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马上天下 > 第七章

第七章

许得才不在乎刘锁柱的蔑视,又问,那都谈了一些什么呢?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拉呱,是谈话。上下级之间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谈话,你懂不懂?

刘锁柱得意地说,那就多了,不过主要都是战略战术的问题。

有一次在团部开会,几个东河口老乡凑在一起,许得才问刘锁柱,听说陈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吗?

不仅许得才张大了嘴巴,就连陈三川都有些发蒙。刘锁柱说,什么叫战略呢,这个不说了,这是上面考虑的问题。什么叫战术呢,就是打法。怎么打呢,陈副司令说,知己知彼,准赢不输。一场战斗,首先要搞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本事多高,家伙多硬,胆子多大。再搞清楚我方的。然后就要选择,是攻还是守,是打伏击战还是阵地战,是跟他死缠滥打还是打了就跑。这很重要,跟你们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不过,陈副司令说了,以后我们的部队要走向正规,连以上干部必须学会总结战例……

刘锁柱回到西华山就吹开了。陈副司令在杜家老楼后花园里单独接见他,并且让他陪着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塘埂上溜达一个多时辰,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得的话题。陈副司令是什么人?官亭埠战役结束后,原先在淮上支队流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掐指能算、料敌如神等等,陈秋石在淮上支队的官兵当中一下子高大起来,也神秘起来。而就这样一个有着崇高权威的首长,居然同刘锁柱这样贼眉鼠眼的小连长拉了半天呱,拉什么?对于底层官兵来说,这些问题是有诱惑力的。

许得才问,啥叫战例?

刘锁柱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东西学问大了,我也说不清楚。我琢磨就是战斗故事,不过比战斗故事要讲究。战斗的来龙去脉,敌人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我们的任务,战斗经过,战斗结果,好点子孬主意,等等,一揽子都要分个条理,一二三四。陈副司令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总结一次提高一次,这是保证提高指挥能力的重要手段。

刘锁柱得意了,一得意就忘形了,哈哈,报告首长,这个问题问我又问对了,那天袁副政委也问我怎么打,我当时就是个军师,不,我当时就是个中军先锋,我跟她讲,速战速决,打了就跑。伏击战最忌讳什么?首长我跟你讲,伏击战最忌讳的就是恋战,要是被鬼子缠住,那就鸡飞蛋打了。

陈三川说,你那点墨水,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你能把战斗分个条理?

很好!刘锁柱正在搜肠刮肚,猛然听到陈副司令击掌喝彩。陈秋石说,很好,就是这个意思。现代军事术语叫伏击战,意思你懂了。你再说说,伏击战伏击的一方最忌讳什么?

刘锁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黄牙说,陈三川,狗眼看人低啊,老刘我如今不是你手下的排长了,老刘我现如今是陈副司令的弟子了。你说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那你就不会算账了。我跟你讲,自从陈副司令跟我谈过话之后,我能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字不落地写下来你信不信?

刘锁柱又愣了,半天才说,哎呀,想起了《三国演义》,有个名字,叫什么,叫伏兵……

陈三川吃了一惊,他也听说了刘锁柱主动找夏文化给他派文化教员,刚听说的时候还不以为然,甚至认为那是刘锁柱戏弄夏文化的。就刘锁柱那个二流子脑袋还能装进文化?哪里想到,他还真的下功夫了,看刘锁柱那有板有眼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陈秋石说,这个战斗应该有个名字。

其实刘锁柱还有很多吹牛的资本,比如陈副司令说的,以后没有文化就不能当连长,那就更没指望当团长了。这话他之所以不说,就是要留一手。他现在学文化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上茅坑都捏个棍子在地上写字。夏文化说了,像他这样勤奋,一年之内就能赶上初小生。这话他不能说,要是说了,陈三川也发奋了怎么办?陈三川比他小七八岁,这小子要是较劲了,很快就能超过他。

刘锁柱说,我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首先发起袭击,他措手不及,战斗之初,他伤亡大,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还有一点刘锁柱没有说,其实是他最想说的,那就是陈副司令打听陈三川娘儿俩当年到东河口的事。陈副司令说,我们当干部的,对下属的任何情况都要了解,但这是秘密,秘密说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杀头的。刘锁柱不想被杀头,所以他想说也不能说,越是想说就越不能说。

陈秋石挥手打断刘锁柱的话说,慢点,你说有利,利在哪里?

陈三川那天去找万寿台,本来就没打算要从万寿台那里得到什么,他之所以去找,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件不能不办的事情。就在他不抱希望要离开的时候,万寿台把他叫住了。万寿台给他盛了一碗杂粮稀饭,又抓了两个馍馍放在咸菜碗里端到他面前说,孩子,吃吧,吃饱了万大叔给你讲一个要紧的事。

一圈很快就转完了,在踏上吊桥之前,刘锁柱对陈秋石说,报告首长,我想明白了,在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中,敌人的总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后跟我们对打的有六辆车的兵力,他们每辆车有二十个人,所以我们五连和六连对付的应该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们两个连队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从作战条件上看,我们比敌人有利……

他没有推辞,肚子确实饿了,万寿台熬的稀饭也确实香。他一口稀饭一口馍,稀饭喝完了,把碗一扔,迟疑一下,又把碗端过来,旁若无人地舔了起来。万寿台看着好笑,说,别舔了,我往锅里加一瓢水,再给你盛一碗就是。万寿台果然又给他盛了一碗,转眼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样把碗底舔了个滴水不剩。

刘锁柱的心狂跳起来,他曾经听别人说过,大官考察下属,往往就是出一些问题让下面的人回答。答对了,就像赶考中榜,往后就飞黄腾达了。答错了,那就是放屁砸脚后跟,自认倒霉了。

万寿台说,你为啥要这样,难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陈秋石说,好,不用着急,我们转完这一圈,回到吊桥口,你再回答。

陈三川抹抹嘴巴说,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刘锁柱的眼珠子转了几圈说,报告首长,让我想想,我应该知道的。

万寿台大为惊异,看着陈三川说,你这小子,踢死蛤蟆盘死猴的,还这么知道珍惜粮食?这话谁教你的?

陈秋石说,特点嘛……这么跟你说吧,敌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这三个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吗?

陈三川说,这你别管。说吧,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刘锁柱傻眼了,伸长脖子问,首长你说啥?特点,啥叫特点?

万寿台说,你不想知道你娘临死之前跟谁在一起吗?

陈秋石又问,你能讲讲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的特点吗?

陈三川心里一寒,生怕万寿台说出个他不愿意听的话来。

刘锁柱的嗓子眼儿咕噜了一阵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没有说话。

万寿台说,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陈秋石哭笑不得,只好说,眼下还做不到,但以后肯定是这样,所以你们要抓紧学文化。

陈三川呼啦一下跳了起来,把盒子枪往后一别说,跟她在一起干啥?

刘锁柱吓了一跳,赶紧问,那首长……你是说咱就该罢官了?

万寿台说,你别慌,让我慢慢跟你说。

陈秋石说,没文化可以学嘛,我跟你讲,以后我们要打大仗,没文化是不能当连长的,当排长都不行。

万寿台那天当真给陈三川说出了一个秘密。

刘锁柱说,没文化也能神机妙算?

黄寒梅到兵工厂的时候,郑秉杰确实跟她说过,万寿台是老红军,腿没有瘸的时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们之间能够互相照顾。黄寒梅明确地跟郑秉杰说过,我不为他那个死鬼爹守节,我得给我那苦命的儿子护脸,互相照顾可以,别的事说都不能说。后来在一起工作,万寿台对她很敬重,玩笑都不开一个。黄寒梅看出万寿台是一个稳当的男人,渐渐地话就多了。不干活的时候,黄寒梅纳鞋底,万寿台抽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拉呱。头年的一天,黄寒梅对万寿台说,万大哥,我这一辈子就剩下一个儿子了,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么办呢?

陈秋石说,就算是吧,往小里说,就是讲究打仗的章法,用兵之道。

万寿台说,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管不住,给他相宜个媳妇,让媳妇管他。黄寒梅这才跟万寿台流露自己的想法。黄寒梅说,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如今在跟鬼子打仗,从哪里相宜呢?庄户人家的闺女谁愿意到队伍上来呢,来了队伍上也管不起饭啊。我寻思,能不能在队伍上给他相宜一个。哪怕先不成亲,有个牵挂,自然就稳当多了。

刘锁柱说,我懂,就是神机妙算,诸葛亮那一套。

万寿台是个有数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黄寒梅心里已经有小九九了。万寿台说,要不要我这张老脸说合?

陈秋石说,射击刺杀投弹都是战斗技术,你当连长的要学战术,往大里说就是谋略,谋略你懂吗?

黄寒梅说,不用,我自己来说。

刘锁柱说,我的连队除了打仗,还有人会烧砖窑,还有篾匠、木匠、轧棉花的、修脚搓澡卖狗皮膏药的都有……见陈秋石眉头皱起来,刘锁柱顿了一下说,嘿嘿,不过,他们如今最拿手的还是射击刺杀投弹。

万寿台问,那你相宜的是谁呢?

陈秋石说,你的连队还会干什么?

黄寒梅说,实不相瞒,我相宜的是方艾蒿。这闺女今年十六岁,跟三川正好同庚。

刘锁柱来了精神,两腿一并说,报告首长,不客气地说,我当连长当得很好,我的连队有七十六个战士,十一个神枪手,三十二个神投手,我的连队投弹平均五十五步,参加过湘红甸战斗、胭脂河战斗、三十铺战斗、长岭山东南二号高地战斗……

万寿台说,三川今年不是十七岁吗?

陈秋石不禁笑了说,啊,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说这个事情了。我问你,你当个连长,你觉得当得怎么样?

黄寒梅没有回答,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说来万大哥你别介意。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长了,我怕有人说三道四,再说咱们两个人两条腿,下山打水都千难万难。我想跟郑团长说说,把艾蒿那孩子调到这边来,一来给咱们搭个帮手,二来也能堵住那些脏嘴。

刘锁柱又想了一阵说,确实说不好,首长,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养过小孩,不知道四岁是个什么样,五岁又是个什么样,只要他不吃奶了,我看都一样。

万寿台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至于黄寒梅后来有没有机会跟郑团长说,他也不知道。陈三川出事之后,黄寒梅一反常态,既不哭也不闹,除了上山砍树要给三川打棺材,她还央求兵工厂的老马,给团部带信,要方艾蒿过来照顾她几天。当时她处在那种境况,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副团长刘汉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过来,还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黄寒梅。就在楚城召开公审大会的前一天,黄寒梅带着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于到哪里,万寿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第二天黄寒梅就从山上摔下去了。

陈秋石说,到底是四岁还是五岁?

万寿台很有把握地对陈三川说,你娘最后的话,肯定跟方艾蒿说了,你去找方艾蒿没错。

刘锁柱愣住了,愣了好长一会儿时间才说,这个我说不好,大约四五岁吧。

陈三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营地,反倒冷静了,他没有急着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过了两天憋不住了,跑到西华山庄的团部医疗所去找方艾蒿,马秋分跟他讲,方艾蒿去兵工厂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骇住了,恐怕是得了魔症,回来后就发烧讲鬼话,医疗所没办法,郑团长让人把她送到商城他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陈秋石仰头看了一阵才收回目光,接着往前走,说道,刘锁柱,你再仔细想想,那陈三川当初到东河口的时候,应该是多大年纪?

刘锁柱悻悻收手,把枪装回了枪套。

七月中旬那天,杨邑喜忧参半。喜的是从上面传来消息说,美国将动用秘密武器原子弹,压服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将画上句号。忧的是上午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布置的任务当中,除了准备接受日军投降、光复淮上州以外,还有两条,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队的防区边界之前,迅速占领西黄集、江店、笋岗、神仙坡等中间地带,同时以执行抗战任务为名,以两个团另一个营的兵力,移师棋仙寺和罗集,理由是为防止日军狗急跳墙,同淮上支队共守军事要地。

陈秋石伸手把刘锁柱的枪口按下了,嘿嘿一笑说,算了,它也不容易,无辜杀生,罪过啊。

杨邑不想同淮上支队作战,这倒不是说他信仰马列主义。他什么都不相信,他就相信一条,中国人不应该打中国人,抗日战争的惨痛教训还不够吗?我们这个国家之所以被蕞尔小国欺负,不就是因为内讧内耗导致民不聊生导致一盘散沙吗?

刘锁柱想了想,突然打开盒子枪套,擎枪在手说,我试试。说着扬起胳膊,把枪举了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瞄向大雁。

官亭埠战役,对于杨邑的触动是深刻的。这么些年来,跟日本军队你来我往,多数避而不战,战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尝像这样放开手脚,何尝像这次酣畅淋漓?应该说,这是因为同淮上支队并肩战斗才会出现的局面。可是眼看抗战胜利了,刚刚建立的联盟又要反目成仇了,他确实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那一瞬间,杨邑差点儿拍案而起,骂几声娘,然后脱掉这身黄皮。

陈秋石哦了一声,淡淡一笑。

作战室气氛空前高涨,几个团长都跃跃欲试,希望自己成为受降的先锋。这些人都是聪明人,淮上州里日本人搜刮了七八年的财物堆积如山,一旦日本宣布投降,那么,这些财物不可能物归原主了,谁先进城就能坐收渔利,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刘锁柱看看当空而过的雁队,有点发怵说,这个,这个我没把握,陈三川行,陈三川才是神枪手,百步穿杨。

章林坡部署完毕,缓缓扫视众人道,关于驻防棋仙寺和罗集,是一件不得不为之、同时又是很棘手的事情,请杨副参谋长周密计划。

陈秋石突然问,刘锁柱,你说你们三大技术好,你能把领头的大雁给我打下来吗?

杨邑的后背又出汗了,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睛看着章林坡说,师座,棋仙寺和罗集都是淮上支队的防区,同杜家老楼呈犄角之势,可以说是淮上支队本部的屏障。我们派部队去,师出无名,岂不是要挑起事端?

刘锁柱不知道陈副司令在想什么,也站住了,有点紧张。

章林坡笑笑说,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师是名正言顺的抗日部队,哪里都是我们的地盘。况且眼下日军尚未投降,战争并没有结束。我部调整部署,乃情理之中。你做好计划后就到淮上支队,向他们挑明,本部集结之目的,完全在于合围淮上州,封锁水上退路,防止敌人转移战略物资。

陈秋石不动了,腿杆子不动,眼睛也不动。陈秋石的眼睛在看天。天很蓝,白云下面有一队人字形的大雁,从南往北,鸣叫着掠过。陈秋石自言自语地说,啊,天暖了。

杨邑说,这完全是欲盖弥彰。淮上支队又不是傻子,他不会看不出我们的下一步棋。

刘锁柱说,厉害!那狗日的人小鬼大,报复心重,你前头得罪他,后头就不知道会在哪里遭他毒手!

章林坡说,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说不出。我们的理由是正当的。他若反对,你就是扣一顶争名夺利暗中资敌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这一次他们不敢挑剔,如果挑了,那就是破坏抗战,后果自负。

陈秋石说,啊,陈三川有这么厉害?

当天晚上,杨邑辗转不眠,几次从床上跳下来,想写点东西,一会儿想写辞呈,一会儿想给陈秋石写一封信,信里什么也不说,就是叙旧话别,道一声珍重,或许多少也能宽慰一下愧疚的心。

刘锁柱说,嗨,什么不标致,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大脸盘子小眼睛,腿还有点短……报告首长,这话可不能让陈三川知道,让他知道我说他娘是丑八怪,他非杀了我不可!

可是几次拿起笔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头。索性扔掉笔,把作战地图翻出来摊开,去看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陈秋石又问,长相呢?听说黄寒梅样子很……不太,不太标致?

从图上看,棋仙寺和罗集分别在杜家老楼东北和西南,距杜家老楼均不过二十里路,中间隔着一条西汲河。这里是杜家老楼的南北大门,长期为淮上支队防守,棋仙寺有一个营的兵力,罗集有两个连队。自从陈秋石来了之后,又有所加强。除了这些正规武装,还有几个区中队和一部分民兵,明里暗里,虚虚实实,谁也搞不清楚那里有多少部队。但有一点杨邑清楚,作为咽喉要地,淮上支队是绝不会轻易让二一二师在那两个地方染指的。章林坡为什么要派兵进驻这两个地方,难道他真的相信淮上支队会俯首帖耳?恐怕不是,没准这正是章林坡设下的圈套,他就是要以抗日为名,在那里挑衅,激怒淮上支队。一旦淮上支队动武,那么,二一二师的四个精锐团就可以从三个方向进攻杜家老楼,战争就不可避免了。

刘锁柱想了想说,什么样子?就是叫花子的样子,头上一蓬鸡窝,还挂着树叶子,脸上都是灰。那陈三川还是个娃子,眼圈上还粘着眼屎。

显然,这不是章林坡自作主张,这个打算来自上峰。

陈秋石停住步子,盯着刘锁柱说,那时候黄大嫂,啊,那时候黄寒梅是个什么样子?

杨邑的苦恼在于,这件事情怎么跟陈秋石谈。如果像章林坡说得那样,那就太无耻了,太流氓了,那样的话他杨邑说不出口。可是不那么谈又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要打你,找不到借口,现在我们就以棋仙寺和罗集为借口,你同意我驻军,我就不打你,你不同意,我就打你。哎呀,不能这么说,他妈的这还是强盗逻辑。

刘锁柱咧嘴笑了说,首长,你要问这个,找我算找对了。当年黄大嫂娘俩到东河口,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郑团长,认识的第二个人就是我。

杨邑想得好苦。章林坡过去挖苦他说,人不自爱,则无所不为;过于自爱,则一无所为。他过于自爱吗?不是,这他妈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自爱不自爱的事情,这关系到人的良心道德。什么叫“为”?为虎作伥也是“为”,助纣为虐也是“为”,可是那样的“为”能为吗?打死也不能。

陈秋石说,我问你,当年陈三川娘儿俩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

这一夜杨邑想了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阵冲动,借检查防务之机,披挂整齐,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么办?自己十八岁从军,已经二十三年了,跟晚清余孽作战过,跟军阀走狗作战过,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开交。眼看抗战快要结束了,他也可以衣锦还乡了,没想到风云突变,节外生枝,时局又变得这样凶险,又要同他的学生开战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

刘锁柱回答,是的,三代都在东河口,家庭出身铁匠。

可是不打又怎么办呢?真的解甲归田,世道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还不如苟且军中,身后有几个兵,手里有几杆枪,伺机做一点人事。

刘锁柱哪里知道陈秋石此刻的心情。陈秋石确实是第一次闲下心来审视杜家老楼。这个庄园比陈家圩子要大得多,但是建筑风格却大同小异,都是北方徽派的框架。触景生情,早年的很多记忆涌上了陈秋石的眼前。当然,陈秋石召见刘锁柱,并不是为了让他陪着怀旧的。陈秋石说,刘锁柱,听说你是东河口的人?

太阳升起的时候,杨邑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紫阳关淮河大堤,他和陈秋石并肩站在堤上,河岸鲜花盛开,河面波光潋滟,河床上面一道彩虹横空出世。陈秋石说,好了,先生,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都结束了,我要回家种田读书了,您也告老还乡吧。

又往前走了几步,陈秋石说,地主老财也有好的,不一定都是搜刮人民血汗。不过总而言之地主老财是剥削阶级,应该革命。

他说,是啊,一等人功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刘锁柱得意一笑说,这都是夏文化教的。

早晨八点勤务兵来整理房间,老远就听见雷鸣般的呼噜声,勤务兵蹑手蹑脚进屋,看见躺在桌前的长官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傻笑,嘴角还挂着哈喇子。

啊?陈秋石回头看了刘锁柱一眼,笑笑说,你还挺有阶级觉悟的嘛。

刘锁柱说,地主老财嘛,搜刮劳动人民的血汗,作威作福。

一个月后,赵子明返回淮上支队。

这正是春天的上午,过了清明,油菜花开得很旺,这片四周环山的小小平原金黄一片。陈秋石说,哈哈,官亭埠战役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散步,没想到杜家老楼这么气派!

韩子君没有回来,他已经被任命为江淮军区副司令员了。蹊跷的是,司令员空缺,却没有让陈秋石接替,而是让他仍以副司令员的身份代理司令员职务,负责淮上支队的军事领导。

刘锁柱赶紧小跑跟了上去。踏上了庄园外面的塘埂。

陈秋石对这个安排略微感到意外,赵子明零零星星地透露了一些内部情况,其实也是提醒他,军区和省委有几个首长认为他同国军来往密切了一些,担心他在新的战争面前转不过弯,所以暂时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哦?陈秋石笑笑,招手说,过来,陪我走走。

陈秋石惟有苦笑。

刘锁柱说,是,我可以扔七十步,如果有几顿肉吃,我可以扔八十步。

赵子明带回来一份绝密文件,鉴于抗日战争进入最后的关头,部队要抓紧当前的间隙,领导层进行整编,基层突击练兵。防区要重新勘定,军事要塞要加强兵力。而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内紧外松,部队训练仍以日军为作战对象。

陈秋石又点点头说,好,我听说过你,长岭山战斗打得不错。听说你扔手榴弹很厉害,是吗?

陈秋石当下就明白了,部队要应变,要防止国军二一二师抢地盘。

刘锁柱胸脯一挺,肚子都凸出来了,样子有点滑稽,却是一脸严肃,立正答道,是,我是三团五连连长刘锁柱。

会后,陈秋石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日军投降,应该由谁受降?

警卫员把刘锁柱领进杜家老楼后花园,陈秋石正在一棵月桂前数那上面的幼蕾,刘锁柱上前喊了一声报告,陈秋石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问,你就是刘锁柱?

赵子明说,这个问题由省委和军区考虑,可能要谈判。我们当前的任务就是把根据地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同时让部队正规起来。

刘锁柱当时一惊一喜,陈副司令召见,没准要提拔他当营长呢。

陈秋石说,官亭埠战役虽然胜利了,但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暴露了我们的指挥员有勇无谋的不足,我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个空档,办一个军政随营学校,一方面学文化学政策,一方面提高指挥员的战术水平。

刘锁柱这段时间一直不服气,他的年龄比陈三川整整大了七岁,而过去一直听陈三川吆喝。陈三川倒霉了,他才当了连长。当了连长的刘锁柱,在长岭山战斗中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这次他奉命带领一个排前往支队部领取战利品,交割完毕后,冯知良让他的手下原地待命,然后叫来一个战士,交代他把刘连长带到杜家老楼,说是陈副司令早晨看值班记录,知道三团是刘锁柱来领东西,特意关照要见他。

赵子明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官亭埠战役是你具体指挥的,大捷全胜,怎么能说我们的指挥员有勇无谋?

陈秋石说,官亭埠战役只能说达到了战役目的,胜利也是事实,但那其中有很多是以勇代谋,靠人海战术,靠流血牺牲取得的。对此我一直心存不安,我希望能尽快地提高部队的战术水平,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么多的牺牲了。

如果从创作的角度考虑呢,梁楚韵不得不承认,廖添丁的话是对的,陈三川擦枪走火的前前后后,冲突不断,跌宕起伏,确实是做戏的好素材。她之所以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对她的《一门两将》被打入冷宫不甘心。二是对陈三川的性格把握不透,担心掌握不好尺度,把他写成智勇双全的独胆英雄吧,不是事实,因为陈三川的英雄行为里面有很多绿林好汉的色彩,挽救淮上支队的被动局面有很多偶然性,可是把他写成草莽英雄似乎也不恰当。第三就是因为袁春梅,她对袁春梅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承认袁春梅有巾帼英雄的风范,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个人的身上女人味越来越少了,泼辣得近乎悍妇,跟她近距离地接触有危险,牛津街的那一枪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赵子明说,老陈,我们都是领导干部,说话都是负责任的。坦率地说,我觉得你有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那就是手软,怕付出代价。打仗是要死人的,前怕狼后怕虎,想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那也就不用打仗了,束手就擒算了。

那天,杜家老楼张灯结彩,部队集会在东边的晒场上,欢迎袁春梅和陈三川凯旋而归。从马车上下来,陈三川似乎有些茫然。袁春梅春风满面,举着陈三川的胳膊频频摇摆,那副情景,让梁楚韵心里酸酸的,好像那场戏的主角不是陈三川,而是袁春梅。从那以后,梁楚韵就开始怀疑,擦枪走火难道是真的吗,怎么会那么巧,而且打死的还是一个跟陈三川有前嫌的人,说不定这真的是少年英雄玩的一个小把戏。当然,这个疑窦只能埋在心里,无论是站在淮上支队的立场,还是出于大局考虑,都不容许她说三道四。

赵子明这话说得很重,但陈秋石考虑自己是代司令员,具体负责军事领导工作,所以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陈秋石说,打仗是要死人的,这话不错,但是我们当指挥员的,重要任务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我追求胜利最大化,牺牲最小化,这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陈秋石说这话的时候,梁楚韵也在场,她是同廖添丁一起列席会议的。她记得当时她还有点不理解,不知道陈副司令对这个众口一词高度赞誉的英雄少年何以有这样的评价。韩子君改口提出让陈三川给陈副司令当马夫,陈副司令没有反对。这以后,梁楚韵对陈三川的认识就有了一些变化,她知道陈副司令的话不是随便说的,陈副司令看问题入木三分,处理问题深思熟虑。

赵子明见陈秋石态度强硬,怕激怒了这尊神,降低嗓门说,秋石同志,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集中搞战术训练恐怕来不及了,效果也不会太好,部队还是立足互帮互学。

陈三川的故事,梁楚韵并不陌生,干部团来到淮上支队,接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陈三川独自上路去接受审判,确实有大义凛然气概,而且在途中又遭遇鬼子侦察兵,白手夺刃,可歌可泣。由陈秋石设计、袁春梅主演的苦肉计在公审大会上激起公众同情,陈三川死里逃生,这些都是戏剧的好素材。但不知道为什么,梁楚韵对这件事情始终存有疑惑。陈三川回来后,支队首长研究陈三川的去向问题,韩子君提出这小子功夫了得,先给陈副司令当一段警卫员,陈副司令当时没有表态。后来陈副司令说,这小子勇有余而智不足,身上有暴戾之气,打磨得好,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基层指挥员,如果不加修剪,任其暴戾下去,最终也就是个草莽英雄。

陈秋石坚持说,本着内紧外松的原则,我们把营连长集中起来,也可以给我们的敌人造成错觉,认为我们松懈,而实际上我们在突击灌输战术思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有益无害。

梁楚韵为什么不愿意创作以陈三川为原型的脚本,说起来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赵子明说,把营连长都集中起来,部队怎么办?

这样一说,才不了了之。

陈秋石说,各级政工干部往常不好插手军事训练,把军事主官集中起来,正好让政工干部抓技术和班排战术训练,一举两得。

廖添丁是个老好人,加上梁楚韵因为《一门两将》的事情正在气头上,所以也就没有为难她。廖添丁摆摆手说,好好好,楚韵,写脚本就像定亲,也讲个缘分,你既然不乐意,强扭的瓜不甜,我再重新考虑人选。

赵子明还是不同意,说,教材怎么办?你从太行山带来的一箱子书,全发下去也不够。再说,情况也不一样。

梁楚韵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写。

陈秋石说,你和韩司令员去开会这段时间,我已经让作战处选了六个典型战例,其中两个有经验值得推广,四个有教训值得汲取。只要有十天时间,就反复磨六个战役,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就能很大程度提高基层指挥员的战术水平,至少也能增加战术意识。

廖添丁有些光火,生硬地问,为什么?

两个人互不相让,僵持了半天。任凭陈秋石软硬兼施,赵子明就是不同意搞随营学校。赵子明最后提出,由支队党委会讨论决定,陈秋石火了,拍着桌子说,在战斗中司令员有独断专行的权力,代司令员有代理独断专行的权力,如果这也要开会那也要开会,要我这个代司令员干什么?你们开会好了。说完,拂袖而去。

梁楚韵说,我不想接受这个任务。

赵子明跟在屁股后面喊,秋石,秋石,老陈,老陈,有话好商量,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战斗中你可以独断专行,可现在不是还没有战斗嘛!

廖添丁说,可是什么,这个戏既好写又好演,既叫座又有政治意义。赶快下手吧,这两天你就带着胡亚捷到西华山去找陈三川,再深入地采访一下,把他的思想境界写深写透。

后来的情况是,随营学校最终没有搞起来,因为江淮军区不同意。江淮军区的意见是,当前形势云谲波诡,犹如冰河,河面平静而暗流涌动,一旦破裂,则浊浪滔天。在此形势下,各级指挥员不得擅离部队,不仅要防止外部突变,也要防止内部出乱。

梁楚韵说,这个我也想过,可是……

有了这个精神,陈秋石只好闭嘴,心里有很多怨气,说不出口。恰在这时,淮上州地下组织送来情报,国军二一二师加强调整兵力的步伐,欲强行在我西黄集和棋仙寺驻扎兵力。

廖添丁说,有些问题不是你我考虑的。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拿出另外的一台戏。陈三川擦枪走火无意伤人,章林坡借题发挥揪住不松,少年英雄要饭送死,途遇敌人白手夺枪,女司令陈词感天动地,民心难违刀下留人。你看,这是多么生动的事例,又是多么戏剧化的素材?这个剧编好了,可以拿到延安去演。

赵子明赶紧向江淮军区报告,军区回电很简单,非常时期,务必慎重,十天之内不打不争,地盘也不能丢,十天之后军区另有对策。

梁楚韵说,是很多,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看到积极的一面,老是要从消极的角度做文章呢?如果我们的戏剧能够感召更多的国民党官兵,维护统一战线,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啊?再说,《一门两将》的创作动机,也不是为二一二师歌功颂德,它仍然是以塑造我军形象为主的,写二一二师,只不过是为了烘托我军。

赵子明看了这个电报,脸都黑了,跟陈秋石发牢骚说,这是什么态度?语焉不详似是而非。不让丢地盘,又不让打,我又不是孙悟空,金箍棒往地上一画就给他搞一道天堑。他要是把部队派过来,我怎么办,给他喊话他就滚蛋了?

廖添丁说,从长远看,这个戏是没有问题。但是具体到这个时期,在我们这个地方,它确实不合时宜。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去披露国民党破坏统一战线,消极抗战,倒是有活生生的素材。

陈秋石拿着电文琢磨了半天才说,军区的意思是,暂时不跟他们针锋相对,避免正面冲突。不打仗,搞政治斗争,这是你的看家本事。

梁楚韵说,我这几天做梦都梦见排练《一门两将》,我认为这个戏有深刻的思想内涵,既可以反映我们的抗战功绩,又可以呼唤民族的团结精神,我不认为这个戏有什么问题。

赵子明说,你是代司令员,搞政治斗争也必须有军事保障前提,你得拿主意。

廖添丁见梁楚韵神情恍惚,安慰她说,这个戏暂时不搞,不等于将来不搞。既然风向变了,我们就应该顺应潮流。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新的思路,既然统一战线是眼下的禁区,那么破坏统一战线就应该是眼下应该着重反映的。

陈秋石说,我没有主意,你开会商量吧。

梁楚韵呆呆地听完廖添丁的介绍,如同被人放了两碗血,脸色苍白,出气都不匀称了。她心疼啊,心疼的不仅是她挑灯夜战几个晚上的心血付之东流,还有那一腔无法言说的热望。这不仅仅是她的作品,那里面还蕴藏着她心底的某种情愫,就这么无声无息从此尘封了?

赵子明说,你老陈怎么回事?你还对办随营学校的事情耿耿于怀,都火烧屁股了,你还给组织上拿一把?我跟你讲,就是开会,你也得拿主导意见。就十天,你能把二一二师挡住十天,上面自然就有对策了。

梁楚韵靠在廖添丁的门框上,半天才若有所悟,可能是宣传方向又出了问题。果然,廖添丁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原来,最近这段时间,局势变化莫测,上面的宣传政策也随之调整。廖添丁兼任主编的战报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官亭埠战役淮上支队和二一二师并肩作战的消息,受到江淮军区政委曹泗安的严厉批评。曹泗安指责战报政治上不敏感,感情上有偏差,甚至有美化二一二师、冲淡淮上支队功绩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把梁楚韵的这个《一门两将》抛出去,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实上,陈秋石之所以对这件事情阴阳怪气,并不完全是因为闹情绪。军区的意图确实像赵子明说的那样,语焉不详,似是而非,这也说明当前斗争形势十分复杂十分微妙,没有明确的政策界限,这就要靠下级相机处置了。不让打,又不能丢,那就只能靠谈判,而二一二师对西黄集和棋仙寺志在必得,谈判根本谈不下去。不打,不谈,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挡住二一二师呢,真的从天上掉下一条大河?地震在楚城和西黄集棋仙寺开个裂子?天方夜谭啊!

廖添丁说,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官亭埠战役打得那么好,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我们和国军二一二师配合得好。我当时琢磨,淮上州的抗战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得益于抗日统一战线牢不可破,所以我就想趁热打铁,战报上多发一些这方面的文章,剧社再排一个反映统一战线的大戏。可是我们都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幼稚病。当然这个责任不在你,应该由我负领导责任。

这个问题让陈秋石想得头疼,十天之内他要用缓兵之计挡住二一二师,这比设计作战方案要难得多。他甚至希望这时候日本人在东南方制造事端,这样就可以牵制二一二师的精力。问题是官亭埠战役之后,日本人调整战略,闭门不出了。总不能跟松冈商议,让他在背后向二一二师捅一刀吧,这种事情章林坡能够做得出来,淮上支队不能干。

梁楚韵倒吸一口冷气,冲口问道,为什么?

当天宿营前,陈秋石照例给老山羊洗澡。自从陈三川滚蛋后,陈秋石洗马不用别人插手,他洗得很细,耳后根,胳肢窝,后腿窝,哪里都洗到,最后的工序是洗马脸,眼角都不放过。

廖添丁越是不急,梁楚韵越是忐忑。到了第四天上午,她实在憋不住了,又去找廖添丁探听虚实。廖添丁说,啊,大纲我看了,啊,很不错,可是这个戏不能这么写。

那天陈秋石却有点心不在焉,洗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洗好,手里的刷子东一下西一下,连老山羊都感觉不对劲了,老是回头舔他的手。

过了两天,梁楚韵心急如焚,可是廖添丁那里还是没有动静。梁楚韵真的急了,要知道这可是她独立完成的第一个脚本大纲,况且她是那么用心,那么用情。

洗着洗着,陈秋石不动了,直起腰来,看了看快要落下的夕阳,对他的新任马夫说,把老山羊牵回去。又对冯知良说,去,把医院的陶院长给我请来。

梁楚韵怏怏地离开廖添丁的住处,十分郁闷。前几天布置任务的时候,廖添丁慷慨激昂,火烧屁股似的,怎么转眼之间就冷下来了?

陶至章一头大汗跑过来,陈秋石问,蚂蟥瘟和打摆子是不是一回事?

廖添丁说,城里的大小姐,你哪里会补衣裳啊,还是我自己来吧。大纲放这里,有空我就看。

陶至章说,不是一回事,但是早期症状相似,发烧,舌苔发绿,面色赤红,打冷战。

梁楚韵有些不快,心想你明明在补衣裳,好大个急事?嘴里说,团长,你看大纲,我帮你补衣裳。

陈秋石又问,能不能把健康的人搞成打摆子?

廖添丁放下针线,拿起大纲翻了几页,说,我在忙着,先放这里。

陶至章吃惊地看着陈秋石说,司令员问这个做什么?我们当医生的,只有把病人治好的义务,没有把好人治病的权力。

梁楚韵说,你交代越快越好,我当然不敢懈怠了。

陈秋石摆摆手说,这个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有没有办法?

梁楚韵抱着脚本大纲去找廖添丁,廖添丁那当口正趴在铺上补军装,见梁楚韵眉眼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抬头说,啊,这么快?

陶至章愁眉苦脸想了半天说,要说办法也有,不过人要受罪,蚊虫叮咬,水蛭吸附,加上气温骤变,冷热相激,都容易出现打摆子的情况。

大纲刚刚写好的时候,看到最后的一段,梁楚韵不禁吃了一惊,她怎么会幻想牺牲在他的怀里呢?她早就风言风语地听到别人说过,当初在太行山的时候,组织上就有意把她安排在他的身边,那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组织上要当月下老的意思吗?因为没有挑明,那时候她不以为然,也不动心,总是感觉不可能,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不仅是年龄,还有学识、性格、地位……可是这一次,自己为什么会在剧中安排这样一个细节?难道,真的动心了?

陈秋石再问,打了摆子,有没有办法很快治好?

官亭埠战役中,在指挥所里,梁楚韵作为战地记者和文艺创作人员,得以始终相伴陈秋石的左右,目睹了他的指挥风采,经常为他出其不意的思路和扭转乾坤的风度所感染。这些感受在她构思脚本的时候都派上用场了,她充满激情地塑造了一个足智多谋力挽狂澜的抗战将领,高大,儒雅,沉稳,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她还在剧中给自己安了一个角色,她就是那个国军阵营里的那个女特务李韵,本来的任务是监视程帷幄和杨初英的行动,后来为他们不顾牺牲坚决抗日的行为所感动,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通风报信,在最后的战斗中,她牺牲在程帷幄的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陶至章说,那是有办法的,这一带河湖水田密布,打摆子情况比较多,中医有现成的方子。

梁楚韵的这个构思不光渗透了她的心血,也渗透了她的感情。过去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关于陈秋石的传说也不少,在她的感觉中,这个人就像一个半人半神的怪物。说他是神,他指挥打仗出神入化,神机妙算。而作为人的一面,他似乎反复无常,冷漠无情,不好接近。尤其是后来听说他患了羊角风,就更是让人敬而远之。

陈秋石说,好,你马上动手,给我找出十个打摆子的病号,再弄三头猪,两头驴,三五匹骡马,一律打摆子。

马背上的齐声光热泪盈眶,脚本前的梁楚韵则是泪流满面。

陶至章咋呼道,司令员,我的医院是战地医院,你居然让我把好人治成病人!再说我又不是兽医,我怎么能把牲口也搞得打摆子?

框架打好后,梁楚韵自己都很感动,特别是程帷幄一度被齐声光关押之后,还能镇定自若,对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那场戏中,他的台词每一句都是那么精彩,那么有分量,闪耀着哲理的光芒。最后,齐声光被事实震撼,负荆请罪,心悦诚服地接受程帷幄的指挥,二人挥泪告别,齐声光在马上喊了一句,首长,不把紫阳关守住,我齐声光拿头来见你。

陈秋石说,那我不管,这是命令。

火线剧社接到任务,以官亭埠战役为原型,创作一台话剧。梁楚韵构思了一个脚本框架,剧名为《一门两将》,一号人物是我军的参谋长程帷幄。剧情从程帷幄和杨初英两位师生在江淮抗日战场重逢开始,程帷幄识破日军声东击西的阴谋,三次单刀赴会,说服国民党军摆脱一己私利的羁绊,投入到抗战斗争当中。同时,为了说服自己的同志提高认识,程帷幄在主力团营地推演沙盘,教育主力团长齐声光,使其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在最后的战斗当中,齐声光知耻后勇,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并在危难之际,同前来增援的国民党军营长郭西文争抢阻敌掩护任务。为掩护国军撤退,齐声光部队伤亡惨重,弹尽粮绝,而郭西文并没有撤退,收容散兵,成立敢死队,从敌人背后杀了一个回马枪,从而解了齐声光部队的围。当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两支部队在胜利中会和的时候,漫山遍野响起了直冲云霄的口号,打死不当亡国奴!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民不可战胜!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喊声中,雨过天晴,鲜花盛开,两位将军从花丛中慢慢站立起,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陶至章说,办法我可以想,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医生,医生是讲医德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能做。

陈秋石笑笑说,我不是伤天害理,但是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为了战争胜利。

陈三川再次转过身来。

万寿台说,回来,我跟你说要紧的事,也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夏文化把全营连以上干部的文化课作业送交过来,袁春梅不到三分钟就翻了个遍。

陈三川说,我娘临死前就是有话,也不会留给你。说完,转身又要走。

袁春梅问夏文化,这几个人当中,文化程度最高的是谁?

万寿台说,你就不想问问,你娘临死前留过啥话?

夏文化想了想说,应该是陈三川。

陈三川说,你要是没有正经事,就不要打岔了。

袁春梅吃了一惊说,啊,还有这样的事,陈三川不是文盲吗?

万寿台说,吃了饭再走。

夏文化说,当年郑团长在东河口办学的时候,陈三川跟着他读过三年,不过读读停停,大约是因为家里穷,后来听说郑团长搞地下工作,他还站岗放哨了。

陈三川说,不走干啥?

袁春梅眼前一亮说,那好啊,读书三年应该算初小毕业啊,这小子居然还参加过早期地下工作,那不是个老革命吗?是啊,小老革命。

万寿台说,就这么走啦?

夏文化说,初小毕业恐怕算不上,郑团长那时候是校长,我问过他,郑团长说,因为时局动荡,学校风雨飘摇,上课断断续续,最后很不讲究了,恐怕不能算初小毕业。

陈三川站住,转过身来,踩着自己的影子,看着万寿台说,干啥?

袁春梅说,哦,我说呢,怎么一个初小生才会写这几个字。

万寿台一跳一跳地跟在后面喊,你小子给我站住!

夏文化说,陈三川这个同志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不安分,原先一让他学文化,他就反感,说多认几个字就能把鬼子打跑吗,还说脏话,说学那球玩意儿耽误训练。

陈三川盯着万寿台。万寿台仰着头,迎着陈三川那双小眼睛里发出来的阴冷的光,毫不退缩。终于,陈三川把头垂下了,脚尖在地上崴了几下,再抬头看看万寿台,把盒子枪往屁股后面一捋,转身走了。

袁春梅的脸一下子拉起来了,夏文化自知失言,涨红了脸说,对不起袁副政委,跟这帮流氓无产者混长了,我也……

万寿台站起来说,大丈夫敢作敢当,万大叔从来不说瞎话。

袁春梅说,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陈三川说,你保证没说瞎话。

夏文化敬了礼,刚要走,袁春梅又说,学文化是一件长期的事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但也不能放松。部队要走向正规,没文化不行。

万寿台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凭什么发誓?

夏文化说,这个道理我讲了几年了,很艰难。但是最近奇怪,我们的五连长刘锁柱倒是积极起来,像吃了开窍药,才几天工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会念会写。听说他前几天到杜家老楼,见到陈副司令了,回来就说,陈副司令说他有培养前途。

陈三川说,你发誓没有。

袁春梅说,哦,知道了,就是那个手榴弹大王,长岭山战斗中表现不错。不过,这个同志爱吹牛,要加强教育。

万寿台说,我说,我跟你娘没那事,我想跟你娘有那事,但是你娘不肯。你娘说,他有儿子,她不能让她的儿子憋屈!

夏文化离开之后,袁春梅又打开二营的文化课作业,抽出陈三川的那张,越看越失望。陈三川的字实在难看,东倒西歪,松紧不一,整个一个鬼画符。一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错别字超过半数。

陈三川说,你说,你跟我娘有没有那事?

中午饭前,江碧云跑来向袁春梅报告,支队火线剧社的梁科长来了,要采访陈三川,好像是要写脚本。

万寿台瞥了陈三川一眼,笑了说,陈三川,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万大叔是什么人,你万大叔十七岁参加红军,枪林弹雨里跳大神,死人堆里耍大刀,我什么没有见过?

袁春梅沉吟片刻说,好啊,是先吃饭还是先谈事?

陈三川显然没有想到万寿台是这个态度,不软不硬,不卑不亢。陈三川把手放在盒子枪上,没有搭腔。

江碧云说,我已经安排伙房加了两个菜,边吃边谈吧。

万寿台说,别说没有,就是有了,我也不会偿命。偿谁的命?偿你娘的命还是偿李万方的命?

袁春梅抬头看了看天说,他们七连不是在团部执勤吗,派人去把陈三川叫来。

陈三川说,有了你偿命,没有我走人。

江碧云迟疑了一下说,不好吧,我们还不了解梁科长她们的意图呢。

万寿台说,有了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袁春梅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大大咧咧地说,什么意图?宣传抗战,是我们共同的工作,什么意图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陈三川说,你说,到底有没有?

江碧云还是踌躇,小心翼翼地说,袁副政委,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几个女同志谈工作,这种场合陈三川会不会拘束?

万寿台没想到陈三川这么直截了当,有点发蒙,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一下,又磕一下,再磕两下,抬起头来说,三川,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袁春梅有些不耐烦,一摆手说,女同志怎么啦?女同志也是同志嘛。陈三川还会拘束?一个军事指挥员,怎么能拘束呢?我们就是要克服他的拘束。

陈三川半天才开口问,你说,你跟我娘有没有那事?

江碧云左思右想,觉得不合适,况且伙房把饭都做好了。江碧云说,她们采访什么,首先要同政治处交换意见,有些话,陈三川在场不好讲。再说,我们应该先单独给陈三川交代一下,防止他说出不得体的话。

万寿台人长得五大三粗,手艺却不蠢,两只手在案板上舞得飞快,面刀在案板上就像鼓点,没多大工夫馍坯子就码了两排。万寿台把蒸笼支好,盖上盖子,再挥起大铲子,在稀饭锅里搅了几下,这才撩起围裙擦擦手,点了一锅烟草,往陈三川面前一蹲说,说吧,你要问我啥?

袁春梅不悦地看着江碧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什么不得体?他难道还会说他擦枪走火是故意的?陈三川是莽撞了一些,但是大事不糊涂,他是有脑子的,你不要庸人自扰!

陈三川没有说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上午的阳光从门口斜进来,照在陈三川的右脚背上。陈三川的脚上穿的是一双新布鞋,黑士林的鞋面。这鞋万寿台见过,黄寒梅活着的时候,忙活忙闲了,就坐在灶后面纳鞋底。黄寒梅做鞋很用心,千层底没有,但是鞋底用料讲究,一层麻,一层布,再一层麻,再一层布。布是好布,她从来不用糟了烂了的补丁。打仗有了战利品,她就去找好料子,有的还是鬼子的军装,呢子布,结实得很。这样的布纳鞋底很费劲,但是黄寒梅不怕。黄寒梅用的线绳也是自己搓的,细细的新麻绳,搓好了用手扯,手割出血,线绳子不断。黄寒梅做过很多双布鞋,郑秉杰和江碧云都穿黄寒梅做的鞋,万寿台脚上的也是。

这话就说重了,江碧云无奈,自嘲地笑笑说,也许我是多虑了。好,我这就派人去喊。

说着,拖过一条长板凳,往门边一横。

团部的大伙房在西华山庄的东边,用毛竹扎的一个大棚子。伙房大师傅给客人加了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豆腐汤,一个咸鱼炖萝卜,还有一盆红烧肉,用食盒挑到袁春梅的房东家,送到厢房。袁春梅说,啊,很丰盛嘛,简直像过年。

万寿台说,你要我说什么呢?我知道的,都会跟你说。你坐下来,等我把馍馍蒸上,爷儿俩好好叙叙。

不一会儿,江碧云领着梁楚韵和胡亚捷过来,陈三川随后也到了。梁楚韵脸上红扑扑的,给袁春梅敬了个礼说,袁副政委,又来打搅了。

陈三川开口了,说,那要看你跟不跟我讲实话。

袁春梅握着梁楚韵的手说,客气什么?大家都是为了革命。你们累了,我们边吃边谈。

万寿台把切面刀放下,搓搓手说,小子,你不是来杀你万大叔的吧?

梁楚韵看着八仙桌说,这一路没白累,没想到你们三团还有这么多好东西。

陈三川还是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一步,把腰间的盒子枪从屁股后面扯到裤裆前面。

袁春梅说,这是沾你们的光。你问陈三川他们天天吃什么,还是咸菜就杂面馍,一周吃不到一顿大米饭,一个月吃不到一顿肉。

陈三川赶到兵工厂的时候,万寿台正在伙房里忙乎午饭,大锅里烀着苞米菜根稀饭,散发着酸溜溜的香味,案板上躺着一堆牛粪样的面团,还有一个蒸笼,馍坯子已经摆了一半。门口倏地一暗,万寿台扭过头去,一看是陈三川,两只小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瘸腿大叔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小子来找他是祸是福,顺手就操起了切面刀。对峙了一阵子,万寿台才放松下来,搭讪说,啊,是三川啊,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

梁楚韵顿时局促起来说,啊,那我们怎么好意思吃这么好的东西,太铺张了。

袁春梅说,哈哈,艰苦的时候有,也不能老是艰苦啊!来,有了好东西,不吃是傻子。就座吧。陈三川,你过来,坐在我旁边。

韩子君握着陈秋石的手说,秋石,不要多心,你当司令员,不仅是我个人的想法,也是众望所归。所谓功高震主,那是军阀的说法。我们革命者实事求是襟怀坦白,一切为了战争胜利。我把话说到这里,你要有担负重要职责的思想准备。

袁春梅这么大大咧咧地一吆喝,大家就不再寒暄,纷纷落座。袁春梅亲自下手给梁楚韵盛了一碗豆腐汤,梁楚韵赶紧站起来双手接着,嘴里直说,谢谢袁副政委,我自己来。

陈秋石怔了一下,连忙摆手说,司令员何出此言,难道我有骄傲自大的表现?

袁春梅说,你是上海人,上海人习惯吃饭先喝汤。来,三川,功高劳苦,这块肉是你的了。一边说,一边举着筷子,夹出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小心翼翼地往陈三川的碗里放。岂料刚放进去,陈三川一紧张,呼啦一下站起来,碰到面前的海碗,咕咕咚咚滚了下去,五花肉落在了地上。

韩子君说,坦率地说,虽然我是司令员,但论打仗,你是我的老师,淮上支队交给你,那就如虎添翼。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到省委和军区,我要提出来,由你来当司令员,我给你当副手。

在座的人全都吓住了。大家都知道,所谓的红烧肉并没有多少肉,其实就是盖在上面的几块,下面垫底的都是萝卜,袁春梅夹给陈三川的,是最上面的一块,也是最大最厚的一块。陈三川的碗往下滚的时候,江碧云眼疾手快伸手去接,不仅没有接住,还差点儿把自己的碗碰掉了。梁楚韵心疼得直嘘气,旁边的胡亚捷还尖叫了一声。

陈秋石说,司令员,短暂小别,何必说那么多?估计近期打大仗的可能不大,司令员放心,我将努力把部队带好。

袁春梅说,哎呀怎么搞的,吃个饭你起立干什么?这么好的一块肉,可惜了。

按照惯例,韩子君离职之后,由陈秋石代理司令员一职。韩子君临行前还专门跟陈秋石谈了一次话。韩子君说,秋石同志,虽然你到淮上支队时间不长,但是已经树立了很高的威信,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治军,你都是将才。把部队交给你,上级放心,我更放心。

陈三川憋得脸通红,差点儿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袁春梅,突然后退一步,弯下腰去,二话不说,抓起沾满灰土的五花肉,一把塞进嘴里。

韩子君接到命令,赴省委参加为期一个月的时局和政策讲习,赵子明同时接到通知,到江淮军区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部队。种种迹象表明,抗日战争已经进入到最后的阶段。

十一

自那次谈话之后,又有两个多月过去了,冬去春来,战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美英苏参战,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已成强弩之末。

章林坡派杨邑到淮上支队谈判,十天之内要在西黄集和棋仙寺驻扎部队,给杨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长官部给章林坡的时间也是十天,十天之内如果不把这两个地方拿下来,等军事调处开始,那就麻烦了。章林坡板着脸对杨邑说,老杨,从今天起,到收复西黄集和棋仙寺,还有十天,时不我待。你不要推三阻四了,你的任务就是到淮上支队跟他们挑明。

陈秋石说,不完全是。按照我的想法,淮上支队所有的干部都应该先从班长当起,在实战中反复摔打磨炼他们,直到能够有全局意识,能够独当一面。

杨邑说,我去怎么说?我去跟他们说,我看中了你的小婆娘,把她让给我,他同意吗?

袁春梅说,那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你认为陈三川这个年龄的人不应该当连长,还应该当班长排长。

章林坡说,他同意了更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要是不同意,就是包藏祸心,那时候就不怪我们不仁义了,国军既要抗日,也要戡乱。

陈秋石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现在还没有科学的规则。但有一条,我认为我们的指挥员不应该太年轻,在一个位置上,应该让他们多呆几年,多打几仗,让他们成熟起来。

杨邑说,这样说恐怕不妥,抗战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是统一战线,用戡乱这个字眼,传到淮上支队,反而是我们被动。

袁春梅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指挥员?

章林坡火了,手敲桌面上,老杨,请你注意你的屁股,你的屁股现在坐在二一二师的作战室里,而不是淮上支队的宴会桌上。我跟你讲,不少人都反映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好在你是我的同窗,好在你在抗战中立了一些功劳,好在有个官亭埠战役让你有了抗战功臣的名气!我跟你讲,不是我这棵大树,军统那帮子人早就对你下手了。现在抗战进入尾声,表面看来平静,实际上险象环生。你给我收起你的那份清高,跟淮上支队打交道再也不能不讲原则了,知道的你是好好先生,和稀泥,不知道的,你整个一个就是吃里扒外。

陈秋石说,相比较我们的队伍,日军的军官年龄普遍偏大,联队长也就是团长一级,普遍在三十岁以上,个别的超过四十岁;连队也就是中队的主官,一般都在二十五岁以上。在这个年龄上,学识一般比较丰富,意志一般比较坚定,方向一般比较明确,战斗当中也就有很丰富的经验。日军论功行赏,可以进行精神和物质奖励,但是选择指挥员,则主要看指挥水平和实战绩效。而我们呢,不管是什么功绩,首先奖励个官衔,给个官当就是最大的奖赏。如此以来,功劳和职务混淆,能力和职务不相适应。

杨邑半天做声不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知道,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师座最清楚。

袁春梅说,那是什么?

杨邑知道章林坡决心已下,志在必得,只好沉默,心里盘算,另外想辙。第二天早上,杨邑向章林坡提出,鉴于西黄集和棋仙寺的丘陵地貌,攻防均有优势,我军驻扎既然要进驻该地,还是应该把周边情况摸清楚,点线布局合理一些。

陈秋石看着袁春梅,苦笑了一下说,春梅同志,我们是带兵打仗的人,不能光喊口号。我跟日本鬼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研究了很多年,突然有一个重大发现。

章林坡警觉地看看杨邑说,你又有什么花花点子?

袁春梅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侵略战争的最后结局必然是灭亡!

杨邑说,为慎重起见,我想亲自勘察西黄集和棋仙寺的地形。

陈秋石没有反驳袁春梅,停顿了很长时间才说,袁春梅同志,你认为日本鬼子的战斗力如何?

章林坡不吭气,吸了一口雪茄,再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老杨我跟你讲,你不要抱有侥幸心理。现在国共两家正在商量军事调处,十天之后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复杂,占领西黄集和棋仙寺,势在必行,迫在眉睫。谁推诿扯皮,那就是挖党国的墙脚。

袁春梅说,你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有一定道理,放在陈三川身上不公正,陈三川的战功和战斗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

杨邑说,师座你要是信不过我,那这个任务你就交给别人,我看郭得树最合适。

陈秋石说,那是因为别无选择,矮子头上拔将军,凑合着用。

章林坡说,郭得树搞人可以,谈判不行。你要是不打算跟淮上支队暗送秋波的话,还是你去。可以去勘察地形,心中有数之后再去谈判也行。但是,意图不能暴露。

袁春梅说,他本来就是连长,过去的战斗表明,他当连长是称职的。

杨邑顿时轻松了不少,心里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截看一截吧。

陈秋石说,如果说真话,我认为陈三川当连长并不合适。

七月二十二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杨邑率领政训处长郭得树、参谋处副处长孙文前、军需副处长赵颖敏,副官龙柏和警卫连长黄通化,带了一个班,分乘一辆敞篷嘎斯和一辆卡车,沿窑冈嘴、神仙坡,向西黄集进发。

袁春梅说,因为他曾经给你当过马夫,而且他又是擅自离开你的,我们尊重你的态度。

路上谈起任务,郭得树说,抗战已经八年了,眼看就要胜利了,我们大别山的老百姓也应该安居乐业了。我真希望我们这一趟能够说服淮上支队,顾全大局,避免摩擦。

陈秋石说,连一级干部,你们团里定就行,无须征求我的意见。

杨邑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淮上支队在这两个地方经营数年,恐怕不会拱手相让的,怕只怕无功而返。

袁春梅说,既然你陈副司令不中意,那么我们只好留在三团使用了。他本来就是个连长,在官亭埠战役中,他以你的马夫的身份,还是表现不凡,我们决定让他继续当连长,你看怎么样?

郭得树说,如果真的谈崩了,该怎么办?

陈秋石苦笑。袁春梅不可能理解他的内心活动。当初他之所以接受陈三川给他当马夫,在韩子君,是为了让陈三川长见识,而在他则是为了近距离地观察和调教这个小子。玉不琢,不成器啊!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陈三川是一块璞玉还是一块顽石。

杨邑说,听天由命吧。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我很不理解,一个孩子,热脸贴你冷屁股,你竟然为了一匹丑马抽他的马鞭子。我怀疑你的阶级感情出了问题,难道我们的少年英雄还不如你的一匹马?要知道,他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连长啊,你还真的把他当作马夫啊?就是马夫,也不能动不动就耍军阀啊!

孙文前说,跟淮上支队打仗,不比跟鬼子作战,恐怕还要艰难。

那当口陈秋石已经搬到杜家老楼后花园了,两个人的对话就在花园的回廊里进行。此时正值严冬,冰雪尚未消融,园中腊梅挂雪绽放,娇艳欲滴。这本来是个谈情说爱的绝佳所在,然而此时在陈秋石和袁春梅之间,却似乎缺乏人间温情,小方桌上放着一壶热茶,两人相对而坐,隔桌相望,公事公办,而且话不投机。

杨邑说,这话怎么说,淮上支队的战力难道比日本人还要厉害?

陈三川离开支队部之后的第三天,袁春梅到支队部开会,两个人曾经就陈三川的问题有过一次对话。

孙文前说,从装备和兵力上讲,淮上支队同日本人有天壤之别。可是打仗也不仅靠兵力火力,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淮上支队兵力部署已不是半年前,但凡要点都有重兵,而且依山傍水,进退自如。真打起来,不说固若金汤,至少可以抵挡半年。他的持久战术不仅适用于抗日,也适用于对付我部。

尽管有很多不符之处,但陈秋石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除。除了隐隐约约的怀疑,那个陈三川给他的印象也是深刻的,站在淮上支队副司令员的立场上,他为手下有这样一个不畏生死、敢作敢当的基层指挥员而感到欣慰。只是,陈三川的那种铁皮脑袋不怕打的作风,不顾一切的蛮横作风使他常常替这个草莽英雄担心,既担心他的现在,也担心他的将来。

郭得树说,听孙副处长这么一说,我们的前途就是那么黯淡?

自从见到那个叫陈三川的少年英雄,陈秋石就想到了自己的骨肉。平心而论,他并不是特别排斥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相反,第一眼见到陈三川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出现了一次抽搐。他甚至在冥冥中觉得这个孩子同自己有着某种割扯不断的干系,他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陈继业。那双小眼睛,那张大脸盘,似曾相识,隐约有点像蔡菊花。可是从袁春梅了解的情况看,陈三川是丁卯年生人,属兔的,而陈秋石清清楚楚地记得,陈继业是戊辰年生的,属龙;这个陈三川,比自己的儿子陈继业大了一岁零六天。况且陈三川的母亲名叫黄寒梅而不是蔡菊花。

杨邑说,战局还没有开张,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诸位不要忧国忧民了,先琢磨我们跟淮上支队怎么谈。

官亭埠战役结束后,堂叔公又托人捎话来,两个家门弟兄到胭脂河遍访蔡氏家族,仍然没有找到蔡菊花和陈继业的下落。胭脂河抗日区长常德法也向他禀报,自从当年陈家圩子上土匪之后,他的岳父蔡孙方曾经亲自到隐贤集寻找,并且出资买通匪首董占水手下的喽啰打听,该喽啰言之凿凿地说,他们在陈家圩子只见到陈本茂老两口,没有见到蔡菊花和陈继业。照这个情况分析,蔡菊花娘儿俩免遭董占水的毒手,应该还活在人间,可是他们在哪里呢?董占水已经当了汉奸,隐贤集十多年未遇匪患,他们娘儿俩即使不回隐贤集,也应该回胭脂河,至少也应该露一面,至少也应该有点消息吧,可是没有。

然后就是七嘴八舌,无非还是章林坡的那套论调,是为了防止日军狗急跳墙,偷运战略物资,转移兵力。二一二师此举,纯属加强防务,配合淮上支队关门打狗,云云。

屈指算来,抛家别子十七个年头了,从书生到战将,从少年到中年,倥偬岁月,鞍马劳顿,蓦然回首,家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从中来。

众人议论的当口,军需处副处长赵颖敏很少插话,但笑不语。包括杨邑在内,没有人知道赵颖敏的另外一重身份。前天的作战会后,赵颖敏就同淮上支队设在淮上州的秘密情报站接头了,当夜传来淮上支队代司令员陈秋石的指示,要他散布西黄集地区发生瘟疫的消息,争取促使二一二师派出防疫人员到西黄集调查,岂料他早晨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还没有流行起来,司令部就通知他跟随杨副参谋长前往西黄集勘察地形,正中下怀,不禁窃喜。

抽搐过去了,一切复归平静。平静下来的陈秋石望着天井水槽里绽放的水花,听着春风裹胁的雨声和不远处山涧溪流冲刷的声音,一阵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山道坑坑洼洼,崎岖难行,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多一点,离西黄集还有六七里路,迎面撞见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汽车停下之后,副官龙柏和警卫连长黄通化从后面的卡车上跳下来,跑到前面察看,不一会儿两个人神色慌张地跑回来,黄通化说,不好,前面遇到个蚂蟥瘟,人快死了。

他委实太累了。来到淮上支队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大别山的山岳丛林之间,他思维的触角几乎摸索了淮上州的每个角落。他的脑子里不仅充斥了山山水水,更有人,那么多的人。虽然那些人他不一定认识,不一定每天见面,但是,每时每刻,他都在同他们较量或者交流,他们的思想在空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接触、对抗、博弈,然后,他胜利了。

杨邑哦了一声,沉吟道,啊,这是什么季节,还会有蚂蟥瘟?赵副处长,你懂医,蚂蟥瘟是秋天流行的吗?

这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陈秋石会时不时地感到心脏抽搐,没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么都没有,就是没来由地抽搐。凭借在南湖分校学到的战地救护常识,他认为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经性的,不是心脏本身出了毛病,而病因,只能解释是累的。

赵颖敏说,这个病春秋两季都可能出现,不过以春天居多。今年江淮雨水多,河湖水田泛滥,孑孓滋生,出现蚂蟥瘟不足为奇。

陈秋石的心脏骤然抽搐了一下。

孙文前眉头紧蹙,冲黄通化一挥手说,还愣住干什么,赶快,让他们从田埂绕过去,把路让开!

黄通化应了一声,郭得树说,等等,我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识过蚂蟥瘟呢。

陈三川没有回答,就那么原地站立,傻傻地看着袁春梅,半晌才说,我恨他!可是我想见到他!

赵颖敏说,郭处长,蚂蟥瘟传染性极强,最好不要靠近。这种病死亡率极高。

袁春梅摆摆手说,坐下陈连长,你已经是连长了,要冷静。我跟你说,这是假设。因为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爹是什么样的人,更不能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只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郭得树已经迈步了,听说后又停住步子,想了想问龙柏和黄通化,你们亲眼看见病人了?什么样子?

陈三川呼啦又站起来了,面红耳赤地看着袁春梅说,报告袁副政委,你是说我爹他还活着?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龙柏老老实实地说,没有见到,不敢见。这种病不敢靠近。

是吗?袁春梅站起来了,背着手踱了几步,然后问陈三川,假如,你娘是因为恨你爹才说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并没有死,假如,他还活着,那么,你恨你爹吗?

郭得树对黄通化说,去,叫两个兵,再叫个排长,去给我看看清楚,蚂蟥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陈三川盯着袁春梅,看了很久才说,报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娘说,我们娘儿俩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杨邑说,再问问,病人是从哪里来的,这是第一个还是第几个?

袁春梅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娘跟你说过吗?

黄通化领命而去,吆喝一个排长带着两个士兵,一路小跑过去,让抬人的老百姓把被子揭开,缩头缩脑地察看一番,又比比划划地问了一阵,再一路小跑回来,在离杨邑等人还有十多步的地方,赵颖敏突然大喝一声,站住,就在那里回答!病人是什么样子?

陈三川的脑门冒汗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娘说,我娘说,我父亲死了。

三个人猛地站住。排长回答,问清楚了,病人脸红发烧,我摸了一下,烫人。

袁春梅笑了笑说,孩子话!你怎么能没有父亲呢?没有父亲,就不会有你,这你应该明白。

杨邑问,问清楚没有,是从哪里来的?

陈三川愣住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报告,报告袁副政委,我娘说我没有父亲。

排长回答,是从西黄集来的。

袁春梅说,我调查过你的历史,你到东河口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家里过去的事情,多少还有一些记忆吧,譬如说你的父亲?

杨邑问,往哪里抬?

陈三川坐不住了,身体扭了一下,觉得不妥,再坐规矩了,两只手搓着膝盖说,我不知道。

排长回答,抬到松毛岭河湾,等死。

走错了路?袁春梅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又问,那么,当年你们娘儿俩本来是要到哪里去,又是从哪里来,你知道吗?

杨邑问,这是第几个病人?

陈三川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小时候因为家里遭难,娘带着我逃难,走错了路,才到了东河口,被郑大先生……郑团长收留了。

排长回答,这是第四个病人,昨夜死了两个,听说西黄集还有三个人开始发烧。今天早晨死了两头猪,还有一头驴,拉磨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待陈三川落座,袁春梅问,你知道你的家史吗?我是说过去的事。

排长报告完毕,一行人的脸都黑了。孙文前说,他妈的,早不瘟,晚不瘟,怎么这个时候发瘟了。我看西黄集不能去了。

袁春梅说,坐下!

杨邑踌躇半天说,不去恐怕不行,还是要去看看。黄连长,你让那个排长带那两个兵,不要上车了,徒步回去。

陈三川呼啦一下又蹦起来,立正回答,报告袁副政委,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

赵颖敏说,回去之后,不要回兵营,直接到医院找三科的余大夫,就说我说的,每人打一针卡杜米,然后住进隔离病房观察。

袁春梅说,陈三川,你是抗日军队的连长了。我问你话,你能实话实说吗?

如此这般安排妥当,这才上车继续前进。大家都不说话,走了一阵,孙文前试探着问,参座,非要到西黄集去吗?要不,您和郭处长在这里歇歇脚,我和赵副处长去一趟,也就可以了吧?

陈三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袁春梅,这才亦步亦趋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个屁股挨着板凳。

杨邑半闭着眼,轻轻地摇摇头。

袁春梅眉头一皱说,坐下,这是命令!

郭得树说,我看我们也不用这么紧张,我就不信到西黄集走一趟就得上蚂蟥瘟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文章?再说,蚂蟥瘟已经不是不治之症了,用不着谈虎色变。

陈三川仍然立正,小眼放光,炯炯有神地回答,报告袁副政委,我站惯了,坐着不习惯。

杨邑说,我也这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心里就有数了。

在袁春梅的窝棚面前,陈三川站得笔直。袁春梅搬过一个四脚凳子说,坐下,别那么绷着,随便聊聊。

赵颖敏苦笑一下,不再说话。

陈三川对陈秋石的威严无所畏惧,对袁春梅却是毕恭毕敬,这种恭敬是发自内心的,他崇拜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司令。陈副司令尽管权威,但陈副司令看不起他,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伤害。而袁副政委就不一样了,就像天仙一样美丽,就像娘亲一样和蔼。

不多一会儿,到了淮上支队警戒线,在这里警戒的分队已经接到通知,友军长官来视察防务,前哨连副连长跑步过来敬礼报告,杨邑又问,听说西黄集发生蚂蟥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啊?

回到营地,袁春梅让江碧云把陈三川叫来,她要从容地了解一下这个少年英雄的来历和思想。

淮上支队的副连长回答,部队也有三个人发高烧,已经转移到杜家老楼了,不知道是什么病,上级不让问,只是通知,近几天停止助民劳动,军民隔离。

江碧云没有说话,看着仰天长叹的袁春梅,自己的眼睛却湿润起来。

杨邑没再多问,上车后说,原计划在西黄集和马建科见面,吃他们一顿饭,摸摸他们的态度。现在遇上这么个情况,诸位说,这个饭还吃不吃?

哦,是这样啊!袁春梅长长地感叹一声,又说,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很难有正常的爱情。在所有的爱情悲剧里,最受伤害的总是女人。

孙文前说,我看算了,这鬼地方到处都是陷阱,再说,马建科那个半吊子团长是个炮筒子,只会打,上面的意图他连边都不沾。

江碧云说,这个我清楚。黄寒梅负伤之后,行动不便。郑团长把她安排在兵工厂里,并且让万寿台多照顾她,确实也有成全他们的意思。但是黄寒梅封建得很,明明白白地跟万寿台说了,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可以,其他的不行。黄寒梅死后,郑团长专门派人向万寿台调查,万寿台对天发誓,他和黄寒梅之间绝对是纯粹的同志关系,他们经常一起到山下抬水,李万方要是看见,也只能是看见他们抬水。万寿台冤枉死了,说他和黄寒梅连玩笑都不敢开。

杨邑说,我们总得看看他的防务吧,万一以后真的交手了,我们也知道他的重点在哪里。

袁春梅又问,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发生后,曾有传言,说黄寒梅和万寿台有那种关系,因为被国军教练李万方看见,借此侮辱陈三川,陈三川一怒之下才有了擦枪走火事件。对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

郭得树说,杨副参谋长,防务就不必看了,他哪天动哪一个棋子,情报处一清二楚。再说,他们现在是陈秋石代司令,这个人鬼得很,兵无定势,咱们能够看到的,都是假的。

江碧云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我问过郑团长,郑团长好像也不清楚。黄寒梅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提陈三川的父亲。也许不在人间了。

杨邑又把眼睛闭上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那好,人不下车,车不熄火,把西黄集大街小巷给我转两圈,到他们的团部,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军务繁忙,不便叨扰。

袁春梅说,碧云,我跟你说,陈三川这个孩子,我一见面就受感动。打仗勇敢不说,可贵就可贵在他临危不惧。你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吗?

后来就把车子开到西黄集东南马庄,急匆匆地同淮上支队在这里的最高长官、也就是团长马建科见了个面,简单地寒暄几句,推托说司令部急召,不宜逗留,午饭就免了。马建科也不挽留,只是说,也好,西黄集这两天情况不好,支队首长很担心,怕瘟疫蔓延,我们正在采取措施。各位长官自便吧。

江碧云说,我明白了。我们的队伍,来的去的,都应该清清楚楚。

杨邑等人在西黄集总共滞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却是触目惊心。按杨邑吩咐的,人不下车,车不熄火,车窗外面不时看到人抬人,有六七家人家的门口还挂着黄旗,这是标志着家里有传染病人,在西黄集北头的坝场上,有一群人架着柴火堆,柴火上面放着几具牲口的尸体,正准备焚烧。车子离开西黄集,还是在前哨连警戒的那个地方,老远看见一个出殡的队伍,当时郭得树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西黄集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人间地狱了?

袁春梅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件事情还不一定。现在兵荒马乱,好多情况都不清楚。我想,黄大嫂她还应该有其他的家属。有些工作,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了。

一车人都相信,西黄集确实发生蚂蟥瘟了,心里都是阴云笼罩,而杨邑在离开西黄集之后,却是疑窦丛生,因为汽车缓缓行驶在西黄集街面的时候,他透过车窗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骡马,那是淮上支队的士兵在遛马,在那一群五颜六色的骡马里,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匹腿短身子长的深栗色战马,那就是传说中的神马,陈秋石的座骑老山羊。

江碧云说,她的家属只有陈三川了。

十二

袁春梅说,按说,像黄寒梅这样的,虽然没有直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但是她曾经参加过抗战,立过很大的功劳,为抗战做了很多贡献,是应该被追认烈士的。等抗战胜利了,我们要把她的情况通报给她的家属。

梁楚韵最终接受了廖添丁布置给她的任务,采访陈三川,编写一出话剧脚本,剧名廖添丁已经想好了:《应该审判谁》。思路还是那个思路,陈三川擦枪走火无意伤人,章林坡借题发挥揪住不松,少年英雄要饭送死,途遇敌人白手夺枪,女司令陈词感天动地,民心难违刀下留人。

江碧云说,或许知道一点。

袁春梅看了脚本大纲之后,连声说好,亲自动手做了修改,把事件起因改掉了,李万方改为日军“樱花一号”收买的间谍李简捷,以战术教官身份做掩护,盗窃我军机密,被我执勤的学员连长陈三川发现,鸣枪警告,准备活捉,间谍李简捷仓皇奔逃,慌不择路被绊倒,撞死在逃路上。这样一改,陈三川打死李万方的动机就没有任何毛病了。

袁春梅又问,陈三川知道他的身世吗?

袁春梅对梁楚韵说,别说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即便不是这样,但是艺术可以高于生活。

江碧云说,早年在东河口的时候,听郑团长说过,好像是胭脂河一带的人,因为家里上土匪了,逃难来到东河口。

梁楚韵对此没有异议,相反,她不能不佩服袁春梅,到底是受过高级教育的知识女性,四两拨千斤,简单一改,作品的成色就不一样了。

袁春梅和江碧云按照队伍上的规矩,在黄寒梅的坟墓前燃了几炷香,并排敬了个礼。袁春梅问江碧云,黄寒梅同志的故乡到底是哪里?

袁春梅还改了一处,把脚本中的所谓女司令也就是她本人,改成了一位爱国的职业女律师,没有任何政治背景。

黄寒梅死后被埋在西华山南麓一个向阳的毛竹林里,相对隐秘。江碧云领着袁春梅给黄寒梅扫墓,是在清明节前两天的下午,西斜的阳光从毛竹的缝隙里筛下来,一地斑驳。一个隆起的土堆前,还有一些纸钱的余烬,估计这是陈三川从杜家老楼返回后,已经来祭奠过他的母亲了。

到了这个地步,完成这个脚本,梁楚韵基本上就不用采访陈三川了。但她还是来到三团,按照廖添丁的要求,她要同陈三川相处一段时间,要从英雄的外在行为深入到英雄的内心世界。

在造册立档的过程中,有一个人引起了袁春梅的注意,这个人就是黄寒梅。

事隔半年之后,梁楚韵之所以接受了《应该审判谁》的创作任务,除了廖添丁说的,这是政治任务给她的压力以外,对陈三川经历的好奇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随着采访的深入,陈三川的母亲黄寒梅在陈三川受审的那一天,突然坠崖身亡,这不能不引起梁楚韵这样一个小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的敏感,为此梁楚韵采访了万寿台,但万寿台什么也没有提供给她,那个瘸腿老红军抽着旱烟,满脸无知的表情,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找郑团长吧,郑团长什么都知道。梁楚韵也找了郑秉杰,郑秉杰能提供给她的,就是黄寒梅和陈三川娘儿俩到东河口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郑秉杰说,陈三川的身世,别说我不清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袁春梅这段时间的任务主要是对官兵进行造册登记,建立档案。团里成立了政治处,袁春梅兼任主任,手下只有江碧云和张世旭两个人,其中江碧云担任组织干事,立档的工作主要由她负责。

有一点梁楚韵搞清楚了,黄寒梅临死之前的最后时光,是同一个叫方艾蒿的女战士一起,麻烦的是,方艾蒿已经疯了,被送到商城郑秉杰的姐夫家里了,梁楚韵现在没有办法同方艾蒿见面。

陈三川恢复连长职务,是袁春梅的意见。

大纲敲定之后,梁楚韵就动手写初稿,写着写着,她觉得不对劲,因为按照现在的大纲,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没有体现支队首长的作用,而她知道,在最初确定谈判方针的时候,是陈副司令提出来,一是以攻为守,二是咬紧擦枪走火,三是争取舆论同情,在公审之前就争取民众呼声一边倒。特别是封锁陈三川归队的消息,让二一二师得意忘形,然后让陈三川突然出现在公审大会上,一举变被动为主动,这是关键的一招。陈副司令当时说话的情景梁楚韵至今还能记得,胸有成竹,不容置疑。就连后来特务营抬着棺材去紫阳关,声称为陈三川收尸,从而瞒过二一二师守军的眼睛,把陈三川装进棺材运到公审大会会场,都是陈副司令的主意。陈副司令即便不是直接的当事人,没有像袁春梅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展风采,但他是实际的决策人,幕后总指挥。这个事实怎么能忽视呢?

思路到了这一层,梁楚韵的创作又遇到了障碍。

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西马堰放马了。

部队这段时间文化课抓得紧。听说刘锁柱文化课突飞猛进,受到了袁副政委的多次表扬,陈三川也急眼了,硬着头皮上马,只要有工夫,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比比划划。一个多月下来,写字工整了些,勉强可以写日记了。

支队医院的陶院长后来给部队讲卫生课,还专门讲了这件事情,大家才知道,陈副司令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带经常流行蚂蟥瘟,几乎两年一次,其病源主要来源于一种黑嘴蚂蟥,这种蚂蟥能够钻进人和牲口的皮层之内,吸血的同时释放一种毒液,传播瘟疫,只要被这种蚂蟥叮咬十有八九会染病,染病者十有八九毙命,人和牲口往往还交叉传染。据说黑嘴蚂蟥的毒素十分顽强,放在火里烧,把蚂蟥烧成灰,一场雨下了,遍地又是蚂蟥。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杜家老楼有个西马堰,西马堰里有黑嘴蚂蟥,黑嘴蚂蟥传播蚂蟥瘟,蚂蟥瘟就是麻风病。

教材是支队部编写的《山区攻防战斗基本特点及战例分析》,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里面有具体战斗事例、各种数据、经验教训。这是陈秋石亲自抓的一项工作,囊括了淮上支队成立之后的十几个典型战例,要求各级指挥员烂熟于心,会念、会写、会讲、会分析。

当天夜晚,陈三川谁也没有打招呼,铺盖一卷,沿着当初的来路,回到了西华山。陈秋石倒是没有追查,只是听说陈三川又被任命为三团七连连长的消息后,苦笑。

陈三川学得异常吃力,但是不学不行。陈秋石在大会上说过,这将是淮上支队的干部近一年必读的课本,明年这个时候,谁达不到四会,就革职。刘锁柱就是因为文化课学得好,已经提拔到营里当副营长了,转眼之间成了陈三川的顶头上司,陈三川不能不重视。

陈秋石说,他妈的,这小子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我原来还想练练他的性子,没想到他差点儿把我的马给害了。这个马夫确实不能让他当了!

在内心深处,梁楚韵老是想搞清楚,陈三川的那一枪是不是故意开的。当然她也知道,别说从陈三川那里,就是从任何人那里,她也休想得到真实的答案。有一次陈三川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课文,梁楚韵把他叫出来,到西村的晒场上采访,问陈三川,你是神枪手,用枪非常熟练,你怎么能走火呢?

陈秋石还要发火,被随后而来的刘大楼劝住了。官亭埠战役后,刘大楼提升为侦察科长。刘大楼说,陈副司令,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跟这个乳臭未干的半大橛子一般见识干什么?

陈三川抵触地说,你吃了这么多年的饭,难道没有咬过一次舌头?

陈三川说,报告陈副司令,老子不稀罕给你当这个下贱马夫了,你动手吧,老子宁肯掉脑袋,也不给你当马夫了。

梁楚韵说,我们是自己的同志,你可以跟我说实话,这样我就能够把握你的真实心理状态。

陈秋石手枪点着陈三川说,你还嘴硬!别人能去,你就是不能去。你要是下河洗澡,随你死活。可是你是我的马夫,你牵着我的马,你就是不能去!

陈三川说,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想,就是走火。

陈三川说,其他首长的马夫也把马牵到那里放,我为什么去不得?

梁楚韵说,当时李万方是不是有窥探我军机密的行为?

陈秋石说,你知道不知道西马堰蚂蟥多,我的马腿被叮上蚂蟥了,那是要得败血病的。

陈三川说,他就在我们的电台后面活动,不是也是。

陈三川胸脯一挺,不卑不亢地回答,到西马堰去了,那里有水草。

梁楚韵问,从二一二师手里把你救出来,你认为谁的功劳最大?

陈三川不知道哪里又惹祸了,却不害怕,迎着陈秋石那双火上浇油的眼睛,视死如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陈秋石逼视着陈三川,严厉问道,说,你把我的马牵到哪里去了?

陈三川毫不含糊地回答,是袁副政委,袁副政委能说会道。

一天晌午,陈三川放马回来,正要往马厩去,陈秋石大老远急匆匆地赶过来,到了身边,二话不说,蹲下来去查看马蹄,看了前腿又看后腿,看着看着脸色就黑了,看着看着牙帮骨就鼓起来了,看着看着拳头就握起来了。

梁楚韵又问,能不能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听说当年你是跟你母亲逃难到东河口的,在此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陈三川心里虽然发狠,但是对那匹丑马,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来陈秋石是副司令员,官亭埠战役大捷,至少有一半功劳应该归功于陈副司令,这是陈三川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二则,陈秋石对他的这匹丑马,简直就像老子对儿子,简直就像婆娘对爷们。马呢,只要受了一点委屈,陈秋石似乎就能知道,好像他和马之间能够说话,甚至不说话也能猜到心思。如此以来,陈三川只好憋着一股晦气,打落门牙咽到肚子里,继续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那匹丑马。

陈三川不耐烦了说,你问得太多了,你不像记者,像国民党的特务。

陈三川抵赖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两腿一并回答,听清楚了。

梁楚韵说,我要积累素材啊。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吗?听说你们家原先是大户人家呢?

陈秋石扬了扬马鞭又问,听清楚了没有?

陈三川说,你那个破戏到底要写什么?我没有工夫跟你瞎扯,我还要学文化呢。

陈三川一言不发,心里暗暗骂道,你等着吧,只要有了机会,不等你打老子军棍,老子先把你这匹丑马揍一顿!

梁楚韵问,你想你的父亲吗,你想知道你父亲的下落吗?

陈秋石说,陈三川你给我记住,这匹马是抗日的功臣,它立的功不比你立的功小。你下次再敢克扣我的马料,军棍伺候!

陈三川眯起小眼睛,看了梁楚韵一会儿,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陈三川的冷汗终于冒出来了,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那么无声地反抗。

这以后,梁楚韵就没有再找陈三川了。在构思剧本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陈三川走火事件峰回路转,很有传奇性,可是,这里面似乎少了什么?从政治层面上讲,少了我军高级干部的作用,从感情层面上讲,缺了亲情,假如,假如在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据理力争,力挽狂澜的不是袁春梅,假如站在公审会场胸有成竹慷慨陈词的是我军的一个高级干部,假如他就是陈三川失散多年杳无音信的父亲,一对抗战父子在那个特殊的场合下相认……天哪,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那是多么感人的一幕,那是多么震撼的效果?

话音刚落,陈秋石的马鞭就抽了过来,在陈三川的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虽然没有伤及皮肉,还是把陈三川吓了一跳。陈秋石说,老子喂马喂了十几年,还不知道个咸淡?我敢料定,这里的盐巴不会超过一两。

进入构思状态,梁楚韵的脑子里甚至已经有了那个人物的形象,高大,严峻,睿智,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出口成章,掷地有声……那是谁呢?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他是战神;在大别山官亭埠战役中,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就是陈副司令陈秋石啊!

陈三川也火了,冲着陈秋石高声回答,一两半!

梁楚韵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激动得发抖。

陈秋石厉声喝道,老实交代,到底放了多少盐?

这是虚构吗?是的,这是虚构。可是,这个虚构的情节多么具有合理性,多么具有可能性!

陈三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一两半吧。

这一夜梁楚韵几乎没有合眼,她反反复复地推理,想象着当初陈秋石因为参加革命,秘密出走,离开了封建家庭,把自己家里的财产带到了革命队伍,然后迅速成长为一名智勇双全的指挥员。他的妻子带着儿子千里寻夫,落难寄人篱下,终于也参加了革命队伍。这是完全可能的啊,况且,他们都姓陈。

陈秋石问,这马料里放了多少盐?

此刻折磨着梁楚韵的,已经不是创作激情了,而是要揭开一桩惊天秘密的冲动,是要帮助一对革命父子战地相认的热情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

陈三川在官亭埠战役中负伤,出院后继续给陈秋石当马夫。陈三川对老山羊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天敌一般,他感觉他在陈副司令的眼睛里,还不如那匹丑马值钱。那匹马早晨要吃新鲜的水草,中午要吃加了盐的黄豆饼,晚上要吃胡萝卜,都是陈秋石亲自定量,陈三川只负责备料,喂马的时候,陈秋石随时都可能出现,监督他的行动。有一次中午,陈秋石甚至亲自抓了一把马料放在嘴里咀嚼,嚼着嚼着陈秋石的嘴巴不动了,眼睛盯着陈三川,把陈三川的冷汗都盯出来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又为自己的幼稚哑然失笑了。怎么可能呢?如果陈秋石是陈三川的父亲,他们的根同在大别山,他们有一百个线索、一千个机会相认,怎么会等到她一个小小的战地记者兼编剧来揭开这桩秘密?陈副司令是什么人?陈副司令明察秋毫,洞悉一切,陈三川要是他的儿子,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官亭埠战役之后,大别山区的抗日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松冈联队损兵折将,已不足以驻屯淮上州,日军从安庆调来一个宪兵中队,另以“皇协军”即汉奸部队两个团加强松冈进行防务。松冈眼看大别山国共两部羽翼日渐丰满,战术日益精深,而且两部日益团结,大皇军的气焰日呈颓势,遂采取筑堡固守的态势,只在丁集、鲁岗、三十铺等要点驻扎少量兵力,其余则龟缩在淮上州闭门不出,被动待援。

当然,在梁楚韵的心灵深处,还潜藏着另外一个秘密。白天和夜晚的想法不一样,夜里她可以想象陈三川和陈秋石是父子关系,可是到了白天,一看见陈三川那邋遢的样子,其貌不扬的长相,阴沉沉的表情,还有他那一不小心就冲出嘴巴的脏话,她就会否定自己的想象。怎么可能,陈副司令那么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君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抬不上桌面的后代?断断不可能!如果真是,不光有损陈副司令的形象,还会波及到她本人。她惊疑地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脑子里已经被陈副司令占据了大半个空间,闭眼就来,如影随形,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