇野就是照片里的女人。”
“这位是父亲的护工宇野先生。他每周回到父亲家一两次,应该数他最清楚父亲的近况。他告诉我,父亲没有娶妻。”
“哈?什么?宇野君是女人?”
雅纪说完便快步走回会场,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男人走了回来。祐太郎本以为他会带个公司同事或故人朋友过来,没想到雅纪带来的男人很年轻,看上去才二十几岁,一副长脸,身形瘦削。
“我可没说那种话。”
“你等等,我带个人过来。”
圭司拨通一个电话,把手机塞给祐太郎。
看他那个样子,雅纪应该不知道父亲有个顾问律师。祐太郎想告诉他,不过考虑到安西达雄还向“人生删除事务所”委托了工作,他又不太确定本人是否希望让儿子知道了。他正在犹豫时,雅纪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什么。
“安西电脑里有很多关于宇野的资料,我拨通了他工作的家庭护理办公室,你问问他今天来上班没。”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很难找到那种人……”
“啊,哦。我知道了。”
祐太郎想暗示他联系舞,不过雅纪却换上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祐太郎谎称自己是以前客户的家属,问到宇野今天旷工了。
“人家可能就想趁您方寸大乱时图谋不轨。那人要我只把主祭人叫过来,不过我感觉还是带上另一个人比较稳妥。如果现在不方便,您也可以另约时间带上同伴前往。”
“那边没说休息,而是旷工,那就是说他应该上班,但人没有出现吧。”
“不,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能叫什么人……”
圭司接过祐太郎还给他的电话,用手转动轮椅圈向前移动。
“需要我叫人来吗?如果您有值得信赖的人能处理这种情况……”
“我们到宇野家去,地点在世田谷。”
“妻子……”
祐太郎和圭司驾车去了世田谷。宇野家就在车站附近,是个单身公寓,旁边有个大公园。他住在两层公寓的二楼,里面当然没有电梯。于是祐太郎把圭司留在车里,一个人朝他房间走去。门禁对讲机无人应答,里面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祐太郎掏出手机,把情况汇报给圭司。
这下连雅纪也无言以对了。
“你能把锁打开吗?”
“不,那位女士说,自己是已故的安西先生的妻子,叫我去把主祭人请来,她有话要说。她就等在那个房间里。”
祐太郎看了看锁,又看了看门。这座公寓看起来高档,用的门锁也不是轻易就能打开的类型。
“啊,我看到了。”雅纪点点头,表情沉了下来,“她情况很不好吗?我好像没见过那位……”
“开是能开,不过用撬棍更快。撬吗?”
走出会场后,祐太郎说。
“如果你有撬棍。”
“刚才有一位女士上香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
“那倒是没有。”
祐太郎笔直看向雅纪,稍微点点头,仿佛在说“您惊讶是应该的”,不过事态确实很严重。场上已经没有新客人前来,唯独诵经声还在继续。雅纪扫了一眼那个光景,随后站起身。祐太郎看见一名工作人员走来,主动凑上前去假装自己是亲属,对他低声说我们马上回来。工作人员朝他点点头,然后退了回去。祐太郎躬着身子在前面领路,把雅纪带出了守灵会场。
电话那头传来故意让祐太郎听到的大声咋舌。
雅纪惊讶地回过头。可能因为事先知道他是大型外贸公司的部长级人物,使得祐太郎感觉他非常干练。他身材不臃肿,也没有秃头,面容看起来很精干。
“我先挂了,你把耳朵给我贴到门上去。”
“非常抱歉,能借用您两分钟时间吗?”
祐太郎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啥都没听见。没过一会儿,圭司打电话来了。
收到消息后,祐太郎又等了一会儿,上香总算结束了。虽然和尚还在念经,但香炉前只剩下迟来的吊唁客人断断续续出现。等那些人也渐渐到齐后,祐太郎走向坐在祭坛旁的主祭人雅纪。途中,他对每一个人都表情肃穆地用目光打招呼,好让工作人员以为自己是亲属,同时让亲属以为自己是工作人员。来到雅纪身边,附近就只剩下亲属了,于是祐太郎用工作人员的口吻耳语道:
“我刚才给宇野的手机打电话了,你听见什么没?”
祐太郎走进守灵会场,顺着墙根往前走。人们还在排队上香,就算没有圭司的指示,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叫走主祭人的时候。他等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圭司发来的信息。那是主祭人——安西达雄儿子的信息。圭司写道:他名叫安西雅纪,四十八岁,在一家大型外贸公司担任部长级别的领导,目前妻儿一家三口住在市中心附近的高层公寓。他与父亲之间虽没有频繁交流,但雅纪偶尔也会发消息关心父亲的近况和身体。从达雄的回信来看,他们之间并没有矛盾,应该是很正常的父子关系。
“啊,啥都没听见。”
“知道了。”
“那宇野就不在家了。你回来吧。”
“恐怕还会牵扯到遗产。”圭司长叹一声,不耐烦地说,“总之先照她说的做吧。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收集跟他儿子相关的信息。你叫到他儿子后,记得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留在屋里,我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这扇门很薄,就算电话只开了振动,应该也能传出声音来。于是祐太郎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虽然已经去世了,但那毕竟是客户的麻烦事啊。”
“接下来去哪儿?”
“什么怎么办……唉,要是假装不知道,舞肯定会大发脾气吧。”圭司抱怨道。
“安西家。”圭司回答,“宇野杀了人,能躲的地方肯定不多。既然他是护工,身上有安西家的钥匙也不奇怪。”
“怎么办?”
祐太郎把车开了起来,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们便来到安西家附近。他把车停在稍远处的路边,把圭司推了下来。
“是情人趁安西死了不会说话,跑出来一通乱说,还是真有此事?”
“那是斜台,你把它带上。”
她似乎认定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再次低头扶住前额。祐太郎含糊地应了一声,把她留在休息室内,马上出去给圭司打了电话。圭司马上接通了。他把情况一说,听见那边闷哼一声。
圭司指着后备厢一个貌似公文包的东西说。祐太郎把它拿起来,跟圭司一道走向安西家。这里道路宽敞,两边排列着许多大房子。可能因为道路右侧朝南,右手边的房子都紧挨路边,左手边的房子则跟道路隔着宽敞的院子。安西家在右手边,停车位后面就是大门。他们没按门禁就走了过去,祐太郎直接抬手拉了一下门把。
“我就是想说明情况,所以能麻烦你把他儿子叫过来吗?另外,别让其他家人知道,只把他儿子叫过来就好。这也是为了那边着想。”
“门没锁。”
“这是什么情况?”
圭司点点头,祐太郎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了。如果里面是安西达雄的儿子雅纪,他们恐怕百口难辩,不过地上却放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祐太郎跟圭司交换目光,随后展开公文包似的东西,变成了长约一米半的斜台。他把圭司推到玄关内,收起斜台,自己也脱掉鞋,静悄悄走了进去。
祐太郎一时搞不清状况,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穿过门厅打开另一扇门,眼前是个宽敞的客厅。因为拉着窗帘,室内光线昏暗。客厅沙发上睡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人,乍一看怎么都像女性。然而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那人皮肤更接近男性,嘴边还长了一圈胡楂儿。他旁边落着一顶白帽和一顶黑色假发,双手交叠在腹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祐太郎回头,圭司朝他点了一下头。
“我是安西先生的妻子,但他儿子并不知道此事。”
“宇野君。”
“呃……这是什么情况?”
祐太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宇野睁开眼,认出俯视自己的人是祐太郎,脸上闪过为难的表情。不过,他很快便微笑起来。
“而且也只有现在能跟安西先生的儿子单独说上话了。”
“啊,我记得你是……不对,我好像没问你叫什么。”
她抬起头,稍微端正了坐姿。
说着,宇野撑起身体坐在沙发上。他又发现了圭司,便朝他点点头。
“没关系,你去叫吧。”
“我姓真柴,叫真柴祐太郎。这位是坂上圭司。”
祐太郎干脆换上貌似工作人员的语气说。
“你们是什么人?”
“现在把主祭人先生叫走有点不妥吧,大家正在上香呢。”
宇野没有用诘问的语气,而是单纯好奇地歪着头。重新隔开一段距离后,祐太郎又感觉他的举止跟女性一模一样。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圭司倒先回应了。
祐太郎从她的语气发现,这人好像把自己错当成葬礼会场的工作人员了。不过此时的气氛并不适合纠正错误。
“我们是接到安西达雄工作委托的人。”
“你能帮我把主祭人先生叫过来吗?”她长叹一声,这样说道。
“安西先生吗?他委托了什么工作?”
女人瘫倒在沙发上,扶着前额摇了摇头。
“就是你。安西的委托内容是将你从他的人生中删除。”
“你要喝点什么吗?”
听了圭司的话,宇野一时无言以对,但很快勾起了嘴角。
女人点点头。祐太郎并无所指地随意点点头,说没什么大事,然后带着女人离开了守灵会场。他扶着女人肩膀走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让她坐到沙发上,随后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我吗?我本来就从未踏入过安西先生的生活,又何来删除?我只是一介护工而已。”
“我们先出去吧,你能走动吗?”
“我看你长得可不像一介护工。”
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同时撑住女人的肩膀。那女人想自己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只好靠在祐太郎身上,一手扶着额头,喃喃着“不好意思”。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
“因为你觉得我是男人吧?那如果我是女人呢?这副样子还会显得奇怪吗?”
“你怎么了?”
被那双笔直凝视他的眼睛追问,圭司略显慌乱,但宇野并没有乘胜追击。
附近的烧香客和家属席上的家属似乎吃了一惊,谁也没有动弹。祐太郎越过队列跑到前面,来到女人身旁。
“我懂你的意思,确实很奇怪,对吧?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样子才更自然。安西先生得知此事后,告诉我只要保持最自然的样子就好。唯独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最自然的自己。”
很快便轮到他烧香了。祐太郎按照负责人的引导站到队列里。香炉有三个,队列也有三排,祐太郎站在左边那排。他一边排队,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烧香客的样子。祐太郎那一排有个小个子女性站在香炉前,她先朝家属行礼,再朝遗像行礼,然后捻起一撮香末。就在那时,她突然重心一歪,跪倒在地上。
“你是跨性别人?”
祭坛上摆着安西达雄的遗照。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透着坚强的意志。这个人委托他们删除的数据究竟是什么?祐太郎试着想象了一番。想一直保留到自己死去,但希望死后马上消失的东西。他最先想到的还是与性相关的东西。只是,祐太郎很难想象出七十几岁男性的性欲,便看了一眼遗属席位。主祭人是他儿子,周围看不见夫人的身影。他听舞说,夫人比委托人早两年去世了。明天,舞会跟律所成员一起参加葬礼,所以今天守灵没有到场。祐太郎想,既然夫人已经不在了,他应该不会考虑请人删掉跟性有关的东西吧。那么,他到底要删除什么内容呢?莫非是暗中喜欢的偶像的资料?偷偷写下的浪漫情诗?秘密总结的“杀人名单”?他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没有一种靠谱。
“如果你觉得那样称呼更方便,就请你随意吧。对我来说,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罢了。”
守灵的烧香仪式已经开始好一会儿,祐太郎站在会场后方等候烧香。
宇野与圭司互相凝视着,最后是圭司先移开了目光。祐太郎感到有点气闷,便走向那边拉开窗帘,想给屋子通通风。阳光洒进房间,他又打开第二层蕾丝窗帘,把手伸向窗户,随后忍不住惊叫一声。
比起祖母冷清的葬礼,安西达雄的葬礼堪称盛大。宽敞的仪式会场摆满插花,还有个高大气派的祭坛,许多吊唁之人陆续进了场。
“啊啊。”
“辛苦你了。”父亲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母亲问。祐太郎对两人都说“我不要紧”。那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聚。
窗外是一片宽阔的庭院,草地上有个陈旧的木头长椅,角落里还有红砖水池。尽管不在花期,但正对窗户的那棵树看起来非常眼熟。
礼服透着一股防虫剂的气味,让祐太郎想起上一次穿这身衣服的经历。那是祖母的葬礼,主祭人是他自己。本来应该由祐太郎的父亲来当主祭人,只是祖母坚决不允许。她坚持自己死后,这座房子由祐太郎继承,那么自己的葬礼也该由祐太郎担任主祭人,还专门写到了遗嘱里。既然如此,他父亲也无从反对。他担任主祭人的葬礼上,父亲和父亲现在的家人都参加了。母亲现在的家人没来,不过她本人还是到场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祖母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指定他来当主祭人。假如主祭人是父亲,那父亲现在的家人就会帮忙,那样不仅母亲无法前来,祐太郎也会失去立场。看来,祖母为他专门准备了曾经的一家三口最后一次重聚的场合。
祐太郎回头看了一眼圭司,发现他也在注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宇野,这样说道。
“那就拜托了。”圭司对祐太郎说。
“因为安西说可以,所以之后你只要来到这座房子里,就会换上女装。”
看来舞也同意了他的说法。他们又说了几句,然后圭司挂了电话。
“没错。唯有在这里,唯有在安西先生面前,我才能做我自己。”
“我跟这家伙一样没见过他。而且我亲自去,万一场地受限,可能需要别人帮忙。”
“你为什么要伤害高岛由希子?”
对祐太郎说完,圭司马上转向手机。
宇野看了圭司一眼,目光随即落到自己手上。他双手交叠,用右手挡住了戒指。
“代表我去。慰问金我给你报销,车也随便你用。”
“因为她太欺负人了。安西先生是一位性情高洁的人,他深爱着去世的夫人。可是,那女人却玷污了安西先生的晚年,玷污了他对夫人的爱。她没有任何权利,却只为得到金钱就做了那些事。你要我怎么坐视不管?”
“啊?”
“你喜欢安西总顾问,对吧。”
“那你穿上礼服,去参加后天的守灵,或者大后天的葬礼吧。”
祐太郎说完,宇野的声音尖厉起来。
“礼服?啊,有。”
“请你别说奇怪的话,那是在侮辱安西先生。我没资格对那个人说这些话。”
“你有礼服吗?”
“什么啊,你没告诉他?太可惜了。”
圭司抬起头,向站在办公桌前的祐太郎询问。
“什么太可惜了……”
“嗯,知道了,火化后才能删除对吧,啊?”
宇野正要反驳,却转念一想,露出了对幼稚孩童束手无策的苦笑。
接电话的人应该是舞。圭司向她汇报安西的死讯后,又通知了守灵和葬礼日程。
“因为戒指。”祐太郎说,“安西总顾问不是把以前送给夫人的戒指,又转送给你了吗?”
“你有时间吗?”
“不对,不对。”宇野摇头道,“这是拍照时他开玩笑借给我的。安西先生说,这戒指虽然不名贵,但应该很适合你,要不要戴上看看?结果我戴上戒指,拍了照片,忘记还给安西先生,就这样拿回家了。”
圭司拿起手机,对方马上接听了。圭司开口道。
“拿回家后,你就再没有还回来。因为那是安西总顾问给你的东西,你感到特别高兴。”
“要等到大后天才能删除数据吗?”
“不对。他根本不会对我这种人……”
圭司皱起眉。
“那安西总顾问为什么没叫你把戒指还给他?”
“是他儿子。他说后天举行守灵仪式,大后天是告别仪式。”
“那是……安西先生一定也忘了……”
“是吗?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怎么可能?那可是他送给夫人的宝贵戒指,怎么会忘了呢?安西总顾问之所以没让你归还,是因为他希望你拥有那个戒指。”
“听说他上个月住院进行癌症治疗,今早还是病重去世了。”
“就算是这样,那也只是出于同情。他一定是可怜我从来没收到过别人送的戒指……”
祐太郎一脸肃穆地挂掉了电话。圭司用表情问他结果如何。
“那安西总顾问肯定会买个新戒指给你,而不会单纯出于同情,把这么重要的戒指送给别人。”
“嗯……他是大堂建设的什么来着,总顾问?”他向圭司确认了一遍,然后拨通座机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您好,我叫真柴祐太郎。请问这里是安西先生家吗?我在大堂建设工作时,曾得到安西总顾问不少帮助,最近正准备……正准备结婚,想请安西总顾问拨冗前来参加婚礼……啊?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原来是因为病重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对不起了。请您节哀顺变。守灵仪式已经……对,嗯……我知道了。那请您务必让我参加告别仪式……好,这种时候打电话来,实在是对不起。好,那就这样。”
“别说了!”
祐太郎拿出手机。
宇野大叫一声站起来。祐太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见他仿佛要躲开视线,抬手把脸捂住,重新坐回沙发上。
“总之,你先去进行死亡确认。如果委托人已经死亡,就搞清楚是否已经火化。具体怎么查交给你自己决定。这是安西家的座机号,这个是手机号。”
“安西总顾问是怎么把戒指给你的?”
圭司双手托住后脑勺,叹息一声。但他很快重振精神,对祐太郎下令道。
回答祐太郎的声音细如蚊蚋。
“那样就意味着,委托人原本希望自己一死就从世界上消失的数据,不等到火葬完毕就无法删除。那有点不好。”
“请你别说了,求求你。”
“嗯?”
“肯定不是随手塞给你吧?那么重要的戒指,他应该十分郑重地交给你了。”
“医生确认死亡后还有可能复活,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以现在的技术来说几乎不可能。而且……”
宇野依旧双手捂着脸,用力摇起了头。
“啊,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舞小姐,太有道理了。”
“就像对待珍重的恋人,就像对待他曾经决心娶为妻子的人。他一定握住你的手,亲手给你戴上了戒指。”
“法律规定,死后二十四小时才能进行火化,主要原因在于死者可能活过来。所以她认为,数据删除也应该遵守那个规定。在火葬结束前,她都不准我删除数据。”
宇野痛哭起来。
“为什么?”
“所以你才没有还给他。”
“舞要求不只是确认死亡。她一定要确认到遗体已经被火化,才允许我删除数据。她每次介绍自己的客户都这么说。”
“没错,安西先生亲手给我戴上了戒指,就像对待他深爱的女人那样。我本以为一个女戒根本不可能戴到我手指上,可是,真的戴上了。就像专门为我准备的戒指,严丝合缝。而且……”
“为什么?”
——你瞧,真的很适合你。
“真麻烦。”圭司不高兴地咕哝道。
“安西先生微笑着对我说了那句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忘却那个瞬间,所以没有归还戒指。我并不知道那个戒指如此重要……”
“舞小姐的客户?真不愧是名人御用律师啊。”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祐太郎扔下足球,走向圭司的办公桌。
祐太郎想起宇野在录音里的喃喃。原来他说的不是高岛由希子,而是戒指。宇野那天头一次得知那只戒指如此重要,才会感到惊愕。
“委托人是安西达雄,七十六岁,在大型建筑承包公司大堂建设担任董事,后来还成了总顾问。委托时间是一年前,他原本是舞的客户,在舞的介绍下跟我们签了约。”
“那是送给你的戒指。安西总顾问专门去调了戒指的大小,就为把它送给你。可见他有多么喜欢你。”
祐太郎看向圭司。圭司正把鼹鼠的屏幕转向他这边。
宇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坐在沙发上,撑着膝盖双手抱头,沐浴在窗外洒下的阳光中。
既然球在事务所里,“K”应该就是圭司(Keishi)了。只是球上没写“from”,不知是谁送的。祐太郎又重新把球看了一圈,感觉那只是个陈旧的球而已。这么说,就是一个没有署名的人,把一只足球送给了根本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其中含有恶意和挖苦,圭司也不会把球留在身边。这样一来,这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如此,安西先生还是希望把我从他的人生中删除吗?”
“to K”。
一段时间后,宇野缓缓抬起头,看着祐太郎问。
祐太郎变得无所事事,便走向落在房间一角的足球。他用右脚底把球滚过来,再用上左脚夹住,将其颠起。紧接着开始用左右脚背一下一下地颠球。颠了三百多个,圭司好像把信息都整理好了,于是他一脚把球踢到视线高度,再用胸口接住。直到那时他才发现,足球上写着一行小字。
“他具体委托了什么?”
祐太郎正追问时,鼹鼠苏醒了。圭司一把拽过鼹鼠盯着画面,随后把手伸向触摸板。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无论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会回答了。
宇野脸上的笑容无比寂寥。祐太郎回答不上来,只好躲开了他的视线。
“遇到难题假装没见过,你不觉得那样很有问题吗?这种解决方法,未免有点幼稚吧?”
“删除照片。”圭司回答,“他委托我们从电脑上删除所有跟你有关的照片。”
“一旦知道了,我当然会感到可惜,也觉得罪孽深重,所以只要不知道就好了。”
“是吗?”宇野点点头,“他果然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我这种人的照片啊。”
“你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那是对人类罪孽深重的行为吗?”
“对,他一定感到很羞耻。”
“什么都不想,那部作品的命运就是如此。”
“圭司。”祐太郎叫了一声。
“反正那位小说家是死了。老大,这种时候你要怎么做?小说已经写成了,委托人本来也想出版。全世界有几百万粉丝在期待那位小说家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史无前例的杰作。即便如此,按照老大你刚才说的话,那部小说要被删掉。没有任何人能读到它,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它已经完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删除掉。这你怎么想?”
“他都已经七十六了,老来却被一个年轻女人夺走了心。这对安西来说,一定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尽管如此,安西还是忍不住转送了曾经交给夫人的定情戒指,可见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安西是对自己心中那份热情感到羞耻,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可是,他始终不舍得趁自己还在世时删掉那女人的照片,所以才委托了我们。他希望自己死后,不让任何人发现那些照片。如此强烈的羞耻,也证明了安西同样强烈的感情。”
“身心松懈会死人吗?”
圭司眺望着庭院,淡淡说出那番话。不知从何时起,宇野的目光也转向了庭院,静静倾听他的话。祐太郎也看着庭院,脑中想象两人如同青涩的恋人,在那里交换令人心焦的话语。
“比如成就感让他身心松懈了。”
“这不是为了安西先生。”宇野呢喃道,“我刺伤那个女人,是出于忌妒。哪怕只是谎言,我也忌妒那个能成为安西先生妻子的女人。哪怕只是谎言,我也忌妒那个能管安西先生叫达雄的女人。我忌妒那个女人能生为女人。”
“他死得可真凑巧。”
祐太郎和圭司一言不发,宇野也不求他们应答。三人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庭院。
“啊?那比如说,有一位极具天赋的小说家委托我们删掉写到一半的小说。他可能觉得写到一半的东西,绝不能让别人在自己死后出版。但他本身就是抱着写好后要出版的意图在创作。不巧的是,在小说家全部写好那一刻,他自己却死了。”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无关深浅,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委托人生前的想法,正因为不知道,只须毫不犹豫地删除就好。因为有一点很清楚,那是委托人自身的意愿。”
许久之后,圭司问道。祐太郎看向宇野,宇野轻笑着回视圭司。
“哦哦!”祐太郎高声感叹,指着圭司说,“哦哦,哦哦!一定是那样了。就是那样。真不愧是所长,目光深远。真是太有深度了。”
“是啊,我该怎么办呢?”
“虽然我不知道——”圭司叹了口气说道,“假设刚才那个文件夹里装着高汤配方,那是否可以这样想,店里每到中午就挤满客人,可他们都是循着那位去世父亲的味道而来,谁也不点儿子最引以为傲的炒菜。换言之,支撑店铺的唯一因素就成了老父亲留下的配方。如果按照那个配方默默制作拉面,可以说那家店坚持了传统。然而那位父亲却考虑到,这样会把儿子身为厨师的可能性彻底磨灭掉。”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看他们关系也不像很差啊。难道是儿子喜欢老爸,老爸却嫌弃儿子吗?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父子关系?”
“我来还戒指。今天雅纪先生要去拜访亲戚,整天都不在家。我一早就知道了。”
“都说了我不知道。”
“去自首吧。”祐太郎说。“忘掉吧。”圭司同时开口道。
“如果是真的,那老头儿为啥要委托我们删掉呢?莫非他是为了记录下来以防遗忘,却不想告诉儿子?那可真是太坏了。”
“哈啊?”祐太郎又说。
“我怎么知道。”
“警察在找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那女人并不存在,你就在这里将她埋葬了吧。”
“不过韭菜炒猪肝真的挺不错,要是能在那碗淡出鸟来的拉面上下点功夫,应该能招徕不少客人。唉,刚才你删掉的肯定是高汤配方吧。”
“真的可以吗?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公民,你这样说真的对吗?”
祐太郎掩住嘴巴,呼了一口气确认,确实有刚才吃的韭菜炒猪肝味儿。
“我们的工作是删除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你现在去自首,别人就会知道有这么个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我要尽量避免那个情况。”
“你离我太近了。既然吃了韭菜炒猪肝,就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啊。还有,什么传说中的拉面,那家店你不是今天第一次去吗?”
“那我不如自杀吧。尽量找个尸体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悄悄自杀。”
“那搞不好是夕乐家酱油拉面老爹的秘制高汤配方啊。如果真的是,那你刚才的举动就导致我一辈子都吃不到那碗传说中的酱油拉面了。不仅是我,世上所有人都吃不到那碗拉面了。这种事难道不会让你感到痛心吗?不会让你感到寂寥吗?不会让你心中流泪吗?”
“是啊,那主意不错。”
“干什么?”圭司看向他。
“圭司!”祐太郎叫了一声。
“啊啊……”祐太郎叹了口气。
宇野轻声笑了起来。
不等祐太郎拉住,圭司就操作鼹鼠把委托人电脑上的文件夹删除了。
“你们两位真有意思。”
“那是委托内容。既然已经确认死亡,我就要把它删除。”
宇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橱柜前停下。橱柜上有一朵已经枯萎的花。宇野把花拿出来,将戒指穿过藤蔓般纤细的花茎,又把花放回了瓶中。戒指穿不过细颈花瓶的口子,便卡在了上面。
“他儿子亲口告诉我的,肯定没错。”祐太郎点头道,“你要把它删了?”
“铁线莲。据说这是夫人喜欢的花。”
圭司坐在轮椅上问道。
宇野说完,便转身准备走出客厅。
“你确定他死了?”
“啊,等等。”祐太郎喊了一声,“你可别自杀哦,这人就是在开玩笑。对吧,你是开玩笑吧?”
位于地下室的事务所见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不过这里与其说罩了结界,倒更像本身就处在异界。单调无味的水泥墙,挑高的屋顶,好几台电脑,而异界之主正坐在那些电脑前。
“不,如果他能不为人知地死掉,还真能帮大忙。”圭司若无其事地说。
“谢啦。”祐太郎低头道谢,店主笑着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铁锅。
“真遗憾,我不打算死。”
“啊,抱歉抱歉,怎么能跟你说这种话呢?你这小兄弟让人感觉特好说话,平时我可不跟客人聊天。对了,要不要吃韭菜炒猪肝?我做的炒菜可比拉面好吃多了,算我请你的。”
“我猜也是。”圭司一脸无聊地点点头。
那可真是……祐太郎低声咕哝道。
“假如安西先生真的爱过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我也不会杀死这个我。关于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我这边会想办法。我会对警察说,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伪装而穿上女装。因为身为安西先生的朋友,我无法原谅那个玷污他的女人。”
“只有白天。我本来想,为了客人,至少白天要把店开起来,这样也算让老爸没有遗憾了。可笑的是,客人根本不来,只有兄弟你一个人。老爸一不在店里,客人就都不来了。”
“嗯,拜托了。”
“今天……欸?那你待在这里没问题吗?”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未免阵仗太大了,钥匙我先放在这里。等会儿你们出去记得锁门,再把钥匙塞进邮筒就好。”
“三个月前在店里倒下了。由于病情严重,他虽然坚持了很久,前天还是去世了。今天准备给他守灵,明天下葬。”
宇野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出去。他们很快便听到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祐太郎拿起橱柜上的钥匙,目光瞥到穿在枯花上的戒指。
“你父亲怎么了?”
“圭司先生啊。”祐太郎指尖轻弹那个圆环,问了一句,“难道只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吗?”
“老爸的拉面比这个简直强太多了。你要是三个月前过来,还能吃到他做的面。”
“这种方式并不坏吧。至少对他来说并不坏。”
店主把视线转回祐太郎身上笑着说。
“真的吗?”
“兄弟,如果你那是真心话,证明你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
“太讲究就会没完没了。好了,我们也走吧。”
祐太郎痛快地吸溜了一口面条。
“啊,嗯。”
“你的拉面也很好吃啊。”
“还有你,该统一统一叫法了。圭司先生、圭司、社长、老板、所长,还有圭司君。有一次还叫我小哥是吧。小哥是怎么回事啊?”
店主看着玻璃门外的道路,眯起眼睛。
“你当我是关西的搞笑艺人吗?”圭司咕哝道。
“老爸做的拉面特别好吃。”
“我就觉得怎么叫都不对劲嘛。你想我叫你什么?”
“哦,那很厉害呀。”
“圭。”圭司边推轮椅边说。
“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老爸那碗面过来的,中午饭点等上十分钟稀松平常。”
“圭,先生?”
“哦,原来是这样啊。”
“圭就可以了,有人叫过我这个。”
“嗯?哦,没什么,这家店之前是我老爸在做。面食都由他负责。”
他想起足球上写的“to K”(1)。
“你为什么问这个?”祐太郎只好自己问道。
“圭。”祐太郎对着他的背影说,“啊,那你叫我祐先生就好了。”
是吗?店主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胡楂儿。祐太郎以为他会解释,结果等来等去,都不见店主开口。
“我为什么要叫你先生啊?你是你就好了,我又没有烦恼该怎么叫你。”
“没,今天头一次来。”
“啊,真的吗?”
“兄弟,你以前来过我家吗?”
圭司先离开了客厅。祐太郎走向窗边准备拉窗帘,看到空无一人的花园,脑中突然浮现出窗前那棵树开满白花的光景。
祐太郎抬起头,一下就与满脸胡楂儿、凶相外露的店主对上了目光。看来店主只是在发呆而已。他一注意到祐太郎,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祐太郎笑了笑对他说,挺好吃的。那张凶相外露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开车的,我们走了。”
不难吃,祐太郎想。若这是街坊邻里独一家的中华料理店,他可能会每个月光顾两次。然而,这家店身处东京最繁华的街道,只要走上五分钟又能碰到另一家中华料理店,确实没有专门选择这家店的理由。若店主是个年轻帅哥,或店里有个穿旗袍的大美人服务生,那倒要另当别论了。
圭司在外面喊道。
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口面条吹凉,随后吸溜到嘴里。其间,店主一直在柜台里抱着手臂朝向前方。虽然他没在注视自己,祐太郎还是感到坐立难安,便不动声色地左右扭头查看店内情况,朝右扭过去时,顺便看了一眼玻璃门外来往的行人。这里是位于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夕乐”,现在明明是中午饭点,店铺周围却好像被罩了一层结界,里面只有祐太郎一个客人。外面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不见有新客人进店。他转回去,又开始吸溜面条,还喝了口汤。
“来啦。”
“啊,谢了。”
祐太郎静静拉起窗帘,把那番光景关在了外面。
“您的酱油拉面。”
(1)“圭”的日语发音与“K”的日语发音相同。
柜台座上只有祐太郎一个人。他转身看了一眼店铺墙上的时钟,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回过头来,柜台里正好递出一碗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