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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铁锤支队”经过筛选,现有两个营另两个连,并且配属了工兵排、云梯排,还有一个庞大的运输队,作为一个独立的攻坚部队而存在。陈三川虽然还是三团的副团长,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三团的工作,而成为“铁锤支队”的一号首长。

袁春梅是在突然间产生那个联想的——陈三川到底是谁的儿子,陈三川同陈秋石之间会不会有血缘关系?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她正在观看“铁锤支队”的攻坚战术表演。陈三川在动员大会上讲话,腰板笔挺,一只手卡着腰,小眼睛炯炯有神,声若洪钟。陈三川从当前的战局讲到“铁锤支队”的任务,从战术训练讲到思想作风,一二三四,头头是道。

当新的荟河防御作战方案基本成熟之后,陈秋石委托袁春梅到“铁锤支队”驻地,反复向陈三川灌输全局观念,强化服从意识。袁春梅找陈三川长谈一次,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是教会了陈三川写情书,二是教会了陈三川做报告。陈三川在“铁锤支队”训练誓师大会的动员报告,每一句话都是袁春梅教的。连续两个傍晚,袁春梅让陈三川到河湾里,面对竹林树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陈词。袁春梅望着这个一天天强壮并成熟的年轻指挥员,心里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对陈三川有个昵称,叫“锤子”,不过这个雅号是袁春梅的专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离开“铁锤支队”的那个下午,陈三川亲自把袁春梅送到龙湾。袁春梅下马说,转眼之间,我回到江淮已经四个年头了,这几年我眼看着你从一个不自觉的少年革命者到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指挥员,我真是打心眼儿高兴。

尽管章林坡对杨邑很不满意,但是也不再深究了。自从豫东战役之后,杨邑在新编第七师的威信再次膨胀,因为在战局最危险的时候,是杨邑及时调整了部署,从共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救了师部,章林坡本人还是杨邑直接指挥手下的一个营长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陈三川说,袁副政委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来世做牛做马……

杨邑说,师座这么认为,那卑职也没有办法,就算是吧。

袁春梅赶紧打断说,锤子,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们革命者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做牛做马。在这次荟河防御作战中,你要记住,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还是服从命令。这不仅是陈旅长对你的要求,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章林坡说,我明白了,你老杨一贯做这种和稀泥的事情,我甚至怀疑你是给自己留后路。

陈三川说,我记住了。

杨邑还是嬉皮笑脸,说,那不一样,她是奔着爱情去的啊。她到那边,咱们多了个朋友,她留在这里,咱们多了个对头。

说话间走到河岸,夕阳西下,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平原之上霞飞满天,蔚为壮观。袁春梅望着流金溢彩的河面问,锤子,你知道淝水之战的典故吗?

章林坡说,你说得轻巧,我的队伍倘若都跑到共军那边,那我不完蛋了吗?

陈三川茫然地看着袁春梅。

在国军方面,章林坡听说杨邑擅自把王梧桐送到陈秋石的队伍上,十分恼火,把杨邑叫去训了一顿。杨邑哼哼哈哈地说,何必呢,一个女人,为了爱情,都疯了,也是可怜。送人鲜花,手留余香啊!

袁春梅说,你再往前面看,那里就是淝水的主河道,我们脚下这条荟河是淝水的一个分支。中国有两个成语就诞生在这里,一个是“投鞭断流”,一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王梧桐当天就换了军装,被分配在《阵线》报社给梁楚韵当副手,以后在甄别的时候,因为她是在荟河战役之前主动投奔过来的,被定性为起义,在渡江战役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三川望着袁春梅,他对这些东西显然陌生。

陈秋石接到这封信,良久不语。尽管杨邑信中既没有提到战争,也没有提到师生之谊,但仅凭杨邑对待王梧桐的态度,陈秋石也能感受几分性情。寥寥数语,字里行间,还有几分无奈,几分苍凉。

袁春梅说,打仗不仅要靠人多,还要靠意志和战术。比如淝水战役,晋军能够处变不惊,以弱胜强,还善于制造假象,抓住秦军士兵畏战的心理,一声呐喊,就把他神经搞崩溃了。淝水之战是中国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最典型的例子。你作为一个指挥员,以后还要准备担负更重要的责任,这些历史应该了解。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难以尽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恋爱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愚师杨邑拙笔

陈三川说,我吃亏就吃亏在没有文化上,好多事都不知道。

杨邑给陈秋石的信出乎意料的简单——

袁春梅说,是啊,没有文化就没有知识,没有知识就没有见解。你过去学文化不太上进,这可能是你以后发展的最大障碍。不过,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还来得及。等战争胜利了,我把你送到速成学校读两年书,你觉得怎么样?

隔岸防守的部队是刘锁柱营,接到报告,刘锁柱亲自到河岸观察,王梧桐他是认识的。刘锁柱见国民党军只有一个班,而且那个女军官确实是王梧桐,就不再请示了,自作主张带着一个班,从风云桥头跑步过来,两边很默契地交接,分别的时候,互相还敬了礼。

陈三川说,我听袁副政委的。

当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带着杨邑的亲笔信上路了。在荟河以西,由杨邑手下的一名连长带领一个警卫班护送,到了北段的风云桥头,连长选了一个位置喊话,共军兄弟们,我们旅长杨邑将军派遣王梧桐上尉给贵军旅长陈秋石将军送信,请不要开枪。

袁春梅从“铁锤支队”回到旅部的当晚,遇到一件高兴的事情,原来是郑秉杰来了。郑秉杰现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员会主任,到十一纵协商支前工作,顺便回老部队看看。当晚旅部搞了一个猪头,炖了一锅白菜粉条,款待郑秉杰,还喝了一点酒。

杨邑笑笑说,当然是真的。你去了之后问问他们的女长官袁春梅,当年在汉口,我也是这么放她走的。说到底,我们个人之间并没有恩怨啊!

饭后袁春梅陪郑秉杰去郑店,路上袁春梅问,郑主任,听说当年陈三川母子到东河口,最先接触的就是你,是吗?

王梧桐怔怔地看着杨邑,热泪突然盈眶,喃喃地说,长官,这是真的?

郑秉杰说,是啊。

杨邑见王梧桐安静下来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放开她,然后说,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这个样子不行,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我马上叫人来,带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中午好好吃饭。饭后,我派人送你过荟河。

袁春梅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好像一直是个谜。陈三川当时年幼,没有记忆,但我估计黄寒梅应该跟你说说来历。

王梧桐直瞪瞪地看着杨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杨旅长,王梧桐过去是认识的,也听说这个人比较仁义,深得部属爱戴,还是个战术专家,在抗战中同淮上支队一起打了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战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挥官。这次落到他的手里,也许真是因祸得福啊!

郑秉杰想了半天说,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感觉陈三川同陈秋石同志有关系。

杨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的,陈秋石是我的学生,他们那个部队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学生。国军和共军的关系,是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就像你和冯知良的关系。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我们个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我这封信,不是搞离间计,也不是下战书,说到底就是一封家常的问候信,再说到底,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路条。你这个样子,就是回到师部,也没有好果子吃,远走高飞算了。我成全你。

袁春梅心里一动,看了郑秉杰一眼,等他的下文。

王梧桐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王梧桐说,你不会又是利用我搞离间计吧,我不能给你们当枪使。

郑秉杰说,黄寒梅当年到东河口的时候,我记得她最早说的是来自玫山的隐贤集,但是后来又改口了,说他们母子来自胭脂河。而且她到东河口当年秋天,曾经离开过几天,据她当时的东家老桂说,她是到隐贤集了。我在淮上支队的时候,了解过陈秋石同志的情况,陈秋石也是隐贤集人。当年跟你和赵子明同志一起到黄埔南湖分校,那个时候他的孩子刚刚满月。而陈家圩子闹土匪,是民国二十一年春天,黄寒梅和陈三川到东河口,也是这年春天,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楚了。据隐贤集的老人讲,土匪董占水抢劫了陈家圩子,只杀了老两口,陈家儿媳和孙子并没有罹难。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怀疑他们就是流落到东河口的黄寒梅娘儿俩。

杨邑说,那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在身上,交给他们的旅长陈秋石。我估计,有了这封信,他们就不会杀你。

袁春梅惊讶地说,没想到你了解得这么详细!

王梧桐说,杀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

郑秉杰说,当然,我原先就有疑问,可是那时候没想到调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隐贤集和胭脂河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

杨邑又问,你估计他们会对你怎么样?

袁春梅说,我跟你讲,我也一直有这个感觉,但是我没有依据。我的疑问有两个,一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黄寒梅,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叫陈继业而不是陈三川。第二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国十七年,而陈三川的档案记录是出生在民国十六年,陈三川的年龄比陈秋石的儿子大一岁零六天。

王梧桐说,你别管,那是我的事。

郑秉杰说,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蔡菊花变成黄寒梅、陈继业变成陈三川,不难解释,大别山里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从土匪手里逃出命的,都会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线赶尽杀绝。至于年龄倒是个问题,为什么会多出一岁零六天,如果没有这一岁零六天的差距,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结论,陈三川就是陈秋石同志的后代。

杨邑看着王梧桐说,王梧桐,我问你,如果我把你放了,到了荟河东岸,见到冯知良,你会怎么说?

郑秉杰说完,他自己有些吃惊,袁春梅也有些激动。袁春梅说,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对陈秋石同志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我们的革命事业也是一个贡献。郑主任,你在地方担任领导,比我们要便利得多,这件事情还是请你多费心。

王梧桐不说话,趁身后的士兵一愣神,抬腿向后踢了一脚。

郑秉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对黄寒梅和陈三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为陈旅长找到骨肉,对黄寒梅在天之灵也是个慰藉。

杨邑掏出手绢,下意识地擦擦下巴说,啊,乱世离情,以死相随,也是难得。没想到你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刚烈女子呢。

袁春梅说,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让陈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绪波动。这些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如果没有确切的把握,这层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

王梧桐连珠炮般一阵乱骂,骂得杨邑哭笑不得,直摇头。杨邑抽了几口烟,站了起来,走到王梧桐的面前。王梧桐猛地啐了一口,杨邑脸一偏,躲开了。

郑秉杰说,你放心,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王梧桐说,什么两军对垒?当年你们当官的是怎么说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这些狗官利用了我,毁了冯知良,你们伤天害理,你们狼心狗肺,你们缺德冒烟,你们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杨邑说,大言不惭,哪里有你的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两军对垒,那边就是共军的阵地啊!

荟河防御战于农历十一月初十拉开帷幕。头两天,情报称共军两个纵队分别从宿城北和阳刚集向荟河运动,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根据章林坡对战局的把握,宿城战役在即,共军不可能另外抽出两个纵队来防守荟河。第二天,国军战区侦察机从头上掠过,不久就通报下来了,共军果然有大部队向荟河运动。

王梧桐直截了当地说,找我男人。

茫茫平原,一览无余,飞机侦察的结果应该是可靠的。当天中午,集团军的命令就下来了,着新编第七师火速拔营,在共军大部队立足未稳之际,突击荟河,抢占滩头阵地。

杨邑问,你到荟河去干什么?

章林坡相信了,杨邑却不相信。杨邑接到拔营的命令之后,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很长时间,然后对参谋说,把电话接乔参谋长。

杨邑刚见到王梧桐的时候,她大吵大闹,拳打脚踢,像个母兽。两个兵扭住她,还很费劲。杨邑也不吭气,就那么看着她闹,终于闹累了,王梧桐老实下来,恶狠狠地瞪着杨邑。

杨邑直接同新编第七师参谋长乔闻天通话,直言不讳地问,参座,共军哪里有那么多部队,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新编第七师从豫东战场下来,休整数日,即开到皖东北,尾随追击淮上独立旅,龙柏的先遣部队在左家庄遭到偷袭,龙柏被共军抓获,又卖出冯知良,这些事件在左家庄几乎家喻户晓。主力上来之后,政训处的军官要同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了解民情民俗。王梧桐和两个同行在左家庄待了一个上午,又在左实达的家里吃了一顿中午饭,就搞清楚了,冯知良过去并没有被捕,而是刚刚被捕的。那顿中午饭王梧桐味同嚼蜡,下午返回师部的时候就悄悄地察看了路线,后半夜偷了一匹马,直奔荟河东岸,没想到在左家庄被杨邑手下的巡逻队发现了。

乔闻天说,根据长官部掌握的情况,共军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两大主力会合,部队不断涌向徐州、蚌埠一带,连美国都在震惊,分析共军要在这里决战。这个时候,别说多出两个纵队,就是多出八个纵队也是可能的。杨旅长不要迟疑,迅速拔营,出击荟河。

王梧桐鬼迷心窍,很容易就相信了郭得树的鬼话,这以后当真老实了许多,除了没完没了地写日记和寄不出的情书,就是坐在镜子前发呆。只要部队有行动,共军到过的地方,她都要打听冯知良的情况,没想到这一次真让她打听到了。

杨邑放下电话,半天不语,抽了两锅烟才把参谋长蒋宏源叫来,传达了进攻荟河的命令,并做了具体部署。杨邑交代蒋宏源,首轮投入少量部队,进行侦察式进攻,发现异常,立即停止。

章林坡欣然同意,这样才把王梧桐留下来。郭得树对王梧桐编了个谎话,说冯知良已经被共军逮捕了,听说被秘密关押了,国军在想办法营救,一旦营救出来,就会告诉她,他亲自给他们主持婚礼。在此之前,让她不要乱说乱动。

蒋宏源问,那如果攻击顺利该如何处置?

郭得树说,不能再让她留在机要室了,弄到政训处算了。

杨邑说,即便进攻顺利,也要节制,就地修复工事,固守待命。

章林坡想了想说,杀不能杀,放不能放,那你说怎么办?

蒋宏源又问,师部命令乘胜追击该如何处置?

郭得树说,冯知良已经按照我们的意图把陈秋石臭了一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们现在也不必逼他,就让他体面地回到共军内部,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起爆。所以说,不能让王梧桐去捣乱。

杨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回话,受到阻击。

章林坡说,那个冯知良有用吗?我看未必,暴露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借共军之手把这两个狗男女杀了更好。

杨邑这样做,实际上是给他的部队留了一条后路。不管上面怎样通报,他就是不相信共军会派出两个纵队来对付新编第七师。按照兵力和火力,共军三个纵队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过新编第七师,但是荟河战场将是他守我攻,而且共军一贯是以少胜多,怎么这次如此铺张?

郭得树说,现在把她放走,她很有可能到共军那里去找冯知良,冯知良不就暴露了吗?

杨邑决定,走一截看一截。

章林坡说,有什么用处?疯疯癫癫的,天天念叨她那个共军情人,真他妈的不要脸,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个叔叔在国防部,老子恨不得毙了她!

十一月初十这天,杨邑的先头团抵达荟河西岸河道最窄处,以炮火和一个营的兵力压制东岸,工兵架设浮桥,虽然遭到东岸猛烈阻击,但是杨邑从枪炮声里能够听出来,对方自信得很,对方还击的火力有条不紊,似乎国军提前抢占荟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打起来也是按部就班,好戏显然还在后头。杨邑通过电话把他的感觉向章林坡报告了,师座,你听对岸还击的声音。

听说复员,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她打算卷了铺盖就到杜家老楼去找冯知良。这件事情被郭得树知道了,赶紧找章林坡劝阻。郭得树说,经过反复考察,王梧桐就是一个女半吊子,王梧桐同共军冯知良之间的关系纯粹是男女关系,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情报交易。这个人放走无益,留下无害,没准以后会有用场。

章林坡说,我听见了,没有听出什么异常。

情况报到章林坡那里,章林坡说,他妈的,这个女人还真跟共军搞出感情了,多给她点复员金,让她滚蛋。

杨邑说,很有章法啊,不像是仓促应战啊。

当年军事调处失败,工作人员各回各部,然而王梧桐自从同冯知良失去联系,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两手发抖,嘴角流口水,而且胡言乱语,天天骂郭得树过河拆桥,玩弄阴谋诡计。有时候半夜里发出尖叫,把女子宿舍搞得乌烟瘴气。

章林坡说,笑话,听枪声你就能听出他们的心思?很有章法,说明他们训练有素啊,他要是一触即溃,那还要我新编第七师干什么?你不要疑神疑鬼,尽快给我拿下荟河!

疯女人昨天夜里被巡逻队在左家庄东南抓获,起先以为是共军的探子,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师部政训处的打字员王梧桐,搜遍全身,并没有发现情报。

杨邑捏着电话,心神不定,侧耳捕捉战场信息,甚至扑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好像他能从地面的震动声中听出共军的真正意图。杨邑越听越不对劲。又把蒋宏源叫来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啊?

杨邑嘴里衔着一只大烟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人称为疯子的女人,半天没有说话。

蒋宏源一头雾水说,到目前为止,战斗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共军阻击得很顽强,但是在我三番五次火力打击下,最终难以支撑。难道旅座发现了异常?

杨邑沉吟良久,摇摇头说,没有,我还没有掌握确凿的情报。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陈秋石不语,过了一阵子才说,我对陈三川不是太放心,这个同志战斗作风过硬,但是有勇无谋,往往求胜心切。这一点章林坡的部队是了解的。但是,真正的攻坚部队也只有他了。刘副参谋长,你回去后向袁副政委报告,请她抽空到“铁锤支队”搞一次教育,尤其是要找陈三川谈话,我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一切行动听指挥。

蒋宏源茫然地看着杨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感觉到杨邑的疑心病太重了,从受领任务到拔营出征,到战斗进入到白热化程度,他始终都是忧心忡忡瞻前顾后,而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难道是被共军打怕了,心有余悸了?

刘大楼说,陈三川的“铁锤支队”一直嗷嗷叫要打头阵,是不是把驱赶羊群的任务交给他们?

那个上午,杨邑芒刺在背,在临时指挥所里转来转去,直到前方报来,浮桥终于架设成功,另外两个营计划从上游放船登岸,杨邑这才决定,亲自到前沿阵地,随第一梯队登岸。他要亲自去察看对方的情况。

陈秋石说,战斗第二阶段,牛尾岗至当阳河之间的四个高地是要点,要用得力部队,让刘副旅长亲自指挥,战斗打响后,冯知良的指挥位置也应该在牛尾岗。

蒋宏源不同意杨邑随第一梯队登岸,蒋宏源说,如果共军得知旅座登岸,这个仗就没法打了。

刘大楼说,冯科长这些天一直在沙盘上演算,敌情也一直跟踪,直到目前,我们还是心中有数的。

杨邑说,我是越来越不放心了,陈秋石这个人你们太不了解,他要是给你个常规打法,那就肯定不正常。我得亲自去把把他的脉。

陈秋石摇摇头说,成城司令员同意了,我这心里反而不踏实。战争既是科学,又是艺术,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所有的方案都是纸上谈兵。再周密的方案,也往往赶不上情况的变化。所以你们司令部还是要把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估计得充分一些,不能手忙脚乱。

蒋宏源说,旅座,荟河战斗共军投入的是几个纵队的兵力,已经成了兵团规模了,它不是陈秋石一个旅长能够指挥的啊。

刘大楼说,这回好了,旅长你一下子指挥大半个兵团,我们三旅的压力该减轻了。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要害,杨邑给说愣住了。是啊,共军动用了围攻宿城的兵力,局势确实不是陈秋石能够左右的。难道真的是共军在荟河增加了兵力,要搞铜墙铁壁?

陈秋石笑笑说,我了解他,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成城司令员就是。他越是同意的事,他越是说不同意,他逼着你把所有的困难,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想到,都拿出对策,他才会最后拍板。

且慢,杨邑的迟疑只存在了几分钟。几分钟后,杨邑的脑子就像过了电一样,咔嚓一下亮了一道火花。杨邑扔掉烟斗,扑在地图上,拿起放大镜去找他要找的位置。终于,他找到了,也看清了那几根线条,那几个箭头,还有那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杨邑把放大镜往地图上一摔,冲茫然不知所措的蒋宏源苦笑了一下说,陷阱,陷阱,共军的那两个纵队是在机动中作战,他的目标不是我们,而陈秋石在荟河虚晃一枪,过了荟河,就是本部的死亡陷阱。又上当了!

返回的路上,刘大楼说,旅长,我算开眼界了,成城司令员喜怒无常,劈头盖脸上来就骂人,幸亏旅长底气足,要是我被他三板斧一砍,下面的话就不敢说了。

蒋宏源说,不会吧,上峰……难道,难道……看杨邑满脸悲壮,蒋宏源心里一虚,把话咽下了。

陈秋石最后向成城提出的要求,是增援一个榴弹炮营,据说整个兵团只有两个榴弹炮团,但是成城终于还是同意了。这个榴弹炮营成了陈秋石手上的一个秘密法宝,由陈秋石亲自指挥使用。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临时指挥所在呼啸声中颤栗,顶棚上哗哗落下尘土。

兵团开了半夜会,到了第二天早上,华东野战军第九兵团七号命令形成了,十一纵三旅即刻启动最新防御作战方案,三旅旅长陈秋石为战役第一阶段西集团总指挥,协调九纵、十纵并加强十一纵之一旅,于农历十一月初十之前,对进驻阻击战之敌形成包围态势,静观敌变,分割穿插,迫敌东向,并相机转移战场,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对敌实施阻击,坚决阻敌于荟河以西。

蒋宏源一惊,喊道,炮声,哪里来的炮声?

陈秋石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大声说,我服从。

杨邑镇定下来,瞥了蒋宏源一眼说,不是炮声,是爆炸,来自西边。我的后方出事了。

成城说,我当然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在兵团住一夜,待命。

几分钟后,一个参谋一头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报告,共军约一个团的兵力,从郭阳镇西北迂回至一旅背后,向我辎重部队发起攻击,弹药车炸毁三辆,粮食来不及抢运,已被共军抢劫。共军攻势甚猛,直逼左家庄。

陈秋石说,除非首长有更好的办法,否则,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杨邑拿起烟斗,装上烟丝,点火的时候,蒋宏源发现他的手在颤抖。杨邑深吸一口,吐出大团浓雾,对蒋宏源说,我明白了,他们这是驱赶我,我不能上这个当。传令,进攻荟河部队立即停止进攻……

成城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蒋宏源惊叫,旅座,荟河东岸唾手可得,师部和集团军……见杨邑神色冰冷,目光似剑,蒋宏源不敢往下说了。

陈秋石说,首长,我明白了,你已经同意了。

杨邑继续口述,以二团火速西向,于半小时内抵达左家庄东侧皇岗,展开战斗队形,一团欠二营在左家庄东无名高地占据有利地形。三团就地出击。旅部所有部队全部出动,由我直接指挥,驰援左家庄,对共军突击后方部队实施合围。

成城咧嘴笑了,哈哈,不是,你陈秋石既然把整个战局都分析到了,你还能守不住防线?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同意,因为我不想被一个旅长指挥。

蒋宏源惨叫道,旅座,不能啊,军法如山,我不能下达这个命令啊……

陈秋石说,司令员是担心我守不住牛尾岗至当阳河的防线,让整个兵团腹背受敌。

杨邑喝道,来人,把参谋长给我押下去!

成城说,陈秋石,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吗?

蒋宏源哭丧着脸说,旅长,你可以枪毙我,可是,攻占荟河是我部的任务啊!

陈秋石面无表情,看着地图。

杨邑喝道,向师部报告,共军两个纵队有形无实,意图迫我提前进攻,荟河以东有共军陷阱,建议放弃荟河。我部后方遭敌袭击,拟转移战场,歼灭敌深入孤军。

成城沉默了,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说,不行,我不能同意。

蒋宏源问,师部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陈秋石回答,参谋长一语道破天机。

杨邑说,把情况禀报清楚,然后关掉同师部联系的电台,我的部队我当家,放弃荟河!

参谋长说,司令员,那样的话,战役就活了,西边敲山震虎,东边围点打援,那比我们原先的作战计划还要出彩。把西边的敌人放进来打,把他打烂之后再撵回荟河以西。陈旅长,你是这样设计的吗?

成城还不放心,我这里大部队一动,宿城的敌人转移怎么办,夹击我兵团主力怎么办?

陈三川的仗打得酣畅淋漓,部队前天夜里就出发了,先是进行水上远征,乘船先后进入荟河、淝河、淮河,再转入一条不知名的河沟,直到今天上午十点钟,迂回至郭阳镇西北。这里离荟河陆上距离不过三十公里,而“铁锤支队”却绕道近二百里。自始至终,部队没有启用电台,几乎每时每刻的行动,都是按照冯知良交给他的时间表落实的,直到荟河战斗打响,按照冯知良的规定,陈三川才命令启动电台,六分钟后,电台里传来命令:实施突击!

参谋长说,司令员,陈秋石同志这个战术专家确实名不虚传。我刚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这就是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陈旅长提出的以时间换空间,我们可以理解为把一个兵团的兵力当作两个兵团使用,把一个战役当成两个战役打,把一个战场当作两个战场使用。陈秋石同志借用的两个纵队,从行动路线上看,正是集结宿城的路线,用半天时间帮助陈秋石打两仗,完全是顺手牵羊的事情。

杨邑的如意算盘是,放弃那个深不见底的荟河,杀一个回马枪,能消灭共军突击部队自然皆大欢喜,即便不能全歼,也可以打探虚实,待情况查明后,继续进攻荟河为时不晚。在他的眼里,荟河防线就是一面篱笆墙,共军可以随时把它搬走,他也可以随时把它搬走。而且杨邑也分析出来了,共军的这股似乎从天而降的部队,一定是从水上远征过来的,利用水路是陈秋石回到江淮之后作战的一大特点。那么,既来之,则战之,不能让这股远离后方依托的共军跑了。

成城说,他妈的什么首长高见,这分明是你在引诱我上当嘛。参谋长,你说,咱们上不上他这个当?

此时杨邑暗自庆幸,由于他的顾虑,一旅对于进攻荟河始终打打停停,打打看看,战斗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多数都是炮兵和工兵在忙乎,几乎没有伤什么元气,以逸待劳,又有后方支撑,围歼共军突袭部队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陈秋石说,首长高见。

杨邑的这招来的厉害,不仅是章林坡没有想到,陈秋石也没有想到。当荟河前沿报告荟河南段的三个要点攻势时强时弱的时候,陈秋石就有预感,他知道这一段是杨邑的任务地段,那时候陈秋石有一丝侥幸,他知道他的老师用兵谨慎,瞻前顾后是可以理解的。而当“铁锤支队”敌后突袭成功之后,前沿急报,进攻敌军火力突然减弱,兵力似乎也有减少,进攻不紧不慢。

成城吼着吼着,突然不吼了,盯着陈秋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参谋长,猛地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难,变被动为主动,以时间换空间,两个纵队虚晃一枪,虎驱羊群,羊群怎么能把虎缠住呢?

这时候陈秋石的预感就不是预感了,而是担心。

成城自己动手,把地图哗的一下拉开,继续暴跳,看看吧,这就是你这个战术专家给老子下的套子,我要是听你的,整个兵团就会被拖到荟河阻击战里面。借我两个纵队用一天?你想得美,你一下子指挥两个纵队还加上你们十一纵!啊,虎驱羊群,我这只虎要是被羊纠缠住怎么办,我身后还有个宿城啊……

刘大楼说,虎驱羊群,羊不来,怎么办?

陈秋石一言不发,微笑。

陈秋石忧心忡忡地说,虎不来还不要紧,早晚会来,我最担心的是,羊群变成了狼群,而我的虎群会变成牛群。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讲完,成城的脸色就变了,瞪着陈秋石大骂,你陈秋石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指挥整个兵团啊,你是想牵着我的鼻子走啊?啊,东移十公里,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想让整个兵团给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妈的国民党能听你的指挥吗?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机关枪把他撵过来吗?

刘大楼说,会吗?

在兵团部作战室里,陈秋石只讲了三分钟不到,集中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空间的,把战场东移十公里,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构筑二道防御工事,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御体系。二是时间上的,迫使国军新编第七师在宿城战役发起的前一天进攻荟河。

陈秋石说,但愿不会。命令“铁锤支队”,见好就收,停止进攻,做好善后,交替掩护后撤。

成城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哈哈一笑说,好,我就知道,你陈秋石必有制胜良策,老汉洗耳恭听。

刘大楼倒是把命令发出去了,但是从“铁锤支队”传来的消息是,进攻仍在继续。陈秋石雷霆震怒,大骂,无知草莽,误我大事!

陈秋石说,首长,请到作战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长汇报。

十分钟后,冯知良率领一个机枪连,一个步兵连,从荟河南段突击,试图迟滞杨邑的行动。这两个连队是陈秋石手里的最后预备队了,而且在冥冥中似乎就是为陈三川准备的。由于杨邑进攻部队回援,荟河西岸守敌出现薄弱环节,冯知良突击成功,然而杯水车薪,能不能把“铁锤支队”接应回来,仍是未知数。

成城说,他妈的,又来要挟我。我哪有兵?我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该加强给你的都加强给你了,难道你想把我的警卫营调去?

现在轮到陈秋石芒刺在背了。

陈秋石说,首长,我说的是真的。除非首长答应借兵给我。

后来的情况没能按照陈秋石的意愿进行。

成城脸一沉说,扯淡!你搞什么鬼?

一个小时后,“铁锤支队”发来急电,报告杨邑以本旅全部合围“铁锤支队”,陈三川数次组织突围不成,已被压制在左家庄东北狭窄地带,情况十分危急。

陈秋石说,首长,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办法完成,我临阵脱逃,先到兵团部接受军法审判。

陈秋石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杨邑敢临阵回撤,放弃荟河。杨邑跑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秋石的计划成了夹生饭,也意味着“铁锤支队”成了瓮中之鳖。

成城当时正和参谋长下棋,见陈秋石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吃惊地问,大战在即,你到兵团部来干什么?

看了电报,陈秋石双手发抖,喝了一声,来人,刘大楼……话没有说完,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农历十一月初二,陈秋石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越过纵队,驰骋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兵团部去了。

“铁锤支队”经过两夜一天的远征,部队已是人困马乏。战斗前一阶段,突袭国军一旅供给部队,尚能得心应手,部队越战越勇。陈三川抱着机关枪带头冲锋,从左家庄东北泗店,一直打到皇岗,如入无人之境。陈三川更加亢奋,号召部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直捣杨邑老巢。

可是打着打着,情况不对了,打着打着,进攻不动了。突然之间,炮火漫天,子弹像飞蝗一样扑向“铁锤支队”,部队霎时伤亡一片,战斗减员在一个小时内达到三百多人。就连陈三川也觉得不能进攻了,这才开始后撤。可是这时候的局势已经由不得陈三川了,杨邑真的变成了狼,三千多兵力在炮火的增援下,把“铁锤支队”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皇岗至泗店之间不到一公里的正面上。

梁楚韵也不知道她这一声“下作”骂的是谁,是陈三川还是其他人。不过,自从有了这次会面,梁楚韵心里的乌云还是散去了不少。

按说,“铁锤支队”本来是有退路的,那就是从水上撤走。可是当初登岸的时候,陈三川拙劣地模仿韩信,搞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部队扔下船只就往上冲,这些船只大多顺流漂走。

陈三川木然而立,他不明白“下作”是什么意思。

按说,陈三川还是可以突围的,就是在杨邑的二团赶到之前,从泗店和皇岗之间敌兵力空虚部位向北突击,这样就可以同冯知良率领的两个精锐连队兵汇一处。可是在皇岗东南,“铁锤支队”同敌人的先遣营迎头碰上,支队政委夏文化拼命地喊,不能恋战,迅速撤退!陈三川却杀红了眼,强令一营迅速展开,占领有利地形。陈三川说,老子是撤退,不是逃跑,撤退就要像撤退的样子。遇到敌人不打,那就是临阵脱逃!

梁楚韵冷笑一声说,谁教你的?来这一套,下作!

结果是,敌人越打越多,“铁锤支队”的兵力越来越少。陈三川终于搞清楚了,他的“铁锤支队”七百兵力,遇到的是杨邑的一个旅。就在夏文化痛心疾首的时候,陈三川还哈哈大笑,说好啊,老子这回值了,老子的半个团,跟杨邑的一个旅叫板,叫花子变成阔佬了。撤什么撤,老子哪里也不撤了,就在这里跟杨邑决一雌雄!

陈三川还是立正,不屈不挠地说,梁教员,对不起,我错了。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要在战场上弥补我的错误。

战斗间隙,夏文化把两个营长和几个连长召集起来开诸葛亮会,研究撤退方案。陈三川拎着盒子枪,指着夏文化说,与其逃跑被消灭,不如迎面冲上去。我主力部队正在荟河打阻击战,我在这里牵制敌人一个旅,死了都是英雄,活着都是功臣!谁再说撤,老子擦枪走火是不负责任的!

梁楚韵看稿子的时候,陈三川就在门外焦虑不安地看天,太阳像是蒙上了抹布,乌蒙蒙的。梁楚韵知道陈三川等在外面,想了好一阵子才一头冲出门外,陈三川赶紧立正敬礼,像个虔诚的小学生。梁楚韵把那张黄草纸往陈三川面前一摔,头不头脸不脸地吼了一句,什么花呀草的,像个指挥员吗?把心思用到打仗上!

结果,研究撤退的诸葛亮会变成了研究死守的会,陈三川说,孙悟空钻进白骨精的肚子里,要闹就闹大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防御了,把敌人的指挥部给我查清楚,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再一轮战斗,不惜一切代价,专门打他的指挥部,活捉杨邑!

梁楚韵大为惊讶,她怀疑这是有高人指点,但字确实是陈三川的鬼画符。看内容,虽然幼稚,却也不乏真情。

这以后,战斗又出现了转机。夏文化坚决不同意分兵突击,而且这时候已经判明杨邑的指挥位置回到了左家庄。在敌人炮火还没有展开的时候,陈三川把部队横向分成两路,纵向三个梯队,回过头去,直扑左家庄。

梁楚韵没有想到,陈三川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化解他们之间的死结,陈三川给她投稿了。陈三川到旅部开会,亲自给她送来一篇稿子,题目是《战士与花朵》。陈三川在稿子里写道,有一个战士,有一天看到房东家养了一盆漂亮的花,他本来只是想看看,却情不自禁地动手去摸了一下,谁知那是含羞草,经过那个战士肮脏的大手一摸,那花就再也不肯开了。那个战士很后悔,想对花儿说几句话,可是花儿再也不露面了。那战士在稿件的后面提问,主编同志,你说那个战士该怎么办呢?如果他死去能够换回花儿的原谅,那他就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他希望他的血能够给花儿当一点肥料。

当蒋宏源向杨邑报告“铁锤支队”逼近左家庄的时候,杨邑也吃了一惊,他甚至怀疑是陈秋石在直接指挥这支部队,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难道有诈?后来他听说这个“铁锤支队”是陈三川指挥的,他就明白了。

部队在荟河东岸布防之后,梁楚韵主编的战报被袁春梅强行改了一个名字,叫《阵线》,战地剧社也改成了“阵营”。袁春梅赋予梁楚韵的主要任务就是跟踪一线部队、尤其是“铁锤支队”,及时报道“铁锤支队”的战绩。梁楚韵的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女孩子是从剧社调来的胡亚捷,另一个是残废军人张世旭,张世旭的腿一条长一条短,跑部队不合适,那就只能由梁楚韵亲自出马了。梁楚韵明白袁春梅的用心,就是要她和陈三川多接触。

杨邑对蒋宏源说,这个亡命徒,他要拼命,他妈的他拼命还要找大个的。那好,老子成全他。

那一幕,很难从梁楚韵的记忆中抹去。

“铁锤支队”再次陷入重围,部队被迫进入左家庄河湾。

在对陈三川的痛恨当中,她更加仰慕陈秋石了。什么是男人,陈秋石就是。无论是学识、涵养还是风度,那都是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峰。那次在南岳书院遇险,梁楚韵第一次近距离地领略了这个男人的风度。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据说敌人的偷袭分队机枪都架在西华山庄的围墙上了,陈秋石居然还摸了摸自己的风纪扣,并且顺手把她的军帽戴正了,然后冲她狡黠一笑说,好了,我们走,让他们演戏吧!

战斗从黄昏打到夜幕降临,“铁锤支队”弹尽粮绝,这时候别说敌军重重包围了,就是给他一条路,部队也走不动了。

她还是不吭气。袁春梅越是夸奖陈三川,她的心里就越是窝火。陈三川算什么?陈三川给陈秋石提鞋都不配,她怎么能接受陈三川?一起打仗可以,一起骑摩托车可以,让她嫁给陈三川,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杨邑在不该犯错误的时候终于犯了个错误,他认为重围之中的“铁锤支队”已经是菜板上的肉了,他让蒋宏源布置好包围圈,然后就睡大觉了,他想等天亮了再好好地品尝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袁春梅说,陈三川其实是一个很优秀的指挥员,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我建议你冷静一段时间,多接触几次。一个人的优点和缺点都不是一下子就能暴露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月黑风高之际,一支部队从左家庄南侧的一条灌渠里悄悄登岸,冯知良的两个连呈扇形展开,摸到了左家庄河湾,这里正是前些日子陈三川活捉龙柏的地方。

她不吭气,她在心里把袁春梅恨得牙痒,她甚至怀疑陈三川之所以敢对她施暴,就是袁春梅在后面撑腰,没准是这个女人暗中授意的呢,袁春梅就是要把她从陈秋石的身边拉开。

这次战斗就比较顺利了。冯知良已经侦察明白,杨邑包围圈的第一道防线是一个团,分散在河湾的四面八方共有九个点,每个点一个连,每个哨所一个排,每个排有一个班睡觉,一个班警戒,一个班巡逻,这种点、线、面互相结合、动和静轮番交替的支撑体系是杨邑发明的。

那次从郭阳镇回到颍淮岗的路上,袁春梅跟她做过一次长谈。袁春梅说,年轻人,感情用事,很正常。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陈三川既然对你有那份心思,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

冯知良率队潜入河湾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陈三川,陈三川此时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一块弹片,浑身被撕破的军装包裹起来,已经不像个人了,但是他仍然没有倒下,而且正在召开秘密会议,要求干部们写血书,明早最后一战,与敌人同归于尽。冯知良告诉陈三川,他已经从河湾找到了一个秘密通道,过了河湾,有三十条铁皮筏子,还有几艘渔船,只要进入淝河,就能顺利撤退。

屈指算来,她也是个小小的老革命了,应该成熟了,她却没有成熟,尤其在感情方面,白痴得厉害。她怎么能想到陈三川会对她下手呢?尽管陈秋石对她从来都是板着脸,从来都以长辈和首长自居,但是在她心里,已经把陈秋石作为自己的爱人了,她可以等待,陈秋石接受她的爱是早晚的事,哪里就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日子简直他妈的昏天黑地。

陈三川说,都打成这个样子了,还回去干什么?回去还给部队添累赘,不如打光算了。

梁楚韵留了下来,还是没有当上女主角。柳林子在小产后的第二天晚上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嚷嚷说轻伤不下火线,非要登台不可。梁楚韵鸡飞蛋打,跑没跑掉,主角也没有当上,却又因祸得福,她后来学写剧本,首先就写了一个《不能动摇》,原型就是穆本,这个小剧在平定根据地很是红火了一阵子。

冯知良说,陈旅长率领三团,已经秘密接近郭阳镇,荟河东岸的部队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铁锤支队”必须返回,否则我对陈旅长没法交代。

梁楚韵那时候还不是很懂事,没有搞清楚这件事情对于她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田秋韵指点她说,柳林子生病了,十天半月起不了床,又该你演碧玉了。梁楚韵这才恍然大悟。等到下半夜穆本站岗的时候,左等右等,梁楚韵也没去,穆本后来自己投奔了国军,中尉没有当上,只当了一个上士书记员,反而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

如此一说,陈三川才表示同意撤退。

恰好那天晚上出事了。梁楚韵刚刚睡下不久,就听见副队长呐喊,说快来人啊,柳林子不行了。后来就听见团部那边乱糟糟的,一阵一阵的叫医生,叫担架。梁楚韵也被叫起来去帮忙烧水,这才搞清楚,柳林子小产了,原来她到平定抗日根据地,是带着身孕来的,这几天排戏用力了,在台上蹦跶,把肚子里的小生命蹦跶掉了。

夜里清点人数,还能走路的有四百多人。虽然有冯知良安排的武装通道,但毕竟几百人行动,还没有离开河湾,就被敌人发现了。杨邑的部队收缩得快,很快形成了阻击线。好在是夜里,也好在负责保障通道的有一个机枪连,火力凶猛,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穆本这样一说,她就动心了。那年她刚刚十六岁,她知道的事情还很少,她还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她和穆本约定,夜里三更趁穆本站岗的时候一起逃走,往南过两个村庄,就是国军的营地。

穆本说,什么开小差,到国军也是抗日啊,那是正规军,军装军粮军饷一应俱全,哪像八路军搞得像叫花子一样,连鬼子都看不起。

章林坡没想到他会在荟河战役中栽那么大的跟头,说到底,提前拔营出击荟河并不完全是他的责任,命令来自长官部。甚至可以说,新编第七师在荟河战役中全军覆没,他都可以不负责任,问题是没有全军覆没,而且杨邑的一旅还在郭阳镇重创共军攻坚部队“铁锤支队”,几乎全歼陈三川部。

她说,那能行吗,那不是开小差吗?

章林坡的麻烦与其说是荟河战役给他带来的,不如说是杨邑给他带来的。杨邑的捷报不仅为他自己违抗命令、擅自行动洗清了罪责,也从而为集团军提供了一个替罪羊。

就在下部队公演的头天下午,她的同学穆本找她,说这个地方太糟糕了,连饭都吃不饱,还怎么抗日?他已经跟国军的一个团长联系了,如果他们到国军队伍,凭他们的文化,去了就是中尉军官,每个月有十块大洋的军饷,买鸡可以买二十只,天天可以吃鸡。

显然,在荟河战役中,集团军的决策是失误的,被共军的隐真示假、诱敌深入之计所迷惑,新编第七师倾巢而动去进攻所谓的荟河防线,是集团军直接指挥的,导致一个团被歼,两个团受到重创,伤亡近四千人,荟河防线仍在共军之手,并且更加牢固,以新编第七师的战力,短时期内根本无法突破,只好放弃,主力绕道迂回宿城,途中又被共军穿插分割,到了宿城,基本上损失过半。

那还是在到百泉根据地之前,是在山西的平定县,抗战进入到最艰难的岁月,没有粮食吃,连司令员和政委都吃糠咽菜,却把仅有的小米送到抗敌剧社,给小演员吃。她是女兵当中年纪最小的,二十多斤小米,炊事员给她掺点玉米芯子熬稀饭,她吃了一个半月才知道,她是吃小灶的,那些年纪大的男女演员吃的都是红薯干加野菜。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可是精神快乐,她并且因此成熟起来坚强起来。后来排了一场戏,名叫《松花江上》,她被指定扮演动员未婚夫参加抗联的女主角碧玉,她已经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就在公演前夕,团领导说她扮相太嫩,嗓音太娇,缺乏革命者的成熟气质,换了刚刚从北京过来的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柳林子扮演碧玉,而让她扮演一个丫环。那一次对她打击太大了。

这个责任谁来负呢?这就成了问题。因为集团军只是宏观指挥,具体的仗还是新编第七师打的,而新编第七师于火线之上未能及时察觉共军企图,未能采取灵活战术,未能将计就计,那是你新编第七师自己的责任,集团军当然是不负责任的。而杨邑能够在战役前期,审时度势,毅然从荟河前沿撤出,杀了共军一个回马枪,几乎歼灭共军后方突击部队“铁锤支队”,这说明集团军的指挥是无可挑剔的,是给了新编第七师充分自主权力的。

陈三川的非礼给梁楚韵带来的伤痛是严重的,那不是一次性的疼痛,后果是慢慢才品尝出滋味的。梁楚韵回顾她的经历,也是从热血少年走过来的,她十五岁就跟着老师同学一起投奔太行山抗日根据地,那是以断绝家庭关系为代价的。在最委屈的日子,她差点儿跟着一个男生逃走,但是她最终没有走,因为她舍不得她刚刚得到的一个角色。

事后章林坡自己反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荟河战役的主要指挥官,确实犯了机械教条的错误,当他的另外两个旅向荟河发起冲击的时候,杨邑一再提醒,不能轻兵深入,要谨慎突击。侧翼的两个旅长也对共军荟河防守时强时弱表示疑惑,而此时章林坡和乔闻天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急于大功告成,刚愎自用,指挥部队一鼓作气突破了荟河,然而就在此时,悲剧发生了。

梁楚韵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变老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活泼还是呆板,不知道自己应该当个聪明人还是应该当个傻子,不知道自己是个热情的人还是个冷血动物。袁副政委说得对,弄明白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谁喜欢你、谁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你。

当第一阵炮声传来的时候,章林坡还在侥幸地认为,这是共军孤注一掷,发起反攻的信号,可是长时间没有传来进攻部队遭受炮击的消息,章林坡就开始不安了。共军为什么要打炮?共军的炮弹落在哪里了?

二十分钟后,答案有了,共军一个榴弹炮营的火力,十分钟急促射,两百多发炮弹准确地落在一个名叫王拐岗的地方,硬是把淮河大堤撕破了一道口子。淮河本来是向东南流的,当王拐岗决口形成之后,滔滔河水突然掉头,从一百多米高差的堤上瀑布一般泻下,向西北方向迅猛冲击,转眼之间就在荟河以东七公里的地方,沿淝河故道重新铺设了一条大河,将新编第七师的进攻部队分割成六七个小块,而且拥挤在新旧两条河流之间的狭长地带,部队惊惶失措,狼奔豕突,自相残杀者无数,几乎重演了当年苻坚的悲剧。

只不过,这一次陈秋石的想法过于出格,风险太大。冯知良在制订计划的时候,经常琢磨,万一失败怎么办,万一失败他就把全部责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杀头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没有万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一这个计划失败了,陈秋石的责任是一百个冯知良也承担不起的。

十天之后,在宿城外围,已经被革职的章林坡悲愤交加,带着参谋人员推演荟河战例,他终于明白了当初杨邑为什么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擅自把部队从荟河撤回。当时杨邑只知道共军有诈,而不知道诈在哪里。现在章林坡搞清楚了,陈秋石再一次运用了江淮作战的地形优势,把水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了。章林坡从当地的史志中搞清楚了,荟河到了这一段,原来就是春秋孙叔敖治水时期设计的泄洪通道,而王拐岗这个地方,早在三国时期,就被曹操的大将张辽用来抵挡东吴吕蒙和甘宁的军队,并创造了水助人战、人随水涨的传奇。章林坡看完史志上这一段记述,长叹一声,突然愤而骂道,他妈的,什么战术专家,只不过心眼儿多一点细一点罢了,旁门左道,雕虫小技而已,而已!

这以后,冯知良的包袱就卸掉了,从颍淮岗到荟河东岸,所有的军事行动他都参与了,提出了很多积极的建议,陈秋石对他的信任依然如故。

骂归骂,章林坡虽把陈秋石骂得一钱不值,心里却丝毫没有因此而舒服起来,就算他是雕虫小技旁门左道,可是他却把你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自古成败论英雄啊!

那个下午,冯知良满肚子话,滔滔不绝地写在了纸上,他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灵魂,暴露了丑恶,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龙柏捉奸以及龙柏诱骗他写诬告信的过程,详细地披露了,甚至连敌人使用兽用春药在生理上摧毁他的细节都毫无保留。第二天这份检查在旅首长中间传阅,几位首长除了叹息冯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对敌人阴谋的痛恨。这天,终于一致通过对冯知良留用查看的提议。

部队从荟河抽身之后,几经周折,辗转到宿城外围,然而今非昔比,战斗减员严重,全师只剩下七千人不到,缩编成乙种师。章林坡既然要承担荟河战役指挥不当的责任,师长是万万不能再当下去了,调到长官部去当高参。集团军这次倒是知人善任,将杨邑提升为代理师长,组织部队迅速进入决战准备,单等长官部发表正式任命。

有了赵子明的这句话,陈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声了,后来陈秋石亲自给冯知良松绑,对刘大楼吩咐,先关起来,给他纸笔,让他好好反省。

杨邑也是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征战一生,劳苦功高,官亭埠战役举国震惊,他虽然不是主要指挥官,但在国军方面,却是功劳最大者,再加上荟河战役自己明察秋毫,在章林坡的高压下,不仅保住了部队,还给共军攻坚部队以重创,这说明他始终是一个清醒的、明白的指挥官,当个师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赵子明见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也感到很为难,陈秋石讲的有道理,袁春梅更有道理。但是,赵子明也知道,陈秋石更多地出于战争的考虑,而袁春梅是不管战争的,袁春梅只从政治的角度考虑问题。赵子明思来想去,最后和了一把稀泥说,我看这样,关于冯知良的问题,今天不做结论,让冯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后果写个检讨。我们大家都冷静一下,过两天看冯知良的态度,再做决定。

从集团军受命回来的路上,杨邑和乔闻天坐在同一辆中吉普上,乔闻天说,荟河战役有很多问题,我是有责任的,我这个参谋长没有当好。乔闻天讲这话,既不是谦虚,也不是承担责任的意思,其实就是向杨邑表明一种姿态,他不推诿,不落井下石。

袁春梅大声嚷嚷,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绝不能允许冯知良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作战指挥部门工作。

杨邑却没给乔闻天面子,他一向瞧不起这个自以为是的参谋长,认为这个少壮派自恃有后台老板,比较嚣张。这次荟河战役失利,他确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根据过去的经验,如果不是他在一边监督,章林坡不会那么固执己见,章林坡对杨邑的意见往往还是很重视的。杨邑直截了当地说,是啊,当参谋长的,是不该在长官头脑发热的时候火上加油。

陈秋石说,我诬告不同意把冯知良的问题定性为变节行为,我只认为冯知良同志犯了错误,被敌人抓住了弱点。敌人耍了阴谋,使了手段,冯知良同志也是敌人阴谋的受害者。而后来呢,冯知良同志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从军事调处结束到现在,这个同志勤勤恳恳,一直在创造条件立功赎罪。所以,我建议,对冯知良同志留用查看。

乔闻天怔了一下,讪讪地说,以后,还请师座指点。

袁春梅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不能混为一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容忍冯知良的变节行为。

杨邑说,乔参谋长,看来我们以后经常要和陈秋石打交道了。我跟你说,不要说你们,就是我这个教官,对他也是琢磨不透。

陈秋石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还要看实质,不能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袁春梅同志,在冯知良诬告我的这件事情上,敌人达到什么目的了呢,真的把我们的淮上独立旅搞垮了?没有,反而被我们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夺取了西华山和西黄集战斗的胜利。从一定程度上讲,冯知良的错误行为,反而帮助了我们。

乔闻天说,从荟河战役我研究出一个特点,陈秋石这个人,胆大包天不一定,心细如发却是一点不含糊,他能把什么问题都想到,什么不利因素都能避开,什么优势都能用上。

袁春梅说,可是他帮助敌人实施了阴谋,剥夺了一个高级指挥员指挥作战的权利,这是什么行为?

杨邑说,你能看到这一点很好,陈秋石打仗,最大的特点就是细。所以说,我们跟他们打仗,永远都要慎之又慎,要摸清他的真实意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

陈秋石说,我当然知道。冯知良的那份检举材料,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我认为从他的本意来说,并不是想把我这个所谓的战术专家置于死地。严格地说,向上级反映自己的看法也是正常的。

乔闻天说,问题是,军令如山,有时候不得不打,躲是躲不掉的啊!

袁春梅冷笑说,陈秋石同志,你不能毫无原则姑息养奸。你要知道,当初诬告你同国军暗送秋波,就是出自这个叛徒的手笔,而且是按照敌人的意志。

杨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荟河战役,我也是顶着你们的压力,章师长还扬言要枪毙我。可是我顶住了。枪毙我不要紧,关键是作为一个指挥官,不能把部队打没了。

陈秋石站着没动,看看冯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说,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冯知良的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现在才清楚?我跟诸位同志哥交个底,冯知良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同志哥还记得我陈秋石的公祭大会吗?那一次,冯知良扑倒在我的棺材前,抓住了我这具尸体的手,他发现了,我的手是热的,我的手还可以动弹。就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我是诈死。我也明白了,他在忏悔,他有难言之隐要对我说。后来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在观察他,我在观察中发现,这个同志并没有变节。

乔闻天说,是,师座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赵子明说,按说冯知良也没有给部队带来重大损失,可以不杀。但是叛变了,不杀不足以惩戒部队。老陈,咱们来个挥泪斩马谡吧。

杨邑说,这些话,只是一己之见,未必真经。总而言之,跟共军作战,尤其是跟陈秋石打仗,绝不能想当然,一定要谨慎。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话对于我们当指挥官的,是有警示作用的。

陈三川义愤填膺地把审讯龙柏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了,几个首长盯着冯知良,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袁春梅说,这件事情我知道,本来还要观察的,既然公开了,还有什么话说,拉出去毙了!

乔闻天说,是,卑职一定认真体会,悉心揣摩。

关于冯知良的处理,在旅部是有过激烈争论的。冯知良被押到的时候,旅部正好在开会,总结新式整顿运动情况。陈三川把冯知良推得踉踉跄跄。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一头闯进会场,把大家吓了一跳。陈秋石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回到部队,杨邑就让马弁到一旅营地把他的东西搬到师部营地,又把一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蒋宏源叫到师部进行交接,当晚就交代乔闻天做出计划,在战斗前夕,对缩编部队进行考核。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给他一个既往不咎留用查看的处分,他还能够继续当他的作战科长。当陈秋石亲自为他松绑,并向他宣布这个处分决定的时候,他几乎愤怒了,大喊大叫,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处分我?让我到战斗连队去吧,让我用战斗行动洗刷我的耻辱!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杨邑的代理师长只当了三天半,一百个小时不到,长官部的复电就到了,任命乔闻天为新编第七师师长,杨邑仍为一旅旅长,只不过又兼上了副师长。委任电是副师长兼政训处长郭得树宣读的,事前杨邑并不知道,郭得树也没有说明,直到全师上校以上军官到齐,杨邑还在以师长的身份主持会议。听完任命,杨邑当头挨了一棒,木然伫立,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郭得树等人纷纷向乔闻天表示恭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很不自然地向乔闻天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右臂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又情不自禁地放下了,这个礼他终于没敬,生硬地说,恭贺啊乔师长!

冯知良那时候想了很多,他想也许不会枪毙他,他毕竟没有出卖过情报,此后也没有做过间谍工作。但是,他可能会被关押,至少也会被审判,然后发配,监视劳动,或者到敢死队去等待战死。

乔闻天倒是大度,哈哈一笑说,老杨,转眼之间,你我的位置又颠倒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但是我相信你作为一个战功卓著的党国军官,一定会以党国利益为重,辅佐本人。

两个月前,冯知良是被一根绳子捆到颍淮岗的,陈三川亲自押送。那一路上冯知良没有少吃苦头,陈三川命令战士,不给饭吃,不给水喝。陈三川倒是没有揍他,不过陈三川的话句句都像钢刀。陈三川说,老兄啊,没想到你这个作战科长还是个叛徒,不知道你给敌人多少情报?冯知良不语,蜷曲在马车上任陈三川嬉笑怒骂。到了颍淮岗,陈三川还不怀好意地对冯知良说,如果是枪毙,你希望不希望我亲自下手?我枪法准,保证不让你受罪。这样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杀叛徒比杀猪更像个正经活计。

杨邑转向郭得树问,为什么提前不通知我,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这之后,冯知良就为了落实陈秋石的计划展开了紧张而秘密的行动,这简直就是一个阴谋,既欺骗了敌人,也欺骗了上级,既不为敌人的情报机关所能察觉,也完全出于内部决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谋划的过程中,他既诚惶诚恐又亢奋不已。他终于成了陈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郭得树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杨,你误会了。长官部的急电是绝密的,从集团军送来的时候就是密封的,我也不知道内容,我还以为你当师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呢。不过你兼副师长了,好歹也算提升啊。

冯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陈秋石住处的,回到作战室里,他的两条腿还是软的。起先他认为陈秋石被逼疯了,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两个小时后,当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荟河防线更好的办法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承认,陈秋石这步险棋,不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一步高棋。

杨邑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说,无所谓,我要兼这个副师长干什么?我旅长不当都可以,我早就想告老还乡了。

陈秋石说,是啊,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放弃荟河能保住荟河,包括成城司令员,包括章林坡,包括杨邑,也包括你。好了,这就是我的战机。在最没有可能的时候,往往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你来看!

乔闻天说,老杨,话不能这么说,你是我们新编第七师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今天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有失君子风度哦。

冯知良两眼盯着地图,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杨邑口气很冲地说,我不是君子,哪里来的风度?我就是个小人,小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陈秋石说,是啊,当年日军的水上大队要是避开我的漳河峪防线,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经做好了杀头的准备了,可是鬼子他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脑袋也保住了。这次成城司令员让我的警卫员把我的床铺草烧了,我跟你说实话,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都认为这次完了。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总算看到了守住荟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弃荟河。

郭得树见杨邑转不过这个弯,担心当场搞僵,让乔闻天下不了台,于是和稀泥说,部队自从荟河失利,东奔西跑,士气萎靡。今天新师长上任,乃我新编第七师之大喜日子,我看是不是可以安排一次聚餐,一是庆祝,二是振奋士气。乔师长你看呢?

冯知良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旅长,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被敌人突破,那就不堪设想啊!

乔闻天王顾左右而言他,哈哈笑着说,啊,郭副师长想得周到,你就安排吧。

陈秋石说,那荟河以东呢?

这一天杨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无论如何也装不出笑脸打不起精神。连中午饭都没有吃,就回到一旅,对蒋宏源说,他妈的败军之将,乌合之众,有什么好庆贺的!再跟共军开仗,有他们的好看!

冯知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了荟河,哪里都没有防守价值。荟河以西根本无险可守。

蒋宏源说,师部通知今晚各伙食单位杀猪聚餐,我们怎么办?

陈秋石说,你看看这个地形,除了荟河,哪里还有防守的价值?

杨邑说,问问部队,还有猪吗?妈的杀人还差不多,部队被他们搞得马瘦毛长,还黑起屁股眼儿提虚劲!叫军乐队,晚上六点给我吹唢呐,十支唢呐一起吹,向师部的方向吹。

冯知良说,我研究过,战场移动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笔。

蒋宏源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陈秋石让冯知良展开地图,然后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太行山下指挥的那个漳河峪战斗吗?

杨邑说,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按我说的办。

冯知良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来。

蒋宏源走后,杨邑躺在铺上,越想越恨,他恨的还不仅是长官部临时变卦,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师长前面又给他加了个“副”字,更恨乔闻天和郭得树暗中勾结,着实把他羞辱了一番。杨邑不是傻子,在那难堪的一幕结束之后不久,他就判断出来了,今天这个任命宣读仪式,是乔闻天和郭得树精心策划出来的,他们就是要看他杨邑出洋相,就是要让他当众受辱,就是要让他失态,要让他站立不稳,从而让他威风扫地。他知道,就在荟河战役结束不久,郭得树就在私下说过,看杨邑现在说话嗓门比过去大多了,好像一个荟河战役下来,他就成诸葛亮了,别人都是阿斗。他逞什么能?无论怎么说,他临阵抗命就是犯罪。倘若我军将校都违抗上峰命令,那仗还怎么打?就是杨邑担任代理师长之后,郭得树似乎也没有对他毕恭毕敬,反而阴阳怪气地说过,老杨,你当了师长,可不能鼓励部队抗命啊。

那一夜,是陈秋石抽烟最多的一夜,几乎把刘大楼给他搞的一点烟土消耗光了。当东边露出一抹晨曦的时候,陈秋石终于睡着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醒了,坐起来就喊,冯知良!

杨邑也很后悔他今天上午不应该失态,不应该像泼妇骂街那样摔脸子,而应该像人们推崇的那样宠辱不惊。可是他能够做到宠辱不惊吗,简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长官部到底是怎么裁决荟河战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过不明,如此用人不公,党国还有希望吗?

旅部设在荟河岸边的黄村,头天晚上,陈秋石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敌情,他根据兵团作战会议的精神,几乎把整个战区未来十天的战局都看明白了。半夜里刘大楼和冯知良过来陪他宵夜,他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吸了一根放了烟土的烟卷,就进入到思维活跃的状态。他曾经设想,把战火引到荟河以外,引到章林坡部队的占领区,向楚城方向杀回马枪,或者把章林坡部队拖回淮上州,在大别山的深山老林里跟他周旋。但是这个设想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章林坡的部队风尘仆仆而来,就是冲着淮海战役的。章林坡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东进北上,仅凭三旅这点力量,根本拖不动他。

以后章林坡以高参的身份回到新编第七师视察防务,曾经跟杨邑做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章林坡上来就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你老杨吃亏就吃亏在太明白了。

按说,该想到的都想到了,陈秋石还是觉得不稳妥,兵力毕竟有限啊,一旦一处失守,被敌人撕裂了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兽,不可阻挡。陈秋石交代,桥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现在都不要行动,有桥有路,敌人的进攻重点尚可判断,无桥无路,那就不知道敌人首先会从哪里进攻。

杨邑说,老长官此话怎讲?

荟河布防之后,陈秋石就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勘察地形,不仅勘察防线,也勘察敌人可能进攻的路线。刘大楼提出,荟河来源于淮河,如果从上游放水,增加河面宽度,同时也就增加敌人进攻的难度。冯知良提出,应在敌人赶到之前,迅速炸毁防御地段内三座大桥。同时在我防御阵地挖掘壕沟,阻敌机械化行动。

章林坡说,论战术,我部能和共军陈秋石对话的也只有你老杨了,但是老杨你要明白,军人并不光是要打仗的,军人还要讲人际关系。你老杨这些年人际关系一塌糊涂,也幸亏是在我手下,我不计较你,还给你撑腰,你才没有吃大亏。

然而,陈秋石却始终不踏实,再给他一个旅都不够,别说两个营了。

杨邑不吭气,他琢磨章林坡的话未必没有道理。这些年章林坡对他确实不算太差,前些年他还曾在背后嘀咕章林坡不干正事,抗战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并没有迁怒于他,一笑了之。章林坡这个人总体来说还是有胸怀的,尤其是荟河战役被革职了,到长官部去当了个鬼高参,架子小了许多,人味更多了许多,同杨邑见面,不仅没有生分,反而增加了些许袍泽故知的亲切。

这样一说,韩子君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杨邑说,无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江山板荡之际,风雨飘摇,我等前途命运皆是未知数。我当个旅长,胳肢窝里过日子,进退自如,倒也逍遥。

同时,成城还给韩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虑到荟河阻击战的艰巨,已经悄悄地做了了绝密计划,从九纵和十纵各抽调了两个营,战斗前期参加宿城攻坚,第一阶段结束,立即向西,增援陈秋石。

章林坡盯着杨邑看了很久才说,你刚才这话再也不能出去说了,祸从口出啊,你吃亏恐怕就吃亏在你的嘴上。

那次会后成城私下里跟韩子君说,你不要怕,陈秋石死不了,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压力。他现在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你等着,他一定会有对策的。

杨邑见章林坡神色凝重,话里有话,有点心虚,不禁问道,高参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韩子君对陈秋石在兵团作战会上的表现深感忧虑,一是成城给陈秋石的压力太大,二是陈秋石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他听说过,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时期,陈秋石就曾经因为战术压力太大而临阵犯病,他真怕陈秋石这次过不了那个坎,他要是急火攻心犯病了,那麻烦就大了,让他韩子君指挥一个旅固守荟河,那是不可想象的。

章林坡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老杨,你是不是在乔闻天面前说过,跟共军作战,能不打就不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则宁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则只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队打光了?

经过一夜半天急行军,部队终于在荟河以东布防完毕,然而这只是常规防线,陈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规打法了,按部就班地防守要点,等待敌人来攻,无异于坐以待毙。

杨邑愕然道,这个意思我是说过,但原话不是这样的,而且这仅仅是针对同陈秋石作战而言,具体到作战对象。我并没有说过同共军作战,能不打就不打的话。我的出发点是为了避免上当,保存部队。

秋末冬初,狂风卷着沙土在田野上呼啸,淮北平原一片萧瑟。陈秋石牵着老山羊,率领部队顶风前进。

章林坡说,问题就在这里。你之所以没有当上师长,就是这番话给你惹的麻烦。保存部队干什么,倘若党国江山都丢了,还要部队干什么,投降共军啊?

杨邑默然,半天才说,难道我被乔闻天暗算了?

成城大怒道,岂有此理!我让你防守,你一再讨价还价,这还像个旅长吗?我跟你讲清楚,荟河防线,二十三公里正面,全部由十一纵队三旅负责。陈秋石,回去让你的警卫员把你的床铺草给烧了。要么让敌人越过荟河,从你的尸体上踏过来,要么你把敌人挡在荟河以西,我给你打一张红木大床。散会!

章林坡没有直接回答,叹了一口气说,老杨,我跟你讲,打仗我不如你,可是当官你不如我。我再说一遍,我们军官也不一定就非要会打仗不可。仗打得再好,可是没有城府不行。你别看我现在被挂起来了,我跟你讲,只要局势明朗,我想东山再起的话,不出三个月,别说官复原职,就是官升一级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了,书呆子只能打仗,带兵都差一截。我把话撂在这里,如果你不注意搞好上峰的关系,再这么自以为是,那你这个旅长就当到头了。还有你的那个学生陈秋石,你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可是一旦战争结束了,他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个人的弱点我现在搞明白了,他也就是一个战术机器而已,一旦战争结束,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陈秋石说,我不要增加兵力,我只要收缩防线。马头集以南,我鞭长莫及,防不胜防。

杨邑说,老长官你不能按照国军的思路去衡量共军,他们是任人为贤的。

成城强压怒火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章林坡哈哈大笑说,你老杨还是糊涂啊!用人之际,任人为贤;养人之际,唯亲是举。在这个问题上,国军也罢,共军也罢,都是一样的。韩信为什么哀叹走狗烹良弓藏,就是这个道理。在中国官场上,只要天下太平了,品质和能力都是次要的,关键要看听不听话。像陈秋石这样的人,他听谁的话?他只听指挥能力比他高超的人的话,那怎么行,比他能力高超的有几个?那不是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吗?

陈秋石说,我不要骑兵营,那个地形,骑兵根本展不开,等到骑兵展开了,防线也就破了。

成城说,我再给你一个骑兵营。我手上的部队只有这些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荟河战役中部队缴获了很多帐篷,野战医院不用再到老乡家里号房子了,索性在大堤下面一个避风处,十几顶帐篷一支,野战医院就有了。

陈秋石还是不表态,吭吭哧哧地说,防守正面太大,我一个旅根本撒不开。

淮海战役第二个阶段,陈秋石没有参加,陈三川也没有参加。陈三川是因为身负重伤,被冯知良救回之后,当即送到旅部医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老山羊。

成城说,我给你调一个工兵连。

再后来,陈秋石也住进了医院。赵子明和袁春梅到医院探视,陈秋石问起陈三川的情况,翻着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亲手枪毙他!

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我脑子一热把任务接受了,守不住怎么办?我的部队打光了是小事,可是荟河一旦失守,新编第七师突击北上,宿城攻坚部队就会腹背受敌,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吗?

袁春梅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陈三川身负重伤,“铁锤支队”牵制了敌人一个旅,给荟河战役减轻了多少压力啊?

其他的首长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让三旅固守荟河。陈秋石盯着沙盘,良久不语。韩子君有些着急,在一边说,老陈,先把任务接受下来,我们再想办法。

陈秋石说,他要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的压力会更小。我的计划是一个月亮,他给我打出了一个缺口。什么事情过去了?新的战斗还在等着我们,像这样违抗命令的人,不杀不足以教育部队。

成城说,那不行,宿城战役开始之后,你必须保证在荟河北岸坚守两天以上,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两天之后,无论宿城战役结果如何,我都允许你撤退。

袁春梅说,老陈,你病了,安心养病吧,不要钻牛角尖了。

陈秋石说,我明白,可是我底气不足,我只能尽力而为。

陈秋石说,我没有病,你们才病了。放我回去,我要指挥作战。

成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废话,没有压力我会把任务交给你?我告诉你,小压力我不会交给你,中压力我不会交给你,大压力我还不会交给你。只有特大的压力,我才会把它交给你。你明白了吧?

赵子明说,老陈你放心,刘汉民同志代理你指挥,第二阶段我们三旅打得很好。

陈秋石惶恐地站起来说,报告司令员,我的确有压力。

陈秋石说,你们什么意思,你是说离开我地球照样转动?你说对了,地球离开我是照样转动,可是你们看,地球离开我它就转得慢多了。月亮呢,月亮为什么还不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和蔼爽朗的兵团司令,会突然发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一阵乱跳。成城说,参谋长在部署任务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敢断言,整个兵团的作战计划你已经了然于心,对于贵部未来的作战任务,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对这个任务持排斥态度,你说是不是啊我的战术专家同志?

袁春梅说,真是讲鬼话,这是上午,哪里来的月亮?

陈秋石有点迟疑,但还是清清楚楚地说,我没有把握。

陈秋石说,当然有月亮,你们看,那就是月亮。月亮在笑话老子,又把战斗打成了夹生饭。

成城的脸倏然拉长了,盯着陈秋石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秋石住进医院,是兵团成城司令员下的命令。

陈秋石说,报告司令员,我没有把握。

荟河战役后半截,因为陈三川一意孤行,“铁锤支队”遭到杨邑重兵围剿,陈秋石得讯,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后来抽了一阵大烟,又经陶院长打了一针,虽然身体还有点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荟河战役自始至终还是他在指挥,调兵遣将,从容应对,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荟河战役结束,各战场清点战果,冯知良向他报告国军新编第七师已经全线回撤,陈秋石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半天不语,眼珠子发直。这情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陈秋石这么长时间发呆,他发呆了,说明他内心情感的波澜太大了。而陈秋石在发呆的过程中,还不断咬牙切齿重复一句话,枪毙!

可是什么?你陈秋石是个战术专家,你不可能看不出这一步棋的重要性?没有可是,只有必须。你必须回答,你有绝对把握。

赵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陈秋石旧病复发了,这是瞒不住的事情,只好层层报告。

天寒地冻,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寒冷刺骨,陈秋石却是满头大汗,那是冷汗。陈秋石老老实实地说,首长,任务我是明确了,可是……

成城指示,让陈秋石住院,什么药也不给,就是让他离开指挥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霎时,指挥部里一片寂然,十几个兵团和纵队首长齐刷刷地扭过脸来看陈秋石。

赵子明提出来让梁楚韵到医院来陪同陈秋石,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他担心这一次陈秋石病情加重,让梁楚韵陪同,随时可以记录陈秋石的言论,有些战术思想是很宝贵的,陈秋石在病中,更有可能出现奇思妙想。

成城向参谋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开始踱步,踱到陈秋石的身边,回过头来深沉地看了陈秋石一眼问,陈秋石同志,我想,下棋下到这一步,你应该清楚你的棋路了。

袁春梅反对的理由也很正当,成城司令员要求创造条件让陈秋石远离战争,你把梁楚韵派去让他回忆战争,这会引起他情绪动荡。

一切都部署就绪,只剩下三旅了。参谋长放下指挥棒,请示道,司令员,最后一个任务,是不是请司令员直接指示?

赵子明不知道袁春梅的真实想法,他也不想得罪袁春梅,只好放弃这一提议。

兵团参谋长部署作战任务的时候,各纵队首长都是摩拳擦掌,积极请战,惟有陈秋石沉默不语,眼看其他部队的任务都明确了,陈秋石越来越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脸也就越拉越长。

陈秋石倒是听话,在医院里安静地待了十多天,偶尔闹着要出院,每闹一次,赵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医院跑一次。他们的为难倒在其次,更为难的是成城,因为荟河战役之后,韩子君就提出来,改任政治委员,让陈秋石担任纵队司令员,兵团也有这个意思,基本上形成共识了,恰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犯病了,确实不好办。

陈秋石说,岂敢!当然是我听首长指挥。

陈秋石住院,不用吃药打针,行动也相对自由。等陈三川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经常到陈三川的病房去。陈三川睡着的时候,他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医生和护士闻讯跟过来,他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正常人。有一次陈三川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前站着陈秋石,连忙起身,要下床敬礼,陈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无声地命令陈三川躺下。陈三川没敢动弹,看着陈秋石说,首长,我错了,我不该恋战,害得首长着急上火。

成城说,哈哈,那就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说好,你要是不听我的指挥,我就听你的指挥,你说好不好?

陈秋石默默地看着陈三川,什么话也没说,看了很长时间,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身出门了。

陈秋石的心里又是一紧,马上说,不是配合,是我听从指挥。

又过了几天,陈三川能够下地活动了,让护士把他架到帐篷外面晒太阳,陈秋石老远看见,也慢吞吞地走过来。护士赶紧搬了一条凳子过来。陈秋石也不说话,就在陈三川身边坐着,看着陈三川。陈三川心虚,还想检讨,陈秋石又摆手制止了。陈秋石说,陈三川,吃一堑,长一智,你能认识到错误就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需要改正的不是错误,而是性格。性格决定成败,如果你不改掉好战的性格,就是认识到错误也还是零,再遇到情况,头脑还会发热。

成城说,宿城战役,是我来到江淮的第一场战役,也是我和你陈秋石见面后的第一次配合。陈秋石同志,你要给我捧场哦。

陈三川说,首长,我懂了。

陈秋石说,谢谢首长器重,秋石受之有愧。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是全局的艺术,我们每个人,每支部队,都是全盘的一个棋子。我们有时候需要舍卒保车,有时候又需要舍车保卒,这就要看卒子和大车谁对全局更重要。所以,车也好,卒也好,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行动,必须有全局观念。

成城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握着陈秋石的手,陈秋石的心里却是一咯噔,他从成城的笑谈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陈三川似乎受到震动,低头不语,然而最受震动的还是医务人员。陶至章那天也在场,在他听来,陈秋石的话句句在理,逻辑严谨,观点清晰,根本就不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说的。陶至章甚至认为,陈秋石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汇报了。

这年秋天,成城率领原晋冀鲁豫野战军两个纵队南下,渡过黄河,同江淮野战军两个纵队合并为第九兵团,此次直接指挥蚌埠西侧宿城战役。这是两支部队合并后的第一次高层作战会议,上下级之间原来就有很多旧部故知,见面后大家异常兴奋。成城握着陈秋石的手说,当年我让你参加南下干部团,把你派到大别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责我不珍惜人才。我怎么不珍惜人才了?我要顾全大局啊。你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我们的战术专家给我带来了一个能守善攻的劲旅。

袁春梅得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这次她是单独探视,她要看看陈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转没有。恰好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陈秋石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不过,我对这次战斗不太乐观。我分析了敌我力量和任务,我觉得宿城战役准备得有点仓促了,兵力可能不够。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可能有更多的兵力保障西侧,守荟河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个旅。

自从陈三川能够下地活动之后,陈秋石经常到陈三川的病房来,后来很少提到战争了,而是不厌其烦地盘问陈三川的身世。陈秋石问,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对小时候的老家还有印象,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楼,也有圩沟,那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磨盘吗?你小时候是不是跟家里人经常围着磨盘吃饭?

韩子君奇怪地问,为什么?荟河不是天险,也是障碍,易守难攻。再说,要守也至少是我们一个纵队守,不可能是你一个旅守。

陈三川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才说,首长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还真的围着磨盘吃过饭。

陈秋石说,韩司令,不瞒你说,这次西集团战斗,我什么任务都敢接受,就是不愿意守荟河。

陈秋石来了精神说,你再想想,你们家圩沟上是不是有个吊桥?

韩子君想了想说,那好啊,防御正是你的强项啊。

陈三川困惑地看着陈秋石,他不明白旅长为何对他的家事始终锲而不舍地关注,他只能理解这是首长对他个人的关心。陈三川回答说,记不得了,首长这么一说,我也隐隐约约记得门前好像是有一个吊桥。

陈秋石说,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我怀疑是让我守荟河。

护士给陈三川端来一碗红枣稀饭,这是为了给陈三川补血的。陈三川说,请首长吃吧。陈秋石笑笑说,你有你的病号饭,我有我的病号饭,那是不一样的。

韩子君琢磨了一阵子,勒住马缰绳说,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像。不可能把你这个战术专家当敢死队长用啊?你分析三旅的任务会是什么?

陈三川也确实饿了,就端起碗喝稀饭。那稀饭确实好喝,是糯米熬红枣。陈三川开始还有点斯文相,半碗下去,动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阵吸溜,转眼之间就见底了。陈三川在放碗之前的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做了一个动作,他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碗又举到了眼前,伸出舌头,闪电般地舔了一圈,正准备舔第二圈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长就在身边,他怔怔地放下碗,扭头去看陈秋石,这一看把他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旅长就像被惊吓了似的,脸色苍白并扭曲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秋石说,要是那样就好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你韩司令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陈三川顿时紧张起来,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想问什么,却没敢开口。

韩子君说,应该是攻坚吧,三旅是十一纵实力最强的,你又是战术专家,我分析可能是攻城第一梯队。

陈秋石终于平静下来了,仍然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三川,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陈三川,你把刚才的动作再给我做一遍。

前往兵团部的路上,陈秋石和韩子君并驾齐驱。韩子君说,老陈,我这个纵队司令员,能不能当好,全靠你们三旅了。陈秋石说,韩司令,你分析兵团把我也叫去开会,三旅的任务会是什么?

陈三川吓坏了,他想肯定是他刚才那个不雅的动作让旅长生气了,旅长恐怕很快就要大动肝火了,他刚才还有一丝侥幸,他还以为他的那个动作旅长没有看见呢。可是旅长既然生气了,命令他把那个动作再做一遍,他也不能不做。陈三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脸上,从碗沿上看陈秋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也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陈旅长你干什么,你笑话我吗?你是富贵人家出身,你当然不能体谅贫穷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么啦,我舔碗是因为我珍惜粮食,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就是要舔,我要好好地舔,我要慢慢地舔,我要舔给你看看,你就笑话吧,我要让你知道,贫穷人家出身的人,之所以不雅,是因为你们的阶级剥削造成的。

参加兵团作战会议的,都是各个纵队的司令员政委,惟有十一纵多了个三旅旅长陈秋石,显然是三旅的任务特殊。

有了这个念头,陈三川的底气就足了,他甚至还向陈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正式开舔,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循序渐进。舔完了,陈三川把碗一扔,迎着陈秋石冰冷的目光,顺口吟道: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匆匆赶来的袁春梅正好看见了那一幕,陈秋石闭上了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