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项议程之后。”金斯伍德用他惯用的直截了当的口气说,“你将被选为总裁,亚历克斯。任命将立即生效。”
是的,亚历克斯想,帕特顿当然愿意脱身。显然,对突如其来的这一大堆问题以及现在需要立即作出的关键性决策,他才没胃口去介入。
亚历克斯在听电话时,用肩膀夹着电话听筒,点燃了烟斗。
“第一项议程将是接受杰罗姆总裁的辞呈。董事中有些人提出了这一要求,杰罗姆同意了。我甚至觉得他已经被解除了职务。”
这时,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盘算。“莱恩,在目前这样的时刻,我不敢肯定我是不是愿意担任这个职务。”
“说下去。”
“我们料到你会这么说,所以大家才推选我来给你打电话。你可以认为我这是在恳求你,亚历克斯;为我自己,也为了董事会里其他的人。”金斯伍德顿了一顿,亚历克斯感觉到对方这会儿一定难受极了。对像伦纳德·L·金斯伍德这样地位的人来说,求别人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们董事中间有个核心决策小组。今天下午,我们已开了两次电话会议,中间还打电话跟其他人联系过。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董事会全体会议将于明天中午召开。”
“大家都记得你曾就超国公司的事警告过我们,但我们当时却自以为高明。实际上,我们并不高明。我们对你的警告置若罔闻,而现在你的预言已经变成事实。所以,现在大家请求你,亚历克斯——我承认此刻求你的时间已晚——帮助我们摆脱眼下的困境。我还不妨告诉你,有些董事正在担心他们个人所负的责任。我们全都记得你在这个问题上也曾警告过我们。”
亚历克斯哭丧着脸说:“那就说吧。”
“让我想想,莱恩。”
“我知道你辛苦了一天,正在休息,”这位诺桑钢铁公司的董事长说,“罗斯科出事,我也吓得不轻。但是我要说的事不能等。”
“不必着急。”
亚历克斯穿过起居室,接过电话。“什么事,莱恩?”
亚历克斯本以为自己会有某种称心如意之感,也许会产生一种优越感,因为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他可以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
“是伦纳德·金斯伍德打来的。他找你。”
另外,由于掌握了王牌——对此他确信无疑——他本以为自己还会有大权在握之感。
“谢谢,布雷肯。”他拿起她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重新去斟酒。这时,电话响了。马戈特站起身来去接电话。
然而这些感觉一概没有。他只感到奋斗的徒劳、无谓和由此产生一种莫大的悲哀,而即使他能取得一番成就,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银行充其量也只能恢复到班·罗塞利去世时的状态。
“今天可真够忙的。”马戈特伸个懒腰,踢掉了她的鞋,“另外,我还跟你们银行的法律部门谈了补偿胡安尼塔的事。我想我们可以作出某些安排而不必让你出庭。”
这值得吗?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必要拼死拼活,承担沉重的个人责任,弄得终日紧张,劳累不堪,甚至牺牲个人的一切呢?
亚历克斯觉得眼泪涌了上来。“我很高兴,”他轻声说,“真的很高兴。”
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为的是挽救一家银行,一家货币商店,一部货币机器,使之不致倒闭。难道马戈特在社会地位低下的穷人中间做的工作不比他的工作重要得多,对时代的贡献更大吗?然而,问题并非这么简单,因为银行也是不可少的,而且银行以其特有的服务,也像食物一样直接关系到社会,须臾不可缺少。没有货币体系,文明势将解体。
“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马戈特说,“如果你我都像小埃斯特拉那样神志清醒,情绪稳定,那我们就都会成为更好的人。麦卡特尼医生说他和小家伙把整个事情谈了个透彻。这样,埃斯特拉将不会把这番经历深埋在她的潜意识之中;她会清晰地记住它——但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此而已。”
银行尽管不十全十美,却可以使货币体系发挥作用。
但是一想到治疗中心,便使他郁郁不乐地联想起西莉亚。
这些都是抽象的问题;还有一个实际问题要考虑。时至今日,即使亚历克斯接受了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领导权,也难保一定成功。很可能他只是不光彩地主持一下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转让或被另一家银行接管的仪式。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人们将因此记住他,而他作为一个银行家的声誉也就彻底完蛋了。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还有什么人可以挽救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话,亚历克斯知道,非他莫属。他不仅才能出众,而且还精通内情,此中学问,一个外人是不可能一下子学到的。更重要的是:尽管问题成堆,即使现在,他也还相信自己能够担负这个重任。
送埃斯特拉、努涅兹去治疗中心的精神科专家麦卡特尼医生处诊治是亚历克斯的主意。亚历克斯想弄明白,绑架和拷打有没有给小姑娘带来精神上的什么损害。
“如果我接受的话,莱恩,”他说,“我将坚持不受任何约束地进行改革,包括董事会的改组。”
他问道:“关于那个小女孩,蒂姆·麦卡特尼说了些什么?”
“你不会受到约束,”金斯伍德回答说,“这一点我可以亲自向你保证。”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他感到高兴的是,至少还有一件事结局不坏。
亚历克斯抽了一口烟斗,然后把它放下。“让我晚上睡觉时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明天早晨我把决定告诉你。”
“也许他们也会雇用胡安尼塔。她说,不论他去哪里,她都和他一起去。埃斯特拉也带去。”
他挂上电话,从酒柜上重又拿起杯子。马戈特已把酒杯拿在手里了。
“他不必捶桌子,”亚历克斯说,“我们的控股公司在得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有一些消费者信贷办事处。我们可以随便在哪个办事处给迈尔斯找点事儿做。”
她疑惑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你我都知道你总会接受的。”
“他会来找你的。他想要你出面,运用你的影响,帮迈尔斯找个工作。诺兰说,如果必要,他会捶着你的办公桌,逼着你出面。”
“你掂量过这副担子有多重吗?”
亚历克斯摇摇头。“一直没有机会。”
“当然。”
马戈特接着说:“我跟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英尼斯谈过了。他说,为报答迈尔斯·伊斯汀出庭作证,他们将给他提供保护,并在国内另外一个地方给他提供一个新的身份。”她放下笔记本,“诺兰今天跟你谈过了吗?”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我会接受呢?”
“是的,”亚历克斯说,“银行会付的。”
“因为你没法抗拒这一挑战。因为你整个的生命就是办银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占第二位。”
马戈特从钱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打开它。“院方已经跟西海岸的一位外科医生——奥克兰的杰克·塔珀博士取得了联系。他很有名,是国内外科修补人手的第一流专家之一。院方已经打电话向他请教。他同意下星期三或星期四乘飞机到这里来做手术。我想银行会支付这笔费用吧。”
“我可不敢肯定,”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否希望成为你所说的那种人。”接着,他又想,他和西莉亚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他的确一直是那样的。现在还是这样吗?可能正像马戈特说的那样,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天性。
“他的手怎么样?”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马戈特说,“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
“先说迈尔斯,”马戈特开始叙述,“他已经脱离危险,而最好的消息是他的眼睛不会瞎,这可真是奇迹。医生认为他一定是在硝酸浇到他脸上前的一刹那闭上了眼睛,这样,眼睑才救了他。当然,眼睑烧伤很厉害,像他脸上的其他部位一样。他还要经受一次长时间的整形外科治疗。”
他点点头。“问吧。”
“出事的时候常常都是这样。”他不知道今天过完之前还会冒出什么别的事儿来。
“在泰勒斯维尔出现挤兑的那天晚上,那对购物袋里装着一生积蓄的老夫妻问你:我们的钱在你们银行里绝对安全吗?你回答‘是的’。你当时真有把握吗?”
她面对他坐下,一边呷着她的饮料。“事儿真多,全挤到一起来了……”
“事后我一直都在问自己,”亚历克斯说,“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把握。”
昨天以来,马戈特一直在设法把这三个人安排妥当。
“但你是在设法拯救银行,对吗?而且这是首要的,置于那对老年夫妇和所有其他人之上;甚至要置于诚实之上,因为照常营业更加重要。”马戈特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要继续努力拯救银行的原因,亚历克斯——因为你把它置于一切之上。这就是你过去跟西莉亚相处的方式。而且,”她一字一顿地说,“也将是——如果你不得不作出选择的话——你跟我相处的方式。”
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讲讲伊斯汀、胡安尼塔和小女孩的情况吧。”
亚历克斯哑口无言。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他还能说什么,即使换了别人又能说什么呢?
“我理解。”她向他走去。两人亲吻时,他紧紧地抱着她。
“所以说到底,”马戈特说,“你跟罗斯科并没有多大区别。还有刘易斯。”她厌恶地捡起那本《多尔西新闻通讯》。“营业的稳定,健全的货币,金本位,股票的看涨行情。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第一位的。人——特别是不重要的小人物——却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这就是你我之间的鸿沟,亚历克斯。它将永远存在。”他看到她哭了。
“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慢吞吞地说,“真相即将大白。如果你不反对,布雷肯,我想先不谈这件事。”
从起居室外面的走廊里传来嗡鸣声。
她径直向酒柜走去,调了一杯饮料。
亚历克斯骂出声来:“该死的,这时候来打岔。”
“哦,天哪,亚历克斯。我简直没法把罗斯科从脑子里排除掉。他怎么会那样做呢?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大步走向跟临街底楼的看门人相通的内部对讲机。“喂,什么事?”
她脱下束有腰带的驼毛上衣,把它撂到一把椅子上。
“范德沃特先生,有位太太要见你。是卡拉汉太太。”
他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公寓套间外门打开了,马戈特走了进来。
“我不认识任何……”他猛地想起来。是海沃德的女秘书?“问问她是不是银行的人。”
早先,先知都曾是单枪匹马的人物,遭世人嘲笑。然而,也有些先知曾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自己的预言得到应验。亚历克斯跟刘易斯等人看法完全一致的是:更严峻的日子已迫在眉睫。对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来说,艰难的日子甚至已经开始了。
短暂的沉默。
刘易斯·多尔西、哈里·舒尔茨、詹姆斯·丹斯、众议员克兰、埃克斯特、布朗、皮克、理查德·拉塞尔以及另外一些人。然而,最近,他却开始自问,上述诸公那种过于简单化的看法也许是对的。除了金本位制,这些人还信奉自由竞争,主张让市场自由自在不受阻碍地起作用,让那些经营不善的公司破产自灭,同时让那些管理得法的商号赚大钱。争论的另一方是信奉凯恩斯主义的理论家们,他们痛恨金本位制,主张对经济进行修补,包括发放补助金并实行管制,即他们称之为“微调”的做法。亚历克斯感到疑惑不解:难道这些凯恩斯主义的信徒全是异端,而多尔西、舒尔茨之流却是真正的先知?或许是这样。
“是的,先生。她是银行的人。”
亚历克斯放下《多尔西新闻通讯》。像银行界和其他各界的许多人一样,他也曾经不时嘲笑过那些大叫大嚷狂热鼓吹金本位制的人物——
“好吧,请她上楼来。”
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美国将重新求助于黄金作为其汇兑本位。舍此,则财政崩溃,国家分裂——这一点正变得越来越清楚。幸好,即使在今天,尽管还有人持怀疑态度,尽管还有人狂热地反对金本位制,但在政府中日渐成熟的见解已露端倪,还有迹象表明,正常的理智正在逐渐恢复……
亚历克斯把情况告诉了马戈特。他们好奇地等待着。他听到电梯在外面楼梯口平台上停下,便走到套间门口,打开门。
美国人曾一度自豪地宣称他们的美元“可靠如黄金”。
“请进来,卡拉汉太太。”
大智慧的上帝创造出黄金,很可能就是为了限制人类的挥霍无度。
多拉·卡拉汉是位穿着考究的漂亮女人,年近六十。亚历克斯知道,她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供职多年,其间至少有十年是在罗斯科·海沃德手下工作。
不以它作为货币基准,便不可避免地出现通货膨胀,继而以无政府状态;以它作为货币基准,则可控制并杜绝通货膨胀,由此可进一步保持稳定。
她总是沉着自信,但今晚却显得疲倦而紧张。
几个世纪以来,黄金已经表明:
她穿一件软毛镶边的仿麂皮上装,提着一只公文包。亚历克斯认出这公文包是属于银行的。
因其始终如一的价值,一旦黄金成为货币的基准,便可保护全民的正当储蓄,使其免受公职人员中那些流氓、恶棍、骗子、无能之辈和空想家们的巧取豪夺。
“范德沃特先生,对不起,打扰了……”
黄金因其来源极其有限,从而建立起了它自身真正的、永久性的价值。
“我相信你来一定有要紧事情。”他介绍了马戈特,然后问道,“喝杯酒怎么样?”
黄金是政客们无法印制,无法伪造,也无法以其他方式使之贬值的。
“我正想喝呢。”
黄金是货币体系得以保持统一的最古老的、唯一的堡垒。黄金是经济法则唯一廉洁的来源。
马戈特调了一杯马提尼。亚历克斯替她脱下上衣。三个人都在火炉边坐下。
这就是黄金。黄金必须再次成为世界货币体系的基准。
“在布雷肯小姐面前,你说话不必拘束。”亚历克斯说。
就好比给一个将要渴死的旅人端上一大杯水一样,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现成的,唾手可得。过去一向如此,今后也永远是这样。
“谢谢你。”多拉·卡拉汉喝下一大口马提尼酒,然后把酒杯放下。
他还照例提出了解决各种金融弊端的办法。
“范德沃特先生,今天下午我把海沃德先生的办公桌翻了一遍。我想里面一定有些东西要清理,或许有些文件应该送交其他人。”她的嗓子变得越来越粗,最后竟说不下去了。她轻声地说:“对不起。”
接下去还有一些话。刘易斯宁愿说过头,而不肯说得太少。
亚历克斯很客气地对她说:“不要紧。慢慢讲。”
这一点,而且唯有这一点,才是通货膨胀的根本原因。
恢复镇静以后,女秘书接着说:“有几个抽屉是锁着的。海沃德先生和我都有钥匙,不过我很少用我的钥匙。今天,我用了。”
我们再说一遍:这只不过是管理家务而已——但却是人类历史上最拙劣、最不诚实的家务管理法。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等着她往下说。
这些人——尤其是政客们——一方面筑下了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债台,不管是他们本人、我们,还是我们曾孙的曾孙,都永远偿还不清。另一方面,他们却像生产手纸一样地滥印钞票,从而使我们好端端的货币——特别是美国人曾一度拥有的、享有声誉并以黄金为后盾的美元——遭到贬值。
“在一个抽屉里……范德沃特先生,我听说调查人员明天上午要来。我想……你最好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因为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办。”
这些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家伙最害怕的,莫过于我们保持清醒而诚实的头脑,凭借常识,仔细检查他们的所作所为。
卡拉汉夫人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个大信封。在她把信封递过来时,他发现两个信封都已经撕开过。他好奇地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些所谓错综复杂、不可捉摸和扑朔迷离的东西只是一座想象中的迷宫,实际上并不存在,是那些收买选票的政客(也就是所有的政客)、股票市场的操纵者和因凯恩斯主义而病入膏肓的“经济学家们”杜撰出来的。这些人沆瀣一气,妖言惑众,借以掩盖他们正在干和已经干出的勾当。
第一个信封里装的是四张股票证书,每张都是Q氏投资公司的五百份普通股,由G.G.夸特梅因签署。尽管证书上写着别人的名字,亚历克斯猜到,它们无疑都属于海沃德。他记起了《新闻日报》那位记者今天下午的话。这下全证实了。当然,如果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但是,似乎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海沃德作为受到银行信任的要员,接受了一笔肮脏的贿赂。如果他还活着,事情一经揭露,就意味着当事人将受刑事诉讼。
有人说什么商界、全国性或国际性的财政金融活动错综复杂、难以捉摸,谁也休想轻易说出个究竟,对于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神话,千万不要相信。所有这些只不过是家务管理——普普通通的家务管理,只是规模大些罢了。
亚历克斯的沮丧情绪进一步加深了。他从来就不喜欢海沃德。几乎从亚历克斯初进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起,两人就是对头。然而直到今天,他对罗斯科个人的道德品质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他想,这件事是个教训:不管你自以为对别人了解多深,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人。
刘易斯写道:
亚历克斯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事,一边却从第二个信封里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原来这是一群人在游泳池边的放大了的照片——四个女人和两个男人,都一丝不挂,只有罗斯科穿着衣服。亚历克斯立刻猜到,这些照片可能是海沃德大肆吹嘘的、跟大乔·夸特梅因一起的那次巴哈马群岛之行的纪念品。亚历克斯一边点着数,一边把照片摊开在一张咖啡桌上。照片一共十二张。马戈特和卡拉汉夫人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瞥见多拉·卡拉汉的面孔。她两颊绯红,害羞了。害羞?他还以为不会再有人害羞了呢?
二十年来一直宣扬这一学说的刘易斯·多尔西,在他最近一期的《新闻通讯》中也写了差不多同样内容的东西。今天早晨,亚历克斯的邮件中就收到了一期新的《新闻通讯》,当时他只浏览了一下就放进口袋,准备晚上再细读。这时,他把杂志掏了出来。
他仔细察看照片,直想发笑。照片上每个人的尊容只有“滑稽可笑”一词可以形容。在一张快照上,罗斯科正入迷地盯着那些一丝不挂的女人;在另一张上,一个女人在吻他,而他的手指正握住女人的胸膛。哈罗德·奥斯汀露出一身松弛的皮肉,大肚子耷拉着,一脸傻笑。另一个人则背对照相机,面向着那些女人。说到那几个女人——嗯,亚历克斯心想,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她们漂亮。至于他本人,不管怎么说,他情愿要马戈特,即使她穿着衣服。
亚历克斯心想,这就好比,一个巨人倒下使人们深切认识到,其他的巨人,尽管过去在别人眼里神通广大,刀枪不入,也可能会倒下;个人也好,公司或者政府也好,永远都不能逃脱所有会计学法则中最基本的一条——欠债总有一天要偿还。
然而,出于对多拉·卡拉汉的尊重,他忍着没笑。女秘书已喝干马提尼酒,正在站起身来。“范德沃特先生,我该走了。”
当然,倒霉的不只是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一家。超国公司丧失偿付能力的消息一传出,投资者和整个商界,其中也包括银行家,便蒙上萧条的晦气;股票行情普遍看跌;国际上对美元币值又一次出现了怀疑。在有些人看来,这是世界性经济衰退的大风暴行将袭来的毋庸置疑的征兆。
“你把这些东西送来,做得很对,”他对她说,“为此我谢谢你,这些东西我将亲自保管。”
与此同时,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股票行情在纽约股票交易所下跌得很惨。
“我送你出去。”马戈特说。她取下卡拉汉夫人的上衣,陪着她走向电梯。
从另一个角度说,《新闻日报》的那篇报道一旦明天公诸于世,无疑将给银行带来莫大的危害。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亚历克斯好歹刹住了泰勒斯维尔的挤兑风,使别处分行没有再发生类似的重大事件,但是在社会上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的信用已经锐减,存款额也减少了。过去的十天中,提款总数约达四千万美元,而存款额却大大低于平时的水平。
马戈特回屋来时,亚历克斯正站在窗边,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这天晚上,亚历克斯又把电话交谈的内容重温一遍,对于罗斯科在临死前几分钟所受到的精神上的折磨深表同情。
“一个挺不错的女人,”她说,“忠心耿耿。”
“是的,”亚历克斯说,“我也很难过。”
“是的,”他说。他同时还想到:在明天和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样的改组和变化,他都要确保卡拉汉夫人得到妥善的安排。另外还有一些人也得另眼相看。亚历克斯将立即把汤姆·斯特劳亨提升到自己原先的职位上,担任常务副总经理。奥维尔·扬可以补海沃德的空缺。埃德温娜·多尔西则应提升为高级副总经理,主管信托部;这个职位亚历克斯已经在脑子里为埃德温娜酝酿了好久,他还希望不久以后她将进一步得到提升。同时,还必须立即提名她为董事会的成员。
“我想,我只是想对什么人说一声,我很难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准备接受银行总裁的职务了。是的,马戈特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显然,她是对的。
“那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呢?”
他从窗口和窗外的一片黑暗中转过身来。马戈特正站在咖啡桌旁,低头看那些照片。突然,她咯咯地笑起来,他也如愿以偿地跟她笑了个痛快。
“是的,先生。编辑部正在撰写一个新的标题。除此之外,报道将按原计划明日见报。”
“哦,上帝!”马戈特说,“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亚历克斯根本不想去安慰这位记者。干记者这一行的究竟奉行何种道德准则,亚历克斯还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能理解。但亚历克斯还是问对方:“你们报纸还准备刊登那篇报道吗?”
两人笑完以后,他弯下身去把照片理好,重新放进信封。他真想把这包东西扔进火炉,但他知道绝对不可以冒失。这是在销毁可能为法庭所需的证据。但他打定主意尽一切努力不让别人看到这些照片。为了罗斯科。
傍晚时分,亚历克斯对某些事情的底细已有了更多了解。那是在迪克·弗伦奇要他接听《新闻日报》一个名叫恩迪科特的记者打来的电话之后不久。亚历克斯跟记者通话时,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心烦意乱。记者解释说,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刚从美联社的电讯中读到消息,显然罗斯科·海沃德已自寻短见。恩迪科特接着讲了今天上午给海沃德打电话的情况,以及两人在电话中都说了些什么。“我要是早知道……”他说到半截就莫名其妙地打住了。
“真是又可笑又可悲,”马戈特重说了一遍,“难道这一切不是这样吗?”
从阳台回到三十六层楼,亚历克斯强打起精神,前去向杰罗姆·帕特顿汇报。然后,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便是处理各种事情,作出各种决定,询问有关的细节。头绪纷繁,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有时几件事情混杂在一起。直到最后,他总算给海沃德的一生作了一个总结,只是这份总结此刻还没有全部写完。明天将有更多同样的事情要做。但是,先说今天。今天,他已经同罗斯科的妻子和儿子进行了联系,并表示了慰问;回答了警方的查问——至少是回答了一部分;检查了丧葬安排—因为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一旦法医同意便马上封棺;供报界发表的一份声明已由迪克·弗伦奇拟好草稿,并经亚历克斯过目认可;此外还处理了别的一些事务,暂时不能解决的,则作出延期处理的决定。
“是这样。”他表示同意。此刻,他知道他需要她,而且将永远需要她。
后来,通往阳台的门上了锁,这只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
他抓住她的手,想起了卡拉汉夫人来以前两人谈话的内容。“别担心我们之间的什么鸿沟,”亚历克斯热切地说,“我们之间也还有很多桥梁。你我是天作之合。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活吧,布雷肯,从现在开始。”
有那么一刹那,罗斯科好像就挂在半空中。接着,只听得一声迅速远去的惨叫,罗斯科便不见了。亚历克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惨剧,毛骨悚然,浑身发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紧跟着上楼的汤姆·斯特劳亨负责料理后事,他命令人们离开阳台以保持现场。这个命令亚历克斯也遵守了。
她表示反对:“这大概是行不通的,或者不能持久。命运与我俩作对。”
今天上午,他是第一个穿过小门冲上大楼阳台的。听到别人焦虑不安地报告海沃德神色异常,他连忙召来其他人询问,从而推断出罗斯科可能去了什么地方。然后,他飞奔上楼。亚历克斯破门冲上阳台时曾大叫一声,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我们就设法证明命运错了吧。”
现在是晚上。亚历克斯正在自己的公寓套间里等待着马戈特,她很快就会来。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仍使他惊魂未定、烦躁不安、无精打采。他给自己调了第二杯掺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往幽然欲灭的炉火中丢了一块木柴。
“当然,我们也有一个有利条件。”马戈特的眼睛闪出调皮的神情,“多少夫妻曾立下山盟海誓,说什么‘直到死神把我们分开’,但是不到一年,就非上法庭离婚不可。如果我们打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套胡说八道,彼此之间也不存过奢望,也许反而比其他人过得更美满些。”
一年多前,班·罗塞利宣布自己病危的那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今天将是另一个这样的日子。
他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有时候,银行家和律师废话说得太多啦。”
亚历克斯·范德沃特觉得,每个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天会一直铭刻在记忆之中,激起尖利的痛苦,直到你停止呼吸或者丧失记忆力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