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和尴尬深深地折磨着袁春梅,她感觉她就像一个服用了兴奋剂的病人,思维格外活跃。
问题在于,那个不幸的结局不幸被赵子明言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春梅生出念头要回到大别山工作,是在南下干部团即将出征的前一天。这天晚上,袁春梅独自在百泉河边散步,形单影只,徘徊踯躅。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河边来,难道是希望陈秋石出现?
袁春梅回想当年因为陈秋石犯病她同赵子明之间的谈话,简直就像是神机妙算。赵子明那时候说,白区工作,情况很复杂。我们有些同志,本来很好的同志,往往会经不起考验,有的能经得起考验,却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还是预谋?当然,赵子明之所以这样说,不排除客观性,也不排除劝说她同陈秋石接近的意思,这层意思还不仅仅是赵子明的,甚至成旅长都有可能是这个意思。
直到月上东山,陈秋石也没有来。连袁春梅自己也没有防备,她的情绪会来得那么快,她的主意会来得那么坚决。已经是快要歇息的时间了,她中止了漫无目的的散步,突然转身,疯了一样往晋冀豫军区司令部奔去。司令部是在半山腰的一个窑洞里,就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几个战士,横着枪把她拦住了。军区警卫营二连副连长柳君芳从战士的身后闪出,严厉地问,你要干什么?
突然有一天,袁春梅从一份内部材料上得知,她的潜伏在国军系统做统战工作的男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为江南新四军一名干部被俘后提供的情况,这名干部是从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派遣到新四军情报部门工作的,是赵子明的老部下。
袁春梅站住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喷射着光芒,火辣辣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干部说,我是干训队政治处副主任,难道你们不认识我?
六
柳君芳说,认识,你是袁副主任。但是你为什么要夜闯司令部?
刘锁柱闷了半晌说,当不上连长咋办,我心里有数,就是不告诉你。
袁春梅愣住了,定定神才说,什么是夜闯司令部?我这是夜闯司令部吗?散开,我有重要的情况要向成司令员汇报。
陈三川说,你要是当不上连长咋办,那你就不抗日啦?
说着,拨开横在眼前的枪杆,就要往窑洞里闯,没想到两支枪一起伸过来,挡在她的胸前。柳君芳说,袁副主任,请你冷静点,不要妨碍我们的警戒!
刘锁柱阴阳怪气地说,明人不做暗事,我的错误其实就是一个,就是进步慢。我当兵六七年了,身上的伤疤五块了,年龄二十三岁了,可是我还是个排长。就因为我是个排长,连他妈的女人都看不起我!我要改正错误,争取今年当连长,明年当团长。
袁春梅说,我有重要情况,必须见到成司令员!
陈三川火了,冷冷一笑说,刘锁柱你给我听清楚了,也许当大官我不如你,可是眼下你还是我手下的排长,你还得服从我。今天见面,我发现你有两个错误,一个是暴露了你的名利思想,想当官。第二个,调戏妇女,流氓习气。
柳君芳说,你就是抓到了日本天皇,也只能是明天报告。首长们正在开会,研究南下干部团的警卫问题,没工夫会客。
刘锁柱说,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跟你讲,别看你当个连长,是因为你出身好,打仗铁皮脑袋不怕打。可是我跟你说,你当连长可以,挥大刀片子抱机关枪行,可是再往上,指挥用兵,你不一定如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刘副团长说的。
袁春梅说,我就是要向首长汇报南下干部团的问题。
刘锁柱这么一说,陈三川吃惊不小。他没想到刘锁柱到团部当了几天教官,会生出这么多花花点子。陈三川说,刘锁柱,你这个思想要不得,郑团长说了,我们是革命军队,不是封建军阀,当什么都是革命战士,不分职务高低。你有这样的名利思想会犯错误的。
柳君芳说,首长的会是高级的会,你有情况向教导团的团长政委汇报就行了。
刘锁柱得意地说,刘副团长,咱们团管作战的刘汉民副团长啊!我跟刘副团长说,我这个战斗功臣,老是在一个半大橛子的手下不合适吧,再这样下去,我的战斗积极性就没有了,我不扔手榴弹了。你想想啊,我撂挑子会是什么后果?我在韩司令那里都是大名鼎鼎的,我一撂挑子,团长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啦。所以啊,我也学聪明了。这次来当教官,我就给他们磨洋工,我要让他们知道,不能光让马儿跑,马儿要吃草啊!
袁春梅气得脸色都变了,刷的一下从腰间抽出手枪,指着柳君芳说,你他妈的给我让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怀里吃奶呢!
陈三川惊问,谁说你要当连长了?
柳君芳吃惊地看着袁春梅,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女干部竟然发了那么大的火,居然还把手枪掏出来了。柳君芳踌躇了一下,仍然不卑不亢地说,袁……袁副主任,你是老革命我们尊重你,可是我劝你赶快把枪收起来,你现在收还来得及,我们就当你是开玩笑。倘若有首长过来,性质恐怕就变了,夜闯军区司令部,图谋不轨啊……
刘锁柱稍稍站直了,不屑地说,陈三川,你给老子摆什么谱?再过几天老子也是连长了,咱俩就平起平坐了。
柳君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声枪响,是袁春梅向天上开了一枪,那几个战士还没有回过神来,柳君芳纵身一跳,落在袁春梅的面前,猿臂轻舒,就把袁春梅的枪给下了。
陈三川说,立正,刘锁柱我警告你,以后跟连长说话,要立正。
转眼之间,四面八方的警卫战士都涌了过来,枪声把正在开会的军区首长也惊动了。里面传出话来,把开枪者带进去,柳君芳对警卫战士们说,没事,各就各位,继续执勤!
刘锁柱斜垮垮地站着,一条腿撑着身子,一只脚搭在石头上,眼睛瞪得像牛蛋,盯着陈三川问,谁说的,妈的血口喷人啊!狗日的看我是投弹模范,眼红呢!
然后亲自扭着袁春梅的胳膊,穿过一串长长的惊愕的目光,走进了司令部的会议室。见柳君芳扭着一个女八路进门,成司令员和白政委也蒙了,成司令员瞪着眼睛看着袁春梅说,怎么是你,袁春梅同志,你怎么啦?
过了几天,到团里开会,陈三川见到了抽调在这里的刘锁柱。陈三川把刘锁柱叫到一个山坳里,劈头盖脸地说,刘锁柱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来教新战士投弹,你居然趁机摸女战士的屁股,你不想活了吗?
袁春梅昂首挺胸,大义凛然。
陈三川明白了,夏文化找他谈话,说的并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针对刘锁柱的。陈三川的腰板顿时硬了起来,两眼一亮,提高嗓门说,这半吊子就是这毛病,我来收拾他!
白政委走近一步说,春梅同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文化说,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他隐藏战利品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占便宜吗?我看问题没有那么简单。他有一技之长,手榴弹扔得好,团里调他负责训练新战士投弹,他竟然摸女战士的屁股。这是什么行为?
袁春梅挣扎了一下,司令员,政委,我不能这么回答你们的问题。
陈三川稀里糊涂地问,一个问题怎么又变成了两个问题?
成司令员向柳君芳挥挥手说,松开,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扭着一个女同志,像什么样子。
夏文化说,我们这支部队,成员很不纯洁,除了农民,还有一些小市民。像那个刘锁柱,流里流气,毛病特别多。上次他隐藏战利品不报,不仅违反了一切缴获要归公的规定,恐怕还有另外的问题。
柳君芳还是不松手,气鼓鼓地说,报告司令员,她夜闯司令部。还擅自开枪!
陈三川很想问问,啥叫调戏妇女,梦里跟妇女搞那事,算不算调戏妇女?但是他没敢问,他担心一问他就露馅了。
成司令员说,袁春梅同志,你为什么要开枪?
夏文化说,调戏妇女就很严重了,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袁春梅说,我不开枪,能够见到你们吗?
陈三川睁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问,什么才叫问题严重?
白政委说,有什么重要情况,这么十万火急的?
夏文化说,处罚就是处分,干部骨干问题严重的要革职,战士问题严重的要开除。
袁春梅说,过了今天,恐怕就迟了。
陈三川心里想,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咱都不缺,可咱梦里照样梦见女人,照样做那不干净的事情,这是咋回事呢?陈三川说,那行政处罚又是怎么处罚法?
成司令员对柳君芳说,你放开她,她是什么人我知道!
夏文化说,很简单啊,思想教育就是要讲大道理,要宣传革命的理想,培养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
柳君芳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手,转身后退的时候,瞪了袁春梅一眼说,你老实点啊!
陈三川问,思想教育是怎么个教育法?
袁春梅没有理他,灯光下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夏文化说,既要思想教育,又要行政处罚。
白政委说,春梅同志,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现在好了,可以说了。
陈三川听了这话,心里有点虚,不敢拿正眼看夏文化,含含糊糊地说,指导员,你说咋办?
袁春梅的眼泪才刷的一下涌了出来,泪眼婆娑,看着成司令员和白政委,一言不发。
指导员夏文化有一次对陈三川说,我们是革命军队,不能再讲粗话了,尤其是不能讲脏话。我们有些同志思想不健康,说下流话,做下流事,在女同志面前很不尊重。
成司令员说,怎么搞的,把一个女同志气成这样!于副参谋长,警卫营要整顿!
许得才愣了半晌说,这小杂种什么德性啊,干吗要跟马鸡巴过不去啊!
袁春梅沉默了片刻,一仰脑袋说,司令员,我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情况属于政治工作,我能不能单独向白政委汇报?
刘锁柱说,我信我信,就怕你家伙还没有掏出来,他就把你割了。他早就跟我说过,他第一次看见两匹马搞那事,他就想一刀把马鸡巴割了。
成司令员一愣,旋即笑道,可以啊,老白,你就单独接见你的老部下吧,我等回避。
许得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得势,我敢当着他的面日他的娘你信不信?
白棋的脸色很难看,居高临下地看着袁春梅说,共产党员,革命军人,光明磊落,襟怀坦白,你就当着大家的面,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锁柱说,你算了吧,背后耍大刀算什么英雄,当着小杂种的面,你还不照样像耗子见猫一样?
袁春梅说,我的情况属于机密,此处不便深谈。
许得才说,山不转水转,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把小杂种放到我的油锅里炸成油条给你们吃。
白棋看看成司令员,成司令员看看袁春梅。成司令员笑笑说,白政委,袁春梅同志原则性很强,我看还是你单独跟她谈谈吧。
刘锁柱说,哈哈,你惹不起躲得起啊!
不知道袁春梅单独向白政委汇报了什么,但是袁春梅的秘密汇报显然起了作用。第二天上午,晋冀豫军区发布了一项命令,鉴于袁春梅违反军区警卫制度,夜闯军区司令部,并擅自开枪,造成严重影响,给予袁春梅同志记大过处分一次。命令还有一项内容,在南下干部团的人员名单里,增加了袁春梅。
许得才恨恨地说,你他妈的装什么好人?你说我为什么不告发他,我敢吗?小杂种说了,只要我说出去,他每三天打我一顿。难道我不想活命了吗?
七
刘锁柱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告发他?指导员问你,你还替他瞒着。
章林坡的部队整编为二一二师之后,成立了一个教导团,由杨邑担任团长,其职能是对军官进行战术强化训练。教导团成立后,韩子君同章林坡交涉,从淮上支队部队抽调一批营连干部,到教导团受训。
许得才捂着半边脸,吸着冷气说,都是你害的,你不知道那小子下手多狠,要不是换岗的咳嗽,老子恐怕就没命了。
对于韩子君的要求,章林坡很犯踌躇。要说拒绝吧,似乎不妥,过去这些年,他的部队和韩子君的部队同在淮上州的地面上跟日军周旋,正是因为有了无处不在的游击队,淮上州的松冈大佐才老实了很多,游击队的小出击从很大程度上牵制了日军的精力,从而保障了国军主力部队偏安一方。同样作为抗日部队,可以说唇齿相依患难与共,如今共产党提出由正规军代训干部,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可是同意吧,似乎也有问题,对于共产党赤化那一套,国军内部上上下下无不谈虎色变。万一把共产党的说客弄到国军内部,岂不是引狼入室?
出操完了,刘锁柱幸灾乐祸地问许得才,老兄你怎么啦,是不是到女人窝棚摸冬瓜啦?
想来想去,章林坡决定采取折衷的办法,同意为淮上支队代训干部,但是不集中到国军营地,而是由二一二师教导团派出教官,到游击队营地培训,然后集中考核,成绩合格者统一发放结业证书。
许得才说,比摔八个跟头也狠啊,我从山上滚下去了,一路都是石头。
应对章林坡的措施,淮上支队就成立了一个战地教导团西华山分团,由郑秉杰兼任团长,地点就设在西华山,从全支队抽调了一百二十名政治过硬、军事上进的干部,参加培训。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团排以上干部差不多都是学员。
指导员夏文化问许得才怎么啦,许得才支支吾吾地说是半夜上茅房摔的。夏文化说,难道你是跟茅房摔跤吗,你就是摔八个跟头也不会把脸摔成这样啊!
韩子君对郑秉杰说,国军军官中有不少人受过正规训练,也进行过正规战争,有一定的经验。我们现在跟他们学习,不仅是为了同日本鬼子作战,也是为了将来同国民党作战。师夷之长以制夷。
许得才一拐一瘸地站到队列里,陈三川若无其事地说,他妈的,怎么又迟到了?下次动作快点,再迟到罚站。
郑秉杰说,这么说,抗日战争快要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刘锁柱看见许得才的脸肿得像猪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韩子君说,这是早晚的事情。所以说,我们这次积极要求同国民党军联合培训干部,既是军事任务,又是政治任务。要加强思想管理。国军防止我们赤化,我们也要防止他搞腐蚀。我们的基层干部中,有不少人文化水平低,缺乏坚定的信仰,盲目崇拜国民党正规军,贪图享受。要防止这些人变质。
这顿打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打人的人一声不吭,一丝不苟,许得才脸上能打的地方,该打的地方都打到了,打得很有讲究,不见血,不致命,全是内伤。
郑秉杰说,司令员放心,我们一定从政治上严格把关。
当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正在站岗的许得才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摔了个嘴啃泥,接着就有个重物落在许得才的腰上,一块破布堵住了许得才的嘴巴,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打在许得才的脑袋上,脸上,鼻子上。
韩子君说,要在干部中培养一些坚定的、忠诚的骨干,作为中流砥柱。
刘锁柱骂了半天,抬头一看,陈三川早已不知去向。
这次密谈之后,郑秉杰就把陈三川单独叫来,把韩司令的话详细讲解了一番。陈三川说,郑团长,我明白了。今天抗日,日本鬼子是我们的敌人。明天鬼子打跑了,国民党就是我们的敌人。
刘锁柱大惊失色,拖着哭腔说,为啥要敲掉我的耳朵?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许得才说的。许得才说,郑秉杰把你娘许配给万寿台了,让万寿台在生活上多关心你娘。万寿台说,这下好了,我瘸左腿,黄寒梅瘸右腿,俺们两个搭伙,以后发军鞋,两口子只发一双就行了,还能给队伍上省一双鞋呢……刘锁柱还没有说完,脸上就被掴了一掌,刘锁柱杀猪般地大叫起来,陈三川你个半吊子不识好歹,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许得才说的,有种你去找许得才算账去。
郑秉杰说,这话你们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能在外面胡说。
陈三川刷的一下掏出驳壳枪,往刘锁柱的耳根上一杵说,你干脆地说,不说我先敲掉你这只耳朵。
陈三川说,团长放心,我们只学他的本事,不学他的思想。
刘锁柱想了想说,事情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
郑秉杰说,你们作为党信得过的人,不仅要在训练上学有所长,给本部争光,还要注意观察周围的同志,有什么思想苗头,要及时向组织报告。
陈三川说,你说了再说。
陈三川说,团长放心,有人说梦话我都能记住,发现有不跟组织一条心的,我砍了他!
刘锁柱说,那你得答应我,第一你不能怪我,因为这话不是我说的。第二,以后打仗,你得照顾我点,不能每次都让我去打头阵,让我当冤鬼。
郑秉杰说,你不能瞎搞,要报告,由组织处理,明白了吗?
陈三川急了,伸手推了刘锁柱一把说,你他妈的说不说?你想让我动手吗,我没有权力枪毙你,可是我有权力让你先去挨枪子儿。
陈三川胸脯一挺说,明白了!
刘锁柱说,那我就说了啊,话不好听,可我是为朋友,谁让你是我的连长呢。我说了啊,是这么回事,是……算了吧,我还是不说了吧,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
不久测试就开始了。国军上校杨邑带着十几个校官,身着呢子军衣,足蹬长统马靴,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开到了西华山。新四军的教导分团一百多号人列队在西华山庄前面的广场上欢迎。刘锁柱伸长脖子看着远处说,乖乖,国军是阔气啊,八面威风,就这气势也能吓倒一个连。
陈三川脑袋一偏,不耐烦地说,你倒是说不说啊,干什么装神弄鬼?
旁边的许得才说,那是啊,在国军里,就是当个排长,都能娶小老婆,哪像你我这样,当排长还吃不饱。
刘锁柱把脑袋凑到陈三川的耳边,一股臭气呼呼地往陈三川的鼻子里钻。陈三川忍住了。刘锁柱说,这件事情啊,你听了可不许恼啊!
刘锁柱说,许排长,你这个思想要不得啊,难道你想到国军里娶小老婆?
陈三川说,那你就说说看。
许得才说,我倒是想去,可是国民党他要我吗?
刘锁柱说,不管是人话还是鬼话,都不是我说的。要打你打许得才。
刘锁柱说,那你得好好表现了。你跟国民党的大官说,你会炸油条,国军都是吃香喝辣的,没准他要你去炸油条呢!
陈三川说,只要你说人话,我为什么要打你?
许得才说,去你妈的,老子现在大小也是个排长,再也不炸油条了。叫我去当连长还差不多。
刘锁柱说,我说了你可别打我啊。
刘锁柱鬼鬼祟祟地说,老许,你说真话,要是真的能到国军里当连长,你去不去?
陈三川说,什么事?
许得才大大咧咧地说,去,为什么不去?反正都是抗日。
有一次刘锁柱鬼鬼祟祟地对陈三川说,三川,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刘锁柱说,好,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我把你这话告诉陈连长,看他不扒了你的皮!
五
许得才说,他凭什么扒我的皮?我又不是万寿台,没有日他的娘……许得才正说着,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冷飕飕的,不由自主地扭头,顿时头皮发麻,陈三川的一双小眼睛正鹰隼一般地盯着他,许得才心里一寒,两只腿差点儿就软了下去。许得才说,三川,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是在试探刘锁柱……
陈秋石有点手足无措,想要推辞,但是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接过袁春梅的鞋子。那一瞬间,他没有抬头,他不敢看袁春梅的眼睛。从袁春梅的话语和声调里,他听出了悲伤。
陈三川没有吭气,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许得才,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等着!
袁春梅说,亡羊补牢,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能感觉到,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我们很快就要胜利了。这次分手,重逢不知何日哪年。你要保重。这双鞋子,是搞大生产的时候我亲手做的,手艺粗糙,可它是为你做的。你不嫌弃,就带上它。我人没有回到故乡,我做的鞋子在你的脚下,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能够听见那声音。
杨邑考核,条件十分苛刻,首先要看文化程度,这一条,就把郑秉杰难住了。他的部队虽然挂在新四军的旗下,但其实还是游击队性质,兵员多数来自贫苦农民和城镇平民,还有少数猎户和手工业者,普遍没有经过正经的文化教育,上过三年学的就算是知识分子了。
陈秋石愣住了,半天才说,我真不敢想象,我该怎样面对他们。
杨邑的临时住处被安置在西华山庄,为了体现对友军长官的尊重,郑秉杰不惜重金,请来了两个厨子给杨邑和他的随员做饭,把部队好吃的东西都集中在西华山庄供杨邑享用,还调了一个齐装满员的战斗排做杨邑的警卫,简直就是把杨邑当老爷伺候。但是杨邑不领情,杨邑把花名册翻了好几遍,派人给郑秉杰传话说,这些人不行,杨某恐怕调教不好,请郑团长再换一些读书的人来。
袁春梅说,你很快就要到江淮了,我祝愿你能够同家人团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已经快十七岁了。这些年背井离乡,你应该对他们有所补偿。
郑秉杰拿着那个花名册,跑到西华山庄找杨邑交涉说,我们进行的是游击战争,培养的是基层指挥员,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突然他发现袁春梅憔悴了许多,那双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像云中的月色。
杨邑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贵军既然委托本部代训干部,本团长就要恪尽职守,杨某门下不能出草莽匹夫。
袁春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哪有这么简单啊!感情问题不像战争问题,不是非此即彼,不是胜利就是失败。感情问题要复杂得多。也许,我们都错了。
郑秉杰知道杨邑爱惜自己的名声,但是他要求军官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郑秉杰确实做不到。按这个标准,能够进杨邑教导团参加培训的,只有他本人和刘汉民、江碧云等寥寥数人。郑秉杰没好气地说,杨团长,你这简直就是刁难,你明明知道我的部队没有那么多高小生,你要是坚持这个条件,那我们就没有办法合作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我们这些土包子不登你的大雅之堂。
陈秋石说,那怎么可能?不是我错了,就是你错了。就像战争,非此即彼,不是胜利,就是失败。
杨邑说,郑先生你是个大学问人,不会不体谅杨某的苦衷。
袁春梅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来不认为你有什么错。
郑秉杰说,我的部队虽然文化程度差一点儿,但是作战并不示弱。我们讲究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说老实话,我们从战争中锻炼起来的干部,跟日本鬼子打仗并不比你们国军的军官差。
陈秋石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说了对不起你的话,我让你难堪了,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战争,我现在只有在战争中解脱自己了。你今天来了,不约而同,我很感激。如果我此前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情,今天就算了结了。我向你道歉。
杨邑扶扶眼镜,向郑秉杰阴阳怪气地笑笑说,这么说,贵军为何还要求教于本部?
袁春梅无语,转过头去,看着月亮说,我跟你一样不知道爱情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可是有些事情我做不出来。我不能判断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正确的,我觉得我是一个很糊涂的人。
郑秉杰被杨邑的傲慢激怒了,也抱起了膀子,看着杨邑说,杨团长,你以为我们想向你求教吗?我跟你说实话,我的部队对贵部在抗战中的表现很不以为然。别看你们装备好训练好,真正刀对刀枪对枪,你的部队不一定能够打赢我的部队。
天凉了,露水已经把军装沁湿了。百泉河里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拔地而起的孤山在涟漪中抖动。陈秋石说,春梅,我想当一个高尚的人,想当一个文明的人。可是我和你在一起,就高尚不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想拥有你,从精神到肉体。我怎么才能拥有你的身心?我想只有得到你的肉体。我为我的念头感到可耻。
杨邑并不生气,把玩着茶杯,嘿嘿一笑说,郑团长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你是不是想把你的部队拉出来较量一下?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啊!
袁春梅的心思陈秋石不知道。袁春梅刚刚得到消息,她的在敌占区工作的男人因情报工作暴露,已经变节了。此刻,她的心灵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郑秉杰提高嗓门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们不会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袁春梅说,我也是。
杨邑说,打比方也得讲究分寸,有些敏感的比方,是打不得的。
陈秋石说,我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很复杂。
郑秉杰冷笑一声说,都说杨团长是个正直的抗日军人,我听话里话外,如今的杨团长好像有点政客的作派啊!
袁春梅说,秋石兄,今天晚上我能和你在一起看月亮,我感到很幸福。
杨邑的脸色阴沉下来了,把茶杯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放,站起身来说,好了郑先生,我们不要在这里斗嘴皮子了。我跟你说,我不否认你的部队可能会打两个漂亮的仗,可是战争是一门科学,偶然的得失不能说明根本性的问题。匹夫之勇,小打小闹可以,进入战术指挥,尤其是战役指挥,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他说,春梅,都是我不好,我犯错误了。
郑秉杰说,什么叫文化?我的部队缺少文化教育,但是并不等于没有文化,他们只不过少认了几个字,他们在战争中积累的经验,是你们那些正规军校也教不来的。
袁春梅没有说话,隔着月色看着他。
杨邑说,恕杨某直言,贵军所总结的经验,杨某也曾拜读,无非是偷鸡摸狗,东一榔头西一斧子,摆不上席面的。所以贵军只能打游击战,而不能打阵地战,只能敲边鼓,而不宜放在主要战场!
陈秋石不用想都知道她是为他而来。他拿不准她是为他送行还是来向他解释。陈秋石收起心思,朝袁春梅走了过去,走近了才说,春梅,我们还是见面了。
这一番话就把郑秉杰激怒了,郑秉杰情不自禁地把桌子拍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杨邑说,老杨,你太自不量力了,你这样说简直就是对我军的诬蔑!我要向你提出抗议,你那个破教导团,本部不参加了!
自从他从石门治病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袁春梅了。那时候他半是明白半糊涂。明白过来之后的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出了一点毛病,以至于一度失言失态。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采取似是而非的战术,只能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把自己的尴尬交给所谓的忧郁症。
杨邑吃惊地看着郑秉杰,有点犯傻,赶紧站起来说,老郑,郑先生,我们在一起只不过谈些个人看法,你急什么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暗红色的圆月已经变白了,高高地悬在孤山的顶子上了。蓦然回首,他看见了一个人,在他身后大约三十米的地方,一动不动。那是一个修长的剪影,月光在剪影上勾勒出生动的曲线。他的心骤然一紧。那是袁春梅。
郑秉杰器宇轩昂地说,我是革命军人,新四军淮上支队的团长,我跟你之间没有个人的交流,只有革命的分歧。说完,拂袖而去。
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你还好吗?襁褓中父亲曾经给过你深情的一瞥,曾经在你的身边犹豫过,曾经把拔出的腿又挪回到你的身边,那时候为父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别就是十七年,确实没有想过父子天各一方,也确实没有想过此生投身戎马。这也许就是命运吧!父亲不是个好父亲,父亲只能以另外的方式补偿了。
这一闹,就闹出了很大的麻烦。在江淮地区开展国共合作战术训练,是国民党战区长官部和新四军军部批准的方案,从军事层面上讲,是一个大的战略,从政治层面上讲,事关统一战线。这一闹僵,杨邑就难堪了。
他不想马上离开,他知道他的部队,他的战友,暂时远离了烽火硝烟,淡泊了战马军刀,正陷入人间烟火之中,正在进行着难得的狂欢。这一时刻,他回到了自己的情感世界。
当天下午,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派给杨邑的那个警卫排撤走了,紧接着,陈三川虎虎生威地带着全副武装的一个排来到西华山庄,帮助杨邑和他的教官们“搬家”,把几间房子里正在打牌的国军军官全都撵到了院子里。
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很久很久的岁月了。
杨邑指着陈三川说,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是你们支队长官请来的客人,是来帮助你们训练的,你们这样做,太失礼了!
陈秋石心中一颤一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百泉河流水潺潺,轻微的秋风中树叶簌簌抖动。好一个万籁俱寂的中秋之夜。
陈三川阴阳怪气地笑笑说,杨团长,你们滚蛋吧,俺们不稀罕你们那一套。你们留着本事跟鬼子干吧!
终于,在孤山的顶子上,泛起了一条细细的红色,渐渐洇开,渐浓渐淡,渐暗渐明,倏忽之间,天门洞开,露出一角,露出一块,露出一片,露出一团。玉宇澄清,天地之间只有那含蓄的光芒照耀着万物了。
杨邑说,我要见你们郑团长,你们不能意气用事!
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路?不知道。一个军人一辈子要过多少河?更不知道。
陈三川说,俺们郑团长军务在身,顾不上跟你瞎啰嗦。你们再不滚蛋,俺们就不管你了,鬼子来了你们自己当英雄吧!
百泉河的东边是一座兀立陡峭的孤山,白日里看犹如千层石板叠摞而成,月升未升之际,逆光望去,犹如一座巍峨的城堡。陈秋石立在河边,看着这城堡的剪影,就像在看另一个世界。那城堡里似乎藏匿着太多的秘密,包含着人间和自然太多的奥妙。这同绵延起伏的大别山截然不同,太行山是雄性的,是赤裸的,是刚烈的,是挺拔的,而大别山似乎是阴柔的,是茂密的,是深邃的。他想他的童年是大别山的,是大别山孕育了他滋养了他,他喝着淮河的水成人,却是喝着太行山的水成为了一个抗日的军人。他这一生,踏遍了两座最重要的大山。从那座山来,又要回到那座山去,分手之际,居然有些淡淡的惆怅。
杨邑一身傲骨,哪里吃这一套,尤其是一个乳臭未干小武夫,也敢对他嬉皮笑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杨邑整了整军装,冷冷地打量了陈三川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他带来的那群正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军官面前,大喝一声,立正,成一列横队集合,整理军容风纪!
陈秋石不胜酒力,他象征性地端着酒碗,给首长敬酒,跟同志们碰杯。吃了半碗粉丝炖肉,就悄悄地溜了出来,独自来到百泉河边,在鹅卵石上信步溜达,等待那破土而出的一轮圆月。
军官们不敢怠慢,两分钟不到,就集合在杨邑面前。杨邑站在队列前面说,我们诚心而来,人家不欢迎,那我们就不奉陪了。各位给我打起精神,打道回府!向右转,齐步走!
当天晚上,按照民俗,部队也过了一次轻松的中秋节,营地抗日政府还搞了一个灯会。天遂人愿,下午天就放晴了,等到晚饭过后,居然云开雾散。东边出现了一抹暗红。陈秋石心里一喜,啊,好兆头!
杨邑没有给郑秉杰的部队上一堂战术课,却给陈三川等人演示了一堂队列课。国军军官果然是受过正规训练的,一旦列队,就精神抖擞,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伐整齐,扬长而去。
会议的后半部分,陈秋石就有些心猿意马。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两鬓霜。哦,好在他现在还没有两鬓霜,他还是那么年轻,他还是那么雄心勃勃。衣锦还乡也许算不上,但是,十多年鞍马劳顿,千万里转战南北,御敌于太行山下,报国在血染沃土,这些年来,他在报国啊!就算他当年不辞而别,就算他有负于爹娘,那么,现在以一个抗日军人的面貌出现,列祖列宗也会宽恕他的。
刘锁柱看着远去的国军背影,咽口唾沫说,他妈的,滚蛋了还摆威风。
陈秋石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到长江沿岸去了,会同那里的新四军部队,开辟更大的战场。长江北岸,就是大别山啊,阔别家乡,一晃就是十七年,就是木头,也该到了想家的时候了。
陈三川说,卵子毛,花拳绣腿,个顶个,人对人,老子能把他们摔个嘴啃泥。
白棋政委最后说,虽然你们只有十六个人,但是你们是整个太行山根据地的代表队,是八路军前线部队的精英,到了长江沿岸,那就是星星之火,能不能燎原,就看诸位同志的努力了。
八
参加南下干部团的,除了陈秋石和赵子明,还有抗大分校的几个干部。本旅的干部中,有冯知良、廖添丁和梁楚韵,总共十六个人。在联席会议上,成司令员和白政委都讲了话。成司令员说,这次八路军总部决定从太行山区派出南下干部团,从战术上讲,是出于地域的考虑,此处离黄河最近,同时也是抗战前线。其次,派出的干部既有军事斗争经验,也有政治工作经验,均有独立工作开展局面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这次行动具有深刻的战略意义。抗日战争已经进入大反攻阶段,抗战胜利的曙光就在前面。而国民党顽固派在抗战中三心二意,对八路军新四军防范敌意甚于敌寇。在这样的背景下,派出的这支文武双全的干部团,非同寻常。
干部团出发之前,成司令员和白政委分别找陈秋石和赵子明谈话,明确干部团由赵子明任团长兼政治委员,陈秋石任副团长。虽然只是个临时负责,但是这个决定还是让多数人感到意外,因为陈秋石是副旅长,赵子明只是个团政委,现在让赵子明军政一担挑,而只让陈秋石充当副手,似乎有违常规。好在陈秋石不计较,陈秋石向成司令员表态说,这样安排很好,干部团不是战斗部队,不是打仗我懒得操心,让老赵全面负责,我好集中精力想大事。
这一年,以三三六旅为主体,抗大分校以及地方部队合并,百泉抗日根据地成立了晋冀豫军区,成城担任军区司令员,抗大分校的白校长担任军区的政治委员,分校的学员,一部分回到原部队任职,一部分充实到三三六旅和晋冀豫军区下辖的各军分区工作,原来的教职员工成立了晋冀豫军区干训队,袁春梅仍然留在干训队里担任政治处副主任。
成司令员对陈秋石的态度很不满意,他不满意的不是说陈秋石消极,而是陈秋石的狂妄。成司令员说,你这话有问题,什么叫集中精力想大事?确保干部团南下顺利安全就是你们当前的头等大事,你虽然不是一号,但你是军事最高职务者,干部团出了问题,你还是要负责。
四
陈秋石说,当然,遇上战斗,我还是要指挥的,这个请司令员放心。
陈三川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三川说,刘锁柱,你偷看江碧云洗澡的时候,没有顺便尿泡尿照照你自己的脸,就你这猪八戒的模样,还想吃天鹅肉?别说送一个金戒指,你就是把你打成一个金人送去,江碧云也不会给你一个好脸!你给我站起来,立正!
相比之下,白政委同赵子明的谈话,就要严肃得多,甚至还有一些神秘的意味。白政委说,晋冀豫军区派出干部团到江淮地区去,是中央的决策,把你们这些军政双优的干部派出去,可以说军区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老本都用上了。干部团多数都是江淮人,但你们要记住,这次回到江淮,不是让你们衣锦还乡的,也不是让你们睹物怀旧的,你们有十分艰巨而且十分复杂的任务。
刘锁柱从地上爬起来,他现在再也不敢嘴硬了,龇牙咧嘴地看着陈三川说,还能给谁,谁配戴这个?老子想把它送给江碧云。
有一次宿营,赵子明和陈秋石同住在当地分区营地的一间草房里,洗完脚,两个人在马灯下面抽烟,赵子明问陈秋石,你听说袁春梅大闹司令部的事吗?
啪!刘锁柱的脊梁挨了一脚,顿时疼得他满地打滚。陈三川的眼睛里杀气腾腾,说,到底想给谁?
陈秋石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
刘锁柱说,反正不送给你娘!
赵子明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陈三川说,你打算把它送给谁?
陈秋石说,为什么,她想回大别山呗。
刘锁柱说,做什么,你说做什么?难道我是会送给鬼子?难道我会去赌博?他妈的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我连个女人都没有,我就不能有点私房钱?
赵子明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你听说没有,她的爱人被俘了,叛变了,是在芜湖。
陈三川说,刘锁柱,你老实交代,你私藏这个金戒指要做什么?
陈秋石愣了半晌没吭气,好一会儿才说,这跟她到干部团有关系吗?
刘锁柱哭丧着脸说,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啊,遇上了你这个克星,我什么好事都叫你搞砸了。你狗日的也不怕我在战场上打你黑枪?
赵子明说,应该有关系。从小的方面讲,她参加干部团,有复仇的感情色彩在里面。从大的方面讲,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
陈三川冷冷地看他一眼,绷着黑脸,眯着小眼,走到刘锁柱的身边,看了看,想了想,弯下腰去,从刘锁柱的裤腰带里扯出了那颗瞎火的生铁手榴弹,拧开屁股盖子,一枚亮灿灿的金戒指就落在了手上。
陈秋石说,也许她的感情受到刺激了,想换个环境。你不要疑神疑鬼。你要疑神疑鬼,我在你手下就没法干了。
刘锁柱心里一颤说,我再说八遍也没有……拿,我对天发誓,我,当真,你们……你们,陈三川,啊,不,陈连长,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拿了,我他妈的违反纪律了,就是我拿的……,就这点破事情,害了老子一世英名啊……刘锁柱终于崩溃了,像一条癞皮狗一样,扑通一声跪在陈三川的面前。
赵子明说,你发现没有,袁春梅同志这半年变化很大,过去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女同志,现在动不动就发火骂娘,居然还敢在司令部门前开枪,有点不可思议哦。
刘锁柱说,陈三川,你不相信我,那好,你搜吧,我就是那几件衣裳,一只吃饭的海碗,三双草鞋,一把铁锤……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要是找到了,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刘锁柱说着说着不说了,偷偷拿眼瞥陈三川,他看见陈三川的背影在抖动,那柄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陈三川的手里了。陈三川转过身来,两眼逼视着刘锁柱说,你再说一遍你没有拿?
陈秋石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她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长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陈三川还是一言不发,却把大刀扔出三丈开外。大刀在毛竹林里翻飞,斑驳的阳光在刀面上溅起闪电般的寒光。刀刃所到之处,传来毛竹断裂的声音。
赵子明说,出发之前,她的警卫员钱小虎跟我汇报说,她经常在半夜里哭泣,还说梦话,嚷嚷着要枪毙谁。有一次干训队的乔队长开玩笑说,要给袁副主任撮合一桩姻缘,这本来是同志之间的玩笑话,没想到她当场发作,把碗一摔说,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男女的那点事情。下次谁再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别怪老子不客气!
刘锁柱一屁股坐到地上说,你别装神弄鬼,你再砍我也不怕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陈秋石想了想说,如果她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开这样的玩笑确实不合时宜。
陈三川又挥出大刀,咔嚓,咔嚓,连砍了两根。
赵子明说,你看这几天路上,她的脸一直拉着,尤其见到我,总是用那种,那种……怎么说呢,她看着我就像看见一个鬼,好像我欠她三百大洋似的。
刘锁柱说,陈三川,你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我没有拿什么金戒指,我连什么是金戒指都不知道。
陈秋石说,你没有欠她三百大洋,你欠她一条人命。
陈三川从背上抽出大刀,咔嚓一声砍断了一根毛竹。
这个玩笑却把赵子明吓了一跳。赵子明说,你说什么,我怎么欠她一条人命了?
刘锁柱说,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啊,冤枉死我了,我到哪里伸冤啊,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陈秋石说,你紧张什么,我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
陈三川嘿嘿一声冷笑说,就因为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我才肯定是你干的。
赵子明说,我还真的听说,袁春梅在梦里说,要法办我,说我是陷害革命同志的刽子手,这是哪里对哪里啊?
刘锁柱红头紫脸地说,陈连长,别人诬赖我,你也诬赖我?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你说说,我是那偷鸡摸狗的人吗?
陈秋石诧异地说,还真有这事?你不做亏心事,心虚什么?
陈三川说,蛇打洞蛇知道。你老实说,金戒指在哪里?
赵子明说,他妈的还不都是因为你。想当年你这鸟人得了个相思病,成旅长着急,我们也着急,八路军战术专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大家都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袁春梅才能解决你的相思病。成旅长让我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在袁春梅头上想办法。有一次我跟袁春梅说,你结婚了也不要紧,结婚了也可以离婚。再说,你的爱人在敌占区做地下工作,复杂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这一句话,没想到成了事实。袁春梅为什么做梦都要枪毙我,恐怕就是因为这句话。
夏文化同陈三川争论的当天上午,陈三川就把刘锁柱叫了过去。刘锁柱见到陈三川的时候,陈三川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刘锁柱懵里懵懂,只好跟上。走到营地西边二里开外的毛竹林里,陈三川不走了。刘锁柱满头大汗追上去问,三川,你羊角风啊!找我么事?
陈秋石说,她应该痛恨叛徒,而不应该恨别人。
就在他们鸡飞狗跳找金戒指的时候,金戒指已经到了陈三川的手里。
赵子明说,她是怎么想的,鬼知道。可是我确实不该那么说。
夏文化找刘锁柱谈了几次话,从大道理讲到小道理,软的讲了,硬的也讲了,可这小子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来问去就那几句话,要命一条,要金戒指没有。夏文化吩咐许得才等几个积极分子秘密寻找,调虎离山,把刘锁柱派到湘红甸执行任务,然后翻他的铺盖,草鞋底子摸了,茅厕的顶棚都捏了,最终也没有找到金戒指。
陈秋石说,你说的话多了,你还说要向成旅长建议,派人到芜湖商量,要动员他的爱人离婚,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乱了。
赵子明像是屁股被谁猛踢一脚,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都变了,龇牙咧嘴地看着陈秋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陈三川煞有介事地背起手,踱了两步说,我们当然要解决。只要你能拿出充分的证据刘锁柱藏了金戒指,找出来,我让他自己打掉他的门牙!
陈秋石说,你结婚那天啊,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你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你是在我的面前炫耀你的得意啊!
夏文化说,陈连长,我承认我说话不……不,有点,啊,有点欠分寸。可是,刘锁柱私藏金戒指是事实,我们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须解决,不然部队就乱了。
赵子明木了半天才说,我算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了,不是屎也是屎了。老陈,你完全知道,这不过是开一个玩笑,我哪里会那么蠢。再说,又不是我想和袁春梅搞对象,我犯得着这么做吗?
夏文化看着陈三川,不觉得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想他是看走眼了,他过去只知道陈三川是个铁皮脑袋不怕打的亡命之徒,没想到这个半大橛子还是很会动脑筋的,而且抓问题能够抓到要害,一抓一个准。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好像心事重重,可他一句话出来,就能把你抵到南墙上。这小子少年老成啊!
陈秋石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不过你的玩笑开得确实低级。
陈三川终于喝完稀饭,倒是没有舔碗,而是用馍馍一遍一遍地擦碗底,他是用馍馍代替了他的舌头。擦完了,再把馍馍送到嘴里嚼。陈三川啃完了馍馍,一扬手,大海碗落进了身边的筐里,站了起来,两只手上上下下拍了几下,并不看夏文化,而是低着脑袋看夏文化手里的饭碗。陈三川说,夏指导员,你的话有问题。你说我们让反映情况的同志和违反纪律的同志对质,是出卖同志,这就是问题。怎么叫出卖呢?反映情况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就应该摆在桌面上,而不是放冷枪打小报告。你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农民部队,小农习气严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这是严重歪曲我们的部队。什么叫人人都有?难道我们大伙儿都私藏战利品了?没有,我陈三川从来没有藏过一件战利品。你当指导员的,说话要有根据。你信口开河,他怎么能服气你,他不服气你,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
赵子明四周看了看,门关得很紧,只有深秋的风在门外呼呼啦啦地嘶鸣。赵子明伸长脖子,压低声音说,老陈,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要对外扩散了啊?
陈三川还是埋头喝稀饭,脑门上热气腾腾。夏文化盯着眼前这个小老头一样的半大橛子,心里很不舒服。他竭力控制了自己,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如果任其发展,那我们跟军阀和土匪又有什么区别呢?革命成功了,这些人掌握政权了,徇私舞弊,贪赃枉法,那不同样是人民的敌人吗?
陈秋石慢吞吞地吸着烟卷,吐了两个烟圈说,你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开玩笑有什么好怕的?好像袁春梅是军统特务似的,未尝她杀人不眨眼?
夏文化说,陈连长,你不要以为这件事情是小事,我们这支部队是农民部队,小农习气严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藏匿之风如果不及时刹住,任其蔓延,那以后就不堪设想。我们为谁打仗,为谁谋取利益,就要打上问号。
赵子明说,袁春梅是不是军统特务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同志现在越来越疑神疑鬼,她看我的那个眼神,差不多就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陈三川手上的杂粮馍馍已经被他啃下去大半,又开始了第二轮喝稀饭,吸吸溜溜弄得动静很大,夏文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很看不惯陈三川这副吃相,这小子打仗的时候像狼,吃饭的时候像虎,吃饭比打仗用的力气还大。夏文化可以看不惯,却不好发作,虽然陈三川还是个半大橛子,但陈三川是连长,而且野性十足,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惹毛了,他当场让你下不了台,天王老子他都不怕,更何况是一个他并不待见的指导员了。
陈秋石说,我倒是觉得是你在疑神疑鬼,你心里肯定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夏文化挠挠头皮说,陈连长,你这样说太没有政策观念了。我们的同志向组织上反映情况,我们要保护他们,怎么能动不动让他们出面对质呢?这等于组织出卖了他们,如果组织上出卖了他们,以后谁还敢向组织上反映情况呢?
赵子明委屈得直叫唤,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就是当初多说了几句,而且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坦荡得很,我一身正气两眼光明,我什么毛病都没有。
陈三川叭哒一声咬掉一截咸萝卜,清脆地嚼了几口说,那很简单,你把那个揭发刘锁柱的人叫出来,跟刘锁柱当面对质,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那你就不用紧张了。睡觉吧。说完,掐灭烟火,小心翼翼地把烟头剥开,取出烟丝,放进荷包里。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刘锁柱从伪军中队长身上搜东西,不值钱的自来水笔和烟荷包他上交了,金戒指私吞了。
赵子明还是心有余悸,喋喋不休地说,这以后,我估计我跟袁春梅同志很难相处。她一个女同志,要是不讲理起来,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啊!
陈三川喝稀饭水平很高,右手夹着一个硬邦邦的麦麸苞米馍馍,左手举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杂粮稀饭,碗底下面指头缝里夹着萝卜条。陈三川喝稀饭的时候,碗和脑袋一起转动,碗向左,脑袋向右,碗和脑袋各转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点的稀饭就下去了一半。一圈下来,陈三川已是满头大汗。陈三川抹抹嘴说,指导员,你有什么证据刘锁柱藏匿了金戒指?
陈秋石躺下去,翻了个身说,老赵你怎么回事?你一个干部团的团长,一个老革命,怎么会狭隘到这个地步,怎么把同志的觉悟估计得这样低,怎么这么缺乏自信?难道你病了?
陈三川虽然年龄比夏文化小五六岁,但他并不重视夏文化,夏文化打仗不如他,关键的时候不敢像他那样枪林弹雨往里冲。陈三川自己心里也明白,无论是在韩子君那里,还是在郑秉杰那里,他的地位都比夏文化高,他是这支部队年龄最小的,却又是资格最老的,当初他们在东河口扯旗帜拉队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那时候夏文化还在淮上州里当公子哥儿呢!
赵子明拍拍脑门说,我没有病,我怕袁春梅真的病了。这个人越来越像一个泼妇了,我跟鬼子打交道有经验,跟泼妇打交道完全没有经验。
吃早饭的时候,夏文化和陈三川蹲在伙房外面喝稀饭,夏文化说,陈连长,刘锁柱怕你,你亲自出面动员他把金戒指交出来。缴获不归公,问题很严重。
赵子明真的有些忧虑了,以至于自顾自地发牢骚,完全无视陈秋石的反应,他还在拍着脑门,没想到陈秋石呼啦一下掀开铺盖,站起来了,胳膊一挥,差点儿把马灯给打翻了。陈秋石说,老赵,你这个思想有问题,有严重的问题!
刘锁柱眼皮一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冷笑一声说,那好,指导员你就派人搜吧,哪怕你挖地三尺,我谅你也搜不出一根金子毛来。
赵子明愣住,拍脑门的手停在空中问,我怎么有严重问题了?
夏文化说,你裤裆里没有,不等于你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来,让组织上搜查出来了,后果就严重了。
陈秋石说,你怎么能这么看待自己的同志,你甚至把自己的同志看得比日本鬼子还要难对付,这不是很严重的问题么?我跟你说,袁春梅同志是一个正派的人,是一个革命意志坚强的人,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人,不是一个狭隘的人!
刘锁柱当场耍泼,裤带一松,差点儿就把裤子脱了,阴阳怪气地对夏文化说,你搜吧,搜出来你砍我的头,搜不出来,我找韩司令告你!
赵子明冷静下来,笑笑,抠着眼睛说,嘿嘿老陈,看来你对袁春梅真是一往情深呢。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就大动肝火。你说我思想有严重问题,就算是吧。我问你,如果现在组织上出面,继续给你和袁春梅撮合,你干不干?
夏文化说,有人亲眼看见你从伪军中队长的身上搜出了金戒指,当场卷到你自己的裤腰里了。你不要抵赖。
陈秋石连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不干!
刘锁柱说,我压根儿就没有见到什么金戒指银戒指。
赵子明故作严肃地问,为什么?难道袁春梅同志配不上你了?
夏文化说,什么奸臣?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互相监督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一切缴获要归公,你现在交出来还不迟,如果继续执迷不悟,那就改变了性质。
陈秋石说,不是这个问题。袁春梅同志有她自己的爱情。
刘锁柱一听,脖颈子伸得老长,凸起眼珠子说,他妈的,哪个狗日的打我的小报告?这是有人看见老刘劳苦功高又当了排长,眼红老刘呢。指导员你可不能听信奸臣的一面之辞啊!
赵子明说,我们假设她已经从悲愤中解脱出来了,假设她对你仍然有那份心思,你干不干?
夏文化说,很好,有人反映你这一条做得不好,在看花楼战斗中缴获了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来。
陈秋石说,你少拿我假设。此一时,彼一时,我们都在变化着。你不能把我的病作为话把子,这样很不人道,也不符合政治委员的身份。
刘锁柱想了想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赵子明说,哪个王八蛋把你的病作为话把子,我跟你说正经事。我真的担心袁春梅同志发病,就像你前两年那样。我们大别山的人怎么回事,难道都是感情脆弱?
谈话是在看花楼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进行的,夏文化把刘锁柱叫到连部后面的猪圈边上说,刘锁柱同志,请你背诵“三大纪律”第三条。
陈秋石又不高兴了,黑着脸说,老赵,你这鸟人怎么回事,怎么动不动就扯我的病,是不是担心我以后不服从你的领导,给我硬安上一个病啊?我跟你说,我的病讲战术,在该发病的时候它发病,在不该发病的时候它坚决不发病。
刘锁柱这几年打仗有些功劳,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连淮上支队的韩子君司令员和郑秉杰对他都高看一眼,没想到夏文化却揪住辫子不放。
赵子明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让你和袁春梅重温旧情,你到底干不干?
陈三川连队的指导员叫夏文化,也是郑秉杰的学生,还在淮上州读过中学,《四书》《五经》懂得不少,他不仅要求大家认真读书,还特别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针线,借门板要还,洗澡避女人,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缴获要归公,就有了点问题。看花楼拔据点那场战斗,刘锁柱缴获了一个金戒指,自己给藏起来了,盘算以后有了相好的做见面礼,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让夏文化知道了。
陈秋石打了个哈欠说,我再说一遍,坚决不干,请你以后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再说,就到会议上说。
战争间隙,郑秉杰规定部队学文化,每个连队都配了文化教员,多数由指导员兼任。
赵子明说,那我明白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有了一个梁楚韵,年轻漂亮,温柔可人。而袁春梅呢,已经从当年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拔枪耍泼的悍妇,你自然不会动心了。
这年夏天,淮上州的老百姓明显地感到形势好转了,日军驻屯军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耀武扬威了,过去一季一次大扫荡,每月一次小扫荡,隔个十天半月就到周边的集镇里拉一次网。现在的鬼子是能缩头就缩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离开据点。
陈秋石说,给我一支烟。
三
赵子明说,怎么,讲到实质处了?
赵子明跟在后面喊,跟你开个玩笑,你急什么急?我的婚礼还没有结束呢,你不辞而别像什么话!
说着,递了一支烟过去,陈秋石接上,点着,吐了一个浑圆粗实的烟圈,再吐出一根烟棍,从烟圈中间不偏不倚地穿过,这套动作看得赵子明目瞪口呆。赵子明说,乖乖,战术专家还会玩这个,老阿飞似的。
陈秋石半天才把眼神从赵子明的脸上移开,把手里的烟丝往眼前一撒,搓搓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秋石吞吐了几口,过足了烟瘾,朝赵子明眨眨眼说,老赵,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啊,我的儿子已经十六周岁三个月了,虚岁十七了!
赵子明说,就说你和袁春梅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动员他们离婚。
赵子明愣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说,啊,我怎么把这一茬子事情给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你真的不嫌糟糠之妻?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赵子明说,挑明什么?
陈秋石说,这些年闯荡,深感愧对家人,上对不起高堂,下对不起妻儿,如今重返大别山,既是我陈秋石报国的机会,也是我报家的机会。
赵子明说,你这个人,用情很深,拿得起,放不下,不像个南征北战的汉子。要不这样,我向成旅长建议,派人到芜湖,同袁春梅的爱人商量,干脆把话挑明,让他退出。
赵子明说,恕我直言,这么多年离乡背井,你能确定你的妻儿安好,就像当年袁春梅的爱人……赵子明说着说着不说了,话头戛然而止,他看见陈秋石的一张长脸在马灯下拉得更长了,泛着铁青的暗光。赵子明心里暗暗叫苦,他妈的我的这张臭嘴啊,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我确实不能当政委了。睡觉吧!
陈秋石不吭气,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宾客发愣。
九
赵子明说,你不说实话,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当初为袁春梅把相思病都搞犯了,那时候就没有想到糟糠之妻不下堂?我看你的心思还在袁春梅身上。
杨邑和郑秉杰闹的一场别扭,给江淮抗战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章林坡把杨邑叫来训了一顿,老杨啊老杨,搞战术你游刃有余,跟共产党打交道,你老兄幼稚得就像个学生。你跟他们认那个真干什么?帮助泥腿子搞训练,本来就是做给人看的。训练得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出姿态。这下好了,姿态没有做成,反而落了个诬蔑友军的罪名,真是弄巧成拙。
陈秋石手里搓着一团烟丝,木然地看着远处说,我是有家室的人啊,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杨邑自知理亏,愁眉苦脸地肃立一侧,任凭章林坡数落。
赵子明和田秋韵结婚那天,办了四桌豆腐席,陈秋石自然也被邀请喝喜酒。酒酣耳热之际,赵子明把陈秋石拉到一边说,怎么样老陈,后悔了吧,我看梁楚韵对你并不排斥,你要是态度明确一点,这次喜酒就是咱俩一起办了。
章林坡说,我就想不明白,你老兄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去对泥腿子的军队横挑鼻子竖挑眼干什么,难道你真的想为泥腿子打造几个文武双全的战术专家,你真的想让泥腿子跟我们分庭抗礼?
陈秋石同梁楚韵接触了几个月,在爱情上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反倒是赵子明,同文工团厮混熟了,向话剧分队长田秋韵发起快速攻势,很快就结婚了。
杨邑说,师座,我是军人,奉命培训军官,我当然不能泥沙俱下。我杨邑门下,如果都是泥腿子,那我成了什么?
这一次,赵子明的话说得直来直去,不太中听,好在成旅长没有往心里去,成旅长认为赵子明的话不无道理,暂时不说这个事情了,此事于是不了了之。
章林坡说,看看,这就是你的盲点!你杨邑门下?什么叫你的门下,未尝你去训练十天半月,那些泥腿子就成了你的门生了,就喊你先生了,就把你奉为孙子吴子戚继光了?不是嘛!人家照样不听你的,照样把你当作外人。
赵子明心里很不服气,心想你成旅长太偏心了,陈秋石的婚恋问题是革命问题,我们这些人的婚恋问题难道就是私人问题?赵子明说,陈秋石是战术专家这不错,但陈秋石在婚恋问题上是有障碍的,首先他是有妻室的人,现在还不知道他糟糠之妻的情况,组织上也不能包办代替。再有,现在还搞不清楚陈秋石的心里装着谁,贸然提起这个事情,万一刺激了他,他老兄要是犯病,那就得不偿失了。
杨邑说,同为抗日军人,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帮助他们提高战术水平,这是没有错的。
成旅长不悦地说,陈秋石当然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优秀的战术专家,是敌人的克星。陈秋石同志有个家,有个婆娘照顾着,他的心情好了,战斗积极性就更高。解决陈秋石的婚恋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要上升到革命的高度来看待。
章林坡痛心疾首地说,还是糊涂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帮助泥腿子训练,是政治行为而不是军事行为!你提高他们的战术水平干什么,难道你想在以后让他们打我们更顺手?
这些活思想赵子明只能埋在心里,他是不敢在成旅长的面前和盘托出的。当下赵子明对成旅长说,陈秋石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对他的婚恋问题要慎重。
杨邑说,我们是友军啊,我们都是中国军队,都是抗日武装,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们?
赵子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暗暗叫苦,他早就知道成旅长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他,他也明白成旅长的良苦用心,但是赵子明有赵子明的难处。首先,陈秋石是有妻室的人,当初,他半是清楚半含糊地把陈秋石动员到革命队伍,陈秋石撇下了妻子和刚刚满月的儿子,这些年一直杳无音信,赵子明的心里是有负疚感的。如果陈秋石再找一个婆娘,而且还由他来做媒,倘若以后见到陈秋石的原配妻子和孩子,他何以面对?再者,陈秋石虽然表面上看正常了,但赵子明还是顾虑重重,只有他明白,陈秋石的病是深入骨髓的,是随时可以发作的。袁春梅已经被他弄得很难堪了,连三三六旅的门坎都不敢踏了。如果他出面把梁楚韵撮合给陈秋石,万一以后他犯病,梁楚韵势必要怪罪他。赵子明甚至有点儿后悔,他不该跟陈秋石牵扯得这么紧,他给革命队伍引进了一个战术专家,也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第三,赵子明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陈秋石三十三岁,他也三十三岁,陈秋石都结过三次婚了,他连一次婚也没有结过,对于女人他还处在完全无知的状态,可是成旅长的眼睛里只有陈秋石,完全忽视别人的感受,这让赵子明多少感到有点委屈。
章林坡看着杨邑,就像杨邑的脸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还吸了吸鼻子。章林坡说,老杨,我要说你榆木脑袋,说你不可救药,你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说,你确实朽木不可雕也。算了,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这个老同学还得给你擦屁股。
按照八路军的规定,“二五八团”老干部是可以结婚的。陈秋石的病情稳定之后,成旅长找赵子明谈了一次话,说,我们的政工干部,要关心我们的军事干部,不仅要在政治上关心,也要在生活上关心。陈秋石同志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在三三六旅的光棍汉里,年龄是最大的。你这个老战友有没有什么考虑啊?
章林坡确实伤脑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战这面旗帜还得扯下去,给泥腿子培训军官的事情还得接着往下做。杨邑是不适合同新四军打交道的,这个人一根筋,拧起来了,简单的事情总是被他搞得很复杂,而且性情耿直,现在泥腿子羽翼未丰,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处久了,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厉害的。
大年过后,陈秋石和赵子明带部队到焦作城外打了几场运动战,干掉了日军的三个据点,缴获了一批物资装备。春暖花开的时节,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副参谋长。
这一回章林坡派了上校副参谋长刘斯武,姓刘的同杨邑完全是两个作派,圆滑通达,习惯不作为,擅长和稀泥,再复杂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简单,当初二一二师还是警备旅的时候,受命坚持淮上州抗战,章林坡曾问计于刘斯武,说国军两个建制师守淮上州,日军只有一个加强联队和一个汉奸师,尚且被他打得屁滚尿流鸟兽散。如今我一个独立旅,破枪破炮要对付的还是一个加强联队,而汉奸部队已增加到两个师加强两个独立团,我和他怎么抗衡?时任作战科长的刘斯武说,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鸡,鸡大啄石,水滴石穿。这句话很有玄机,既奠定了警备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则,又为他不作为的原则提供了理论依据。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两碗高粱烧酒,谈笑风生,毫无醉意,更没有失常,这一切都在显示,他的病基本上好了。
因为杨邑的缘故,郑秉杰这次给予刘斯武的礼遇远远不如当初,杨邑来的时候,西华山庄的大门是开的,杨邑下榻在西华山庄主楼,里面有外国进口的盥洗设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华贵,豪华气派。刘斯武带着原班人马,却只在偏厦提供食宿,东西走向一溜十几间砖墙草顶的平房,原先是西华山庄堆放物资的库房,长年没有人气,房间低矮,光线阴暗,推门进去,一股霉潮味道扑面而来。随员向刘斯武纷纷叫苦不迭,刘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前,泥菩萨一样傻呵呵地微笑不语。
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悬念了。还没等到中午,陈秋石就骑着老山羊从旅部医院里趾高气扬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警卫员。成旅长指示,二团杀一头猪,晚上团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韵也请到二团,庆祝陈秋石康复。
安置完毕,郑秉杰亲自赶到刘斯武的住处客套说,因为西华山庄是民族士绅的私产,受统一战线政策保护,虽然庄主远涉西南,该庄园可以由抗日政府暂用,但是上级指示,只能使用附属建筑,正房不许轻易使用。如此以来,就委屈刘长官了。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后你慢慢体会吧。
刘斯武依然满脸堆笑,抱拳作揖说,国难当头,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很好了。郑团长不必客气。你我虽有国共之分,皆为抗日军人,覆巢之下,同为危卵,唇齿相依,同舟共济,以后就不要分彼此了。
梁楚韵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文不对题吧?我不是太清楚,请赵政委指教。
郑秉杰说,我部多为工农分子,大多没有进过学堂,刘长官此来,倘若按国军标准筛选,势必多数淘汰,所以还望刘长官设身处地,循序渐进,助我一臂之力。
赵子明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还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斯武说,郑团长过谦了,贵部成员虽然多数出身农工,但是诚如领袖所言,天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战,人人有责,更何况贵军坚持抗战数年,就是石头,也炼成了钢铁。这些年贵军转战江淮山岳丛林,战绩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来,无非是因势利导,总结贵军经验,形成系统战术理论,更上一层楼而已。
梁楚韵说,成旅长说的话多了,赵政委指的是哪一句?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花团锦簇,郑秉杰顿时感到很受用。谁不爱听恭维话呢?
赵子明说,梁楚韵同志,你还记得成旅长说的那几句话吗?你知道成旅长是什么意思吗?
当天中午,独立团罄其所有,在西华山庄设宴为刘斯武接风,席间国共两军头面长官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梁楚韵说,成旅长这么重视他,他的病如果确认治愈,那可是前程无量啊!
开训之前,刘斯武也搞了一个入学测试,但测试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实战能力。在西华山庄东北的大坝子上修整了一个演兵场,让三团准备受训的连排干部各尽所能各显神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演示。
赵子明苦笑说,你哪里知道?这伙计的毛病,反复无常,你今天看他像个正常人,但是不知道哪一件事情弄拧了,他随时给你颜色看。
这一下就热闹了。只要不搞文化测试,这些泥腿子就成了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杀,有的表演射击。刘锁柱自然是表演甩手榴弹,这伙计能用十二种姿势扔手榴弹,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着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同成旅长分手之后,赵子明送梁楚韵回文工团。路上梁楚韵说,我看陈副团长真的不像个病人,清醒得很啊!陈副团长清醒了,赵政委你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演示完了,刘斯武把刘锁柱叫到考评台前,笑呵呵地问,为什么要倒着往背后扔呢?
然后又对赵子明和梁楚韵说,我们走,让他还在这里吃一天病号饭。
刘锁柱立正回答,报告长官,打仗的时候,有时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护自己,抽个冷子,我反手扔能够出其不意。
陈秋石还想争辩,成旅长摆摆手说,九十九步都走了,还在乎这一步?一天半天都不能等了?
刘斯武说,哈哈,很好,很好。谁说没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关键需要点子。文化不是点子,点子却是文化。又对郑秉杰说,难怪贵军打仗神出鬼没,这些干部,都很有创造力啊!
成旅长在病房里踱了两圈,对陈秋石说,陈秋石同志,我们是革命军人,要有革命的纪律,就算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病好了,那也没用,还得医生下结论。一会儿我请秦院长会同诺尔曼先生再给你会诊一下,如果问题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队了,边工作边观察。
郑秉杰说,创造力谈不上,但是实践出真知,打仗打多了,确实摸索出一些道道。
梁楚韵懵里懵懂地看着成旅长,成旅长朝她笑笑,她也笑笑,偷偷地瞥了赵子明一眼,赵子明却是面无表情。
轮到陈三川上场的时候,郑秉杰介绍说这小子是我们的少年英雄,飞毛腿连连长,还是个神枪手,运动中射击,十发九中。
成旅长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啊,哈哈,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啊不,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斯武的兴趣更浓了,略一沉吟,叫过一个教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教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准备妥帖,即让陈三川表演。陈三川表演的是武装奔袭,近千百米的盘山小路,跑三圈回来,案子上的香烛不能熄灭。
赵子明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看这样子,确实像个正常人。梁楚韵倒是干脆,不含糊地说,我看陈副团长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他到文工团客串杨宗保,我就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就算他晕过去一次,也不见得就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陈三川的装束由国军教官亲自监督,全身披挂着手提机枪、驳壳枪、手榴弹、大刀、水罐等等。脚下是一双草鞋。
成旅长还是冷静地看着陈秋石,但是成旅长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潮湿。成旅长注视陈秋石良久,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赵子明,又看看梁楚韵问,你们看,陈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了?
此时正值初冬,陈三川穿着单薄的粗布军衣,却是满头大汗。一声令下,陈三川纵身一跃,坝子上闪过一道黑影,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不久山坡的林子里传来大刀的劈砍声,顷刻之间又传来枪声,渐渐地声音远去,俄尔复现,陈三川完成了第一圈,在坝子上亮相,紧接着又消失在丛林里,十分钟后山下传来爆炸声。
陈秋石说,报告旅长,我什么都记得。漳河峪战斗之后,我当了副团长兼参谋长,给抗大分校和部队讲战术课,旅长让我研究战例,嵩山阻击战那次,你让我指挥,又把赵子明派到我身边,就是怕我犯病误事,后来你又让加拿大医生诺尔曼给我看病,这些都是事实吧?哪年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我的病是不是好了?
三圈过后,当陈三川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这个刚刚还精神抖擞的半大橛子,已经衣衫褴褛,胳膊上的破布像被炮火撕烂的旗帜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脸上和胸前有几处明显的血痕。
成旅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见陈秋石说到这里停住了,心想,看来这伙计确实醒过来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不像以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看来是个好兆头。成旅长说,嗯,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病好了。
刘斯武挥挥手让陈三川走近,然后问执行教官,情况怎么样?
陈秋石说,旅长,我确实好了。我昨天夜里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脑子异常清醒。这两年我半是明白半糊涂,给部队带来很多麻烦。下半夜我前前后后都回忆起来了,从漳河峪战斗开始,我就有点精神失常,后来还发生了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教官回答,战术动作均出色完成,射击三次,目标被击中。大刀劈砍假设敌,一刀致命。三颗手榴弹准确投入小路东侧碉堡,将其摧毁。
成旅长说,你的病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听医生的。你怎么能自己给自己诊断呢?
刘斯武侧过脑袋,看看身旁的郑秉杰,郑秉杰微笑,脸上露出矜持的得意。两个人一起去看香烛,香烛还剩下三分之一,青烟袅袅。
陈秋石立正,敬礼,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含糊。礼毕,陈秋石放下手臂说,报告旅长,我患的是间歇性忧郁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刘斯武说,陈三川,我且问你,奔袭途中,除了敌情以外,你还看见了什么?
正说着话,门口暗了一下,人还没进来,话就落在房间里。原来是成城来了,成旅长扎着绑腿,腰间挎着小手枪,黑红的脸上挂着汗珠,脑门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刚从操练场上下来。成旅长说,陈秋石,你说你的病好了?那我问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病吗?
陈三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袭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处看见一块木牌,写着淮上州三个字,第二圈中间看见树上挂着一只日军靴子,第三圈快要结束的时候,看见路上有一处新土痕迹。
陈秋石停住手,看着赵子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笑了,苦笑,说,老赵,你们真的以为我病了?不错,我是病了,可我现在好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让我回部队吧!
刘斯武点点头,又问,你在路上可有停顿?
赵子明说,穆家寨还没有攻打下来,先锋杨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们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领兵亲征。
陈三川说,在新土前放慢了脚步,并绕行。
赵子明见这伙计又不讲理了,怕他闹出乱子,背着陈秋石递个眼色给梁楚韵,梁楚韵搞不明白,两个人鬼鬼祟祟比划了半天,陈秋石猛抬头问,你们搞什么鬼?
刘斯武说,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陈秋石说,笑话,我没有病,为什么还要在医院里住着?要住你住,我是不住了。一边说一边装他的东西。
陈三川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抱拳,跑步回到连队排头。
赵子明说,老陈,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长安排的,你不能说走就走。
刘斯武含笑问郑秉杰,郑团长,你看如何?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外面正在弥漫的朝霞,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啊,我还想起来了,杨宗保乱弹琴,我更是乱弹琴。我不能再跟你们一起演戏了,我要回部队了。说着,就动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脸盆和牙粉都装在公文包里,并且从床上拎起了军装。
郑秉杰说,请刘长官指点。
梁楚韵赧然一笑说,是这样的。
刘斯武又点点头说,静如处女,动如脱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准,悟性如此之高,胆量如此之大,都是刘某闻所未闻的。贵军有这样的基层栋梁,实乃国家民族之幸。
陈秋石看着梁楚韵,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排戏,《三打穆家寨》,你演穆桂英。
郑秉杰说,刘长官过奖了。我们是游击部队,兵员多是山民农户猎户。公正地说,单打独斗各有所长,技术上也能融会贯通,关键是战术水平亟待提高,还望各位长官不吝赐教。
梁楚韵说,首长,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了,把首长打倒了。
刘斯武说,郑团长此话见外了。同为华夏军人,抗敌驱倭责无旁贷。郑团长可以放心,我等来贵军领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责。我这里有一份详细的施教方案,请郑团长过目。
陈秋石一骨碌跳下床说,胡说,你才犯羊角风了!我清醒得很,我什么病也没有。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部队去。
十
赵子明说,你犯病了,羊角风犯了。
穿越平汉线之前,赵子明给干部团和警卫连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然后按规定,移交战马。
陈秋石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为什么躺在这里?
没想到麻烦来了,陈秋石不愿意交出老山羊。陈秋石说,当初找我谈话,我提出来,人要带冯知良,马要带老山羊,成司令员都是同意的。
赵子明说,老陈,你醒了,把我们吓坏了。
赵子明说,老陈你什么觉悟?你是干部团的指挥员,这时候不主动为我分忧,反而捣乱!
陈秋石大睁着眼睛在看他们。
陈秋石说,我怎么捣乱了,没有马我到大别山去干什么?
第二天早上赵子明和梁楚韵去探视的时候,他们意外地发现,陈秋石的枕头已经被浸透了。
赵子明说,岂有此理,哪里找不到一匹马?到了大别山要是没有马,我给你当马骑。
泪水从半夜开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没有停下。
陈秋石说,开玩笑!你十个赵子明也抵不上我的老山羊,我骑你还嫌硌我的屁股,你能跑老山羊那样快吗?
在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夜晚,在石板岩村这个偏僻寂寥的旧式民居里,陈秋石此刻异常清醒,他感觉到这是他背井离乡十几年来最明白的时刻。他终于看见了月亮,终于看见了月亮旁边若有若无的淡淡的云絮。他在月光下走进了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历史。他想到了他的无情和鲁莽,想到了那个被他视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赵子明气不打一处来,气愤地说,你陈秋石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还真的以为我是马啊,他妈的我连老山羊都不如!我跟你讲,你的老山羊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我是干部团长,我得对任务负责。
黑暗中的陈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内心那块软弱的地方,让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后来他知道了,是那轮残缺了的月亮。月如水,天茫茫。月亮就是童年,月亮就是故乡,月亮就是往事,月亮就是乡愁。
陈秋石说,那就算了,我骑上我的老山羊,再回百泉根据地去。
旅部医院设在石板岩村东头一座陈旧的祠堂里,陈秋石忽冷忽热地在那躺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醒来,窗外月明星稀。陈秋石睁着眼睛看夜空,耳边是潺潺流水,蛙鸣虫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诗句在那一瞬间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秋石这么一闹,赵子明就没辙了,就算陈秋石不犯病,他也不能跟陈秋石来硬的。
二
干部团在旱岗庄滞留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解决老山羊的问题。赵子明把点子都想尽了,最后决定发动群众,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是马重要还是人重要,是老山羊重要还是任务重要。赵子明把开会主题点明,大家都不吭气,陈秋石坐在门后冷笑。赵子明说,他妈的,难道你们都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答案不是很明白吗?
黄寒梅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过儿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嚎啕开了,孩子啊,你问娘,娘问谁去?你的爹他不是人,他是个半吊子啊,他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你去问你那个死鬼爹吧!
袁春梅说,赵政委,这就是你的问题了,既然答案明白了,你还开会干什么?
陈三川没有回答,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他娘。
赵子明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张口结舌地说,是啊,答案明白了还开会干什么,你说干什么?你能把陈秋石同志说服吗?
黄寒梅愣住,久久地看着儿子,没防备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黄寒梅说,儿啊,这个你是听谁说的,也是你娘梦里说的?
袁春梅说,我为什么要说服陈秋石同志?我又不是干部团的团长,我应该说服你,正确的坚持,错误的反对。你一个堂堂的政治委员,不能把矛盾交给下级。
陈三川没有马上回答,也眯缝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过了一会儿,陈三川说,娘,我爹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
赵子明心里暗骂,这个泼妇,故意跟老子唱对台戏!转念一想,袁春梅讲的也有道理,这个会不仅没有必要,还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但是陈秋石一口咬个屎橛子,给他个咸鸭腿他也不换,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黄寒梅那双眼睛眯缝了半晌,骤然瞪大了,一脸惶恐地问,儿啊,娘在梦里还说了些啥?
开会没有解决问题,赵子明只好采取极端措施,给军区发电报,请示成司令员。
陈三川说,娘是在梦里说的,儿子都记住了。
军区的复电很快就到了,严令陈秋石把老山羊交给担负护送任务的地方部队,“将由沿线地方武装护送,转道至大别山”。如此,陈秋石有了面子,赵子明的难题也解决了。赵子明看完电报恼火地说,他妈的,我哪里是干部团的团长啊,我就是陈秋石这个战术专家的狗腿子,为了他的一匹马,老子不知道费了多少神。
黄寒梅说,娘是想等你长大了,把你的家世从头到底跟你说,没想到你都知道这么多了。娘从来没有跟你说这些啊!
第二天,干部团徒步前进。因为沿途有当地抗日武装护送,一路还算安全。不久就到达豫东牛津街,在新四军办事处休整半个月,熟悉江淮地区情况,然后转道信阳进入大别山区。
陈三川说,是娘你自己说的啊!
在牛津街,袁春梅作为干部团的政治干部,受到了淮西特委书记兼江淮军区副政委曹泗安的接见。曹泗安说,袁春梅同志,我们对你的历史很了解,十多年前,在黄埔南湖分校的时候,你为了策反杨邑,差点儿被捕,后来机智脱身。这些我们都了解。
黄寒梅更惊讶了,说,孩子,你是不是听谁说过你的家世?
袁春梅说,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策反杨邑不成功,我一直遗憾呢。
陈三川说,这个你别管,反正我知道。等抗战胜利了,我要回到隐贤集,去找爷爷奶奶。
曹泗安说,那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杨邑这个人顽固不化。这些年,在抗日统一战线的旗帜下,我们同国民党军队有团结有斗争,有很多国民党军官,都被我们发展成为自己的同志。而这个杨邑,十分顽固,不仅拒不接受我党主张,反而极端蔑视我军,甚至仇视。前不久,江淮地区开展战术训练,我们淮上支队出于礼貌,委托二一二师教导团代培干部,杨邑在西华山庄大放厥词,贬低我军战术!这些言论,充分反映了杨邑骨子眼里的成见。
黄寒梅有点惊讶,又问,啊,你知道得这么多!你是听谁说的?
袁春梅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在武汉码头,霏霏细雨之中,临别之际,杨邑对她多少还有点惜别之情。杨邑很动情地对她说,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日本人已经不满足于涂炭我东三省,对我中原也是虎视眈眈。全民抗战在即,我们师生一场,我希望看到的是我们在抗日战场上携手并肩,要是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为师就太寒心了。没有办法,到了只能兵戎相见的时候,就请你们忘记这段师生情谊。
陈三川想了想说,知道,就在山那边,玫山的隐贤集。
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陈秋石说的。
娘说,儿啊,娘问你,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吗?
平心而论,袁春梅对杨邑还是很有好感的。袁春梅说,想当年,杨邑对红军还是同情的,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的情况下,也没有出卖我,还帮我逃脱了武汉。
陈三川说,这个我懂,我们一定不能让鬼子踏进大别山。
曹泗安点点头说,此一时,彼一时,杨邑的反动本质是根深蒂固的。我们不否认这个人在个人品质和战术能力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应该说他是有个人魅力的。但事物都是辩证的,恰好就是因为这个人做人做得好,所以更有欺骗性,更有影响力。这样的人倘若坚持反动立场,将来就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
娘回过头来,看见儿子的脸上露出稚嫩的惊喜,心里一热说,孩子,是排场啊!你没听郑团长说吗,大别山就是人间天堂啊!咱们扛枪抗日,就是为了保护咱们的人间天堂。
袁春梅惊愕地看着曹泗安,一时无言以对。
陈三川没有吭气,看着眼前出神。前方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一道彩虹,一端搭在南山半腰,一头落在北山山根。那彩虹中间粗两头细,中间实,两头虚。在彩虹的下面,还有无数个小虹圈,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像一串挂在一根绳子上的彩球,有的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摘。陈三川说,娘,你看,好排场啊!
曹泗安说,因为你曾经接触过杨邑,有做策反工作的经历和经验,所以这次组织上赋予你的任务仍然是策反工作,准备派遣你打入二一二师,在杨邑身边工作。
黄寒梅说,哦,我的儿,你心里还是有数的。
袁春梅不安地看着曹泗安,说话声音明显急躁起来,火辣辣地问,我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入二一二师?
陈三川说,知道,十三个年头了。
曹泗安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了解到,前不久你的爱人在汪伪情报站被俘变节,这对你个人的声誉是有影响的。我们的延安整风,冤枉了不少同志,有些人甚至跑到国民党队伍里去了,你也可以以这个名义……
果然,坐了一会儿,娘开口了。娘说,三川,你知道吗,咱娘儿俩离开老家有多少年头了?
曹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袁春梅的脸已经涨得紫红,她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叫道,这是谁的主意?简直是乱弹琴!我拒绝接受这个任务!
陈三川知道,娘有话要跟他说。
曹泗安没想到这个貌似冷峻的女同志会突然失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接受任务。曹泗安扶扶眼镜,目光在袁春梅的脸上久久徘徊,末了才说,袁春梅同志,你怎么啦,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你们干部团的使用,是经过江淮军区和特委研究决定的。
梅雨季节,山坳忽阴忽晴,这边雨刚停下,那边太阳就从云缝里露出了半边脸,半山坡上的花瓣叶片上滚着露珠一样的水滴,一颗一颗包含着阳光,晶莹剔透。一股细细的溪流从山涧落下,像是一条从天上扯下来的绸缎,在山根处溅出雪花样的泡沫。
袁春梅大声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们难道还想制造一个变节者吗?办不到!我跟你说,我主动要求到江淮来,是要回到我的家乡参加火热的抗日斗争的,我不是来当叛徒的,也不是来搞美人计的。我不去搞什么策反工作,我要带兵打仗!
陈三川便搀着娘,沿着半山的羊肠小道,走到一个视野开阔处,选了一块被雨水冲净的石板,娘坐下,儿子站着,看天边的山脊。
曹泗安也急了,站起来,背起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袁春梅说,袁春梅同志,你冷静一点,你这个态度很成问题。你完全误解了组织的意图,你把个人的感情波折归咎于组织了,这是十分有害的。
吃过饭,雨停了。黄寒梅说,三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冈上,咱娘儿俩说会儿话。
袁春梅说,我向组织郑重申明,如果不让我回到部队,那我宁可解甲归田!
万寿台是郑秉杰特意从主力部队抽调给兵工厂的,他的职责有好几项,除了管兵工厂的伙食,还兼着保卫保密。郑秉杰的心里有个想法,黄寒梅是个活寡妇,万寿台是个鳏夫,二人年纪相当,在战争中也有一些情谊,如果二人能够走到一起,也算花好月圆。黄寒梅不是傻子,郑秉杰的这层意思黄寒梅心知肚明,但是黄寒梅不领这份情。黄寒梅已经把自己交给队伍了,她可不想给三川找个继父,儿子前程远大,她不能让孩子没脸面。
说完,甩手而出。
这天陈三川是在兵工厂吃的中午饭。黄寒梅从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拿出一角钱给万寿台,要给儿子算伙食费,却把万寿台惹恼了。万寿台说,三川是主力部队的连长,哪有自家人吃饭还要交钱的?兵工厂成立几个月了,天天是萝卜咸菜,三川给咱们送来了三只野兔子,大伙儿开春第一次吃到鲜肉,咱们不作揖就算家常了,孩子吃顿饭,哪能算钱?
袁春梅怒气冲冲离开新四军办事处的时候,正是小晌午。
当儿的看着娘,娘虽然老了,脸上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娘的气色却比以往好多了。自从左腿伤了之后,黄寒梅就很少出门,在东河口邱裁缝家的后院里养了小半年,连山都很少看见。组建兵工厂之后,黄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样,拄着拐杖,挖竹笋,背粮食,填灶火,忙得不亦乐乎。
这里离大别山已经不远,牛津街的青石板路,街心两旁的木板店面,街后的水塘和水塘边洗衣淘米的妇女,都给袁春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此刻在袁春梅的心里,已经全然没有了返乡的喜悦。
当娘的看着儿子,儿子长高了,黝黑,精瘦,但是结实,胳膊上的肉疙瘩一团一团往外突。嘴唇上毛茸茸的一层,眼看着就快要成气候了。眼睛还是不大的两只,总是眯缝着,骤然睁开,那里面却透着精明。娘在心里说,孩子长大了,孩子的心里装的是什么,当娘的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干部团临时被安排在牛津街公立学校里,陈秋石和赵子明等人正在小院里打扑克。深秋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桂花树上还挂着一些残留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成熟桂花的香味。倥偬岁月,难得有此闲暇,打打牌晒晒太阳,已是久违的享受了。
黄寒梅说,这就对了,凡事都要听郑团长的。
陈秋石本来很少打牌,但这天安排的是休息,他在房间里看书,赵子明一遍一遍地捣乱,说是不会休息就不会打仗。过两天进入大别山,屁股后面跟着部队,再想打牌就比登天还难了。
三川说,娘你放心,郑团长说,打野兔子也是搞大生产,还算大练兵。
陈秋石被吵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书,对赵子明说,打仗你不如我,打牌你更不如我,我不给你打个光屁股,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黄寒梅说,儿啊,往后别去打野兔子了,要守纪律。
扑克牌是赵子明等人自己用纸糊的,上面画着老K老Q老J,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歹凑合着打。打的是四十分,赵子明和廖添丁对门,故意把梁楚韵留给陈秋石当对门。打四十分原是孩童时代的游戏,刚摸牌的时候,陈秋石有些生疏,打了几把,就找到感觉了,待袁春梅回到营地,赵子明和廖添丁的脸上各贴了四张纸条。
有一天下大雨,部队没事,陈三川请了假,到兵工厂给黄寒梅送野兔子。那当口黄寒梅正在药碾子上碾石硝,看见儿子披着蓑衣,浑身透湿,心疼得直吸冷气,撑着一条瘸腿站起来,要给儿子熬姜汤。三川扬了扬手里的三只野兔子说,娘,把这个一锅煮了,给大娘婶子们补补身子。
陈秋石春风得意,越打越勇,尤其是同梁楚韵对门,红袖添香香更香,一旦找准了感觉,就一发不可收拾。打到最后,谁手里剩什么牌,对方会怎样配合,全都了然于心。陈秋石说,哈哈,打牌就像打仗,不光要看表面现象,还要看本质现象,不仅要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牌,还要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牌,不仅要知道对家的风格,还要知道对手的风格。
淮上支队整编后,部队又正规了很多。在南岳山里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组织一帮老弱病残研制手榴弹和土枪子弹。又把黄寒梅接到西华山,担任伙食团副主任,实际上伙食团只有她和万寿台两个人。隔三差五的,陈三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纸条不够,规定输了第五局,就得在地上爬,第五局自然又是赵子明和廖添丁输,赵子明耍赖赖不掉,梁楚韵和陈秋石一致坚持要他爬,吵嚷声隔一道山都能听得见。
刘锁柱的军装终于没有改成。当然,刘锁柱去找江碧云,纯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认为他自不量力,他认为既然他是个英雄,他就有理由跟江碧云搭讪,抽空从她的衣领里看看她的脖颈子,也算是对英雄的慰劳。
袁春梅大步流星跨进学校二进小院的时候,赵子明和廖添丁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撅着屁股正在爬。袁春梅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看赵子明和廖添丁洋相,听陈秋石和梁楚韵放肆大笑,脸色就像黑云压城。
刘锁柱现在已不是过去的刘锁柱,有了投弹模范的头衔,有了战功,又有了排长的身份,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军官了,就很不满足天天吃苞米馍馍,更不满足穿马秋分做的粗布军装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件日军的黄呢褂子,跑到江碧云那里,央求江碧云替他改一件新四军的军装。江碧云说,第一,我不是裁缝,我不会改;第二,我劝你不要改。我们新四军穿的都是灰布军装,就你一个穿鬼子的黄皮太扎眼,要是我们的同志产生误会,把你当鬼子给毙了,那你就冤枉大了。
赵子明爬着爬着,感觉不对,一抬头看见袁春梅门神一样堵在院门中间,嗷地叫了一声就跳起来,拍着屁股说,咦,袁春梅同志,你不是到新四军办事处去了吗?首长没有慰问你一顿?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听明白了。可是你割掉我的鸡巴没用,你还是割掉我的舌头吧,这样我就不能胡诌了。
袁春梅站着没动。
陈三川说,吹牛可以,编派人不行。以后再让我发现你胡诌,我就割掉你的鸡巴喂狗。你听明白没有?
陈秋石放下手中的纸牌,也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僵住一半,讪讪地说,春梅,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刘锁柱一看,坏了,背后说陈三川的坏话被当场揪住,这小子少不了又要变着法子收拾他。刘锁柱说,报告连长,有人说你是郑大先生的干儿子,我坚决不同意。如果是,我们都是,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儿子。
袁春梅傲然挺立,冷冷地看着陈秋石和赵子明,最后把目光落在梁楚韵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时候陈三川开腔了,陈三川说,三排长,谁是谁的干儿子?
大家面面相觑,梁楚韵反应过来,脸皮顿时紫红,把牌一摔说,袁副主任,你说清楚,谁是商女?
刘锁柱说,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他是郑秉杰的干儿子嘛!
袁春梅不理梁楚韵,看着赵子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寻欢作乐!你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玩物丧志!
万寿台说,照你这么说,陈三川的打仗经验还不如你,那为什么他当连长你当排长?
赵子明和陈秋石面面相觑。赵子明说,你说都什么时候了?今天是休息,后天就进大别山了,难道我们打个牌也犯了纪律?我这个干部团长是怎么当的,上有组织,下有群众,也用不着你来教训啊!
刘锁柱吹牛的时候,陈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窝棚,不动声色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刘锁柱,也不点破他。
袁春梅说,我就是组织,我也是群众。
刘锁柱说,怎么是碰巧?我就是有军事天才你信不信?胭脂河战斗,要不是我在关键的时候朝敌人的机枪阵地扔了六颗手榴弹,陈三川这小子就没命了。别看这小子平时野得像头豹子,关键的时候他还嫩了一点,哪能硬拼啊!你不怕死,小鬼子更不怕死,他们给陈三川来个前后夹击。陈三川硬是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我一看情况不妙,挺身而出,吸引敌人追击,然后杀了他一个回马枪,这才解了陈三川的围。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舍生忘死啊,浴血奋战啊!
赵子明说,袁春梅同志,你受了什么刺激,你是不是发烧了?
万寿台说,去你妈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立功,你就成精了?
袁春梅勃然大怒,右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间,拍着手枪说,你他妈的才发烧了。八路军的首长,在这里赌牌出丑,还带着女人,让田秋韵知道了,看不一枪崩了你。
刘锁柱说,那是啊,为什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你们不能看不起我了,我再也不是懒汉了,我现在功高劳苦,用兵如神。
赵子明一头雾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打哆嗦,手指着袁春梅说,袁春梅,你,你太……不像话了,我们同志之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你凭什么……
许得才说,乖乖,几年下来,你刘锁柱猴子变成人了,还文武双全。
袁春梅冷冷一笑说,工作之余娱乐一下?别忘了,往东二十公里就是鬼子的据点,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你们身为八路军军官,不思杀敌立功,却在这里声色犬马,这跟汉奸有什么区别?
这以后,刘锁柱就神气了,战斗间隙,还是照样吹牛,吹得最多的就是胭脂河战斗。有一次,刘锁柱对许得才和万寿台等人说,打仗嘛,其实没啥了不起的,关键就是不怕死,还要动脑筋。
赵子明傻眼了,看看陈秋石,又看看廖添丁,哭丧着脸说,老陈,老廖,哪里出问题了?是袁春梅还是我们出问题了?
这几年,刘锁柱的变化很大,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在上战场之前腿肚子不哆嗦了。几仗下来,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嘴边经常挂着一些抗日救国的大道理。胭脂河战斗,敢死队里也有他,不知道当时吃了什么药,居然没有筛糠,没有临阵脱逃,后来真的同敌人短兵相接了,他反倒不紧张了,端着步枪噼里啪啦往人堆里放,眼看着好像打倒了几个。
这时候梁楚韵上来了,梁楚韵面红耳赤,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梁楚韵说,赵团长,我们谁也没有出问题,是袁副主任出问题了。袁副主任的丈夫当了汉奸当了叛徒,袁副主任一定是神经受到刺激,不会说人话了。
随着抗战局面的改变,淮上支队有了很大的发展,郑秉杰的三大队也被整编为淮西独立团,郑秉杰任团长兼政治委员,像红军时代,下辖五个连,空白营建制,全团四百余人。以下水涨船高,十六岁的陈三川当了七连的连长后,就连刘锁柱也当了排长。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枪响,梁楚韵当场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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