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面具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林翠看看他,担忧地说道:“五点半了,一个电话都没来。李春秋没打,老陈也没打。”

办公桌前的冯部长也有些急躁,他焦急地看着手表。

冯部长紧皱眉头,没说话,但脸上已满是焦躁不安。

社会部。坐在冯部长办公室沙发上的林翠,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电话,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黄昏十分,丁战国再次来到了食堂后厨。

“老陈——”侦查员惊恐地叫着。

炊事班长垫着厚布将灶眼上的砂锅端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随后,他把一个棉布口袋递给丁战国:“砂锅散热慢,好就好在这儿。我给你备了一个布口袋,就算天再冷,你到了医院,鸡汤也还是温的,凉不了。”

没等陈立业再说话,一颗子弹飞了过来,他突然身子一颤,仰面倒了下去。

“感谢的虚话就不说了。等过了年放了假,咱俩去吃炖大鹅。”丁战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特别真挚的笑容。

侦查员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我的也不多了。”

说完,他拎着那个装着砂锅的布口袋,走出了食堂后厨,径直上了一辆吉普车。

陈立业卸下空弹夹,取出一个实弹夹,他看了看侦查员,目光里透着一丝绝望:“最后一个了。”

车灯一亮,吉普车发动了。

忽然,一颗子弹打在了岩石上面,崩得碎石子乱飞。二人赶紧再绕回去,掩护好自己,向着那四五个特务回击对射。

楼上,高阳站在办公室的窗口,遥望着楼下丁战国驾驶的那辆吉普车,驶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二人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透着一丝苦涩。

站在一边的小唐向他汇报着:“整整一下午,他都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没有给外面打一个电话,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电话。此外,我们还把白天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他们停在谷口的那辆吉普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从原地延伸出去的两行长长的车轱辘印。

高阳锁着眉头,始终没有回头,他出神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陈立业跑得气喘吁吁,他绕着岩石往山谷的谷口看去,在看到他们停车的位置时,一下傻眼了。侦查员跟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也傻了。

天已经擦黑了。

不远处,四五个特务尾随着追了过来,不断地朝他们开着枪,子弹打在石头上,顿时火星乱飞。

来到医院的丁战国,托着砂锅坐在床边,像个温柔的父亲一样,一勺一勺地喂丁美兮喝汤。

参天古树上的那只乌鸦,好奇地俯瞰着陈立业和侦查员。他们一路退了出来,躲到了离谷口不远的一片岩石后面。

窗外,除夕的夜空中突然绽放了一束烟火。

陈立业抱着头拼了命地往外跑去,侦查员则护在他身后,边射击边后退,两个人往外一路退去。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也看见了远处的一束烟火。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给黑暗的教室里带来些许光亮。

“一、二、三!”侦查员数着。

随着烟火的消散,李唐眼眸中的光点也渐渐熄灭了。他轻轻地叫了姚兰一声:“妈妈。”

“乒,乒,乒——”几颗子弹飞过来,从他们身边飞过。

被唤的姚兰微微“嗯”了一声,她柔柔地摸了摸李唐的脑袋。

侦查员点点头,看了看他,说:“我数三下,你就往外跑,后面我来!”

“爸爸骗我。”

一旁的陈立业吃力地将那名已经牺牲的侦查员的遗体拽到了自己身边,从他的腰里拔出了一把手枪。他喘着气对身旁的侦查员说:“我想通了。国民党进攻哈尔滨的地点我已经明白了,不能在这儿耗下去,得出去报信儿!”

姚兰关心地看着他。

接着,山坡上的几间木头房子后面,不断有冷枪袭来。侦查员周围的雪地上不断被子弹击中,腾起片片雪雾。

“他骗我说,我能保护你,我能做个英雄。”

侦查员带着陈立业立刻躲到了被炸翻的亭子后面,他举起冲锋枪,向偷袭他们的角度打了一梭子。对面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朝他们开了几枪。

姚兰被他的话触动了,疼爱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你现在就在保护妈妈。李唐,你是英雄。”

紧接着,“啪”的一声,带着回声的枪声响了起来。电光石火间,子弹擦着陈立业的头发飞了过去。

“昨天晚上上火车前,爸爸告诉我,让我保护好你。”李唐对自己有些失望,言语中透着深深的失落,他边说边看着这间教室,“他还说,只要我注意观察,好好记住身边的东西,遇到危险的时候别慌,就能像上次拿枪保护美兮一样,当个家里的英雄,可这次不行了。”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另一名侦查员突然发现了什么,火速将陈立业扑倒在地。

月光下,他逐一看着教室里的每一样东西。

他身旁的一名侦查员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陈立业和另一名侦查员下意识地转过头一看,只见这名侦查员的胸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这个血洞飞快地扩散开,鲜血大片大片地渗了出来,接着“嘭”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越说越沮丧,他甚至开始带着点儿哭腔说:“妈妈,从进来一开始,我就不说话,我就一直在记着教室里的东西——黑板、桌子、椅子、粉笔……”

突然,“啪”的一声。

他说得有些绝望了:“可是没用。爸爸不来,我们出不去了。”

“隧道的很多个出口,和亭子到底有什么关系?”陈立业还在飞快地想着。

见他这副模样,姚兰心疼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说:“爸爸从来没有骗过你,他说来,就一定会来。他说你是个英雄,你就一定是。”

正在此时,远处山坡上,一个枪口的瞄准镜,遥遥地对准了三个人。

“不是,我不是,灯也不亮,我快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怎么记这些东西啊,冰刀被抢走了,灯泡也被他敲碎了……”

带着这两个疑问,他跟两位侦查员来到了被炸翻的小亭子前面,仔细地看着。

闻言,倏地一下,一道亮光从姚兰脑海里闪过,她将目光落在了敲碎的电灯泡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亭子、隧道出口……”陈立业自言自语地沉思着,但还是一无所知。

(下)

他一下子愣住了,立时想起了李春秋曾说过,他在观察凉亭的时候,好似有人在心虚地紧盯着他,以及李春秋特意提到的那份日本人绘制的隧道图纸上,显示着隧道有很多的出口。

被彪子请进屋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房顶上吊下来的破旧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

陈立业顺着他的指向远远看去,那是一座被炸翻的凉亭。

彪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另一边,他没有看李春秋,而是看着一边的土炉子,呆呆地发愣。

忽然,一位侦查员像是看见了什么,他指了指远处,冲着陈立业叫道:“老陈,你看!”

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屋内安静得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他看着这些军事训练设施,皱起了眉头:“秘密营地就在这儿。那些潜伏名单上消失的特务,曾经都在这里待过。”

在这种闲得发慌的尴尬氛围里,彪子打了一个哈欠,屋内暖和的温度让他不禁有些犯困。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给自己提了提神。

他环顾了一圈山谷,发现山谷中的一片空地上,落着积雪的独木桥、低桩铁丝网和高矮墙一应俱全。

随着他伸懒腰时抻开来的上衣,李春秋眼一瞄,瞥见了一颗垂在他后腰上的手榴弹。

“这么多人,都去哪儿了呢?”陈立业细细地琢磨着。

土炉子上面,一个烧着水的铁壶开始发出声响。彪子走到土炉子边上,将它拎起来,给一个大茶缸子里添满了水,递到李春秋面前。

见此情景,陈立业和其中一位陪在他身边的侦查员对视了一眼。这时,方才按照他指示去旁边打探的另一个侦查员,也观察完贴着墙走了过来:“那边的屋子也都是空的。”

李春秋接过来,放在手里暖着,然后他看了看彪子,轻轻地说:“我来了就没打算走,你别紧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我不会溜走的。”

里面木板搭建的通铺上,满是散乱的被褥,地上扔满了烟头,同样用木板制成的简易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几个酒瓶、空罐头盒子和一部手摇式军用电话。

听他这么说,彪子愣了一下,转而笑了:“怎么会呢?站长怕你一个人寂寞,让我陪陪你,没别的意思。”

三人继续艰难地行走,他们来到了这些木屋前。陈立业选择了一间,轻轻地将木板制成的窗扇从外面扳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缝,向里面望进去。

李春秋没说话,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也跟着笑了。

就在陈立业看去的视线方向,那双紧盯着他们的眼睛还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他似乎隐藏在了他们视线的死角,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市医院,丁战国背对着病房的门口,面向病床,捧着一本童话书,轻轻地为丁美兮读着:“……金鱼回答说:‘别难受,去吧,上帝保佑你。就这样吧,你们就会有一座木头房子。’老头走向了自己的泥棚。泥棚这时候已变得无影无踪,在他前面,是一座有着敞亮房间的崭新的木头房子……”

“烟囱里不冒烟,门口也没脚印,看来废了有些日子了。”陈立业顺着他指的方向遥遥地望着。

低沉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催眠效果,病床上的丁美兮已经在他用声音构造的故事中沉沉地睡着了。

那名侦查员指着最外面的一个松木棚子对陈立业说:“当年民主联军剿匪,来过四次,我是最后一批。那个棚子就是胡子的岗哨。”

丁战国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童话书轻轻合上,慢慢放到了一边,然后,他伸手替丁美兮掖了掖被子。

走在最前面的侦查员忽然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陈立业见状,也跟着抬头看去。只见这座山谷里,散布着不少林间木屋。

他似乎有些疲惫,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头微微垂着,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合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陈立业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从一个山坡后面绕了过来,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今天他和局里的侦查员整整纠缠了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家附近街道上那个卖炸糕的小贩,是局里派来监视他的侦查员。既然他们在明,那他就安排自己的人在暗。

远处,一只蹲在一棵参天古树树杈上的乌鸦,睁着圆滚滚的眼睛,遥遥望着北风里的这三个人影。

谁都不知道,紧挨着炸糕摊位旁边的一个修鞋匠,是他早就安插的作为启动紧急接头程序的策应。

两个侦查员一前一后地护着陈立业,三人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所以今日,当他和卖炸糕的小摊贩说了那两句“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接头暗号之后,修鞋匠便早早收了摊儿,打扮成了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人,在农贸市场的一条小巷内与他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让一直尾随着的小唐误以为一直跟踪着的是他本人,从而给他腾出了与腾达飞见面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但也足够让他应付接下来的局势了。

吉普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陈立业率先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了出来。随后,两个背着汤姆逊冲锋枪的年轻侦查员也走了下来。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满是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一双眼睛,正透过松枝的间隙,紧紧地盯着他们三人。

隐藏了一天的秘密,他好像是真的疲乏了,就那么靠在椅背上,均匀而平缓地呼吸着,面孔平静,似乎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冰天雪地的山谷谷口,北风刮得越发大起来,卷着冰雪,像刀子一样肆虐在山谷间。

病房外的走廊里,两个扮着患者和患者家属的侦查员,从走廊里慢慢走过,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无意”地向里面瞟了一眼。他们看见病床上的丁美兮睡得正熟,丁战国似乎也困了,趴在床边沉沉睡去,一动不动。

吉普车飞速地行驶,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独山子山谷的谷口。

两名侦查员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这里,是一片覆盖着冰雪的山坡和黑压压的原始森林,除了公路两侧山坡上耸立的两根电线杆以及横贯公路上方的一条电线外,感受不到一丝文明的气息。

正在这时,一名女护士与他们擦肩而过,神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在路过丁美兮病房的时候,也向里面瞟了一眼,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陈立业坐在后座上,焦灼地看着窗外。

直到遇到了另一个端着针头、药瓶的护士,那名女护士才开口问:“看见孙大夫了吗?”

郊区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飞快地行驶着。

“没有啊。不在他屋里吗?”

他顿了顿,往前几步走到彪子等候的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待他进门之后,彪子把厚门帘一放,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不在啊。说是去查房,查到哪儿去了这是?病人都等着他呢。”女护士一脸疑惑和焦躁。

他环顾了一个四周,发现这个院子里,类似这样大小的屋子有好几个,全都安安静静。

没人知道,此刻,丁美兮的病房里,趴在丁美兮床边、看似睡着的人并不是丁战国,而是刚刚来查房时被丁战国一刀毙命的孙大夫。他披着丁战国的衣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死不瞑目地睁着双眼。

李春秋在那间屋子的木门一开一合的瞬间,看见了那间大通铺里,大约有三四十个特务待在里面,或坐或站,打牌下棋,打盹发呆,聊天睡觉。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虽然人多,但并不嘈杂喧哗,如果不靠近,外面的人很难发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

此时,已经金蝉脱壳的丁战国开着吉普车飞速地往社会部驶去。

这时候,旁边一间屋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春秋循声望去,发现一个送饭的特务从里头抬着一个竹筐走了出来,筐里还有几个吃剩的馒头。

今日在农贸市场与腾达飞会面时,他就让腾达飞为他准备好了今晚行动所需的炸弹和吉普车,又向他索取了两片安眠药,趁着炊事班长远远忙活的时候放进了砂锅里,这才让他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得以脱身。而他坚信,局里会把关于他的真实身份,保守在最小的圈子里,因此并不会提前注销他的特别通行证。

李春秋顿了顿,走了过去。

驾驶着吉普车的丁战国已经来到了社会部的大门口,他摇下车窗,把他的特别通行证递给了哨兵。

不消几秒,彪子便走到了一个烟囱里冒着烟雾的小屋子前面。他用右手把厚门帘挑了起来,对李春秋说:“这屋更暖和。除了你,再没人有过这种待遇。”

哨兵接过证件,仔细查看后,朝丁战国敬了个礼,开门放行。

跟在彪子身后的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个院子。

丁战国微笑着将车开了进去。

整个院子出奇地安静,除了风声和卷起地上杂物的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气氛寂静得有些诡异。

大车店的一间屋子里,李春秋有些焦灼地看着腕表,手表上的指针一下一下地走着。

走在前头的彪子把伤手抄在厚厚的袖子里,一言不发。

一旁的彪子靠在椅子上打着盹儿,似乎已经睡着了。

彪子会意地进了大车店的账房,请出了李春秋。在魏一平的注视下,和李春秋一前一后往院子后面走去。

李春秋看了看他,慢慢地站起来,等了一会儿,见彪子没有任何反应,他仿佛受到了这份寂静的鼓励,轻轻地往门口走去。

彪子立马明白了:“是。”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他即将握住门把手之际,突然,门开了,一个抱着一摞衣服正要走进来的特务,迎面看见李春秋,愣了一下。

“晚上带他去发电厂,炸弹是李大夫做的,也只有他会安。看好这个宝贵的工程师,别让他再出什么乱子。今天晚上的第一声爆竹,就看他的了。”

听见开门的声音,彪子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他抬头看向门口,这一瞬间,李春秋顺势伸出手,接过了送衣服特务手里的厚布工装:“这是什么?”

“您是说?”彪子挑起眉毛看着他。

彪子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把他手里的衣服拿走一套,瓮声瓮气地说:“发电厂的工作服。”

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阴晴,顿了顿,说:“他要真没长尾巴,那你就可以省点儿心了。腾出空来,好好陪着屋里的客人吧。”

送衣服的特务匆匆走了,透过门缝,李春秋看到,整个大车店院子里的屋子的门都开了,所有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弥漫着一种蠢蠢欲动的味道。

“每个路口都留了。您放心。”

“怎么了?”见此情景,李春秋问。

“街上留几个眼睛。别让人围住了,还以为是看热闹的。”魏一平小声地在他身边耳语。

“要出发了。”彪子已经把一件工装套在了外衣的外面。

他往屋里的方向看了看:“我来的时候,确实没注意身后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说完,他带着李春秋出了门,走进了后院。

敲门的是彪子,见魏一平出来,他马上凑过去,小声地说:“仓库的前前后后和附近的几条街都查过了,没有别的人跟过来,也没有埋伏。”

过了没一会儿,后院里,戴着老式竹编安全帽、穿着印有“发电”字样厚布工装的特务们便已经聚齐了。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支枪,这些人正是那些从潜伏名册里消失了的特务。十年前,李春秋也是其中一员。

“我出去一下。”说完,魏一平起身走了过去,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门去。

后院的一处墙角,支着一杆挂着灯绳的明亮的电灯泡。这束灯光的下面,一个下水道井盖已经被移开了。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特务们在接到命令后,先后跳了下去。李春秋排在倒数第二个,在他身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彪子。

魏一平微笑着冲他举起了茶缸子:“喝茶。”

此时的魏一平,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国民党将校呢制服,披着大氅站在一边。他背着手,神态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钻下去的特务。

“谢谢。”

看见李春秋来到井口,魏一平伸出手,递给他一颗炸弹,深深地望着他,说:“胜利的第一枪,你来开。”

魏一平看了看表,说:“很快了。相信我,你们一家团聚的时间,比你想象得更快。”

“要是这枪哑了,别告诉我儿子。”李春秋看着他,一语双关地说。

“抱歉,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实在在家里坐不住了。”李春秋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

魏一平笑笑:“这一枪哑不了。相信我,要是它哑了,我们连这个年都过不好。”背着灯光,魏一平的笑容显得格外阴暗。

“刚才你看见我在那个电话亭里,一直举着话筒,就是在给一个人打电话。可惜他家里没人接。如果他还在家里,就不会误会我为什么把他孩子和太太接走,却没有及时告诉他。”魏一平耐心地向他解释,嘴角却带着一丝颇有深意的意味。

李春秋没说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一低头,钻了下去;而排在最后一位的彪子,在经过魏一平身边时,颇有深意地和他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也跳了下去。

“我要是不来,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还以为他们让土匪给劫走了。”

下水道的井盖下面是一条冗长的隧道,特务们纷纷打着手电筒,四处照射着,这一束束光亮扭曲了本来就肮脏斑驳的墙壁。

魏一平接着说:“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一起走。南京比这里暖和多了,他们会喜欢上那里的。”

隧道里,两只不见天日的老鼠从未见过这么大阵仗,尖叫着四处乱窜。

李春秋紧紧地蹙着眉,深深地凝望着他。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特务手里拿着图纸,按照图纸的标识领着队伍向前走。队伍的最后面,彪子紧紧地跟在李春秋身边,寸步不离。

“这个大车店是咱们的一个临时落脚点。这里一帮大老爷们儿解手用屋子里的马桶,吃饭都是冷干粮。我能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吗?他们没在这里,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心,一个共产党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已经进入社会部后花园的丁战国,拎着一个挎包,在树丛的阴影里快速地走到了亭子底下。他在一根廊柱旁蹲了下去。

“我能见见他们吗?”李春秋脸上满是担忧。

月光下,他一只手摸索着廊柱根部的一块六棱形图案,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小刀,将刀尖插进了六棱形边缘的凹槽里。他用刀微微一用力,“啪”的一声,一块六棱形的石头被撬了下来。

他勾着嘴角,望着李春秋:“毕竟还是留在你身边更安全一些,你说呢?”

他看着这块石头,思绪飘回了今日与腾达飞相见的那短短十分钟里。

魏一平笑了笑,给李春秋倒了一茶缸子热茶水,递了过去:“特别巧。也许你不相信,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有一个保密局的朋友也在那趟列车上。送站的时候,我托他帮着多在路上照看照看。快到宾县的时候,火车上有人抢劫,他担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用火车站的电话向我请示。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他们回来了。”

……

“有您这几句话,全值了。”李春秋轻轻地说道。

农贸市场旁边小巷里的民宅里屋,腾达飞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所谓‘黑虎’,就是掏心。我还是那句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日本人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太平洋战争失利以后,关东军就预感到哈尔滨早晚有一天会江山易手。尽管他们不能确定帮助中国人的是美军还是苏军,但他们认定,对方进攻的方式必定是空降。想想看,如果你我是日本人,我们会怎么办?”

“他们高高在上,把精力全用到了排挤同僚的办法上。他们不知道把保密局支撑到现在的,全都是我们这些用脚在剃刀边缘行走的人。”他看着李春秋,安慰了一句,“这三十天,你辛苦了。”

说着,腾达飞用脚轻轻地踩了踩地面:“既然要输,最好的方法就是反败为胜。他们利用哈尔滨地下的下水道,修建了一条条隐秘的隧道。这些通往希望的隧道,能够把我们的人带到当年的市政厅、警察局和关东军司令部。如果按照现在的叫法,它们就是中共哈尔滨市委、社会部和军管会,以及人才济济的市公安局。所谓黑虎,就是掏心。这个‘心’,就是中共在哈尔滨的首脑机关。”

李春秋依旧沉默着。

顿了顿,腾达飞接着说:“想想看,一旦我们同时拿下这几个地方,把里面那些正在吃年夜饭的重要人物包了饺子,哈尔滨就翻天了。外面的部队会同时开进哈尔滨,伟大的光复是会写进历史书里的。这就是让你千方百计拿到特别通行证的目的。当年,关东军在每一个首脑机关的后院,都修建了类似的一座亭子。亭子的底下,都有日本人设计的隧道出口。盖住这些出口的每个亭子里,在一根廊柱的底部都有一个六棱形的凹槽。只要把足够分量的炸弹塞进凹槽,定时引爆,我们的人就可以同时出现在让共产党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们的后院。”

“你很聪明。凭着冬梅的只言片语,就能从城东一直找到城西。”添完了炭,魏一平拍了拍手,“党国就该重用你这样的人。知人善用,才是保密局的幸事。可惜有时候上面的人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

说到这儿,腾达飞勾起嘴角看着他笑了:“为什么我说你是‘黑虎计划’的第一功臣?因为你就是开启密道乃至整个‘黑虎计划’钥匙的那个人。”

李春秋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丁战国屏息静气地仔细听着腾达飞周密的计划。

大车店的账房内,魏一平给一个土炉子里添了几块炭,他像平日里聊天一样平和:“冬梅是个有心人。说实话,有些时候我总是想起她。她是个好孩子。”

“把起爆的时间定在九点整。之所以要这个时间,是因为保密局的魏一平会在八点半,打响进攻发电厂的第一枪。到时候,共产党肯定会派大部分兵力去增援发电厂。也就是说,魏一平,还有他带着去发电厂安炸弹的那个李春秋,都是一个个不知情的诱饵。他们会替我们把中共的优势兵力全都吸走。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坚信,他们会理解的。”说完,腾达飞露出一个坚信的笑容。

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走,进去倒杯热茶,慢慢说。”

“李春秋?”听到腾达飞提到李春秋,他微微愣了愣。

魏一平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把李春秋衣服上的冷霜掸了掸:“从你家到这里,路不近哪。辛苦了。”

“对,魏一平已经证实了。他要么是中共的奸细,要么就是个变节的叛徒。”

“赵冬梅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她在一个不该看的地方,看见了一份地图,上面有‘教场北’三个字。我答应过替她保守这个犯禁的秘密。我心里有事,太急了,连这个承诺都顾不上了。我也不知道来这儿能找着谁。给您公寓打电话找不着人,就来碰碰运气。”李春秋走近了一步,直直地凝视着魏一平,“站长,我老丈人上午给我打电话,说没有在车站接着姚兰和孩子。按理说,他们早晨就该回去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终于确认了李春秋的身份,这让他有些感慨,顿了顿,他问了一句:“他现在还活着吗?”

魏一平“哦”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那会是谁?总不会是没人和你说过,你仅仅靠着直觉的指引,自己蒙着眼睛找过来的吧?”

“当然。在魏一平眼里,他是引爆发电厂的最佳人选。”

“没说过。”李春秋望着他。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肯轻易就范?”

李春秋顺从地走了过来,魏一平看着走过来的他,依旧平和地说:“老了记性就差。我记得,我没和你说过这儿,是吗?我都记不起来了。”

“是啊,谁都会想到这么做会有替死鬼的嫌疑。可是不愿意又怎么样呢?魏一平抓了他的老婆和孩子。”

阳光下,魏一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看向往远处站了站的李春秋,说:“走,进去暖和暖和。”

“哦?”他有些没想到,“人关到哪儿了?”

寒暄完,彪子快步走到魏一平面前,对他耳语了几句。魏一平点了点头,随后彪子快步走了。

……

听他介绍完,李春秋和彪子互相点了点头。实际上,二人早以偷窥者的身份见过了对方,虽然表面上寒暄客套,但看向对方的眼睛都颇有深意。

收回思绪,丁战国从挎包里取出了一颗六棱形的炸弹。他将炸弹放进了凹槽内,再连上一个精巧的小型闹钟,最后,将时间设定在九点整。

魏一平看着他,说:“你们俩还不认识吧?叫他彪子就行。”

奋斗小学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李唐小心翼翼地趴在门口,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彪子点点头,转而又看了看前方的李春秋,什么话都没说。李春秋往一侧走了几步,算作回避。

听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向正站在一张课桌上的姚兰。她正用两只手抓住固定在房顶上连接着吊灯的电线,小心地向下拽着。

魏一平冲着彪子挑了挑眉:“你找我?”

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课桌上一端放着的一杯水里,水面微微荡漾。

李春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隧道内,领头的特务停了下来,前方的路被一堵墙挡住了。他用手电筒照着日本男人画好的那张图纸看了看,比对了一下石砌的墙壁,指着一个位置,对身后两个扛着铁锤的特务道:“这儿。开始吧。”

彪子不晓得该怎么接这个话,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十分尴尬。

听他说完,那俩人几步上前,抡起了大锤,对着墙面一锤又一锤地砸了下去。

“这是李大夫,我和你提过,忘了吗?”魏一平看向彪子。

“嘭、嘭、嘭——”沉重的敲击声,在黑不溜秋的隧道里回响着。不多会儿,石墙就被砸塌了。

彪子看看魏一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李春秋也沉默着。

一束束手电筒的光影下,魏一平站在缺口处,往隧道深处看去。在那里,一条秘密隧道正通向未知的黑暗中。

一时间,魏一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俩,之前还没见过面吧?”

他一声令下,一双双穿着皮靴的特务踩过破碎的石块,踏进秘密隧道,一路踩着隧道里的水渍前行。

魏一平完全没想到李春秋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看了看站在李春秋身后的彪子,彪子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茫然。

李春秋走在魏一平身后不远处的队伍里,他不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条隧道,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他在尽可能地想办法脱身。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李春秋和魏一平都愣住了,他俩十分诧异地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不远处的彪子也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呼啸的北风里,几乎站成了一条直线的三个人,就这么互相沉默着。

而他身后的彪子一直紧紧地尾随着他,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听到敲门声,魏一平挂了电话,转过身。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领头的特务再次停了下来。他发现他们此刻所在位置的头顶上方有一个井盖,他参照着地图比对了几秒后,转过身对魏一平点了点头。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彪子也不动了。李春秋感觉到了身后来自彪子灼灼的目光,他看了看手表,再看看电话亭里那个一直等着不动的人,勉强地抬手敲了敲电话亭的玻璃门。

魏一平给了他一个“动手”的眼神后,他把手电筒和地图交给了身边的其他特务,双手托住那个井盖,小心翼翼地向上顶着。

电话亭里,魏一平正背对着电话亭的玻璃门,打着电话。李春秋走到电话亭门口,站住了。他站在外面,做出一副排队等着打电话的模样。

井盖的缝隙在他的托举下越来越大,瞬间,清冷的月光洒进了隧道里。

太阳把彪子的影子拖得很长,李春秋用余光瞥见了地上彪子的影子,但眼下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往电话亭走去。

不消几秒,这个发电厂区内一条马路边的井盖,便被领头特务悄无声息地顶了起来。

这时,大门已经被推开了,彪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李春秋的背影,想了想,跟了过去。

寂静无声的厂院里,井盖被整个儿移开了,特务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跑开,李春秋敏捷地扫了一圈四周,发现了一座伫立在不远处的电话亭,他顺势往那边走了过去。

仅仅过了几分钟,发电厂内巡视的几个值班人员,便被训练有素的特务们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接着他们迅速控制了一个车间。

站在大车店门口的李春秋仍旧飞快地琢磨着,他依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正在这时,门缝里突然人影一闪,李春秋透过门缝往里看去,只见彪子正向门外快步走来。

车间里,彪子把一张电厂平面图摆在一张工作台上,指着图纸,对魏一平说:“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您看这边,电厂的核心部分——发电机房就在这儿了。”

此刻,魏一平也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电话上,同样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李春秋。

“那有多少人把着?”

说完,他把电话挂了,重新拨了李春秋家的电话,耐心地等着。

“中共在电厂配备了一个排的兵。在发电机房最少有一个班。那儿只能走楼梯上去,楼梯很窄,不太好往里攻。”一个已经观察好形势的特务说道。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几句什么话之后,回道:“也就是说,这个人不再回来了?他是个鱼钩,钓的是今天晚上的第一只虾米?好。我知道了。我这里有个人。他会是最好的人选,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李春秋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电话亭里,魏一平握着听筒全神贯注地说:“安那个炸弹很难吗?为什么还得要找一个特别的人?”

“这么重要的地方,当然不好攻。所以我们准备了礼物。”魏一平嘴角带着一抹笑,转而回头看向李春秋,“春秋,带着你的炸弹,动身吧!我们需要在八点半的时候弄响这颗礼花。要记住,别早于这个时间,我要的是准时。点燃了这个东西,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给你准备了车,不会耽误你陪孩子和太太吃年夜饭的。”

不远处的李春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等小门关上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到小门的门口仔细观察。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站在门口思索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扇紧紧关闭的小门上,丝毫没有留意到大车店左侧不远处的路边,魏一平正在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接过了魏一平递过来的发电机房图纸。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面把小门打开。彪子一闪身,走了进去,小门随之也关上了。

魏一平看了看彪子,露出一个颇具意味的眼神:“协助好李上尉,什么时候完成了这次爆破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走到这里的彪子,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才抬手敲了敲小门。

彪子点了点头。

大木门其中一扇的门板上,还有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

随后,李春秋和彪子带着几个特务,顺着图纸的标识,来到了另一个车间。到达这里后,李春秋拿出了那张发电机房的图纸,飞快地研究着。

年关将至,大车店周围的小酒馆和木匠铺已经都歇业关门了,家家户户门口都贴好了喜庆的春联。唯独大车店的两扇用铁皮包着边的大木门上,还没有任何过年的味道,两扇门关得严严实实。

研究完以后,他一扭头,发现蹲在他身边、穿着工作服、拿着一把手枪的彪子也在随他一同看着这张图纸。而彪子的屁股后面,那颗随身的手榴弹正垂在那里。

土干打垒,木做梁椽,教场北路的一个大车店,整个院子都被一圈青砖围了起来,车店的门口还插着一杆箩筐幌。因为年头太久,院子和大门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味道。

李春秋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地面,发现这个车间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细铅丝。

丁战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他的眼睛闪着一种深邃的光。

“研究通了吗?快出发了。”彪子看着他,有些着急。

炊事班长看了看砂锅,又笑眯眯地看了看丁战国,说:“小火慢炖,四个钟头就能出锅啦。”

“差不多了。”李春秋给他指出了图纸上的一处地方,“看见这儿了吗?”

灶眼上,砂锅的锅盖被沸腾的汤汁顶得一开一合。

“怎么?”彪子凑近他看着。

下午两点,丁战国已经将从农贸市场买回来的东西带去了食堂后厨,炊事班长热心地帮他炖着。

李春秋把图纸伸到他面前:“门里面如果不出意外,会有一个阀门。发电机房的阀门用的钢材不同一般,安炸弹一定得避开它。咱俩还得往上多走几步。虽说冒点儿险,可这几步不走不成。”

见陈立业上了车,林翠锁着眉头,不无担忧地目送着吉普车快速地开出了院子。

李春秋一边说着,一边用腾出来的左手,趁彪子不注意时轻轻地拧松了他腰间那颗手榴弹的后盖。

大门外的台阶下面,一辆吉普车正在等着陈立业。驾驶室里的侦查员已经将车打着了火,发动机“嗡嗡”地响着。车外面,另一个精干的年轻侦查员正在车门边守着,见陈立业走出来,他立马把车门打开,将他护了上去,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丝毫没有察觉的彪子点了点头,随后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动身吧。”

两个人一路从走廊穿过前厅,来到大门外。

李春秋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跟在几个拿着枪的特务后面,往车间的大门外面走去。

“李春秋现在也只能查到这些东西,时间太紧,我们只能加快步子自己去找。你就在楼里等着,李春秋再查到什么,他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林翠还想说点儿什么,陈立业随即开玩笑似的又说了一句,“记得守好电话,可别耽误了我报喜的消息。”

月光下,李春秋手指间捏着的一段细细的铅丝泛着银光。

“既然腾达飞把那儿作为炸弹的试爆点,他们一定有所活动。有多少人、多少枪,都不清楚。你必须小心。”林翠语速很快,字字句句透露着对陈立业的担心。

远处的夜空中,偶有璀璨的烟花升起,在这喜庆的夜里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李春秋的这支队伍里,几个特务呈散兵队形,悄悄地向前摸去,李春秋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陈立业只顾埋头前行,没有回应林翠的话。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发电机房。

社会部。林翠和陈立业正并肩匆匆往外走,陈立业走得很快,他甚至小跑着,林翠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嘱咐着:“民主联军去独山子剿匪,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现在那边怎么样,还有没有残余土匪,谁也不知道。”

发电机房是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筑,“之”字形的铁质爬梯扶摇直上,爬梯的最下方,站着一个担任值夜的解放军士兵。

这样想着,李春秋疾步向北走去。他知道,姚兰和孩子,以及神秘隧道的真相,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两个穿着工装的特务一前一后地朝着爬梯这边走了过来。

终于对上了!怪不得社会部在北教场找不到线索,一定是赵冬梅匆忙中把地方记混了。如果魏一平就在这里,那么,给赵冬梅带来杀身之祸的发现——教场北路,必然就是一个重要的隧道入口。

“同志,出入证。”担任值夜的那名解放军士兵伸手拦住了他们。

李春秋向老者道了谢,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前面的特务点点头,将手伸到衣兜里摸着。突然,他一闪身,后面的特务蹿了出来,动作极为迅速地将一把刀子扎进了解放军士兵的腹部。他捂着这个士兵的嘴,将他摁倒在地,紧接着,后面的特务们马上拥了过来。

老者摇摇头:“那不是一回事。别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两个地方,这路牌掉了多少年了。”

特务们端着枪,一个接一个地登上爬梯,匆匆往上走。李春秋依旧走在队伍的后面,彪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往上走。

“不是有个北教场吗?”

走了几步后,彪子突然听见身边的李春秋轻轻地“哎”了一声,他看了看李春秋,问:“怎么了?”

“嗯。”

“麻烦了……”李春秋忽然脸色凝重地站住了,他蹲下身,飞快地掏出图纸,打开看着。

“教场北路?”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彪子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昏头昏脑地跟着蹲了下来,看着那张图纸。

“不常来吧?往西走是兴隆胡同,往北走是教场北路。”老者微微笑着,很和蔼。

李春秋看了一会儿后,慢慢把图纸合上,对彪子说:“我刚想明白。安炸弹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我?发电机房里到处都是轴承座,不计其数的钢珠一旦炸起来飞出来,谁都活不了。”

李春秋在人群中焦急而又茫然地寻找,忽然,他停下脚步,拉住一个老者,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有点儿晕头转向呢?”

他看着彪子问:“我就是个替死鬼。对吗?因为你们不会安,所以就得是我。是不是?”

随后,他一路跟着彪子来到了一个一片杂乱的市场。他神色焦灼地四下观望,密集攒动的人头间,根本看不到彪子的身影。

“不至于吧?先上去,到了地方再说吧。”彪子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能含糊过去。

出了日本男人的住所,李春秋紧紧地跟住了彪子,趁着彪子吃午饭的空隙,他立即给陈立业去了个电话,告知他腾达飞他们爆破的地点。

“现在不说就晚了,因为我不会上去的。”李春秋站了起来,他看着发愣的彪子,凑到他耳朵旁边,轻轻地说:“见了郑三,替我给他拜个年吧。”

见他走了,躲在衣柜里的李春秋这才松了口气。

还没等彪子反应过来,李春秋突然抓住爬梯的栏杆,纵身往外一跃,翻了出去。

说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彪子一急,霍地站起身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屁股上手榴弹的拉环,因为被一段细铅丝钩住并固定在爬梯的栏杆上,瞬间脱落下来。

寂静的屋里,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走过去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小桌上乱七八糟的鸦片膏,琢磨了会儿,嫌弃地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吸多了,还要自残?”

李春秋虽然越出栏杆,但双手仍然抓在栏杆上,由于惯性,他的身子向内侧荡去。等荡到下面楼梯的正上方时,他恰逢其时地松开手,准确地落在底下的台阶上。

眼看彪子就要走到衣柜的门口了,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响,彪子转过头,只见日本男人的尸体摔倒在地。

彪子还没回过味来,在楼梯上面的一干特务疯了一样地叫着:“手榴弹、手榴弹!”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李春秋细细的呼吸声也跟着逐渐变快了。

彪子回头一看,面如死灰。

此时的李春秋,努力地屏气凝神,他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见彪子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这边走来。

轰——!

彪子四处看了看,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墙脚的大衣柜上,他端着枪朝大衣柜走了过去。

魏一平所在的车间,窗外突然一团火光闪亮,伴随着“轰隆”一声爆炸的巨响,墙上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一下子警惕起来,他再度蹲下身,用手枪的枪口慢慢将日本男人腿上的衣服掀开。瞬间,那把扎透了大腿的短刀和日本男人血淋淋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魏一平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脸意外:“怎么回事?哪来的爆炸?还没到时间怎么就炸了?”

“也好,省得我动手了。”说完,他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转身,忽然发现了地上的一滴暗红色的血。

“不知道啊。”他身边的一个特务也是一脸茫然。

彪子在日本男人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幽幽地说:“早就劝过你,再这么抽下去,会死的。”

“这会把附近的解放军都招来的!”魏一平抓起手枪就往外走,他的脸都白了。

他眼前,日本男人正靠着床边端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针筒,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腿上还盖着自己的一件衣服。

爆炸之后的地面上满是狼藉,发电机房的门口,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响起。

屋里的门开了,彪子提着一把枪,径直走了进来。他刚一进屋,就愣住了。

院子里的各个方向都亮起了大灯,特务们都退到了一个角落里,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都戳在那里愣住了。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院里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李春秋一脸惊愕,他没想到有人会来。他转头看了眼,然后迅速用日本男人的衣服盖住了他被扎透的大腿,躲进了大衣柜里。

刚刚从车间火速赶来的魏一平匆匆走了过来,他的面孔有些发白,看了看面面相觑的众特务,大声问了一句:“彪子人呢?”

李春秋蹙着眉,有些沮丧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他已经死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在……”话还没说完,日本男人的手便垂在了地上。

见没人回答,他吼了一句:“李春秋呢?他是把自己炸死了吗?”

“最重要的出口在哪里?”

依旧无人回答,一片骇人的寂静。

“很多地方。每一个地方。”日本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魏一平彻底急了,他嘶吼着:“说话!”

“能通到哪儿?”李春秋扶着他,追着问。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远方的夜空里此起彼伏,夜空被一束突然升起的烟火照亮了。

日本男人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灰了:“图纸。画图纸,一个隧道。通往很多地方的隧道。”

路边的松树下,烟火的光芒投射出了丁战国的影子,烟火渐渐熄灭。丁战国的影子与黑暗继续融为一体。

“你在这儿的主要工作是什么?”李春秋继续问。

他看着马路对面的公安局大门口,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对,我知道。那个地方叫独山子。”

正在这时,高阳办公室的电话催命似的响着。

“你知道那个地方。对吗?”

高阳一把将电话接起来,在听见里面说了句什么之后,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发电厂爆炸了?”

“山谷。一个很远的山谷,四处都是雪。”日本男人眼神迷离。

挂了电话,他立刻派出公安赶往发电厂。

正在这时,日本男人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起来。李春秋拿过一件衣服,帮他披到了身上,接着问:“你们在哪里试爆的炸弹?”

一瞬间,市公安局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了,无数吉普车和摩托车的车灯照射了出来。车队迅速地从公安局开了出来,一路冲向发电厂。

李春秋表情凝重地看着他,显然,“黑虎计划”这四个字被他用固有的保护形式,固定在了意识里。看来,想问出有用的东西,必须换一种方式。

当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夜色里之后,丁战国从黑暗处走了出来,他背着那个装着炸弹的挎包,望着远去的车队,穿过马路,走向了公安局的大门。

“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不会送我回日本了。”日本男人微笑着,好似已经在云端里看见了他的家乡。

丁战国径直来到了后院的亭子边,将最后一颗炸弹塞进了公安局的亭子廊柱底部的凹槽里。他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我是你的朋友啊。”李春秋轻声地说,尝试着引导他。

市公安局的车队在通往发电厂的公路上一路疾驰。远处,哈尔滨市发电厂灯火通明,激烈的枪声愈来愈清晰。

日本男人再次摇了摇头。

厂内,“乒”的一声,一颗子弹飞了过来,打在发电机房铁质的爬梯上面,魏一平和一些特务边战边退。

“‘黑虎计划’是什么?”

几个特务奋力还击着,“乒”的一声,又一颗子弹飞了过来。魏一平身边的一个特务身上顿时腾起一股血雾,他一下栽倒在地上。

“不认识。”

“站长,外头都是人,后门也被堵了。”其中一个特务绝望地说着。

“认识魏一平吗?”

闻言,魏一平脸色惨白。

“在天上,在云彩上,就这么飘着,太阳照着我,真暖和啊。”日本男人迷醉了,他仿佛真的置身在云彩之上,整个脸庞都带着舒服的笑。

此时,已经赶来的全队人马都火速下了车,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立刻鱼贯而入。

“你现在在哪儿?”

丁战国伏在稀疏的灌木丛后面,低头看着手表。

日本男人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凉亭下,钟表秒针嘀嗒嘀嗒地走动着,突然,“嘀嗒”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巨响。亭子的一根廊柱被炸断了,亭子向一侧倾倒,露出下面的一个隧道出口。很快,大批的武装特务从暗道里拥了出来。

“舒服吗?”

一身戎装的腾达飞最后一个走出来。他从两旁分开的特务中间走到院子里,像个将军一样下了命令:“动手吧。”

日本男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顿时,黑暗里传出了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特务们一路往前院冲去。

“还疼吗?”李春秋声音显得异常地和蔼。

灌木丛后面的丁战国一直在暗处观望,他准备走出来和腾达飞见面,就在特务们刚刚走到前院的同时,本来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突然一下子灯光全灭了。

渐渐地,日本男人面孔上的表情由愤怒逐渐变得平和。他的嘴角开始微微上翘,眼神迷离地微微笑着,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丁战国脑袋一蒙,一下子愣了;特务们也不敢动了,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腾达飞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

李春秋走到瘫软在地的日本男人身边,撸起他的袖子,把针头刺进了他的小臂,将液体推了进去。

“啪啪啪啪”,瞬间,十几盏探照灯同时亮起,雪白刺眼的灯光从前后院的各个方向照射过来。腾达飞和众特务都被笼罩在了这刺眼的强光下。

调制好后,他将注射针头探到他调制的杯子里,从里面吸出了一管褐色的液体。

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从暗处浮现出来。

现在,他在尽可能地回忆论文中提到的原料比例,实在想不起来的,他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

接着,高阳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响彻在空旷的院子里:“我是哈尔滨市公安局的高阳。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重复一次,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方才看到桌上的鸦片,李春秋猛地想起早年在医学院的图书馆里,曾看到过的一篇关于“迷幻剂”的论文。鸦片超量进入人体以后,带来的不再是兴奋,而是迷幻。

丁战国看着腾达飞,面如死灰:“这是个坑,一个等着我们来跳的坑。”

李春秋把各种东西都倒进了一个杯子里,飞快地配制着。对付魔鬼,只能用地狱里的手段。

“乒”的一声,腾达飞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开了一枪。丁战国没有来得及阻拦,枪已经响了。

“都是聪明人,谁也别蒙谁。我说出来,你也一样会杀了我。我不说,还能保半条命。”日本男人一边说一边看向门口,显然,他是在希望彪子能早些回来。

这声冒失的枪响就像点燃了一根引线,一排排包围圈外面的解放军士兵瞬间枪声大作,一个又一个特务先后倒了下去。

李春秋没理会他,兀自摆弄着鸦片膏、杯子、药片和一支注射针筒。

这一刻,丁战国完全绝望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背对着自己、在小桌边忙活着的李春秋,淡淡地说:“别费劲儿了,我什么也不会说。你是个叛徒,你不会活到明天的。”

就在今天,身处独山子山谷的陈立业想通了一切,他以诈死的伎俩及侦查员作为诱饵引开特务,躲过了追杀。接着,他火速回到了那间先前见到电话的木屋前,背走了那台电话,艰难地爬到了山坡上,将电线杆上的电话线连在了电话上,给高阳去了个电话,这才让高阳得知他们的最终目的和进攻地点!

这个当口,那个日本男人靠着床边坐在地上,不知道现在的他是真的陷入了鸦片的迷幻里,还是已经从那个劲儿里缓了过来。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神迷离,他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没过多久,院子里的枪声渐渐稀少了,一大批特务的尸体摞着堆在院子里。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推门出去,再度往日本男人的住所走去。

腾达飞满脸血污,已是孤单一人,他被困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而他的队伍已全军覆没。

他在听到电话那头魏一平的那句“把他处理了”之后,把听筒拿在手里:“明白了。能用枪吗?我的手还没好利索。好,知道了。”

强光下,高阳一众人朝他走了过来。高阳看着他,道:“投降吧。我给你准备了饺子,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因为太冷,彪子用头和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两只手不停地搓着,放在嘴边哈着气。

腾达飞直视了高阳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挺起了胸脯,把手里的枪扔掉了,无耻地笑了:“聊,什么都能聊。只要能坐下来一起吃饭,证明咱们还能做朋友,聊,我百无禁忌。”

此时,彪子正在电话亭里给魏一平打电话:“我确认过了,只有那一张图纸。对,路线也搞清楚了。他说他不要钱了,把船票给他就行。”

高阳也笑了:“不愧是腾先生。不管谁当家,都能要一口饭吃。放心,咱们会慢慢聊个够的。”

接着,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惨叫。

说完,两个解放军走了过来,把腾达飞带了下去。

压抑到极限的李春秋再也忍耐不住,他突然将手里的那把短刀高高扬起,猛地往下一插,手起刀落,那把短刀一下子扎透了日本男人的腿。

这时候,小唐从尸堆旁匆匆走了过来,低声说:“局长,没找着丁战国。人和尸体都不在这儿。”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日本男人慢慢地笑了。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他死死地看着李春秋,“你去死吧。”

“找。翻遍哈尔滨,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们在哪儿?”

公安局附近一条寂寥无人的街道上,已经逃脱出来的丁战国,开着一辆吉普车快速地朝奋斗小学驶了过去。他脸上的表情阴森得可怕。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认识你太太,都是他们安排的。你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他。”日本男人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起来。

整个发电厂的院子都亮着,依稀还有零星的枪声响起。

李春秋见他这副恍惚的模样,看了看炕桌上的烟枪,冷哼一声:“过得比日本投降之前还舒服,魏一平和腾达飞对你真不错。”

此时,魏一平已经乔装成了一个受了伤的工人。他佝偻着身子,抱着一只手腕上还在滴血的胳膊,低着头匆匆地沿着墙根从发电厂里走了出来。

“不,什么都没有,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我也不认识你们,我不认识。”日本男人不停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走到设卡的路口,他被两个解放军士兵盘问了几句后便放行了。他绕过外墙,左右看了看,然后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告诉我,她在你这里,看见了什么?”李春秋定定地凝视着他。

魏一平气喘吁吁地走着,忽然,他觉得不太对劲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春秋定定地站在他的面前。

日本男人显然没有想到李春秋和赵冬梅的关系,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李春秋。突然,他晃了晃脑袋,鸦片的劲儿又上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李春秋看着他,问:“去哪儿?”

“那个把你扎伤的女人。”李春秋满含悲愤地望着日本男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我是她丈夫。”

“找你的家人。”魏一平很平静,“我以为你把自己炸死了,正在想一个理由、一个不让他们伤心的理由。现在好了,你还活着,我不必再为难了。”

“赵冬梅?”日本男人蹙着眉。

“告诉我,他们在哪儿?”李春秋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还记得赵冬梅吗?”李春秋蹲下身子,咬着牙,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出来。”

日本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春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他一把抓住了魏一平的胸口,将他一股劲儿顶到了墙上。“砰”的一声,魏一平的后背猛地撞到了墙上,他被撞得险些没喘过气来,半天才缓过劲儿。

“知道我是谁吗?”李春秋死死地瞪着他。

李春秋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们在哪儿?”

“你?”日本男人躺在地上,显然是认出了他,“你们的人来过了,图纸也拿走了,你还要什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魏一平不怒反笑。

李春秋拿着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

李春秋几乎咆哮起来:“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他先是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慢慢伸出手,把门轻轻地推开,急速冲了出去。刚一出去,他就被门外的李春秋猛地踹了进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而他手里的刀子也被李春秋敏捷地夺走了。

“下地道的时候,我告诉过你,那颗礼花要是放不好,咱们俩的这个年都过不好,你给忘了。”

日本男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晃了晃脑袋,使劲儿搓了一把脸,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跳下床去,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门边。

李春秋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魏一平的脸上。

见无人应答,他又问了一句:“谁?”仍旧是一片沉寂。

魏一平慢慢地把脸抬起来,满嘴都是血沫子,他接着说:“别急,你总是那么着急。他们在学校,李唐的学校。不过来不及了,我告诉过看着他们的人,要是九点半的时候,还没有听见发电厂的大爆炸,就杀了他们娘儿俩。”

大院里,一片沉寂,没人回答。

李春秋几乎快崩溃了,他飞快地掏出枪,将枪口顶到魏一平的额头上。

听到门响,日本男人在屋里遥遥地问了句:“怎么了?”

魏一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进了这行,就是这命。别怪我,怪你自己吧。”

过了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愤怒已经彻底占据了李春秋的整个胸腔,他“啊”地叫了一声,随即扣下了扳机,但就在一瞬间,他猛地将枪口往上一抬,“乒”的一声,子弹打到了天上。

日本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的忠告,给烟枪里又加了一勺药膏,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终,他还是没有杀魏一平,他理智地选择了把魏一平交给共产党。

彪子看了看他:“少抽点儿吧。再这么抽下去,就算上得了船,你也得死在海上。”说完,他走出了里屋,将院子的大门关上。

放了这枪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本男人还沉浸在鸦片的劲儿里,浑身都虚软着,他虚虚地点了点头。

魏一平滑着坐到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消失在了今夜这绚烂的夜色里。

他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问了一句:“你在图上标的那个‘教场北’,是唯一的入口?”

不一会儿,听到枪响的几个解放军士兵朝魏一平这边跑了过来。

彪子看完了地形图,把它小心地收起来,装回兜里:“你是个聪明人。钱的事,他们许了你多少,没人交代过我,照我看,也给不了了。至于船票,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魏一平看着李春秋消失的方向,轻轻地说:“九点半那边就动手啦。来不及啦。”

“这东西说是止疼药,其实是鸦片。说给我船票,但天天就这么拖着。不给我烟,我连饭都吃不了,你们说什么,我就得干什么,用这玩意儿控着我,什么条件也不能提。我脑子还在,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我什么都知道。”日本男人把烟枪放下,看看彪子,“帮我转一句话,钱我也不要了,船票给我,把我送到大连,我感激你们一辈子。”

此时,已经是九点二十九分了。

“晚上有人会给你送过来。”

奋斗小学,负责看守姚兰和李唐的胡须男子一直紧紧地盯着手表。

日本男人叹了口气,转而问他:“我的船票呢?”

此时,手表的表盘上,指针指到了九点半。他把戴着手表的胳膊放下来,从身后抽出一把手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楼道间,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知足吧。共产党的地界,有点儿能冒烟的东西就不错了。”彪子斜睨着他,冷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教室门口。他用手电筒照着教室的门锁,然后掏出钥匙将它打开。

“这些烟土越来越差了。”日本男人有气无力地看着手里的烟枪。

他慢慢地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李唐正背对着门口,捂着自己的眼睛,坐在一把椅子上。

日本男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彪子没听清,他抬起头看了看日本男人,问道:“你说什么?”

胡须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迈步走了进去,刚迈了一步,脚下便传来了踩水的声音。他有些疑惑地用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只见自己踩在了一个水洼里面,而这个水洼里泡着两根裸露的电线头。

他对面的椅子上,彪子正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一张地形图。

就在此时,藏在门后的姚兰猛地摁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徐徐地吐了出来。

黑暗里,一道蓝色的电弧“嗖”地掠过了胡须男子的身体,他连叫都来不及叫,就闷头摔在了地板上。

日本男人躺在床上,举着一杆烟枪,对着床边小桌上点着的一盏烟灯点着。

听到动静的李唐捂着眼睛问:“妈妈,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这间民居比日本男人先前住过的那间大一些,靠窗户的南墙盘着一个大炕。炕中央摆着一张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堆药瓶和一些大饼。

“等一下。”姚兰慌忙走到儿子身边,将他带出教室后,才让他睁开眼睛。

一所昏昏暗暗的民居里,烟雾缭绕。

她拉着李唐从黑暗里一路飞跑出来,这时候,大门口,一辆吉普车迎面开了过来,姚兰和李唐被这辆车的强烈车灯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

前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柜台上,那本厚厚的账簿被翻开撇在了一边。

那辆吉普车在开到大门口后,突然一个刹车。

不一会儿,掌柜搬着一罐腊八蒜从后厨里走了出来。他一挑后厨的帘子,看向前屋的时候,愣住了。

母子俩警惕地看着对面,不一会儿,丁战国从车里走了下来,李唐惊喜地叫了一声:“丁叔叔,妈妈,是丁叔叔!”

趁着掌柜去后厨拿腊八蒜的间隙,李春秋迅速在柜台上翻开了账本,快速仔细地看着。

市医院,一个护士端着药瓶推门走进了丁美兮的病房。

“行,等着。”说完,掌柜放下糨糊,往后厨走去。

不一会儿,病房里便传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声,那个方才走进去的护士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死人了!孙大夫死了——”

李春秋站在柜台边上,一脸沮丧道:“这几天就你这家开着,我还以为能有口热乎吃的。算了,有腊八蒜吗?我买点儿带走。”

绚烂的夜,李春秋驾驶着一辆吉普车在路上飞一般地狂奔,他心急如焚地将车开到了奋斗小学。

掌柜一边拿着一小盆熬好的糨糊往春联上刷,一边对李春秋说:“真没法送了,后厨的火刚熄,伙计们都回家了,没法送。”

奋斗小学的大门敞开着,像是一只张大了的嘴。李春秋驾驶着吉普车飞快地冲进这张嘴里,急急地停在了教学楼的前面。

李春秋借口希望他们送个餐,和掌柜聊了起来。

车还没有停稳,李春秋就从车里冲了出来,他望着眼前这座黑黢黢的教学楼,喊了一声:“姚兰!李唐!”

李春秋想了想,朝那家饭馆走了过去。饭馆里,桌椅板凳全部胡乱地放在一起,看样子这里也要提前打烊了。

这座原本漆黑的教学楼在他的叫声响起之后,豁然灯火通明。

李春秋从车里下来,四处看了看,只见这堵墙其实是一条街的街尾。在这堵墙的外面,有一条相对宽阔的街。这条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饭馆还开着,斜伸出来的烟囱里有烟徐徐地冒着。

李春秋紧张地四处望着。

顺着药店伙计的指示,李春秋驾驶着轿车一路前行,就在他行驶到一条狭窄的小街时,目光忽然被车窗外一堵斑驳的砖墙吸引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堵墙,他认得那堵墙。那天和魏一平一起去送炸弹时,司机正是将车停在了这堵墙的前方,也就是在这儿,那个日本男人上了车。

这时,夜空中,一朵雪花飘落下来。

买好了调料,他见丁战国溜溜达达地从集市里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看看手里买的东西,就像一个寻常人家采买年货的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举动和行为。

李春秋看向地面,蓦地发现灰色的地面上,有一滴褐色的鲜血。他蹙紧眉头,掏出怀里的手枪,紧紧地攥在手里,拾阶而上。

小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寻着。很快,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丁战国,正在一个小摊前讨价还价。

他走到楼梯间的拐角处,发现地上又有一滴血。他继续往上走,通往天台的阶梯上,又出现了一滴。这滴血的面积比之前的两滴大多了,有些触目惊心。

穿过这条小巷是另一个集市,这里卖的是各类调料:花椒大料、油盐酱醋。

李春秋走上一步,慢慢地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他快步追到巷口,往里一看,只见丁战国已经走到了小巷的尽头,他跟了过去。

随着天台上那扇门被轻轻打开,可以看见丁战国背对着门口,站在楼顶的护栏边。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肩上。除了他之外,天台上再无一人。

远远地,身着便装的小唐,遥遥地看见拎着乌鸡的丁战国从市场里出来,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不远处,偶有炮仗、礼花噼里啪啦地放着,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人群里,丁战国淡定地穿行其间。他走到一个关着几只乌鸡的笼子前看了看,在还了一番价钱后,买下了一只乌鸡。

李春秋看了看,向他迈步走去。正当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的丁战国突然开口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过年了,又长了一岁。”

临近除夕,农贸市场里有着最后的热闹,却很是杂乱无章,买东西的买主和卖东西的摊贩都有种最后收场的急促感。

他慢慢转过身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人一过了四十,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三百多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说起来也不短,可就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出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便径直走出了公安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前往农贸市场。

他看着李春秋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又问了一句:“这是不是中年危机呀?”

他环顾了一圈,然后命令道:“出发。”

“李唐和姚兰呢?”李春秋定定地看着他。

他把门关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地说:“兔子准备出窝了。从现在起,他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要保证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别担心,你看到的地上的血,是我的。你那边打得挺热闹,我这边也没闲着,出来进去,擦破点儿皮。”

小唐走到走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屋里,十几个身着便衣的侦查员坐在椅子上,眼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李春秋看了看他,发现丁战国的袖口上残留着一些血迹。他往前走了一步,直直地问:“他们在哪儿?”

随着他愈走愈远,声音渐渐在他身后消失了。

丁战国看着他:“一个月来,你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么着急过。我早就说过,我们这行就不该有家庭,更别说孩子了,那些都是拖累你的东西。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儿等着你吗?因为我猜你一定会摆脱那些麻烦,找到这个地方来。你很聪明,可这聪明会被家庭拖垮的。”

接着,小唐推开门,慢慢地往走廊的一侧走去,在他身后,他依稀听到丁战国的话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平时也不知道,要不是这次住院,我还迷糊着呢。不会耽误值班,今明两天,有事一个电话我就能过来……”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但还是问着:“他们还活着吗?”

小唐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的丁战国说:“高局长,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孩子贫血,我想请个假。”

“当然了,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丁战国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后他看着李春秋,淡淡地问:“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丁战国冲他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我就是李春秋。”

小唐见他来了,果断地往外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唐跟他打了声招呼:“丁科长。”

丁战国点了点头:“我不是丁战国。”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门口。门开了,果然是丁战国。

“我想见见孩子,老丁——”

高阳点点头:“以进为退。这也算另一种主动出击。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话还没说完,丁战国就立刻打断了他:“我说了,我不叫老丁。”

“找您?”小唐有些狐疑地问。

李春秋有些急了,他把手中的枪掉转过来,枪柄冲着丁战国,焦急地说:“我拿自己的命换他们俩,行吗?”

“不错的理由。孩子身体不好,谁都没法拒绝。”说完,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如果我没猜错,他差不多快来了。”

“打死你?打死一个为了救老婆和孩子、可以舍生忘死的英雄。我算什么?一个猥琐的、赌输了的、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有着中年危机的男人?”丁战国冷笑了一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那把手枪,似乎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要食疗的方子。给孩子治贫血用的。”

李春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去食堂做什么?”高阳低着头,削着一个苹果。

“把你的枪收回去!”丁战国呵斥了一句,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有几个事,我一直没弄清楚。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你了。那个姓孟的猎户,他的尸体是不是就藏在那辆轿车的后备厢里?”

这个一直监视着丁战国的人,是小唐。他来到高阳办公室后,开始向他做着汇报:“昨天夜里一直在家,早晨出门,除了吃炸糕,一路上走过来,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刚刚去了食堂。”

李春秋顿了顿,坦白地说:“当时他没死,只是昏迷了,是魏一平杀的他。”

丁战国没注意到,他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在监视到这一幕后,悄然离开,转而走向了高阳办公室。

“这么说,他和我们走了一路。”得到答案的丁战国有些感慨,“随机应变,我不如你。”

“太感谢了。”丁战国对他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说完了这句话,丁战国抬起手腕,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手表。

“这算啥事,我给你炖。”炊事班长热情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李春秋凝视着他,不知道他这个看手表的举动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他究竟把李唐他们母子俩怎么样了。

丁战国抬起头,咧嘴一笑:“要是能在这儿炖,就更好了。我这手拿把枪还行,蒸炒炖煮,什么都没戏。”

“在抓捕田刚和武霞的行动里,栽赃面包师,给田刚报信儿的,是不是你?”丁战国接着问。

“最好是砂锅。你家里要没有,就从这儿拿一个回去。”

“是我。”李春秋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锅呢?铁锅行吗?”丁战国认真地记着。

“你为什么没有利用公用电话直接通知他们?”

灶台边上,炊事班长在得知他的来意后,很乐意地对正拿着纸笔准备记录的丁战国说:“红枣、枸杞子、黑木耳。对,还有乌鸡,一起炖,最补血了。”

“那几天是你怀疑我最厉害的时候。不盯着我,反而让我一个人离开,还故意把车停在公用电话亭附近,我怀疑那是个圈套。”

而刚到局里的丁战国,没去办公室,却先来到了这里。他以孩子身体不好为由,找炊事班长要了个治疗贫血的食疗方子。

“看来,判断准确、设计巧妙。在这方面,我也不如你。”丁战国忽然笑了,然后他又问了一句:“徽州酒楼给魏一平预警的也是你,对吗?”

市公安局的食堂后厨里,炊事员们忙得热火朝天,切肉和面,擀皮剁馅,所有人都在为包饺子做准备。

李春秋用沉默承认了。

伙计看看手里的钱,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丁战国紧追不舍地问:“在那次行动里,我自认为已经把保密措施做到了我能做到的最好地步,你怎么会发现?”

李春秋没回答他,他把伙计塞回来的钱又塞了回去:“告诉我他住哪儿,你带着钱回家过年。”

“是小唐。那天早上他拿着一条围脖。后来追魏一平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戴着同样围脖的黄包车夫,如果换了你,你也会发现他是小唐。”

伙计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你早就盯上我了?”

“我可不一定能注意到那条围脖。观察仔细、过目不忘,我还是不如你。”

“男的。话不多,个子不高。”

丁战国继续感慨着,但这感慨话里有话、不知善恶,李春秋的表情也跟着越来越凝重。

“谁?”伙计被他拽得生疼,好不容易见到转机,他立刻问道。

“还有老孟家里的那次。”丁战国接着发问,“那个可怜的闺女娘儿俩被呛死之后的好几天,我才想明白,在我第一次找那个姑娘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事先和她传过话了,对吗?”

“我要找个人。”李春秋停下来,看着他。

说话间,丁战国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李春秋也不回答,只管拽着他往外走。伙计彻底急了:“我真的没卖过几次,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李春秋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总在看表。为什么?”

“别别,去哪儿啊这是?”伙计死命地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嚷嚷。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回答我。”丁战国眯起眼睛注视着他。

李春秋什么也不说了,拽着他就往小巷外面走。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我只比你早到了几分钟。”

“没有,我从来没卖过,就这一次,再没有了!”被他摁住的伙计满脸惊慌,却死不承认。

“那么,叶翔是谁杀的?”

“除了我,还有个人买过这个药,是谁?”李春秋沉声问道。

“不是我。虽然他是因为我死的。”

伙计在看到证件后,惊恐得怔住了,待他反应过来时,转身就想跑,却被李春秋一把摁住了。他赶紧把钱塞回李春秋手里:“这药不是我的,真的,我就是药铺后屋捡的。”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就这么多了,我再给你加个别的。”说完,李春秋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本印着“哈尔滨市公安局”字样的工作证,递给了伙计。

“魏一平派我去唤醒他。我在一个月之前见过他,那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猜他已经是你的人了。”

伙计数了数,一脸茫然地看看李春秋:“哥,不够啊。咱说好了是一巴掌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后院的那个亭子?”

小巷里,李春秋看看手里的盘尼西林,把它揣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伙计。

丁战国连续性地发问让李春秋有些着急,但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应答。

见他同意,伙计火急火燎地跑回药店拿了一盒盘尼西林,又急匆匆地跑去了那条僻静的小巷子。

“我想去找老郝到底死在了哪儿,一步步找到的那里。那天楼上有人在看我,是你吗?”

李春秋点头。

“是我。”丁战国并不否认。

“成,那哥,我回去给您拿,但咱不能在这交易。”说着,他瞥了眼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在那儿,怎么样?”

“你把老郝杀了。”李春秋锁紧眉头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行。”

“我说过,中年男人有很多的不得已。他看见我在干什么,我不杀他,我就是个死。换了你,你不会动手吗?”说到这儿,丁战国似乎也有些伤感。

“有是有,不过哥,现在这个药不好弄,风声紧,得这个数。”伙计朝他伸出了个巴掌,比了个数。

李春秋摇摇头:“我可以让他离开哈尔滨,再也不回来。那是条人命。”

“盘尼西林。你有吗?”李春秋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丝希望。

丁战国扯开嘴,微微笑了:“当然,你是菩萨。我不是,我是魔鬼。我将来是要下地狱的,我知道。”

李春秋回过头看着他,伙计小声地说:“你想要啥药?”

“老丁——”

正在这时,刚才那个挂铺板的伙计从他身后跟了过来,就在他要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伙计在他的身后叫了声:“哥。”

“我说过我不是丁战国,别叫我老丁!”李春秋刚想说什么,丁战国突然情绪激动地打断他。丁战国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知道尹秋萍案件的真相吗?就是那个被打伤的女特务。”

李春秋推门走了进去,依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脸色阴沉地从药店里走了出来,绝望地往前走去。

他看着李春秋:“关于她的伤势,你当时推理得很好。其他呢?还有什么发现?说说看。”

他带着希冀,走到了最后一家名为“百草集”的药店门口。一个伙计正在外面挂铺板,挂一个歇一歇,冻得直搓手。大概是因为除夕的关系,这家药店准备提前打烊了。

李春秋顿了顿,说:“打伤她的人就是你,报案的是叶翔。你们在唱一出戏,给高局长看。”

顺着这样的思路,李春秋一脸急切地驾着车来到了陈立业所画的区域内。他先后走进了中式医铺、西式诊所、杏林药铺、跌打医馆……却一无所获。

丁战国点点头:“目的呢?”

因此,在陈立业提供的区域范围内,只要找到一家敢于偷偷售卖本属于处方药的抗生素类药品,就能找到这个日本男人,继而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魏一平。

“引起高阳的注意,获得他的信任,在最需要用人的时候,在最好的时机,从治安科出来,进入侦查科。”

就在刚刚听到陈立业太太可能患上肺炎的一瞬间,李春秋忽然意识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用以消炎的西药。那个日本男人被赵冬梅刺伤不久,这几天是他伤口恢复的关键时间,从他精通电路图和爆破装置的特点来判断,此人必然是前日军军官。作为一名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他一定会把西药作为治疗的首选。

“还有吗?”

出了家门,李春秋快速地驾车,朝陈立业所画的区域驶去。车窗外,街景风驰电掣般地掠过。

李春秋接着说:“你从别的渠道得知,尹秋萍和她的一个保密局同僚刚刚接过头,你想通过她,把那个刚刚被唤醒的人挖出来。”

陈立业呆呆地站在一边,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那个人就是你。要是能把你挖出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升职,拿到特别通行证,搬走所有的绊脚石,顺顺利利地实施‘黑虎计划’。”丁战国有些唏嘘,“最终我还是拿到了那个证件,可是有用吗?这么大的赌桌,这么多的赌注,这么久的时间,我还是赌输了。”

李春秋迅速地穿戴好了衣帽皮鞋,将门拉开,嘴里不停地安排着:“即便是他把电话打过来,我不在家没法接这个电话,也有外出的理由。所以一般的电话你不要接,如果是我打的,会在铃响三声以后挂断,五秒钟以后再给你拨。”话一说完,他已经出了门。

李春秋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你是腾达飞的人,一奶同胞,为什么要杀向庆寿?”

“我要去一趟。”李春秋几步走到衣帽架旁边,一把摘下大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陈立业说:“你在家里等着。如果我没猜错,魏一平暂时不会来电话,他会让我困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等他把要紧事全办完,确定我不可能给他的计划带来麻烦之后,才会联系我。”

“不得已,身不由己,中年男人嘛。”丁战国苦笑着打趣,然后他又说:“那一天,我就把我自己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杀了向庆寿,国共双方谁都不会饶了我。我只能把最后的赌注押到‘黑虎计划’上,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惜了。”

“这就是根据你提供的那个时间段,确定的搜索范围。你想干什么?”陈立业还是没明白他的意图。

他吸了吸鼻子:“你呢?你的身上披着几层衣服?”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画出的范围,有些诧异:“这么大一片地方?”

“就一层,保密局发的。现在我把它脱了,我就是一个老百姓。”

陈立业赶紧用铅笔在地图上描出了一段路线,然后在路线周围画了一个椭圆形。

丁战国笑了:“过分的谦虚可不是什么美德。你才是牌艺最好的赌徒。你不像我,认定了腾达飞能顺利反攻,让哈尔滨江山易主。你很聪明,抱稳了共产党的大腿。这一局,你赌赢了。”

没等陈立业反应过来,李春秋马上从桌子上急匆匆地翻出一支铅笔,塞到了陈立业的手里,拉着他快步走到一面贴着哈尔滨地图的墙边:“快,给我画出那个卖棋子火烧的范围!”

“我不想赌博,我只是想过几天平静日子。”

“她是不是肺炎?”

李春秋反问着丁战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你没过够吗?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年三十,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像是坐在热锅里,出不去也睡不着,你也不知道哪天出门还能活着回去。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说实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干什么事,什么都由不得你,连儿子过生日的时候都要逼着你去杀人,这种日子你没过够吗?”

“是啊,怎么?”

李春秋越说越激动:“每天推门出去走到街上,你看看那些老百姓的脸,他们活得光明正大,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像什么?看看我,看看你,像一只只耗子,连太阳都见不着。老人和孩子他们都忍心下手,那会下地狱的!魏一平、腾达飞,还有那些不把人命当人命的赌徒,我和他们赌什么?拿什么赌?”

“你老婆病了,她发烧了,是不是?”李春秋紧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

丁战国一直看着李春秋,等他的情绪稍稍地平静了一些,才对他说:“李大夫,恭喜你。从黑暗进入了光明。我就怕你不适应,从光明的地方突然进入黑暗,眼睛会不适应的,对吧?”

“再往前,我老婆留遗言吗?”陈立业被他问得有些发蒙。

李春秋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丁战国,问:“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废话了,姚兰和李唐在哪儿?告诉我!”

“再往前。”

丁战国反倒是很平静:“不管你想不想赌,现在必须来一把了。”

“说什么?我说丁战国后来没找你,是不是觉察出什么了?”陈立业轻蹙着眉头,凝神看着他。

“你说什么?”

“不,这句前头。”

“最后一把。赌姚兰和李唐的命。”

陈立业微微一愣,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肯定会有消息的。”

听到这里,李春秋额头上的血管都暴了起来,他一把揪住了丁战国。

他的话音刚落,李春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转过头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想动手,想开枪,随你。我要提醒你,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来找他们。”

“耐心点儿,一定会有的。”

“什么意思?”李春秋的眼珠子已经全都红透了。

“不。今天已经是除夕了。不应该这么风平浪静。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

丁战国笑了:“你自己亲手做的炸弹,除了试爆的、用完的,还剩一颗。我把它绑在了姚护士长的身上,一到十点整就爆炸。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你不是喜欢推理吗?你可以发挥你随机应变、过目不忘、思维缜密的那些比我强的长处,找到他们。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

“也许他觉察出了什么,不敢再轻易伸手了。”陈立业揣测着。

李春秋像疯了一样,揪着丁战国,将他一路扯到了栏杆边上。

“是啊,为什么连他也没消息了?”李春秋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说。

越下越大的雪花从天空中洒了下来,丁战国的上半身已经被李春秋摁到了楼顶的边上。李春秋抓着他,嘶吼着:“他们在哪儿?告诉我!”

似乎觉得自己用的词有些欠妥,陈立业赶紧说:“丁战国后来再没有找过你吗?”

丁战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丝毫不反抗:“十点整,索菲亚教堂的钟声就会准时敲响。现在,你还有四分四十秒的时间。”

李春秋看了他一眼。

“嘭”,远处,又一颗礼花遥遥地响了起来。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礼花,身子微微一震。

“一是受到威胁,二是生病。这两种情况下,人都是脆弱的。”陈立业尽可能地转到其他话题上,他不无自嘲地说,“我老婆这几天只是发烧,担心自己得了肺炎,夜里烧得糊涂的时候,甚至都给我留遗言了。”

丁战国笑了笑:“别急,看在我经常去你家蹭饭的交情上,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乱地咬着饼干,细碎的饼干屑撒了一地。

李春秋死死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心一乱,脑子就乱了。我们都需要平静一下。要知道,人在两种情况下,特别容易做出偏激的决定。”陈立业吃了一块饼干,耐心地说道。

“他们所在的那间教室,跟别的教室不一样。你一向心细如发,什么样的细节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想想看,他们在哪儿呢?”

“乱,有点儿乱。我有点儿想不清楚。”李春秋用手胡噜了一把脸。

李春秋额头上的血管凸起,他飞快地想着,脑子都快炸了。忽然,他想起刚才整座教学楼灯火通明的瞬间,只有三楼一个不起眼的房间,似乎还黑着灯,那正是被砸烂了灯泡、无法照明、关着姚兰和李唐的那个教室。

听他这么一分析,刚拿起一块饼干的陈立业愣住了,他想了想,反问了一句:“他怕你去干扰什么呢?”

想到这儿,李春秋丢下丁战国,飞一般地冲向三楼。他边跑边看,一间间亮着灯的教室从他身边闪过。

“你说,我们就这么在电话旁边干等着,耗在这儿,哪儿也去不了,这是不是就是魏一平的目的?”

突然,他刹住脚步,定在了一间黑着灯、拉着窗帘的教室前。他低头一看,房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他已经急疯了。

“嗯?”

被李春秋丢下的丁战国,踩着一双皮鞋“咔嗒咔嗒”地慢慢走下了楼梯。

李春秋看了看他,接过饼干刚放进嘴里,忽然叫了一句:“老陈……”

他走得缓慢,一步步走下来,脸上带着戏耍老鼠的猫所特有的那种自得劲儿。

见李春秋没反应,他用手捏起一块饼干,递到他面前:“我有个经验。当你吃东西的时候,时间就过得比较快。你试试。”

李春秋使劲地拍着门,拼命地喊着:“姚兰——姚兰!李唐!你们在不在里面?”

陈立业站起来,把餐桌上盒子里的几块饼干拿到他面前:“你得吃点儿东西。”

教室内似乎传来了一点儿轻微的动静。

李春秋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月光下,那把铁锁一动不动。李春秋焦急万分地四下寻找东西砸锁,他看见了走廊拐角处安装着的一个消防柜。

陪着他守了一夜的陈立业看看他,开口打破了屋里有些令人压抑的气氛:“你的胃病怎么样,最近还疼吗?”

于是他疯了一样地一路冲过去,一把将柜门拽开,在消防器材里奋力翻找,忽然,一把长长的螺丝刀映入他的眼帘。

晨曦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照进了姚兰家的客厅。已经坐在沙发上苦苦等了一夜电话的李春秋,仍然死死地盯着小桌上的那部电话。他的两只手不自觉地相互慢慢搓着,面容上满是焦躁不安。

“咔嗒咔嗒”,丁战国从走廊的另一端拐了过来。

不远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丁战国,见丁战国把几张钞票递给小贩后走了,他也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一直跟着丁战国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

远远地,他看见李春秋正半跪在那间黑着灯的教室门口,满头大汗地撬着门锁。

“您要吃着好就常来。”小贩继续抓面下锅。

李春秋死死地咬着牙,就差最后一步了。

丁战国咬了一口,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说:“嗯,好吃。看来老祖宗自有他们的道理。”

忽地,门锁断了。

“肉馅的?都是拿豆沙红糖拌馅,祖师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小贩看看他,满脸堆笑。

李春秋猛地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姚兰——”

丁战国拿着炸糕,一边吹一边问:“你说这炸糕,怎么不能做肉馅的呢?”

丁战国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李春秋,他眯着眼睛,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表情。

卖炸糕的小贩用竹制的夹子从油锅里将焦黄的炸糕一个个地夹出来,随后,他用油纸包了两块炸糕,递到丁战国手里。

就在李春秋来到奋斗小学之前,他将姚兰和李唐带进了这间教室,绑在了椅子上。他把他们嘴里堵上了厚厚的布,让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他再将那根电了胡须男子的电线缠到了他们母子俩的脚腕上,又故意将身后的一把螺丝刀藏进了消防柜。他就是想让李春秋亲手摁下电死他们母子俩的开关,他实在是太想看看李春秋发现老婆孩子是自己杀的时候,那种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表情了。

丁战国拎着皮包出了家门,从楼里走出来后,他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往附近街道上一个卖炸糕的小摊儿走去。

站在远处的丁战国,想象着李春秋进去后亲手杀死姚兰母子的画面;想象着李春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变打击得体无完肤,傻跪在地;想象着那个时候,自己再从背后一枪将其击毙,让他倒在一片血泊中完美的场景。

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洒向了这座银装素裹的边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样想象着,走廊里的丁战国把枪抽了出来,快步走了过去。

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已经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炮仗爆炸的声音。

忽然,他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正是李春秋跪倒在地的声音。很快,他听到了李春秋痛苦地叫了一声:“姚兰——”

对面的那扇窗户里,丁战国正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果然,事情与他的想象和计划如出一辙,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地扬了起来,走到教室门口,往里面看去。

李春秋闻言转过头,看向了窗外对面的一扇窗户,自语道:“丁战国。”

黑暗中,他恍惚地看到,地上隐约伏着一个人形。

“你怀疑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被证实了,就像你推断的一样。如果他是‘黑虎计划’的核心,通过他也能找到魏一平。”

丁战国毫不犹豫,对着那个人形开了一枪。

“谁?”李春秋颓然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

突然,窗外腾起一束焰火。那个所谓的人形也现出了真相,是一把搭着李春秋大衣的放倒的椅子。

陈立业接着说:“我们还在找那个日本男人,找到他,也许就能找到魏一平。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会搅和进来。这些人都会是我们的突破口。”

丁战国愣住了。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的电话。

“乒”的一声枪响,响彻了整间教室。

“威胁。这说明你对他们还有用。相信我,他迟早会给你打电话。”陈立业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眉心中枪的丁战国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仰面倒下,摔在了地板上。

李春秋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李春秋慢慢地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丁战国的尸体,说:“谢谢你的提醒。从光明乍一下进入黑暗,确实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底牌还没有亮,你怎么知道你会输?”陈立业定定地看着李春秋,似乎要把他从这种无助的颓废中生拉硬拽回来,“想想看,魏一平为什么会绑架姚兰和李唐?”

就在刚才,李春秋在已经下意识地摸到开关时,突然停住了。

“不管谁赢,我已经输了。”李春秋没有看他,满脸的疲惫不堪。

在生和死的一瞬间,他一直绷到最后的一根弦,突然再次紧了一下。他回忆起在发电厂的时候,听到的来自市区的四声爆炸。

陈立业深知李春秋现在的心情,他看看他,道:“我如果是魏一平,也不会害姚兰和孩子。他们是筹码,筹码是不会轻易被毁灭的。离大年夜还有整整一天,我们还有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爆炸的炸弹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自己一共做了五颗炸弹。除去试爆的一颗,还有四颗。不会有炸弹了,丁战国在骗他。此外,学校也不会把这么一把适合撬锁的螺丝刀,这么不负责任并且无比巧合地放在敞开着门的消防柜里。

李春秋慢慢抬起头,一夜之间,他显得心力交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李唐和姚兰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尽的担忧中。

除非,是有人故意给他留在这里的。

说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秘密通缉令已经下发了,我相信,魏一平还在哈尔滨,他跑不远。”

他想着丁战国说的话:“李大夫,恭喜你。从黑暗进入了光明。我就怕你不适应,从光明的地方突然进入黑暗,眼睛会不适应的,对吧?”

陈立业坐在他旁边,表情沉重地说:“对不住。我们目前也不明白,魏一平是怎么发现他被窃听的。”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随后,再缓缓地睁开。他再次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影,这才看见他们正在拼命地向他摇头。

此时,李春秋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把满是担忧的脸深深地埋在了双手里。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他迅速地将手离开了电灯的开关。

姚兰紧紧地抱着李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砸完了灯泡,胡须男看了眼他们,随后转身走了。

黑暗的教室里,丁战国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方的李春秋。

“啪”的一声,玻璃碴儿碎了一地。

而李春秋,则是一脸平静。

胡须男子慢慢站起来,正准备走,忽然看见了房顶垂下来的一盏电灯。他想了想,登上课桌,一抬手,用手里的冰刀把灯泡砸碎了。

夜空里烟花漫天,雪下得更大了。

被姚兰紧紧搂着的李唐,正用一双小小的圆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李春秋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大楼。

胡须男子勾起嘴角“嘿嘿”一笑:“嫂子,别害怕。踏踏实实待着,到了明天,李大夫就会来接你们。”

此时,奋斗小学的院子里已经停满了吉普车和轿车。陈立业站在最前面,冯部长和高阳站在一边。社会部和公安局的侦查员们由林翠和小唐带着队,守在大楼的门口。

姚兰把李唐紧紧搂在怀里,紧张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们误会了,我们只是回乡下,什么事都不干。不信你可以去问那个魏先生,是他叫你们来的,对吗?”

李春秋看看他们,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终究是个特务,虽然已被策反,但之前为保密局做过的事,还是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月光下,胡须男子将李唐手里抓着的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冰刀慢慢取了下来。他看了看李唐,说:“你爸爸就是教你这么对待他的朋友吗?”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迈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姚兰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得叫了一声。

见李春秋走过来,陈立业立刻迎了过去,和他并肩一起往院子里的人群中走去。

说着,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唐的手腕。

小唐已经打开了吉普车的门,站在门口等着。

“本来打算带你们去个有咖啡和热牛奶的地方,但计划有变化,就来这儿了。不好意思,委屈委屈吧。”他看着李唐,接着说,“要是困了,那边有毛毯;饿了渴了也有吃的。要是小孩子想闹想叫唤,也可以,反正学校放假,一个人都没有。那个看门的大爷,年前怕是醒不过来了。”

李春秋默默地一路走了过去,眼看他就要上车了。突然,李唐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正在这时,出去小解的胡须男子回来了,正好听到了李唐的话。他走到李唐和姚兰面前,蹲下身子,开口说:“不愧是李大夫教出来的孩子,聪明。”

李春秋转过头去看,李唐和姚兰站在大楼门口,远远地望着他,泪水从两个人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好像是我们学校。”李唐小小的眼眸闪着光。

李春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姚兰立刻搂住了他:“妈妈在。”

李唐又喊了一声,他突然挣脱了姚兰的手,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李春秋。他紧紧地抱着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抱着他的腿,往后面拖去。

月光下,姚兰和李唐安静地蜷缩在教室的一角。黑暗中,李唐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然后轻轻地唤了句:“妈妈。”

雪急急地下着,李唐小小的身体拼尽全力地拽着,想要把父亲带回母亲的身边。李春秋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轿车直直开到了教学楼前,一个胡须丛生的男子从车里带下了李唐和姚兰,将他俩送进了三楼的一间教室里,随后出去小解。

这时,一旁的林翠走了过来,把李唐抱开了,递给了姚兰。

夜深人静的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慢慢行驶到奋斗小学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车灯连续闪烁了三下之后,奋斗小学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黑色轿车缓缓开了进去。

李春秋最后看了姚兰一眼,顿了顿,还是钻进了车里。

他走过去,将电话拿了起来,这才发现电话的底座已经机体分离了。他把电话翻了个个儿,其他几个侦查员凑过来一看,只见电话内部的窃听器显露在他们面前。

李唐哭得满脸都是泪花,他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高喊着:“爸爸!爸爸!”

忽然,光柱停住了,侦查员又将手电筒向回移动了一步,再次停留在了电话上。昏暗的光线下,他隐约觉得这部电话有些异样。

已是大年初一。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整个城市繁星点点。

黑暗的房间里,手电筒的光柱慢慢移动着,依次扫过沙发、茶几、角落的方桌上面的电话……

白雪覆盖的城市上空,到处燃起了烟花和鞭炮。一串串的红灯笼,一个个的红旺火,过年的喜气笼罩着整个哈尔滨。

为首的侦查员轻轻推开了门,他打着手电筒照向了屋内,而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嘭!”又一颗大礼花在夜空里绽放,照亮了整个天空。

他们到达魏一平的公寓时,整栋楼都黑漆漆的。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魏一平住所的门口,其中一个侦查员用一根细铁丝捣鼓着门锁,不一会儿,门锁便被捣开了。

三年后。

电话那头,接到命令的侦查员立刻召集了几个同伴,按照指示直奔魏一平的住处。

酷热的夏季,蝉叫声此起彼伏。

他飞快地想了想,说:“快。去魏一平家。马上。再晚他就跑了!”

哈尔滨的广场和两边的街道上,都或贴着或刷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之类的标语。

在这个紧要的时间节点,陈立业一直没有睡,他快步走到电话前,一把抓起了电话,在听见电话那头的侦查员说了句什么之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青草绿树,色彩鲜活,整个城市都宛如新生。

夜里一点,陈立业家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广场前面的一个红绿灯前,一队白衣蓝裤的初中生们驻足等候着。

这张报纸,正是之前彪子读过的那份,而彪子也不见了。

一个男孩子排在这队初中生的第一排,他不是别人,正是李唐。和三年前相比,他已经长大了不少,但仍然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他们眼一扫,看见小桌上放着一张报纸。

不一会儿,交通信号灯的红灯已经变黄。李唐正要领着队伍前行,一个女同学突然从后面走上前来,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李唐转头一看,是丁美兮,她也已经长大了,亭亭玉立。她看了看李唐,转而将目光移向了另一边。

他们在车厢里快步走着,没多久,他们便找到了姚兰母子曾经坐过的座位,然而,座位上空空如也,姚兰母子已经不见了。

李唐顺着她的目光,往街道的一边看去。他微微一怔,只见姚兰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理了短发、穿着朴素衣服的中年男人。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着希望。

那两个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青年男子,在火车停稳后,率先检票登上了车厢。

广场上,不远处,一根笔直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没多久,一声刺耳的长笛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从哈尔滨开来的火车进站了。

红旗下面,李春秋一脸安详。因在平叛哈尔滨暴动事件中有重要立功表现,他获得了特别减刑,判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一年执行。

两个青年男子排在了众多队伍中一支的最前面,表情机警地四处观望。

现在三年已过,他已服完刑。终于,在有生之年,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安宁。

站台上,一块写着“宾县站”的木牌随着北风微微飘摇。

远处,李唐和丁美兮欣喜地朝李春秋和姚兰跑了过来。

不一会儿,火车站的小喇叭里传来了清晰的广播声:“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各位旅客请注意,从哈尔滨方向驶来的列车即将进站……”

阳光下,李春秋微微笑着,他已重获新生。

已是深夜,旅客却依旧没有减少。宾县火车站的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秩序地排着众多长长的队伍,远远看去,乌泱泱的一片。

(完)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