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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天晚上,赛吉和芭比顺道来探访。第二天克莱尔又要动手术。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天晚上我做了通心粉,蒸煮通心粉,老实说,这是唯一一道我掌握了全部烹调工序的菜。和平民小酒馆里的排骨配薯条一样,都算是米歇尔最喜欢的菜,因此在克莱尔住院期间,我每天都做这道菜。

我正要把通心粉分到我们的盘子里,门铃响了。赛吉和芭比没有先问一下他们是否可以进来,就已经立在客厅里了,在我还来得及请他们进来之前。我看到芭比是如何先打量客厅然后是整间屋子的。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用餐,我把餐桌摆在了客厅、电视机前。芭比察看了一下餐垫和餐具,然后看向电视,它开着,因为几分钟之后,体育新闻就要开始了。然后她又看着我,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

这个特别的眼神逼得我要采取自卫措施。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和米歇尔一同用餐时的喜庆氛围,因为在某些事情上我严重偏离了我们以往的习惯。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一处显出衰落的痕迹,怎么说也不需要把家务完全拷贝成克莱尔平时拾掇的样子吧。我想,甚至芭比的嘴里还会冒出“男人做的家务”和“假期的感觉”这样的话。

说实在的,我真是低能,事后还直拍脑门,毕竟我又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解释。而其间芭比已经上了楼,到了米歇尔的房门前。米歇尔坐在那里,被玩具包围着。他正在摆放一百块多米诺骨牌,模仿世界多米诺骨牌日。当他看到他伯母的时候,立刻跳了起来,冲进她张开的怀抱。

在我看来,他有点太兴奋了。虽然他喜欢看到他的伯母,但是他双臂环抱着她的大腿、好像再也不愿松开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似乎在怀念屋子里有个女人的感觉。有个妈妈。芭比搂搂他,捋捋他的头发,同时环顾着房间,我也跟着环顾。

房间的地板并没有完全被多米诺骨牌占用,到处都躺着玩具,其实更确切地说是飞舞着玩具,几乎没有可以让人立足的空地。说得轻一点,米歇尔的房间放射出一幅混乱的画面。现在我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在跟着芭比环顾了房间之后。当然是因为到处飞舞的玩具,但又不单单是如此。两把椅子、沙发和米歇尔的床上都堆满了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桌上和(没铺的)床边的椅子上,是盛着面包碎屑的盘子和喝了一半的牛奶和汽水杯。最扎眼的要数那苹果核,不是在盘子里,而是在一件背后印着克鲁伊维特的名字的阿贾克斯队队服上。像所有的苹果核一样,这颗苹果核在被弃于空气中并见光五分钟之后,也已变成了深棕色。我记得中午帮米歇尔端过一只苹果和一杯汽水,但是从这只苹果核的外表看不出它是几个小时前才躺在那儿的,跟其他苹果核比起来,它更像是几天前就已经在那件队服上独自腐烂了。

此外,我还记得早上跟米歇尔说过,我们今晚得一起打扫他的房间。不过出于各种原因,或者更好地说,基于以后还有大把时间来打扫房间这种让人放心的想法,之前的计划最终没有成行。

当芭比还抱着我的儿子,一只手爱抚着他的背时,我看看她,又一次看到了她眼睛里那种特别的眼神。我本来就要打扫的!我多想对着她大叫,如果你是明天来的话,都可以坐在这间房的地板上用餐了。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只是看着她,耸了耸肩膀。这儿虽然有点像猪圈,我的肩膀对她说,可是谁在乎呢?眼下有比收不收拾房间更重要的事。

又是这种必须做出解释的感觉!我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理由要这样做!他们不过是意外到访的。我在想,让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象一下,如果我不打招呼就突然按下我哥哥嫂嫂的门铃会怎样?那时说不定芭比正在忙着剃她腿上的毛,或者赛吉刚刚剪完脚指甲,然后人们刚好可以看到一些本来是私密的事,一般不是给外人的眼睛预留的事。我就不该让他们进屋,现在我又在想。我该说现在不巧、不是时候的。

在下楼的途中,在芭比向米歇尔许诺,等他摆好了骨牌会再上来看它们怎么倒下之后,在我说饭菜马上就好可以开饭了之后,我们从楼上走下来,途中还经过了浴室以及我与克莱尔的卧室。我看到芭比是怎样匆匆瞥了一眼卧室的,她并没有努力掩饰这一瞥,尤其是瞥向满得溢出来了的脏衣篓,以及堆满了报纸的没有铺的床。这回她没再看我——而这也许比那特别的眼神更加伤人,更具侮辱性。我清清楚楚地对米歇尔说,我们马上就要吃饭了,仅仅对米歇尔说,因为我不想引起任何误会,而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的兄嫂没有受到邀请,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而现在到他们该消失的时候了。

楼下客厅里,赛吉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电视机前。比其他的一切——那些粗鲁无礼,如我哥哥站在那里的那副样子,手插裤袋,两腿分开,好像这不是我的客厅,而是他的一样,又如我嫂嫂看米歇尔房间、看我们的卧室、看脏衣篓时的特别眼神——更有分量的是体育新闻里的画面:一小队足球运动员,在太阳暴晒的球场上完成了一轮训练。这是在告诉我,我今晚的计划安排正在慢慢被毁掉,不,是已经被毁掉了。我和米歇尔在电视机前的夜晚,腿上摆着通心粉,一个普通的夜晚,虽然没有他的妈妈、我的妻子,也仍旧是一个喜庆的夜晚。

“赛吉……”芭比走向我的哥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嗯。”赛吉应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手仍旧插在裤袋里。“保罗……”他正欲开口,却又止住了,向他妻子投去了一个无助的眼神。

芭比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过来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握在她有着美丽、优雅的长手指的手里,眼里的特别眼神消失了,换成了友好而又果断的眼神,似乎现在我已不再是这满屋子狼藉的始作俑者,而是我本身就是个堆满脏衣服的篓子,又或是张没铺的床。一个里面的东西她会一股脑儿全扔进洗衣机的篓子,一张她反掌之间就能整成前所未有的样子的床——一张酒店总统套房里的床。

“保罗,”她说,“我们知道你的日子有多不容易。你和米歇尔两个人,克莱尔躺在医院里。我们当然希望出现最好的情况,不过现在还难以预见这种现状还要持续多久。因此我们想了一个对你、对米歇尔都好的办法,让他到我们那儿去住一阵。”

我感觉到一种燃烧起来的愤怒,一股寒冷如冰的恐慌。也许如往常一样,这些都清楚地写在了我的脸上,因为芭比温柔地握了握我的手,说道:“冷静点,保罗。我们就是来帮助你的。”

“没错。”赛吉说。他向前走了一步,有那么一阵我以为他是要握紧我的另一只手或是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不过幸好他没动。

“光是照顾克莱尔就有你忙的了,”芭比微笑着说,还用一只手指蹭蹭我的手背,“如果米歇尔在我们那儿住一阵,你就可以更好地做自己的事情。而米歇尔也不用卷入这整件事中。他是好样的。孩子可能不会大声说出来,但是他绝对能感受到一切。”

我深吸了几口气,现在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声音已经听不出颤抖了。

“我真的很想请你们一同用餐,”我说,“可惜做得不够多。”

芭比在我手背上蹭来蹭去的手指停了下来,微笑还挂在她脸上,不过似乎已经和她心底的感觉分崩离析了——假如有这种感觉的话。“我们根本没想留下来吃饭,保罗,”她说,“我们只是想,明天克莱尔就要动手术了,今晚就把米歇尔接到我们那儿去,这对他也最好……”

“我正准备和我儿子一起坐下吃饭呢,”我回答说,“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所以我现在只得请你们离开了。”

“保罗……”芭比捏着我的手,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变成了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一种特别不适合她的表情。

“保罗,”我哥哥也开口了,“你会明白现在这种状况绝对不适合一个四岁的孩子。”

我猛地把手从芭比的指头里抽出,问道:“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没有颤抖——也许可以更准确地说:太冷静了。

“保罗!”芭比用警告的语气叫道,也许她看到了些我没看到的东西,也许她害怕我会对赛吉做些什么,但这种娱乐我是不会赏赐给赛吉的。冰冷的恐慌在燃烧的愤怒面前退却了,现在真想一拳锤向那张高贵的、严重干涉直至决定我和我儿子命运的嘴脸,而这是我无法再很好地控制我的情绪的一个决定性证明。一个无法很好控制情绪的人,是不适合暂时的单亲家庭生活的。一分钟之内我已经听到——几次?——五次我的名字了。经验告诉我,如果人们频繁地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他们一定是想让他干些什么,一般都是对方不愿意的事。“赛吉只是想,现在这一切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太多了,保罗。”——第六次——“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你这段时间多么费劲,为了使一切尽可能显得正常,为了米歇尔。可是这一切都不正常。周围的环境不正常。你又要陪克莱尔,又要陪你的儿子,人们不能指望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她抬起手臂、手和手指,做了一个扑打的姿势,指向楼上,指向到处飞舞的玩具、脏衣篓和堆着报纸的没铺的床,“对米歇尔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他还有父亲在。他的母亲已经病了,不能再让他有他父亲已经无法应对这一切的感觉。”

我想说,我本打算马上就收拾的。假如你们再晚一个小时来的话……可我没说出来。我不需要置自己于防卫的境地,在适当的时候我和米歇尔就会打扫的。

“我真的要再次请你们离开了。”我说。“米歇尔和我一刻钟以前已经要用餐了,在这种事情上,我很看重规律性,尤其在这种状况下。”我补充道。

芭比又叹了口气。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又要叫“保罗……”,可是她先看看我,然后看看赛吉,接着又看看我。电视机里响起了体育新闻播放完毕的音乐,突然间,一股忧伤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的兄嫂不合时宜地闯来,就为了对我的家务评头论足,而现在还造就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遗憾。这听上去有些愚蠢,甚至也许是荒谬的,但就是我和我儿子今晚看不成体育新闻了这一简单的事实,让我的眼泪几乎要在眼眶里翻滚起来。我想到躺在医院里的克莱尔,几天前她终于幸运地住进了单人间,之前她跟一个不停地放隆隆的响屁的发臭的老女人同住一间房。我去探望她时,从头到尾我们都尽量装得听不到,可没过几天,克莱尔的鼻子实在是受够了,每个屁后,她都会像表演一般,用她的除臭喷雾到处喷一通,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在探访之后我碰到一个护士,于是便请求她尽快给安排一个单人间。这个房间的视线对着医院的侧翼,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可以从这里看到住在侧翼的病人躺在床上,或是在床垫上坐起来吃顿热饭的样子。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她的手术前夜,我不去看她,而是留在家里陪米歇尔,尽可能保持一切正常。可现在我想到了克莱尔,我的妻子一个人在病房里,想到降临的夜幕和从她的房间可以看到的亮着灯的窗户和窗户里面的病人们。我问自己,我们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也许我该把保姆叫来,让我可以在这个晚上,恰恰在今晚,陪在我妻子身边。

我打算马上就给她打电话,马上,等赛吉和芭比走了、米歇尔上床了之后。对,他们现在真该消失了,这样米歇尔和我才能最终开始我们的晚餐,开始我们左右都已经被糟蹋掉了的晚餐。

又一个完全不同的念头闪过我的脑子,一个噩梦般的念头,会让人夜里浑身大汗淋漓地惊醒,被子掉在地上,床垫被自己的汗浸湿,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过灯光照进卧室,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而只是一个梦。

“你们今天去看过克莱尔吗?”我打听着——选了一种友好的、随意的、明快的语调,因为我想避免所有可能让他们看穿的机会,看穿我实际状况有多么糟糕。

赛吉和芭比盯着我,他们的表情透露出,他们被我的问题惊到了。这没什么好多说的,也许因为我的话题转换得太快让他们吃了一惊,刚才我还一直叫他们走。

“没有,”芭比回答,“我是说……”她看了我哥哥一眼,想寻找一些支持,“我还和她打过电话,今天下午。”

真的发生了,不可想象的事真的发生了。这不是梦。把米歇尔从这儿接走的主意是从我自己的妻子那儿来的。今天下午她和芭比通过电话,然后这个主意就横空出世了。也许不是她想出来的,也许是芭比先开的头,而克莱尔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变得虚弱无力,想让这种逼迫早点结束,所以宣告同意了,没有先跟我商量一下。

我在想,我的处境是不是比我自己估计的还要糟糕?在赛吉和芭比按响门铃之前,我就该把米歇尔的房间收拾好的,该把脏衣篓清理干净、让洗衣机运转起来的,还有床上的报纸该收进塑料袋里,而塑料袋该放到大门口的走廊里,让人看起来好像我打算把它送到收旧纸的垃圾桶里的。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想,也许横竖都会太晚的。赛吉和芭比来这儿之前就已经串通好了,即使我和米歇尔是穿着三件套西装、打着领带、坐在用锦缎铺好的桌子前用银制餐具用晚餐,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借口,把我的儿子从我这儿带走。

那你们今天下午有没有讨论关于米歇尔的事?我没提这个问题,我让它所谓地悬在空中。用此时出现的沉默来给芭比机会,弥补她自己的回答中的漏洞。

“为什么米歇尔从不跟着去医院呢?”芭比问道。

“什么?”我说。

“为什么米歇尔从不去看望他的母亲?克莱尔在医院里躺了多久了?一个儿子不想去看他的母亲,这可不正常啊。”

“这个问题克莱尔和我讨论过。开始是她自己不想,她不想让米歇尔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这是开始。后来呢?后来总归有过机会的吧?我是想说,现在连克莱尔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她以为,她的孩子已经把她忘了。”

“你还是清醒点吧。米歇尔当然没有忘记他的母亲。他说……”——我想说“他一直不断地说起她”,可这不是事实——“他只是不想去看她,他不想去医院。我真是问得够多的了,‘我们明天要不要去看妈妈?’,然后他就会做出一副疑虑的表情,说‘也许……也许明天吧’,而当我第二天再问他的时候,他还是摇摇头。我是说,我总不能强迫他吧。不,等一等,应该是这样:我不想强迫他。至少在这种环境下不想。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把他强拖到医院,我不想让他以后还记着这事。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虽然他才四岁,但是也许他自己才最知道,应该怎样处理眼前的情况。我觉得,如果眼下他想排斥他妈妈入院了的事实,那就应该让他安静地去做。我认为这很成熟。成年人也会排斥一切。”

芭比嗅了几下,然后眉毛翘起。

“这不是……?”她说。与此同时,我也闻到了。当我猛地转过身奔向厨房时,已经可以看到浓烟弥漫整个走廊了。

“×!”当我关掉煤气,打开通向花园的门时,我能感觉到眼泪已经出来了。我使劲挥动双手,却只见浓烟在厨房里更加弥漫开来,不肯消散。

我用潮湿的眼睛向锅里看了看,从餐具柜里拿出木勺,搅着结成团的黑糊糊。

“保罗……”

他们两人一起站在门里,赛吉一只脚在厨房,芭比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哎,你们瞧瞧这儿吧!”我叫起来,“瞧瞧吧!”

我把木勺用力扔回餐具柜,对抗着更多的眼泪,可是只成功了一半。

“保罗……”现在,我哥哥的另一只脚也到厨房里来了,看见他正伸出去的手,我赶紧往旁边退了一步。

“保罗,”他说,“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先是你的工作,现在又是克莱尔。你真的要承认这一点。”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我的手摸到烧得通红的锅把,手指的皮肤烫坏时发出的嘶嘶声。我没觉得疼,至少当时那会儿没有。

芭比叫起来。赛吉向后仰过头去,可锅的底边还是正中他的脸。当我再一次举起锅、砸向他的脸时,他往后一仰,半摔在芭比身上。听得见喊叫声,血现在也有了,溅到厨房白色的墙砖上、灶台旁边作料台上的玻璃杯上。

“爸爸。”

赛吉四肢摊开,躺在厨房地板上,嘴和鼻子被糊状的东西和血液包围了。我已经把锅挥了起来,准备再次砸向他血肉模糊的脸。

米歇尔站在门边,没有望他躺在地上的大伯一眼,而是望着我。

“米歇尔。”我说。我试着微笑,让锅低了下去。“米歇尔。”我又说了一遍。

Slotervaart,荷兰阿姆斯特丹西南边的郊区。

此处借用了MTV推出的喜剧剧集名Don't Try This at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