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经常遇到这种事吗?”大胡子问道,并向前倾了倾身子——这样他的头几乎就在我们的桌子上方——更小声更亲密地继续说道,“有人就这样过来问您能否和您合影?”
但他们还没离开。
我的哥哥盯着他,眉间又出现了那道褶。“他们现在还想怎样?”那道褶说,“这大胡子和他的女儿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和蔼一刻,现在他们应该消失了。”
那女孩(内奥米)什么也没说。她向后推了推椅子,站到她父亲身边去。
这回我真得同意他的意见。我们一起经历过多次那些人在赛吉旁边缠着他久久不肯离去的状况。说再见对他们来说很难,他们想把这一刻无限延长。是的,他们几乎总是想要更多,一张照片、一个签名还不够,他们还想要些额外的东西、额外的待遇。他们和其他同样拿到了照片或签名的人之间,必须有所区别,一个他们第二天可以公告天下的故事:你知道,我昨天晚上遇见了谁吗?对,就是他。那样友善,那样平凡。我们以为拿到照片之后,他就会想要恢复安静,但不是!他还请我们跟他同坐,并坚持要我们和他一起喝一杯。可不是每个名人都会这样做的,但是他做了。然后就聊到了很晚。
“最最衷心地感谢您,”大胡子男人说,“我们就不再继续打扰您了,您是来这儿享用您的私人时间的。”
赛吉看向这个大胡子男人,眉间的褶皱又加深了几分,但在陌生人看来,只是因灯光晃了眼而皱起的纹路。他把刀子移到桌布上方,离开盘子一点点距离,然后又移了回去。我知道他正处在怎样的两难境地。这样的场景我已经多次经历过,多过我乐意:我哥哥想要安宁。他已经展示了他最阳光的一面,用手臂挽着那个女孩的肩,给她的父亲留下了永久的纪念,他很平凡,他很人性,谁投赛吉·罗曼一票,谁就为一个平凡而人性的首相投了一票。
赛吉真的表现得相当之和蔼,手还搭在她的肩上:他把那女孩向自己拉近了一些,然后斜过脑袋,斜得几乎要触到她的头。这一定会是一张美妙的照片,一张大胡子男人也许并未期待过的美图。但我有种感觉,赛吉不可能表现得那样和蔼,如果旁边坐的不是这个女孩而是斯嘉丽·约翰逊(或是那位长得像斯嘉丽·约翰逊的女侍者)的话。
但现在,大胡子站着不走,期待着更多的闲话家常,如同他周一在工作时与他的同僚一起大肆吹嘘一样,这点赛吉可必须避免。一丁点辛辣或稍微带点讽刺的评论,就足以彻底搅黄一切,人们对他的好感就会瞬间烟消云散,整个魅力攻势也会前功尽弃。这大胡子周一会去跟他的同事说,赛吉·罗曼是个多么高傲、野心勃勃的家伙,他和他的女儿并没有多打扰他,仅仅只是请他跟他们合了张影,然后就让他继续安静地享用私人晚餐了。而他的同事中可能就会有两三个不再把票投给罗曼,对,这两三个人绝对有可能把这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首席候选人的故事传给更多人,这就是所谓的雪球效应。就像闲话一样,这个故事经过二三四手之后,就会呈现出越来越荒诞的模样。一个最可信的谣言会像野火一般蔓延开来,说赛吉·罗曼粗鲁地侮辱了一位极为平凡的父亲和他的女儿,他们只是非常礼貌地请求他与他们合张影而已;更后面的版本中,这位首相候选人则是粗暴地将这两人都撵了出去。
照相的这一幕引起了一阵必要的骚动。邻桌的人们曾试图无视照相的场景,结果却像之前赛吉踏进餐厅之时一样:人们装作无事发生,事实上确实发生了。我不知道如何更准确地来描述这一切,就好像出了个事故,人们纷纷从旁经过,因为不想看见血,或者更简单地说:就像路边躺着一只被轧死的动物,人们看到了它,从远处就已经注意到了它,却不会去仔细多看一眼。人们对血液和被轧出的内脏没有兴趣,因此人们随便看向哪里都好,比如看向天空,看向稍远处的草地上茂盛的灌木,就是不看路边。
虽说这一切都是我哥哥自作自受,但这一刻我还真有点同情他。我一直都很理解流行歌星、电影明星冲向潜伏在迪厅外面的狗仔,砸碎他们的相机的行为。若是赛吉下定决心,大步向前,给这家伙一个完整的大嘴巴,抽他那藏在讨厌而可笑的、地精一般的胡子后面的嘴,我会百分之百地支持。我在想,我会把这大胡子的手反扣在背后,那样赛吉就可以集中注意力狠狠地抽他耳光;他得扎扎实实用力抽,因为毕竟他还得穿过那胡子才能真正打到他的脸。
“来,坐我旁边,内奥米。”当这女孩坐到一把空的椅子上时,赛吉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说道。大胡子向后退了几步。在相机闪过一次之后,他说:“保险起见再来一下。”于是又按了一次快门。
赛吉对待公众利益的态度,人们可以宽容地将它理解成一种矛盾的状态。在公开的场合,当他在乡镇会议厅回答“党派拥护者”提问时,当他对着电视摄像机或广播麦克风时,当他穿着风衣在集市上分发宣传册并和普通人交谈时,或是当他在演讲台上接受掌声时——咳,我在说什么呢,我要说的应该是上次党派会议上,喝彩声持续了数分钟之久那件事(一束束鲜花被抛到台上,据称是自发的,但实际上是他的竞选经纪人精心导演安排的花招)——在那些时刻,他是闪光的。并不仅仅是因喜悦或自我陶醉而容光焕发,或是因为一个政治家要想在政界高升就必须闪光,否则竞选的事明天就玩完……不,不是因为这些,他是真的在闪光:他在放射出一些东西。
“当然!当然!”在大胡子伸出相机指着他的女儿时,赛吉和蔼地叫道。“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女孩。这不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不是那种会让我的哥哥两眼冒金光的类型:不是会让他为其卖力的女孩,不像之前那位笨手笨脚、长得像斯嘉丽·约翰逊的女侍者。但是她的脸蛋生得绝对俊俏,是一张透着智慧的脸,我得纠正一下——实际上有点过于智慧了,对跟我哥哥合影来说。“内奥米。”她答道。
当我得以亲身体验我的哥哥如何完成这种转变时,他总是让我很吃惊,惊讶和惊喜。我哥哥,这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这个“现在就必须吃”、三口就食不知味地吞下了他的腓力牛排的家伙,这个只要话题一与他无关眼神就会游离、太容易感到烦闷的蠢货,就是这样的一个哥哥,他是如何在讲台上、在聚光灯下开始一字不差地发光的——简言之,他是如何摇身变成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政治家的?
也许我是唯一察觉到他眉间因恼怒而起的褶皱的人,在那个大胡子男人与他攀谈的时候:“请原谅,您……您……这儿的这位先生向我担保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我们……”那褶皱只出现了一秒,然后我们看到的就是赛吉·罗曼,这位人人都可以投票给他、与普通人在一起感觉良好的首相候选人。
“是他的光芒,”一个青年人节目的主持人后来在做一个女性杂志的采访时说道,“当你靠近他时,就会有些东西发生。”我偶然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个节目,人们可以清楚地辨别出赛吉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一直笑,这是他自己训练出来的,他的眼睛没有跟着一起笑,所以人们能看出来这不是真正的笑。不过,他在笑,这一点人们喜欢。此外,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的手几乎一直插在裤袋里,完全没有感到无聊或是居高自傲的样子,而是相当放松,好像他正站在校园里一样。(“校园”很是接近这儿的情景,因为录制是在演讲后,在一个吵闹的、照明很差的青年机构内进行的。)虽然他做学生有点太老,但是他一定是最讨人喜欢的老师:是那种让人信任的老师,也会说“扯淡”“酷”这样的词,不戴领带,在集体游巴黎时会在酒店的酒吧里喝得醉醺醺。赛吉不时从裤兜里伸出一只手,为了用动作着重指出党纲中的某个特定的点,看上去他的手指像是要穿过女主持人的头发,或是像在对她说,她拥有一头漂亮的秀发。
他们一定想再次为照相的事表示感谢。赛吉的表现真的可算是绝对礼貌,从一个正在用餐的私人个体,到国内知名的、一直保持个人本色、平凡如你我、随时随地都可与其交谈,且并不因此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政客,这角色的转换真是进行得天衣无缝。
但当他私下里在某个地方时,这些举止就全变了,跟所有的名人一样,他也有这样的目光:当私下里踏足某个地方时,他从不正眼看任何人,目光总是四处扫射,不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看向天花板,看向吊在上面的灯,看桌子、椅子、墙上的一幅画——最好是哪儿都不看。其间还露齿冷笑,是一个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人的冷笑——或者特地不看他,反正原则上来说都一样。很明显,要把公共场合的生活和私人生活分开,这件事对他而言有时会有些麻烦。人们可以看到他一本正经地想,在私人生活中能快速地多钓几张选票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就像今晚在餐厅一样。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十米。我可以看见我哥哥坐在我们的桌前,他却看不到我。在等待主菜的过程中,我向外张望了好几次,因夜幕降临,最多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然而窗玻璃的反射如此之强,从我的座位向外只能看到映出的整个餐厅的影像。赛吉得把他的脸紧紧压在窗玻璃上,才有可能看到我站在这儿,不过,除了池塘另一边的一个黑影以外他还能看清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环顾了一番,在这黑暗中我唯一能辨别清楚的,只有那荒无人烟的公园。没有任何克莱尔和芭比的踪迹。我的哥哥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从这儿我看不到他的盘子,但我敢打赌,那盘子空了:他吃完了,饥饿感已被消除。赛吉抓起他的杯子喝着。在那一刻,那个大胡子男人和他的女儿站起身来,向门口的方向走去,到达赛吉的桌前时,他们放慢了脚步。我看着,大胡子男人抬了抬手,他的女儿笑了笑,向赛吉打招呼,赛吉则举起杯子回应。
他先看了看那个大胡子男人,然后看向我,眉间的褶皱消失了。他眨了眨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机。
我又向左转了个弯,沿着池塘往前走,餐厅的灯光倒映在昏暗的水中。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餐厅里用餐的人。我继续向前走了一小段,然后停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着,看向屏幕,“我得接个电话。”他朝大胡子抱歉地笑了笑,按了一个键,把手机拿到耳边。
我沿着两旁是电子火炬的石子路左拐,走到一条环绕餐厅的小路上。右边是一座跨在一条水沟上的桥,穿过桥可以走到大路和小酒馆,左边是一个四方的池塘。池塘消失的黑暗处,我可以看到一些东西,起初还以为是一堵墙,仔细看清楚才发现原来是一人高的树篱。
人们什么都没听见,没有老式的哔哔声,也没有好玩的个性旋律——但是有数不清的杂音干扰,或许因此,大胡子、内奥米和我都没有听见,又或者他调的是振动模式,谁知道呢?谁又该知道呢?大胡子肯定不知道。对他来说,这一刻是他收回未做完之事的时候。他当然可以怀疑那个电话,也有任何权利去想自己被当成了笨蛋——但是根据经验,人们通常不这样想,否则这样一来,他们的故事就会有损伤:他们和未来的荷兰首相共上一张照片,还跟他交谈了几句,但他同时也是个比他们忙碌得多的人。
我从更衣室和迎宾台的女服务生旁边经过,走向餐厅大门。外面温暖而惬意,圆月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穿射下来,空气中飘着一些我无法准确归类的味道,不过这味道有点让我想起地中海。远一点的地方,公园的尽头,能隐约辨认出开过的汽车的头灯和一条马路的路灯的灯光。再远一点的地方,穿过灌木丛,小酒馆的窗户闪着光,里面的平民正开心地享用着他们的猪排。
“是,”赛吉对着手机说,“哪里?”他已经不看大胡子和他的女儿了,而是看向外面,对他而言,他们已经消失了。我得承认,他演得相当令人信服。“我正在吃饭。”他说着,还看看手表,提了餐厅的名字。“十二点前我不行。”他说。
我大声地叫出嫂嫂的名字,其实只是形式上,这是一种借口,借此我可以为我在女洗手间门前出现一事加以辩护,若里面其中一间真的有人的话,但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我现在已经把望着那大胡子男人当成了我的义务,我是那个将病人送到门口的助理医生,因为医生现在得忙着看下一个病人。我打了个手势,不是道歉的手势,而是告诉他们,他和他的女儿现在可以退下了,不会丢失脸面。
“芭比?”
“这就是人们该问自己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的时刻。”我的哥哥叹道,在他把手机重新插回口袋,又回到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之后。“先生们,这种就是最糟糕的!这些个纠缠不清的家伙。哪怕至少是个可爱点的小姑娘……”他眨眨眼,“噢,对不起,保罗,我忘了你恰恰迷恋这种墙边之花。”
撇开小解池,里面的空间设计与男洗手间简直一模一样。不锈钢、大理石、轻音乐。唯一不同的只有摆在两个洗手盆之间的花瓶,里面插着水仙花。我又不禁想起这餐厅的主人,想起他的白色翻领毛衣。
他哧哧地笑着他的笑话,我也跟着一起哧哧地笑,边笑边望望门边,看看克莱尔和芭比是否会重新出现。比预计的要快,赛吉又严肃了起来,他肘部撑着桌子,手指搭在一起,问道:“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克莱尔……?”
就在此时,那些人端来了主菜。
我先尝试了一下女洗手间,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道缝,为免吓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