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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又一次摇了摇头,把车从停车架中取出来。

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我得倾听,此刻我又想起了米歇尔说过的话,说我从不听他说话。于是我说:“我在听。”

“等等!”我叫了起来。我尝试着控制自己,甚至向旁边退了一步,为了不要让场面看起来好像是我欲挡他的路。可在我自己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手已经擒住了他的手臂。

“我亲爱的儿子啊。”我说。

米歇尔向他的手望去,仿佛一只不知名的虫子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然后又看着我。

我感到有根冰冷的锥子刺进胸中,换作任何一位父亲,这时一定会说:“谁不正常了?啊?是谁?你说谁不正常了?”可我不是他们。我知道自己的儿子的目的是什么。我本想,我也许可以伸出手拥抱他、搂紧他,但很可能他会因为害羞而把我推开。我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肢体的拒绝很可能会让我飙出眼泪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

成败尚未成定局,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我们面临着一个转折点,究竟结局怎样,将由一件事后无法再抹去的事决定。我把手从他的手臂上拿了下来。

米歇尔放开了我的手,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摇摇头:“上帝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正常点?”

“米歇尔,还有件事。”我说。

我干笑了几声。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笑,但毫无疑问,一定是有些傻乎乎的。“好,我闭嘴。”

“爸爸,说吧。”

我吃惊地望着我儿子的眼睛,那双诚实的眼睛,从那里面——现在还反复叨叨此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只看得到仇恨的光芒。当我迅速向旁边瞥了一眼,看见那个抽烟的男人时,才回过神来。

“有人打电话给你。”

“爸爸!”米歇尔倏地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臂,猛地一拽,说道,“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啊!”

他紧紧盯着我。在下一秒,我几乎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他的拳头,但对此我一点也不吃惊:他的拳头的骨节狠狠地打在我的上嘴皮,或者再高点,打在我的鼻子上,然后血流不止,但这样一来,有些事就会变得更清晰、更明了。

可他还是就这样走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车锁,只听啪的一声,锁开了。我飞快地扫了一眼餐厅门口抽烟的男人。“米歇尔,”我小声但有些急切地叫道,“你不能就这样逃走,我们得想想,现在该怎么做!还有没有别的视频我没看过?你是要我先上视频网站去搜索,还是你自己现在就告诉我……”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时候?”他问,声音很平静。

“米歇尔,你要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米歇尔,你得原谅我,我本不该这样做的,可是……都是那些视频的关系,我想跟你……我试过……”

米歇尔转过身向他的自行车走去。

“什么时候?”我儿子把他已经踩上踏板的脚又放了下来,两只脚牢牢地贴在石子地面上。

“我不听你说!我就是听得太多太多了。我……”餐厅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环顾四周,向旁边挪了几步,走到大门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该死!”我骂道。

“就在没一会儿之前,还留了条口信。我听了。”

米歇尔叹了一口气。“爸爸!你都不听我说!”

“谁来的?”

“好,等一下,”在那群人走到石子路的尽头,左转,向桥走去时,我说,“你们把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点着了,然后拍了下来,用你的手机,就像拍地铁站的酒鬼一样。”我注意到,那个在地铁站挨打的男人在我的嘴里变成了酒鬼。也许还真是这样,一个酒鬼比那种一天喝两三杯的人更活该挨揍。“然后它就突然跑到了网上,因为你们想这样?你们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它?”我突然想到,不知他们有没有把殴打酒鬼的视频也放到视频网站上。“这酒鬼现在也在网上了吗?”我跟着马上就问了这个问题。

“是B……是法索。”我耸耸肩,咯咯地笑起来,“你们还这样叫他?法索?”

其中一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丢向空中,说道:“为什么不呢?”他得把手臂伸得远远的才能接到空中的钥匙。“你疯了!”女人尖叫着。当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她的鞋子踏在石子路上咔咔作响。“谁还能开车?”另一个男人说着,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我看得很清楚,不可能搞错:我儿子的脸僵住了。虽然当时的光线很弱,但我可以发誓,他的脸绝对变得有些苍白。

“你真的这样说了?”女人咯咯地笑,穿着她同样是银色的高跟鞋,有些不太稳当地踏了几步,“去恩斯特家?”

“他想干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又或者不是,是相当不平静。他试着让自己听起来镇定自若,差不多好像今晚他的义堂兄给他电话这件事,对他已经没有更多意义似的。

餐厅的门开了,笑声响起,有人走了出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们穿着定做的西服,女人穿着一条银色的裙子,几乎整个背都露在外面,挎包也是相同的色调。

但他还是暴露了自己。有意义的是另外一件事:他的父亲窃听了他的留言信箱。这很不正常。任何父亲都会反复思量,顺便说一句,这我也做过。我反复想过,米歇尔会大怒,他一定会咆哮:我是怎么想出来要窃听他的留言信箱的?这样的话就正常了。

“我们没有做过。”他说。

“没什么,”我说,“他叫你给他回电话。”差点就要补上一句:用他那扯出来的和蔼的语调。

他把手插进了上衣口袋里,头垂着,眼睛从帽子尽下方向上窥探。

“好。”米歇尔说。他简短地点了两下头。“好。”又重复了一遍。

“米歇尔,这不只是关系着一个简单的舞会,”我说得又快又大声,超出了我的本意,“这关系着你的前途!”前途——又是一个如此抽象的概念,我在想,立刻就后悔用了这个词。“该死的,为什么你们还要把这些画面放到网上?”不要骂人,我警告着自己。如果你现在开始骂人,那么你跟那些你很讨厌的二流业余演员就没什么分别了。可其间我甚至叫了起来。每个在迎宾台或更衣室附近的人都有可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这也叫酷吗?还是强大?这也无所谓吗?《黑衣人Ⅲ》!天哪,你们这究竟是在干些什么呀?”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就在他之前打他自己的手机的时候说过,他需要一个号码。他要来取回他的手机,因为他需要一个号码。我现在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号码。但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看着我。我看见了那双我看了一辈子的眼睛,但我也看到了一些我宁愿没有看到的东西: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激动,好像我只是一个纠缠不休、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父亲,一个连他儿子几点从舞会回家也要调查的父亲。

“你说我不听你说话,”我说,“可我绝对听过,就在我们讨论你们把视频放到网站上这件事的时候。”

“要我帮你扔吗?”我问。

“是的。”

我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你还说你们没有做过。”

“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我说,“你得把你的手机扔了,扔到人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看了看周围。“比如这儿。”我指了指他刚刚骑车经过的那座桥,“扔到水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周一可以一起去挑一部新的。你这手机用了多久了?我们就说,它被偷了,然后延长合同。这样你周一就有部新的三星或者诺基亚了,或者别的你喜欢的。”

“是的。”

从几个小时前开始(实际上当然更久),我知道,他说得没错。米歇尔是头,他指挥方向,里克是乖乖听话的随从,然而在内心最深处,我对这种等级次序备感骄傲,暗自在想,这样比倒过来好。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惹米歇尔,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顺从的朋友,围绕在我儿子身边就是他们最爱做的事了。经验告诉我,孩子在学校里被愚弄,家长会有多难受,而我从未难受过。

“那究竟是谁做的?是谁把它放到网上的?”

在两段视频里我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是如何对他的堂兄弟呼来喝去,有时甚至训斥的。这正是赛吉常常说他的地方,无疑今晚他又会老调重弹:米歇尔给里克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对此我总是否认。在我听来,这纯粹是他的花招,借此来轻易地把他儿子该担的责任抹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大声问会得到问题的答案。

“哎呀,爸爸……”他开口道。看上去好像他要说点什么,可是他只摇了摇头。

我看着我的儿子,他也看着我。

他站着没动,又一次用他白色的耐克鞋踢着石子。

“法索?”我问。

“米歇尔,”我催促着我的儿子,他已经半转过身准备要走,他说过无所谓,“米歇尔,你必须把这些视频删掉。早就该删掉了,现在真的必须删了!”

“是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