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吉离桌子有几步远,他深深地向前弯下身子,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的两根手指捂着另一只耳朵。“不,不是这样的,”我刚好听到,“事情比这复杂得多。”然后他就穿过桌子向洗手间或是出口的方向走去。
“该死的!”芭比把餐巾扔到桌上。“该死的!”她又说了一遍。
克莱尔从袋子里拿起手机。“我给米歇尔打个电话,”她说着,看看我,“几点了?我不想把他吵醒。”
赛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很抱歉,不过我得接个电话。”他把手机拿到耳边,向后推开椅子,半直起身。“喂,我是赛吉·罗曼……你好。”
我没带表。自从我离职之后,我就尝试跟着太阳的节奏来生活,跟着地球的运转和光线的强弱。
“是跟我们的儿子有关,”克莱尔说,“对,也是我们的酒馆。我们当然没有权利提出那样的要求,但是我们的感受就是这样。不过保罗说得对,我们没法对此做出解释。这种事,人家要么理解,要么不能理解。”
克莱尔知道我已经不戴表了。
“跟这有关?”赛吉问,“跟你们的酒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你们的酒馆。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公开的、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入的地方。请原谅。”
“我不知道。”我说。我感到脖子后一阵痒痒的感觉,原因就在于我看着我的妻子的方式——盯着,其实可以说得更好一点——这样的话我就会有种感觉,好像我被牵扯到什么事情里面去了,尽管眼下我还无法预见到是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呢!”芭比说,“你们说得好像开新闻发布会是理所当然似的。我本来还指望你们能劝他放弃这个傻念头的。你可以的,克莱尔。想想你在花园里说过的话吧。”
毕竟不被牵扯进去会更好,我想。这比“爸爸对此一无所知”好多了。
“不,别拜托,”克莱尔说,“这里说的是你如此轻易地把我们的一切据为已有。保罗是这个意思。你虽然嘴上说的是我们的孩子们的将来,但实际上你对此真的毫不关心。你侵占了他们的将来,正如你就这样轻易地把酒馆侵占,用来作为你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合适场所,只是为了让它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你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要问问我们对此的看法。”
克莱尔看向旁边。
“哦不,拜托了。”赛吉说。
“怎么了?”芭比问。
“可是他说得对。”克莱尔说。
“几点了?”克莱尔问。
“保罗,拜托你现在正常一点好不好,”赛吉说,“我们在这儿讨论我们的孩子们的将来呢。我的将来我已经不想再把它作为主题探讨下去了。”
芭比从袋子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
我在等着接下来还有什么话,可是只有沉默。“没错,”我说,“美好的回忆。不知我和克莱尔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回忆呢?”
然后她说了时间,并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没有对着克莱尔说:“可是你可以看你自己的手机呀。”
“猪排!”赛吉叫起来。
“我们的宝贝已经在家里窝了一整晚了,”克莱尔说,“虽然他已经快十六岁了,是强壮的男子汉了,可是……”
“我们很喜欢那酒馆,”芭比说,“我们对那晚的回忆特别美好。”
“反之,对于一些别的事情,他们也已经不小了。”芭比插进来。
“其实我已经说完了,”我回答道,“谁连这种事都不理解的话,我也没法向他解释什么了。”
克莱尔没有作声,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做。“有时候我想,我们做的才正是错误所在。”她说,“我们知道,他们已经不小了。对外界来说,他们已经成年了,因为他们做了一些我们作为成年人认为违法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他们自己对待这件事还是更像孩子。这正是我想对赛吉说的。我们没有权利夺走他们的童真,没有权利仅仅出于这唯一的原因,即按照我们成年人的标准是一种违法,就要他们用一生来赎罪。”
“让他说完。”芭比说。
芭比深深叹了一口气。“很遗憾,我认为你说得对,克莱尔。有些东西消失了,也许是他的无拘无束。他一直是这样……唉,你们知道的,里克是怎么样的。这样的里克已经不存在了。过去几周里,他一直都只是窝在他的房间里,吃饭的时候几乎什么话也不说。脸上挂着一种,一种严肃的神情,好像这段时间他都在不停地冥思苦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没有这样冥思苦想过。”
“保罗,”赛吉说,“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的严肃性有没有概念——”
“但是你们怎么对待这件事,也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我是指,也许他一直都在想来想去,是因为他认为你们希望他这样。”
“没错啊,我真的觉得很难得,”我说,“上次是我们带你们去的那里,那是我和克莱尔经常去吃每日套餐的地方。人们不能就这样突然在那里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有一会儿,芭比什么都没说。她一只手平放在桌子上,用指尖把手机向前推了一厘米。“我不知道,克莱尔。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更希望他这样,我想,不是我希望他想这件事,即使说这样的话也许不太公平。可以确定的是,他父亲的地位有时候对他而言,真是个问题,在学校里,在朋友当中。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十五岁了,但还是一直很孩子气,同时他又是一个电视里天天都能看到的人的孩子。有时候他会怀疑友情。他想那些人对他好,是因为他的爸爸很出名。或者反过来:老师们有时对他不公平,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处理这种关系。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他就要上中学的时候,他对我说:‘妈妈,我有种感觉,我要从头开始了!’对此他很高兴,可是一周之后,整个学校就都知道他是谁了。”
“保罗,拜托!”赛吉说着看着克莱尔。
“而接下来,整个学校还会知道一些别的事,如果依照赛吉的主张的话。”
那微笑,至少是微笑的尝试,从芭比的脸上消失了。
“我一直都在劝赛吉。我说里克已经因为他的父亲有够多的麻烦了,已经超出了对他有好处的范围。而现在赛吉还要把他一起拖进这整出闹剧里,让他再也无法摆脱此事。”
“我觉得赛吉选了我们的小酒馆真是难得。”我说。
我想到了博,想到了那个来自非洲的、在芭比的眼里不可能做出任何坏事的养子。
餐厅主管走了以后,芭比转向我——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你呢,保罗?我们还没听到你的意见呢。你怎么认为?”
“在米歇尔身上,我们还可以确定,他还一直保有你所说的无拘无束。当然他没有一个这么有名的父亲,不过……这事没有给他带来太沉重的负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不安,因为他好像还并不清楚这一切对他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反应真的还像个孩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而不是个会思考的、早熟的成年人。对我和保罗来说,这也是个两难的事。我们该怎样做,才能既向他指明他的责任所在,同时又不破坏他的童真呢?”
“还有账单。”赛吉又说了一遍。
我看着我的妻子。对于我和保罗……从克莱尔和我还以为对方还被蒙在鼓里到现在有多久了?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我看了看赛吉没再碰过的冰激凌:正如树木的年轮或者“碳14法”一样,从技术的角度来说,也应该可以从冰激凌的融化过程推断出消逝的时间。
“一样的。”我说。
我望着克莱尔的眼睛,望着我妻子那双对我而言意味着幸福的眼睛。没有我的妻子,我就什么都不是,男人偶尔在善感的时候会这样声称。他们把自己称为笨拙不灵活的人,可是其实他们是想说,他们的妻子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是为他们把不好的东西扫除,而且从未停止过,在白天随时随地给她们的丈夫端上一杯。我并不想让克莱尔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同样,就算没有克莱尔,我也会走下去,不过是走不同的方向。“克莱尔和我希望,米歇尔能继续他的生活。我们并不想给他灌输负疚感。我是说,虽然他是有些责任,但是不应该说,一个躺在取款机隔间里挡路的无家可归的女人,突然一下子就变成完全无辜的了。如果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法律观点不放,那么人们很快就会陷入偏见中。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一直能听到这样的话:这些出轨的年轻人会有什么下场。从来没有人对出轨的流浪汉、无家可归者说一个字,他们可是哪儿舒服就躺哪儿。不,请注意,他们是想借此惩一儆百,因为法官们会间接想到他们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不想让米歇尔成为一群民众暴徒的牺牲品,这些人就想见血,也是他们在叫嚣要重新恢复死刑。米歇尔对我们而言实在太宝贵了,我们可不想把他送给这帮乌合之众当牺牲品。再说,就牺牲品而言,他实在太聪明了,才不屑做呢。”
餐厅主管鞠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躬。“一杯新酿渣酿白兰地给这位女士,”他说,“那这位先生呢?”
在我发表辩护词期间,克莱尔一直望着我,她的眼神和微笑此时也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这种幸福,能应付很多事,是外人无法轻易就摧毁的。
“就普通的吧,”克莱尔打断了他,“透明的那种。”
“你说得简直对极了!”她说着,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伸向空中。“我要给米歇尔打电话。你刚刚说的,几点了?”她问芭比,并按下一个键——当她询问时还是一直看着我。
“那就是两杯意式浓缩咖啡和两杯渣酿白兰地,”他说,“请问要哪种渣酿白兰地呢?我们一共有七种,有年代久远的木桶酿造的,也有新酿的——”
芭比则再一次看了看手机,说出了时间。
不过芭比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用纸巾遮着鼻子。“我什么也不要了,谢谢。”她说道,没有看餐厅主管一眼。
我在这里就不说准确的时间了。说出准确的时间之后,可能会对一个人不利。
“您呢?”餐厅主管一开始似乎有点迷惑,现在他看着我的哥哥。不过赛吉摇了摇头。“就要账单,”他说,“我和我妻子……我们得……”他望向他的妻子——一种惊慌失措的眼神,我从侧面都看到了。现在芭比要是也点一杯意式浓缩咖啡,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
“哈啰,我亲爱的!”克莱尔说,“你怎么样?不觉得无聊吗?”
我的妻子。我感到一阵温暖,打从心眼里希望此刻能坐到她身边、触到她。“我也要一杯渣酿白兰地。”我说。
我注视着我妻子的脸。每一次她和我们的儿子打电话时,她的脸上、眼睛里都会有些东西散发出来,她会开始发光。现在她笑着,用轻松的口气说着话——可是她没有在发光。
“我也要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克莱尔说道,“再要一杯渣酿白兰地。”
“不,我们只是再去喝杯咖啡,过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到家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收拾收拾。你吃的什么呀……”
“我还想再来一杯。”我说。“一杯意式浓缩咖啡。”我补充道。“再来点别的。”我想了一下,还想要点什么。整个晚上我都表现得比较克制,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马上决定自己此刻想要点什么。
她听着,点点头,又说了几次是与不是,最后用一句“待会儿见,亲爱的,亲一下”结束了对话。
“请您帮我们拿账单来吧。”赛吉说。也许我漏掉了点什么,但是我想他并没有先等芭比和克莱尔对他的建议做出反应:她们觉得这个建议如何?她们是否愿意移驾到小酒馆?
事后,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她没有发光的脸,还是因为她一次也没有提我们之前在餐厅的花园里和我们的儿子碰面的事,不管怎样,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我们刚才已经成了这出戏的见证人。
不管叫什么吧,这个“前”字总归听起来不大舒服。前足球运动员,前赛车手,对此都有亲身体会。我真的很怀疑,明天的新闻发布会之后,我的哥哥是否还能一直在这家餐厅得到一张预留的桌子。当天的桌子。似乎可能性比较大的应该是,等待名单上的前候选人,最早能在三个月之后被安排一张桌子吧。
不过这出戏是为谁导的呢?为我?我想这不太可能。为芭比?可是目的何在?克莱尔两次向芭比明确地询问时间——似乎想借此确保芭比以后还会记得此事。
前任,我在心里纠正自己,前任首相。哦,不……一个从未当过首相且放弃了机会的人该怎么叫呢?前——候选人?
爸爸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我想……”他先看看芭比,然后看看克莱尔。“我建议我们到小酒馆去喝一杯,怎么样?”他说。
然而突然,爸爸明白了。
赛吉又看了看表。
“这两杯浓缩咖啡是给……”是一个穿黑裙的女侍者。她一只手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是两杯浓缩咖啡和两杯杯子极小的渣酿白兰地。
也许是我搞错了,不过他的动作和表情暴露出了某种仇恨。这种事在这样的餐厅经常会遇到:客人已经吃完了,那么再开一瓶酒的可能性就降低了;或者可能也就这样走了。不管他在七个月后是否会成为新的首相,我在想,都不会有时间再来或者说再见了。
当她把咖啡和酒放到我们面前时,我的妻子正噘着嘴唇做出亲吻样。
餐厅主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又出现在我们桌边,双手扣在身后,上身微微弯下;很快扫了一眼赛吉面前瘫软下来的冰激凌,然后用询问的眼神一一看向我们。
她看着我——然后对着我们之间的空气一吻。
“先生们要再来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