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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一件闪电般穿过我脑子的事情是:克莱尔已经知道我们会有一个男孩,可是她从未告诉过我。更气人的是:直到生产前一天,我们还在想女孩的名字。男孩的名字,早在几年前,在克莱尔还没有怀孕时,我们就已经确定了,就叫“米歇尔”。不过女孩的话,我们还在“劳拉”和“尤利娅”之间徘徊。

后面写着“男孩”的方框被打上了钩。

在那张纸上,还有很多手填的数据。我也多次看到了“好”字。

“羊水测试。”我从信封里抽出来的纸上用大写的字母印着这几个字。下方不远处是两个小方框,一个后面写着“男孩”,另一个写着“女孩”。

纸的下方有一个大小约为五乘三厘米的方框,标题为“异常”。这一栏被填得满满的,与前面填写数字和在“男孩”一栏处打钩的笔迹出自同一个人,不过却看不懂。

是克莱尔动手术的那家医院,也是米歇尔出生的那家医院。

我开始阅读,但马上又停了下来。

当我发现自己在找什么的时候,我又想停止了。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是克莱尔再也不戴了的太阳镜、扎头发的皮筋和耳环。但在第二个抽屉里却躺着一些文件:一个网球俱乐部的会籍资料,一份自行车保险的保单,一张过了期的停车证,还有一个带透明方窗的信封,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左下角是一家医院的名字。

这回不是感觉自己没有权利。

我又不禁想到克莱尔住院的那段时间。有一次,医生要给她做一个身体内部的检查,我也去了。我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紧紧抓着她的手。在他们不知从哪儿给我妻子插入一根东西的时候——一根皮管,一根探针,还是一个镜头——医生要我也一起看监视器,而我只是很快地看了一眼,就急忙把视线瞥向旁边。这跟我忍受不了那些画面或是害怕自己会昏过去没什么关系,不,不是这个原因,是别的。我是在想,我没有看的权利。

不,是别的。我真的非知道不可吗?我在想,我真想知道吗?这会让我们的家庭更幸福吗?

我想到我们用餐的那天晚上最后发生的事。在米歇尔回到家之前,我一个人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在我们的客厅里有一个复古的带抽屉的柜子,是克莱尔用来存放她的东西的。在我拉动第一个抽屉时,我就已经感到我是在做一件自己事后会后悔的事。

在那一栏手写的段落下方,还有两个小一点的方框。后面分别写着“决定人:医生/医院”和“决定人:父母”。

克莱尔和我。克莱尔、米歇尔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分享,分享一些以前没有过的事。虽然我们不是所有的事都三个人一同分享,不过也许这也没必要。人们不需要相互知道对方的所有事,秘密不会成为幸福的绊脚石。

“决定人:父母”一栏被打上了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时地看看对方。作为丈夫和妻子,作为一个幸福家庭的两个组成部分。当然发生了一些事,在前一段时间我越来越经常地想到海难。一个幸福的家庭是能够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我不是要说,这个家庭在经历过海难之后会变得更幸福,但无论如何幸福也不会减少。

决定人:父母。那儿写的不是“决定人:父/母”或者“决定人:母”。那儿写的是“决定人:父母”。

“是呀。”我回答道,跟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我把那张纸塞回信封里,再把信封重新放回过了期的停车证下方时,我在想,这将是两个我从现在开始会挥之不去的词。

“啊,我好像突然听到自己在说话,”她说,并且还一直在笑,“关于兄弟和姐妹的事,那不正是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决定人:父母。”在合上抽屉时我大声说。

“怎么?你笑什么?”我问。

在米歇尔出生后,所有人,包括克莱尔的父母和一些直系亲属,都说他和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翻版!”米歇尔在客厅里刚被从摇篮里抱起来时,就有一个来访的人叫起来。

克莱尔听了,笑了起来。

连克莱尔也忍俊不禁,她不可否认,米歇尔跟我实在是太像了。直到他长大了一点,人们才能够好心却十分费劲地从他脸上找到一点他妈妈的影子,主要是眼睛,还有鼻子和上唇之间的部分。

“我经常问自己,如果他们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博还会不会勒索他的弟弟和他的堂兄弟。”克莱尔说。“当然不会啦,人们都知道的,真正的兄弟姐妹是会吵架,有时甚至会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对方,但是……当真的有事发生的时候,当关系到生死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互相帮助的。”

一个翻版。在我把抽屉重新合上之后,我听取了答录机里的留言。

“你怎么看?”在她看完后我问她。我们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两人之间摆着剩下的早餐。阳光洒进花园,照在餐具柜上。米歇尔在踢足球。

“哈啰,我亲爱的!”我听到我妻子的声音在说,“你怎么样?不觉得无聊吗?”在接下来的沉默里,可以清楚地听到来自餐厅的各种声音:混合的人声,一个盘子叠在另一个盘子上面的声音,等等。“不,我们只是再去喝杯咖啡,过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到家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收拾收拾。你吃的什么呀……”

我知道它的答案,但我还是先把它递给了克莱尔看。

又是一阵沉默。“是的……”沉默。“不……”沉默。“是。”

文章的结尾还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亲生父母是不是不会那么快就对不受自己控制的孩子不再抱希望。

我了解我们家的答录机的操作。按下3,就会将信息删除。我的拇指已经在3的位置了。

我又不禁想到动物收养所。当人们把那里的一只狗或一只猫领回家时,他们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曾经经历过些什么,它们有没有被打?或者有没有整天被关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受苦?但这都没关系。假如这只狗或猫不服帖的话,人们就会把它再送回去。

“待会儿见,亲爱的,亲一下。”

我想到在法国的那几天,想到在我哥哥的花园里举办的聚会。当博因为偷鸡被那些法国农民抓住之后,赛吉说,他的孩子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的孩子,他说,没有做出任何分别。

我按了下去。

另一张报纸为这个意外贡献出了一整版,其中第一次公开讨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要找的是自己的亲生子女,父母们会不会花更大的投入呢?另外还举出了养父母决定对走上邪路的子女不管不问的例子。这些问题,人们经常会将其归因于各种外部因素,比如人们无法在异国的文化中扎根,就被称作最重要的因素。跟着是基因方面的因素,即所谓的从生身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天生缺陷”。假如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被领养的孩子,那么他们在被领进新家之前可能经历过的事,也会被归为因素之一。

过了半个小时,米歇尔回到了家。他吻了一下我的脸颊,问,妈妈在哪儿。我说,她会晚点回来,我待会儿会跟他解释。我注意到,米歇尔的左手指骨处破了皮。他跟我一样是左撇子。他的手背上是凝固了的血。现在我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左眼眉骨处,我也看到了血迹,夹克上粘着表面已经变干了的污泥,白色的运动鞋上还有更多的污泥。

几乎可以这样断言,为了把博找出来,他们都已经快把天地翻转过来了,不过也有人质疑。第一个猜测博也许是受够了他的养父母、回到他的出生地去了的是一份周刊。“这种情况在他们处在‘叛逆的年纪’时是会出现的,”那份周刊这样写道,“这时,收养的孩子就会踏上寻找亲生父母之路。或者至少他们会产生对自己家乡的好奇心。”

我问他事情怎样了。

“妈妈,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对你说,我爱你……”

他告诉了我。他告诉我,视频网站上的《黑衣人Ⅲ》已经拿下来了。

最近的一次节目中播放了一条新闻,博在失踪前给他妈妈的手机语音信箱留过言。芭比的手机是找不回来了,不过这个信息也被封锁了,即使它现在的意义已经不同于那个共进晚餐的夜晚。

我们还一直站在门厅里。在讲述的过程中,米歇尔停顿了一下,看着我。

不过赛吉和芭比还有其他的事够他们烦的,比如贴寻人启事找他们的养子博。他们把这事搞得很大,在各大报纸杂志登照片,在城市乡村贴海报,在电视里播放寻人启事。

“爸爸!”他说。

“我想,他现在已经明白了,”酒馆的意外发生几周后,克莱尔这样说,“是他自己说的:他希望我们作为一家人一起来解决这件事。我想,他已经明白,有些家丑就是不可外扬的。”

“嗯?怎么了?”

赛吉当然没有起诉,没有控告他的弟妹,他弟弟的妻子,因为这不是个好兆头。

“现在你又那样了。”

当然无疑是胡子,给了他致命一击的胡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先被留出来,然后又在已经太晚了的时候被刮掉了的胡子。赛吉·罗曼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这就是选民们得出的结论,而他们会把选票投给他们熟悉的人——如同地毯上的污渍。

“什么?”

在选举预测中,赛吉·罗曼之星戏剧性地陨落。几个月前看起来还像是已经赢了的比赛,现在却变成了自由落体。选举前的一个月,他又把胡子刮掉了,这真是绝望的最后一幕。选民们看到了带伤疤的脸,也看到了那些光秃秃的地方。一张带伤疤的脸可能给一个人造成的损失,是令人极为诧异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公平的。人们看到这些光秃秃的地方,就会不自觉地问自己,这些地方之前曾经是什么呢?

“站在那儿笑。我第一次跟你讲取款机的事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你还记得吗?在我的房间里,在我讲到台灯的时候,你开始笑,讲到油桶的时候你还在笑。”

赛吉输了选举。一开始选民中还不乏一些人,对这位面孔整得叫人恶心的候选人还怀有一定的同情。一只葡萄酒杯——一只快碎到杯柄的葡萄酒杯,我真得说——造成的伤口是很罕见的。特别是这些伤口很少能愈合,而且会产生很多息肉和光秃秃的地方,在这些位置,原来的脸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头两个月内,他接受了三次手术。最后一次术后,他留了一阵胡子。现在,当我再去回想,我觉得那胡子就是转折的开始。他披着风衣,站在广场上、在工地上、在工厂门前,发放传单——留着他的胡子。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望着我儿子的眼睛。

那晚,当我后来在小碟子里放上了剩下的四百五十欧元时,餐厅主管开始还以为我理解错了。他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谁知道呢,也许他是想说百分之百的小费实在太高了,然而我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这是给您的……只要您向我保证,永远不把看到我和我的儿子在花园里的事情说出去。永远。不光是现在,不光是一周以内,也不光是一年之内。是永远!”

“而现在你又站在那儿笑,”他说,“要不要我继续讲下去?你肯定想知道一切吧?”

在我们要去餐厅用餐的那天早上,我取了五百欧元出来,打算付了全单的,包括小费。我打算在我的哥哥瞅准机会递出他的信用卡之前,很快地在那个小碟子里放上十张五十欧元面值的钱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但是我们的朋友们从来不笑。有一次,一个很好的女性朋友在一家类似的餐厅里用餐时说:“这些人得靠这个生活呀!”

然后米歇尔向前一步,伸出双手绕着我,把我拉近他身边。

六十欧元的小费啊——我实在忍不住,哧哧地笑。如果不注意的话,我又会大笑起来。这是有点神经质的笑,如同在葬礼上或是教堂里,在这些本该保持安静的地方。

“亲爱的爸爸!”他说。

在一个人们一看到账单就会哈哈大笑起来的餐厅,该给多少小费呢?我记得,这是我们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不一定只是和赛吉、芭比讨论,还有其他跟我们一起在荷兰的餐厅里用餐的朋友。我们来设想一下,一顿四人餐要四百欧元——请注意,我现在并不是说我们的这顿是四百欧元,小费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比例来算,那么按照逻辑就得留下最少四十欧元、最高六十欧元的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