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耸耸肩,“我就是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们看着它翻动泥土,然后我问:“好吧,母鸡长什么样?”
他耸耸肩,“我觉得像小鸡。”
“母鸡?”
“怎么样?”我问,“这是公鸡吗?”
“是啊。有公鸡,小鸡,也有母鸡。母鸡长什么样?”
只听见一阵掀动羽毛的声音,后来其中一只拍着翅膀走出来。它没走多远,却也足够让我们看到它的羽毛和红色的冠子。
“那里就有一只。”他指着贝克家的后院说。
“也许在笼子里。”他捡起一块石头,朝那堆胶合板和铁丝网组成的破烂扔过去。
“那么,小鸡什么样?”
“我们不会在里面待太久的,不至于惹上麻烦!那些该死的鸡在哪儿?”
他看着我,就像我是个疯子,“你在说什么?”
加利特先发现了那条狗,它睡在露台上两张丑陋的折叠椅中间。他指指狗:“你觉得它会给咱们捣乱吗?”
“我说小鸡!小鸡什么样?”
后院乱得一塌糊涂。这倒没有出乎我的意料。灌木已经长疯了,用木头和铁丝搭的鸡笼摆在一边,院子里没铺草坪,而是一层肥沃的土壤。
他往后退了一步,说:“布莱斯弟弟,你疯了吗。那就是一只小鸡!”他弯腰捡起另一块石头,正要往外扔,这时露台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朱莉从屋里走出来。
其实不一定要爬上贝克家的围栏。我发现,从外面几乎可以直接看到院子里的景象。但是加利特执著地抻着脖子向上看,我不得不照计划行事,不过潜意识里我还是想到,加利特不住这附近,而我还要继续住在这儿呢。
我们一起缩回头。我一边透过围栏向里面望着,一边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行动得很迅速。下课铃一响,我们就从学校溜出来,因为在计划里,如果我们到贝克家够早,就能在朱莉到家之前搞定一切。连书包都没放回家,我们直接冲下小路,准备实施偷窥计划。
加利特小声抱怨着:“就在你抽风问起那只小鸡的时候。”然后悄声说,“不过,这么一来倒是简单了。她是不是拿着篮子?她大概要过来捡鸡蛋。”
于是,我和加利特·安德森就这样在下午三点半来到贝克家的后墙,紧张地朝院子里偷窥。不是为了行动隐蔽,而是不这样就没法在当天晚饭时间向爸爸交差了。
但是她要先宠爱一下她那条脏兮兮的狗。她弯下腰,把狗搓圆揉扁地爱抚了一通,然后唱起了歌。
“当然,哥们儿。真的。”
她竟然真的在唱歌,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在阴天中的一缕阳光,外边还很冷,这个月已经是五月,我猜测你会说是什么让我们走上这条路,我的女孩,我谈论的女孩……”
“真的吗?”
她朝鸡笼里望去,咕咕地叫着,“你好呀,弗洛!下午好,邦妮!过来呀,我的小宝贝!”
我朝他翻着白眼,差一点儿就想说,我还是问问朱莉算了。但他忽然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陪你去。”
鸡笼不够大,她不能走到里面去。它更像一个单面坡顶的小屋,连狗都很难往里钻。不过,什么事情也难不住朱莉·贝克。她弯下身,手掌和膝盖着地,一头扎进去。鸡们咯咯叫着,拍着翅膀跑出来,转眼院子里全是鸡,朱莉只露出一双沾满鸡粪的鞋在笼子外面。
“哦,等等,万一小鸡也长了那些红色的软东西呢。你看着办吧。”
我们听到的不光是鸡叫。她在笼子里继续颤声唱道:“我不需要金钱财富和名誉,我已经很富有,亲爱的,你就是我想要的,我猜测你会说是什么让我们走上这条路,我的女孩,我谈论的女孩……”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爬上围栏,寻找长了长羽毛和红色软东西的家伙。”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寻找小鸡身上有没有红色的冠子或是羽毛。我低头看着朱莉·贝克的脚,好奇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趴在东倒西歪的鸡舍里、鞋子上沾满鸡粪,却还是那么快乐。
“记住,公鸡的个头更大,羽毛更鲜艳。你知道吧,就是屁股后面那些长长的羽毛。红色,或者黑色,或者别的颜色。还有,公鸡是不是头上长了些红色的软乎乎的东西?还有脖子上也是?没错,反正公鸡在脑袋的四周都长着红色的软东西。”
加利特让我重新回到现实。“这些都是小鸡,”他说,“你看。”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伙计。太谢谢了。”
我迅速地把视线从朱莉的鞋子上收回,开始研究那些鸡。先是清点数量。1——2——3——4——5——6。都在这里了。
“不,笨蛋!我妈妈说公鸡的羽毛更鲜艳。”他笑了,“不过对你来说,我就不确定了。”
不管怎么说,谁能忘了她当初孵出了六只小鸡呢?这是本校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县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说了。
“羽毛?你是说我要去数羽毛?”
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请教加利特。没错,它们全是小鸡,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不想让他再有机会数落我,但还是没看出其中的意义。最后,我还是问他:“你是说,这里没有公鸡?”
“公鸡嘛……我不知道……体型大一些。羽毛更多。”
“绝对没有。”
“可是……我怎么才能知道他们养没养公鸡?”
“你怎么知道?”
“当然了。”
他耸肩,“公鸡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
“你让我偷偷摸摸去侦察一下?”
“趾高气扬?”
“你爬上围栏去看看呗。”
“是的。可是你看——这里没有一只鸡长了长羽毛。还有那些红色的软软的东西,”他点点头,“是的。它们肯定都是小鸡。”
“对,怎么了?”
那天晚上,爸爸开门见山地问:“好吧,儿子,任务完成了吗?”他边说边用力刺向碗里的意大利面,在叉子上卷成一团。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这一天还没有开始,就被毁掉了。在学校,我跟加利特讲了这件事,他却只是耸耸肩说:“好吧,她就住在你家对街,是不是?”
我也把面条如此处理,朝他微微一笑。“嗯哼,”我的语气就像是播报新闻,“它们都是小鸡。”
“是的,”他站起来,收起盛麦片的碗,“我得去上班了,你也要去上学。我希望今晚听到答案。”
他翻卷叉子的手忽然停住了,“所以?”
“问他们养没养公鸡?”
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我试着继续保持微笑,说:“什么所以?”
“真的,孩子。我希望你去问问她。克服恐惧,回来告诉我们答案。”
他放下叉子,盯着我的脸,“她是这么回答你的?‘它们都是小鸡’?”
“爸爸!”
“呃,不完全是。”
“我觉得你是。”
“她到底是怎么回答的?”
“我不是怕她……”
“呃……其实她什么都没说。”
他盯着我看了一分钟,然后说:“男孩不应该害怕女孩。”
“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会拉住我解释半个小时!”
“意思是我跑去她家然后自己看了一眼。”我努力说得像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是爸爸不买账。
“就问个简单的问题嘛,布莱斯。没什么大不了。”
“你没问她?”
“爸爸!”
“我不需要问,加利特很懂行,我们一起去观察得出了结论。”
妈妈走了以后,爸爸说:“好吧,孩子,为什么你不去问问朱莉呢?”
利奈特回来了,她刚才去洗掉了仅剩的几根面条上的干酪酱。拿过盐瓶,她瞪了我一眼,“你才是小鸡。”
妈妈站起来,“不好意思。”然后跟着利奈特去了走廊。
“利奈特!”妈妈说,“你注意点。”
“唉,天哪。”爸爸说。
利奈特停止撒盐,“妈妈,他去偷窥了。你明白吗?他从别人家的围栏向里偷窥。难道你能容忍他这么做?”
利奈特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别装得好像你真的关心我似的。”她咬着牙说,然后冲回房间去了。
妈妈把头转向我这边,“布莱斯,这是真的吗?”
“我正想问你呢,亲爱的。出什么问题了?”
现在人人都在盯着我看,我觉得有必要维护自己的脸面,“这算什么?你让我去搞清楚他们家养了什么鸡,我就去了!”
“嘿,这是真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嘿——嘿——嘿!”姐姐发出低低的吼声。
“利奈特!”妈妈喊道,就像是头一次听到姐姐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似的。
爸爸没有恢复咀嚼。“而你的答案是,”他字斟句酌地说,“它们都是……小鸡。”
“你没发现我再也不去他家了吗,白痴!”
“是的。”
“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他叹了口气,叉起一口面条,嚼了很久很久才咽下去。
她怒视着我,从牙缝里说:“闭嘴。”
我的心迅速地往下沉,却还是一头雾水。为了打破尴尬,我说:“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吃那些鸡蛋了,不过我连碰都不想碰,千万别再跟我提到它们了。”
“问问马特或者麦克。”我对利奈特说。
妈妈一边吃着沙拉,一边用目光在爸爸和我的脸上反复逡巡,我相信她在等待爸爸对我侦察邻居家的壮举作出表示。但爸爸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清清喉咙,说道:“为什么?”
“哦,”妈妈说,“好吧,我可不想问她关于鸡蛋的问题。这听起来不太礼貌,对不对?”
“因为……呃,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利奈特耸耸肩,对妈妈说:“你去问问他们好啦。给贝克夫人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说出来。”爸爸忽然开口。
“一只不会打鸣的公鸡。”爸爸说,就像听到了最最荒谬的故事一样。他看了妈妈一眼,意识到自己最好还是附和她关于公鸡不会打鸣的主意,而不是取笑她。“呃,”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不过这也是有可能的。”
“呃,因为,你知道,那里到处都是屎。”
嗯,我们都认为她说到点子上了。但是妈妈仍然不甘心:“也许他们养了一只不会打鸣的。你知道——就像不会叫的狗一样?”
“哦,太恶心了!”姐姐边说边扔下她的叉子。
最后利奈特说:“如果他们养了一只公鸡,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吗?所有的邻居会不知道?”
“你是说鸡的粪便?”妈妈问。
那天我们吃的都是麦片,但谈话的内容一直是鸡蛋。爸爸认为它们完全可以吃——他小的时候吃过农场养殖的新鲜鸡蛋,非常鲜美。但妈妈无法摒弃她会从鸡蛋里敲出一只死鸡的念头,然后话题迅速转向了公鸡的问题——我抱着我的麦片只好无语了。
“是的。那个院子里连草坪都没有。到处都是土,还有,呃,你懂的,鸡屎。小鸡踩在上面,在鸡屎里啄来啄去,还……”
我耸耸肩,“我说过了,我只吃麦片。”
“天哪,恶心死了!”利奈特哀号道。
“好吧,可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这些鸡蛋里有没有小鸡?”
“真的,就是这样!”
“记得吗?去年科技展的时候,你和爸爸花了一个小时看它们出壳。”
利奈特站起来:“你觉得我听了这个还吃得下去?”然后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
“是吗?”妈妈的笑容退去,她重新打开纸箱,“这样啊。我不知道她还……养了鸡。”
“利奈特!你必须吃点东西再走。”妈妈朝她身后喊道。
“呃,她家的鸡下的。”
“不,我不吃了!”她喊回来,一秒钟以后,她转过头,探进客厅说,“而且你再也别指望我吃一个鸡蛋了,妈妈。‘沙门氏菌’这个词对你而言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吗?”
“她下的?”
利奈特冲向走廊,妈妈说:“沙门氏菌?”她把头转向爸爸,“你觉得鸡蛋上有沙门氏菌吗?”
“朱莉。她下的。”
“我不知道,佩西。我更担心的是,我儿子是个胆小鬼。”
她打开纸箱看了看,然后笑着合上了。“真不错!”她说,“谁送来的?”
“胆小鬼?瑞克,别这么说。布莱斯才不是胆小鬼呢。他是个出色的孩子,他——”
从妈妈的表情看来,她正在忙着做饭。“是的,”我把鸡蛋递给她,“不过我只想吃麦片。”
“他害怕一个小姑娘。”
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就是朱莉会做的事,对吧?但是一年后的今天,眼前突然跑出来一箱自家出产的鸡蛋。刚好妈妈从走廊里探出头来问我:“刚才是谁啊,亲爱的?你拿着什么东西?是鸡蛋吗?”这时候我很难压住火气,不去想她那个得了大奖的愚蠢的项目吧。
“爸爸,我不怕她,是她总来烦我!”
她只差没穿一身小鸡戏服了,朋友,我敢保证——如果她真的想穿,早就穿上了。
“为什么?”
我听见朱莉叽里咕噜对评委们说着什么。她拿着一支教鞭——你能相信吗?不是铅笔,而是一支真正的可伸缩的教鞭,以便她站在孵化器旁边也能指着那些图表,介绍观察小鸡21天孵化过程的兴奋之情。
“你知道为什么!她也来烦过你。她做事太过分了!”
她还计算了孵蛋的时间,控制它们在展览当天晚上孵出小鸡。她干吗非得这么做啊?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火山喷发的实景模型,结果人人都去关心朱莉的小鸡怎么破壳了。我也亲自去看了一眼——完全客观地说——太无聊了。小鸡只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就破壳而出,而后的五分钟里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布莱斯,我希望你克服恐惧心理,可是你总是半途而废。如果你喜欢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爱是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但你面对的不是爱,是尴尬。是的,她话太多了,她对每一件小事都过分热心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敲门进去,问她问题,再走出来。勇敢地面对她,把你的问题大声说出来!”
但是,朱莉决心要写一篇冗长的报告,还要加上图表——线图、柱状图和饼图——来描述鸡蛋的活动。几个鸡蛋而已!
“瑞克……”妈妈说,“瑞克,冷静点。他确实回答了你问他的问题……”
那是典型的朱莉作风。她完完全全支配了科技展,而她的项目从始至终都是在观察鸡蛋。要知道,孵蛋的过程其实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细节。调好光线,摆好容器,铺上碎报纸,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不,他没有!”
我以前很喜欢吃鸡蛋。尤其是炒蛋,配上培根或者番茄酱。可是,就算没有蟒蛇在其中作梗,我也知道这些鸡蛋无论怎么烹调,吃在我嘴里必定味如嚼蜡。因为生蛋的鸡是朱莉·贝克在五年级科技展上孵出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呃,谢谢。”说着,我关上了门。
“他告诉我说,那里全都是小鸡!它们当然都是小鸡!我的问题是,有几只公的,几只母的。”
“它们下蛋了!”她把纸箱塞进我手里,“拿着!这是送给你和你全家的。”
爸爸的话好像一下一下敲进我脑子里,好吧,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难怪他讨厌我。我真是个白痴!它们都是小鸡……上帝!加利特假装自己是个鸡类专家,其实他什么也不懂!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
“哦,没错。当然忘不了。”
但是太晚了。爸爸已经认定我是个胆小鬼,为了帮我克服恐惧,他决定让我把那盒鸡蛋送回贝克家,并告诉他们我家不吃鸡蛋,或者我们对鸡蛋过敏,任何借口都行。
“你知道吧……我养的鸡?去年科技展孵化出的那些。”
妈妈插了进来:“你看看你都在教他什么呀,瑞克?这不是真的。如果他把鸡蛋还回去,难道不应该跟他们说实话吗?”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圣诞老人的驯鹿好像不叫这个名字呀。
“怎么说?说你害怕沙门氏菌?”
在斯凯勒家车库里看完那场秀大约两周之后的一天早上,朱莉出现在我家门口,猜猜她手里拿着什么?半箱鸡蛋。她蹦蹦跳跳的,就像在过圣诞节:“你好呀,布莱斯!还记得艾比、邦妮、克莱德和德克斯特吗?还有尤尼斯和佛罗伦斯?”
“我?你不是也有点担心吗?”
真正的噩梦由此开始。
“佩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想有个胆小的儿子!”
还有我自己。
“所以你教他说谎?”
面对蟒蛇,我希望保持冷静,但事实上我开始做噩梦,梦里全是蛇在吞鸡蛋、吞老鼠、吞猫。
“好吧。那就把鸡蛋扔掉算了。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求你正视那个厉害小妞的眼睛,听见没有?”
蛇停止蠕动,开始收缩身体。随着收缩的过程,我们听到了鸡蛋在体内碎裂的声音。“天哪,太恶心了!”女孩子们感叹道。“哎哟,我的天!”男孩子们说。麦克和马特相视大笑:“准备开饭!”
“好的,长官。”
蛇把身体在钢琴脚上绕了三圈,然后马特——也许是麦克——竖起食指:“嘘!嘘!安静安静。看好了!”
“好,就这样吧。”
用钢琴!这到底是条什么蛇啊?姐姐怎么能容忍跟这些疯子待在同一个房间?我看着她,虽然利奈特仍然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了解她——她早就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了。
接下来的八天里,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第九天,她又出现了,早上七点钟,在我家门廊上蹦蹦跳跳地,手里拿着鸡蛋,“嗨,布莱斯!给你。”
他笑了,指着正在爬过房间的大蟒,“噢,太糟糕了。它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打算用钢琴代替你的腿。”
我试着直视她的眼睛,礼貌地谢绝,可是该死的,她看起来那么高兴,我根本没有完全睡醒,不敢就这样拒绝她。
我向后退了两步,眼前全是那个怪物把我整条腿当成餐后甜点一口吞掉的画面。“不——不行!”我说。
她兴奋地把又一盒鸡蛋塞进我手里,而我紧张地把它们塞进厨房的垃圾桶,赶在我爸爸下楼来吃早餐之前。
他摇头,装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它需要一棵树。或者一条腿。”他冲我咧嘴笑着,“你愿意把腿借给它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年。两年哪!它已经变成我早上的固定节目。我得留心朱莉的到来,这样就能在她敲门或者按门铃之前把门打开,我还得在爸爸出现之前及时地把鸡蛋毁尸灭迹。
我嫌恶地耸耸肩,试图保持住正常说话的声音,然后答道:“胃酸?”
终于有一天,我搞砸了。那段时间,因为无花果树被砍,朱莉其实已经不怎么出现了,但是突然有一天早上,她又回到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来送鸡蛋。像平时一样,我接过它们,然后想拿去丢掉。但是厨房的垃圾桶太满了,盛不下这个盒子,所以我把它们放在垃圾的最上面,提起垃圾桶,推开房门,打算把它们一股脑倒进门外的垃圾箱。
不过,这还真有点难度,亲眼见证蛇吞下一只鸡蛋,要比想象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那条蟒蛇把血盆大口张到吓人的程度,含住鸡蛋,只听“咕噜”一声,那只鸡蛋就滚进了它的喉咙。但是戏还没演完。蟒蛇吞下三个鸡蛋之后,马特——也许是麦克——说:“布莱斯弟弟,你知道它怎么消化这些蛋吗?”
猜猜谁像个雕塑似的站在我家门廊上?
于是,我就这样混进了斯凯勒·布朗家的车库,身边围绕着一群中学生,观看一条大蟒蛇吞鸡蛋。我早就在贝克兄弟家的卧室里见过它吃下一只老鼠,所以“小便”的把戏没那么容易吓到我。况且,我意识到他们是存心保留这个小节目用来捉弄我,于是打定主意不能叫他们得逞。
当然是送蛋的小母鸡。
我紧张得不得了,叫利奈特回家吃饭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尖了。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夸张。不过没过多久,乐队就把名字里的“神秘”二字去掉了,“小便”斯凯勒和乐队其他成员也慢慢习惯了我的出现。他们不再对我怒目相向,而是对我说:“嘿,小弟弟,过来一起玩一会儿!”或是“嗨,布莱斯弟弟,想跟我们来段即兴吗?”
我差点把垃圾桶翻倒在门廊上。“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问她。
于是,利奈特就这样再一次因为青春期的冲动被关了禁闭,从此以后,只要晚餐时间利奈特迟到了两分钟以上,妈妈就会命令我去斯凯勒家叫她回家。利奈特大概觉得很尴尬,但我感觉更糟。我还在上小学,而“神秘小便”的成员已经上中学了。他们成熟,穿着讲究,邻里之间都听得到他们的电吉他奏出的强力和弦,而我看起来就像是刚从主日学校回家的小孩儿。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你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给我回屋去,好好反省你的态度,年轻姑娘!”
“想什么?”我绝望了。我急需找到什么东西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在她发现这堆垃圾最上面是什么之前。她把目光移开了,就像难为情似的。朱莉·贝克会觉得难为情?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利奈特也恶狠狠地回答她,“我什么也没说!”
不过,管他呢。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可以把一本湿漉漉的杂志盖在盛鸡蛋的盒子上,而我抓住了这关键的机会。然后,我试图向侧院里的垃圾箱发起快攻,但她竟然上来封堵我。没错,她走过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去路,然后伸出手臂,就像在断球。
“去!回到你房间去。”妈妈恶狠狠地说。
她追着我不放,堵住我。“怎么回事?”她追问道,“是摔碎了吗?”
利奈特只是耸耸肩,表示妈妈随便怎么想都可以。
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是的,朱莉,”我告诉她,“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说我老吗,年轻的女士?因为我确确实实生你们气了!”
而我心里想的是,求求你,上帝,哦求求你,上帝,让我把它们扔进垃圾箱吧。
“这就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妈妈,”利奈特试着给她解释,“名字什么也代表不了。只是为了惹那些老家伙生气。”
但上帝一定是睡着了。朱莉抓住垃圾箱,翻出她宝贵的鸡蛋,马上就发现它们都好好的,连裂纹也没有。
妈妈听说以后,快要气炸了,“哪个父母会放任孩子组织什么‘神秘小便’乐团?太下流了。真是恶心!”
她手里拿着鸡蛋,定定地站在那里,而我倒掉剩下的垃圾。
如果不是利奈特,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对爬行类动物的小小恐惧。利奈特和住在三条街以外的斯凯勒·布朗是死党,一有机会,她就跑去看他练习打鼓。就是那种,咚——咚——砰什么的,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吧?但是后来斯凯勒和朱莉的哥哥组了一个乐队,他们起名叫“神秘小便”。
“你为什么要扔掉它们?”她问,可听上去完全不像平时的朱莉·贝克。那声音轻轻的,带着颤抖。
不管怎么说,马特和麦克让我见识蛇怎么吃鸡蛋。我说吃鸡蛋,是指连壳也不剥,囫囵吞下去的吃法。
于是,我告诉她我们害怕被传染沙门氏菌,因为她家的院子实在太脏了,而且我们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我说得好像我们是对的,她才是错的,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浑蛋,一个假惺惺的浑蛋。
反正,我从没见过哪个老师心甘情愿连续两年教这两个疯子,无论哪一个。
她说,有几家邻居从她那里买鸡蛋。花钱买。
贝克家的两兄弟名叫马特和麦克,不过直到现在我也分不清谁是谁。他们一向形影不离。虽然不是双胞胎,两个人的长相和声音却出奇的相似,他们都和利奈特一个班,所以其中的一个也许留过级。
当我的脑子还在处理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她已经迅速地心算过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了给你这些鸡蛋,我已经损失了超过一百美元?”她的眼泪汹涌而出,转身跑过街道。
以及贝克家的兄弟们。
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并不是我开口向她要这些鸡蛋的——我从没说过我们想要、需要或是喜欢它们——事实上,我从来没见朱莉哭过。不管是体育课上摔断了手臂,还是在学校被别的孩子欺负,或者被她的哥哥们戏弄。即使他们砍倒无花果树的时候她也没哭。刚才,我可以肯定她哭了,但我并没有真的看见她的眼泪。
这里面还有一条蛇。
对我来说,朱莉·贝克那么坚强,不可能掉眼泪。
关于鸡蛋,那是六年级的事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上学用的东西,感到自己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浑蛋。我躲着她、躲着爸爸鬼鬼祟祟地扔鸡蛋扔了两年——我成什么了?我为什么不能站出来说,不要再送了,谢谢你,我们不想要,我们不需要,我们不喜欢……把它们留给蛇吃吧,为什么不告诉她?说什么都可以!
我害怕鸡蛋,也害怕鸡。好吧,你想笑就笑吧,不过我确实没有骗你。
难道我真的害怕伤害她的感情?
快走开!
或者,我害怕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