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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警语

诸君

我不幸懂得:有时只有借助谎言才能诉说真实。

诸君害怕青年为艺术而堕落。但请暂且放心好了,他们并不像诸君那么容易堕落。

毋宁说,我也像所有艺术家那样巧于编造谎言。可是在她面前仍只有甘拜下风:就连去年的谎言她都记得如五分钟以前一样清晰。

诸君害怕艺术毒害国民,但请暂且放心好了,至少艺术绝不可能毒害诸君,绝不可能毒害不理解两千年来艺术魅力的诸君。

忍让

我认识一个说谎者。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由于其谎言过于巧妙,甚至说真话别人也只能以为是谎言。这点——仅仅这点——无论在任何人眼里都无疑是她的悲剧。

忍让是浪漫的卑躬屈膝。

虚伪

企图

倘若正直,我们势必很快发现任何人都不可能正直。因而我们便不能不对正直感到不安。

做一事未必困难,想要做的事则往往困难。至少想做足以做成的事是如此。

正直

怀疑主义也是建立在一个信念——不怀疑可疑的这一信念之上的。这或许自相矛盾。但怀疑主义同时也怀疑是否存在全然不立足于信念之上的哲学。

欲知他们的大小,必须根据他们已做成的事来分析他们将要做的事。

怀疑主义

兵卒

法律之所以禁赌,并非由于赌博造成的分配方式本身的不妥,实则因为其经济上的心血来潮难以容忍。

理想的兵卒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无非绝对不加批评。亦即,理想的兵卒必须首先失去理性。

古来便不存在热衷于赌博的厌世主义者。不难得知其同赌博的人生是何等一拍即合。

理想的兵卒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无非绝对不负责任。亦即,理想的兵卒必须首先失去责任感。

军事教育

偶然亦即与神的搏斗总是充满神秘的威严。赌博者亦不例外。

所谓军事教育,说到底只是传授军事方面的知识。其他知识和训练不必等军事教育也可学到。眼下甚至海陆军学校不也在聘用各方面的专家吗?机械学、物理学、应用化学、外语自不必说,还有剑术、柔道、游泳等专业的。再进一步说来,军事用语不同于学术用语,大部分通俗易懂。这样,必须认为所谓军事教育事实上等于零。而事实上等于零的利害得失当然无须计较。

赌博

“勤俭尚武”

我最为惊愕的是:列宁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英雄!

再没有比“勤俭尚武”一词更空洞无物的了。尚武是国际性奢侈。事实上列强不正在为军备耗费巨资吗?如若“勤俭尚武”也不算是痴人之谈,则必须说“勤俭浪荡”亦可通行无阻。

列宁

日本人

给予我们这个社会以合理外观的,难道不是因其本身是不合理的——不合理到极点的么?

以为日本人两千年来上忠君王下孝父母的想法,同以为猿田彦命[48]也抹发蜡如出一辙。差不多到了该彻底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倭寇

拿出互为一体的两个观念,玩味其邻接点。这样,诸君就会发现由此繁衍出多少谎言!故而所有成语通常都是一个问题。

倭寇显示我们日本人具有完全可同列强为伍的能力。即便在劫掠、杀戮、奸淫等方面,我们也绝不比来找“黄金之岛”[49]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吉利人等相形见绌。

徒然草[50]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至于向不维护我们利益的人投以“干净的一票”。将“我们的利益”换言为“天下利益”,乃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必须认为,这个谎言即使在苏维埃统治下也不会消失。

我屡次这样说道——“你大概喜欢徒然草吧?”然而不幸的是,我根本没读过什么《徒然草》。老实坦白,《徒然草》那么有名也几乎是我所无法理解的,即便我承认它适于作中学程度的教科书。

谎言

征兆

众人:“我等虽跳,汝亦不知足。”

恋爱的征兆之一,是她开始考虑以前爱过几个男人或爱过什么样的男人并对这凭空想象的几个人产生淡淡的妒意。

耶稣:“我虽吹笛,汝等亦不跳。”

恋爱的另一征兆,是她对发现与自己相似的面孔极度敏感。

天才的悲剧是被赐予“小巧玲珑且居住舒适”的名声。

恋爱与死

恋爱使人想到死或许是进化论的一个例证。蜘蛛、蜂交尾刚一结束,雄方便被雌方刺死。我在观看意大利行脚艺人演出的歌剧《卡门》时,总觉得卡门的一举一动有蜂的迹象。

很难相信民众吝于承认天才。但其承认方式通常颇为滑稽。

替身

我们因为爱她而往往将其他女人作为她的替身。这种可悲情况的出现未必仅限于她拒绝我们的时候。有时由于怯懦有时由于美的需求而不惜将某一女人用为满足自己残酷欲望的对象。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同代人不理解这一步千里;后代人则又盲目崇拜这千里一步。同代人为此而置天才于死地;后代人则因之焚香于天才的灵前。

结婚

结婚对于调节性欲是有效的,却不足以调节爱情。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只是,为理解这一步,必须懂得百里的一半为九十九里[47]这一超数学才行。

天才

他在二十多岁结婚之后再也没有堕入情网,这是何等的俗不可耐!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上还身负桎梏。爱一国民众的艺术必须了解一国民众的生活。在东禅寺遭到浪士袭击的英国特命全权公使阿尔科克[46]听我们日本人的音乐唯感噪音而已。他的《驻日三年》有这样一节:“我们登坡当中,听得类似夜莺的莺叫之声。据说是日本人教黄莺唱歌。如果是真的,无疑值得惊异。因为日本人本来是不知晓自行教音乐为何物的。”(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冗忙

较之理性,莫如说是冗忙能将我们从恋爱中解救出来。毕竟淋漓尽致的恋爱首先需要时间。维特、罗密欧、特里斯丹——即使从古之恋人来看也无一不是闲人。

艺术同于女人。必须笼罩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或流行风气之中方能显得风情万种。

男子

男子向来看重工作而恋爱次之。若怀疑这一事实,不妨看一看巴尔扎克的书简。他在致翰斯克伯爵夫人[51]的信中写道:“若计以稿费,这封信也超过了好几个法郎。”

记得以前看过东洲斋写乐[44]画像。画中人胸前展开一幅扇面,绘有绿色光琳波[45]。显然是为了强调整体色彩效果。但以放大镜窥之,则绿色呈现出泛铜绿的金色。对这幅写乐画像我的确感到很美。但我认为同样的变化在文章上也必然出现。

举止做派

过去出入我家的比男人还争强好胜的女梳头师有一个女儿。至今我还记得那个面色苍白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女理发师教女儿举止做派教得十分严格。尤其不允许睡觉落枕,每次落枕都好像非打即骂。近来偶然听说那女孩在地震[52]前便当了艺伎。听得此言时我固然略感不忍,却又不能不现出微笑——即使当了艺伎,想必她也严守母亲教导,断不至于落枕……

画力三百年,书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此乃王世贞之言。不过,从敦煌出土文物来看,书画阅历五百年之后似乎仍保其力。而文章之力是否能保有千年则是疑问。观念也不可能超然于时流之外。我们的祖先使“神”这一字眼幻化出峨冠博带的道貌人物;我们则在使同一字眼叠印出长须蓬松的西洋绅士。这不限于神,而应认为适用于一切。

自由

艺术

没有哪一个人不向往自由。但这仅仅是表面。其实骨子里任何人都背道而驰。且看证据:就连对杀人害命毫不心慈手软的地痞无赖都在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为了国家金瓯无缺而杀死了某某,不是么?而所谓自由,系指我们的行为不受任何拘束,亦即坚决不对什么神什么道德什么社会习惯负连带责任。

前面追加广告中所说“敬佩某批评家所代表的一伙天才”当然是正话反说。同上。

再追加广告

自由类似山巅的空气。对于弱者,二者同样是不堪忍受的。

前面的广告中“请责怪里见弴君好了”那句话当然是我开的玩笑。实际不责怪也可以。我实在过于敬佩某批评家所代表的一伙天才了,以致多少有点变得神经质。同上。

追加广告

毫无疑问,眺望自由即瞻仰神的尊颜。

“侏儒警语”十二月号上的《致佐佐木茂索君》并非贬抑佐佐木君,而是嘲笑不承认佐佐木君的批评家。就此广而告之或许有蔑视《文艺春秋》读者智商之嫌。但实际上,据说某批评家执意认为是贬低佐佐木君。并且听说这位批评家的追随者亦不在少数。因此需要广告一句。不过将其公诸于众不是我的本意。实则是年长同行里见弴[43]君煽动的结果。为此广告气恼的读者请责怪里见君好了。“侏儒警语”作者。

广告

自由主义、自由恋爱、自由贸易——不巧的是任何自由都在杯中混淆着大量的水,且大多是死水。

民众喜爱为人格的伟大和事业的伟大所笼络。但有史以来便不曾热衷于直面伟大。

言行一致

伟大

为博取言行一致的美名,须首先善于自我辩护。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确是智者之言。只是并非“桃李不言”,实则是“桃李若言”。

方便

桃李

有不欺一人的圣贤而无不欺天下的圣贤。佛家所说的善巧方便,说到底是精神上的Machiavellism[53]

“恶其罪而不恶其人”[42]——实行起来未见得困难。大多数子女都在向大多数父母认真实行这句格言。

艺术至上主义者

古往今来,虔诚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抵是艺术上的败北者。正如坚强的国家主义者大抵是亡国之民一样——我们任何人都不会追求我们本身已有的东西。

老好人最像的是天上的神。第一适合对其讲述欢喜,第二适合与之倾诉不幸,第三是可有可无。

唯物史观

假如任何作家都必须立足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来描述人生,那么与此同样,所有诗人都须立足于科佩尔尼克斯的地动说讴歌日月山川。问题是,较之说“金乌西坠”,说“地球旋转几度几分”未必总是那么优美。

女人并不想找老好人做丈夫。男人则总想找老好人做朋友。

支那

老好人

萤的幼虫以蜗牛为食时并不完全置蜗牛于死地,而只是使其处于麻痹状态,以便常食鲜肉。以我们日本帝国为首的列强对支那的态度,归根结蒂,与萤对蜗牛的态度并无不同。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声名鹊起的艺术家。由此思之,国木田独步未必不幸[41]

艺术家的幸福

今日中国的最大悲剧,就是没有一位足以给无数国家浪漫主义者即“年轻中国”以铁的训练的墨索里尼。

据说,希腊英雄阿基里斯唯独脚后跟并非不死之身。也就是说,要了解阿基里斯,就必须了解阿基里斯的脚后跟。

小说

阿基里斯

真正的小说不仅事件的发展缺少偶然性,较之人生本身恐怕也缺少偶然性。

若一味依赖经验,犹如不考虑消化功能而只顾吞咽食物;但若完全不依赖经验而仅仅依赖能力,则同不考虑食物而只迷信消化功能无异。

文章

经验

文章中的词汇必须比辞书中的多几分姿色。

《董家山》的女主人公金莲,《辕门斩子》的女主人公桂英,《双锁山》的女主人公金定等统统是这样的女杰。《马上缘》的女主人公梨花,不仅将自己喜爱的少年将军从马上俘获过来,还逼其与己成婚而置对方妻室于不顾。胡适先生对我这样说过:“除了《四进士》,我想否定所有京剧的价值。”不过,这些京剧至少是极富哲理的。在这样的价值面前,胡适先生难道就不能一息雷霆之怒吗?

非男猎女,乃女猎男——萧伯纳曾在《人与超人》中将这一事实搬上舞台。但这未必始于萧。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得知中国早已有戏剧家注目于此。《戏考》[40]此外还提到女子如何运用孙吴兵机和剑戟俘获男子的许多故事。

他们都像樗牛[54]那样口称“文即人”,而内心中则似乎无不认为“人即文”。

《虹霓关》观后

女人的脸

我钟爱的作品——文艺方面的作品——说到底是能从中感觉出作家本人的作品。要塑造人,塑造具有大脑、心脏和七情六欲的像一个人的人。不幸的是,作家大多是缺少其中一项的残疾(当然不是说不佩服——有时候——伟大的残疾)。

在热情的驱使下,女人的脸每每不可思议地出现少女风情。只是,其热情完全可以是对于阳伞的亢奋。

我所钟爱的作品

处世智慧

将大作与杰作混为一谈确乎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不过呕心沥血的问题。较之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我倒远为喜爱伦勃朗六十几岁的自画像。

灭火不如纵火容易。拥有这种处世智慧的代表人物想必是《漂亮朋友》[55]中的主人公。他在热恋的时候已清醒考虑到一刀两断。

大作

当然,“把名字第二次写在同一位置”对任何画家都是不可能的。但这点倒不必责备。我感到意外的是“伟大的画家深知署名的位置”这句话。东方画家中从来未曾有人看轻署名位置。令其注意署名位置纯属陈词滥调。想到莫尔竟就此特书一笔,不禁为这种东西方之差而感之叹之。

单就处世而言,热情的不足倒不足为虑。相比之下,更危险的显然是冷淡的缺乏。

莫尔在《临死自己的备忘录》中有这样一段话:“伟大的画家深知署名的位置。而且决不把名字第二次写在同一位置。”

恒产

莫尔[39]的话

所谓无恒产者即无恒心者已属两千年前的老皇历。而在今天,似乎有恒产者倒是无恒心者。

我们并不能做想做的事,只是在做能做的事。这不仅限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大概神也未能称心如愿地创造这个世界。

他们

可能

我对他们夫妻没有爱便相抱生活委实感到惊讶。而他们则对一对恋人的相抱而死惊讶不已,却是不知何故。

古往今来,众多父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这样一句话:“我终归是不行了,但无论如何要使子女出人头地!”

作家所生之语

“振っている”、“高等遊民”、“露悪家”、“月並み”[56]等语言在文坛使用开来始自夏目先生。这种作家所生之语在夏目先生之后也并非没有。久米正雄[57]君所生“微苦笑”、“強気弱気”等即其典型。另外“等、等、等”写法乃宇野浩二[58]所生。我们并不总是有意脱帽。而是在有意视对方为敌、为怪、为犬时不由得摘下帽去。责骂某作家的文章中出现该作家所创语汇也未必属于偶然。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始自母子关系的形成。

幼儿

我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爱幼小的孩子的呢?原因的一半至少在于无须担心为幼儿所欺。

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心的爱。但是,无私心的爱对于培养子女未必最合适。这种爱给予子女的影响——至少大部分影响——或使之成为暴君,或使之沦为弱者。

我们坦然公开我们的愚而不以为耻的场合,仅仅限于对幼儿或对猫狗之时。

母亲是否适合培育子女还是个疑问。诚然,牛马是母亲养大的。但借自然规律之名为旧习辩护确是母亲的特权。假如可以在这一名目下为任何旧习辩护,则我们应首先为未开化人种的抢婚大声疾呼。

池大雅[59]

母子

“大雅不拘小节,疏于世情。迎娶玉澜为妻时竟不晓房事,其为人由此可见一斑。”

“写得的确巧妙,但,仅此而已。”

“大雅娶妻而不知夫妇之道——此等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之事若说有趣也就有趣,而若说其愚蠢得丝毫不懂常识大概也未尝不可。”

一星期后,得分最高的答案如下所示:

上述引文表明,相信这种传说的人至今仍残存于艺术家和美术史家中间。大雅迎娶玉澜时或许没有交合。但若据此相信大雅不懂交合之事,那么恐怕是因为他本人性欲太强了,故而确信不可能知晓其事而不实施。

* * *

荻生徂徕[60]

“讨论专题里有佐佐木茂索氏的新著《春之外套》。那么,下星期来之前请把‘半肯定论法’用在佐佐木氏作品的研究之中。(这时一个年轻听讲生问‘老师,用“全否定论法”不可以么?’)不可以,‘全否定论法’至少眼下不能用。佐佐木氏终究是有名的新作家,适用的还仅限于‘半肯定论法’……”

荻生徂徕以嚼炒豆骂古人为快。嚼炒豆我相信是出于节俭;至于为何骂古人则全然不解。不过今天想来,骂古人确比骂今人万无一失。

“这‘半肯定论法’,我想恐怕比‘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容易博得信赖。关于‘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上星期已经讲过,为慎重起见重复一次:此论法即以艺术价值本身否定某作品艺术价值之论法。例如,为了否定某悲剧的艺术价值,不妨责备它的悲惨、不快和忧郁,也可以反过来骂它缺乏幸福、愉快和开朗,如此不一而足。一名曰‘缘木求鱼论法’即是指后一种情况。‘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诚然痛快淋漓,但有时难免招致偏颇之嫌。但‘半肯定论法’毕竟承认了一半某作品的艺术价值,所以容易被看成公允之见。

小枫树

“好了,上面大体讲了‘半肯定论法’。最后想提醒诸位的是‘仅此而已’这个说法。这‘仅此而已’是横竖要用的。第一,既然说是‘仅此而已’,那么无疑意味肯定‘此’即‘更坏的一半’。但第二也无疑意味否定此外的东西。也就是说,‘仅此而已’之说法颇有一扬一抑之趣。而更微妙的是第三——隐约之间甚至否定了‘此’的艺术价值。否定固然否定了,却又未就何以否定做出任何说明。只是言外否定——这便是‘仅此而已’之说法的最显著特色。所谓显而晦、肯定而否定恰恰指的是‘仅此而已’。

哪怕稍稍手扶树干,小枫树都会让树梢密集的叶片像神经一样颤抖不止。植物这东西是何等令人惧怵。

“不用这一标准而求助于真善美等其他标准,则是再滑稽不过的时代错误。诸位一定要像抛弃已经发红的草帽一样抛弃旧时代。善恶不超越好恶,好恶即善恶,爱憎即善恶。这不局限于‘半肯定论法’,也是大凡有志于批评学的诸君不可忘记的法则。

蟾蜍

“譬如今天的民众不喜爱日本风情的花草,即日本风情的花草是坏东西。今天的民众喜爱巴西咖啡,即巴西咖啡必是好东西。理所当然,某作品艺术价值的‘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也必须如此区别开来。

最美丽的粉红色确是蟾蜍舌头的颜色。

“那么,这‘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以什么为标准加以区别呢?为解决这一问题,也还是要上溯到屡次提及的价值论。价值并非古来公认的那样存在于作品本身,而存在于欣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这样,对‘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必须以我们的心为标准,或以一个时代的民众喜爱什么为标准来区别。

乌鸦

“当然,批评学问题只是就如何贬低某小说和戏曲而言。时至现在已无须解释了。

我曾在一个雪霁薄暮时分看过落在邻居房顶上的深蓝色的乌鸦。

“比如把这一论法用在日本的樱花上。樱花‘更好的一半’即其色美与形美。但为了用此论法,较之‘更好的一半’必须更为肯定‘更坏的一半’即肯定樱花的气味。也就是要做出这样的结论:‘气味的确有,但,仅此而已。’假若(万一)没肯定‘更坏的一半’而肯定了‘更好的一半’,那么将出现怎样的破绽呢?‘色形的确美,但,仅此而已’——这样一来,就根本谈不上贬低樱花了。

作家

“诸位,上星期我讲的想必已经理解了,今天我再讲一下‘半肯定论法’。何为‘半肯定论法’呢?一如字面所示,即一半肯定某作品艺术价值的论法。但是,这‘一半’必须是‘更坏的一半’。肯定‘更好的一半’于此论法是颇为危险的。

做文章必不可少的首先是创作热情,燃烧创作热情必不可少的首推一定程度的健康。轻视瑞典式体操、菜食主义、复方淀粉酶等并非意欲舞文弄墨之人的取向。

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摇身变为博士的Mephistopheles(靡菲斯特)[38]在某大学讲台讲授批评学。不过他讲的批评学并非康德的kritik(批判)之类,而只是如何批评小说和戏曲的学问。

——致佐佐木茂索[37]

志在舞文弄墨者无论是怎样的城里人,其灵魂深处都必须有一个乡巴佬。

批评学

“赎买艺术家的艺术也罢,贩卖我的螃蟹罐头也罢,二者其实半斤八两。但一提起艺术的艺术,便以为是天下至宝。如果效艺术家之颦,我也应该为一罐六十钱的螃蟹罐头沾沾自喜。不肖行年六十一,我还从来未曾像艺术家那样自高自大得滑天下之大稽。”

意欲作文而又为自身羞愧乃是一种罪恶。为自身羞愧的心田上不可能生出任何创作性的嫩芽。

某资本家的逻辑

爱伦·坡在制作狮面人身像之前研究了解剖学。使坡的后代震惊的秘密便潜藏于这项研究里。

蜈蚣:用脚走一下试试!

爱伦·坡

蝴蝶:哼,用翅膀飞一下看看!

莫泊桑犹如冰块。当然有时也像冰糖。

莫泊桑

气韵乃作家的后脑勺。作家自身无从看见。若勉为其难,唯有折断颈骨了事。

福楼拜告诉我们:美好的无聊也是存在的。

福楼拜

批评家:你就只能写上班人的生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充满所有种类的戏谑。无须说,戏谑的大部分足以使恶魔变得忧郁。

作家:难道有什么都能写的人不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

覆盖整个法国的一片面包。而且无论怎样看,奶油都涂得不够充分。

所有古之天才都把帽子挂在我等凡夫手无法触及的壁钉上。当然,并非没有垫脚台。

雨果

我一向以为“武者修行”是以八方剑客为比试对手,对武艺精益求精。而实际上其目的则在体悟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心理——《宫本武藏传》读后。

然而唯独那垫脚台不知滚去了哪家旧道具商店。

“武者修行”

然而纷纭的事实性知识总是得到民众喜爱的。他们最想知道的不是爱为何物,而是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所有作家一方面都具有木匠师傅的面孔,但这并非耻辱;所有木匠师傅一方面也都具有作家的面孔。

事实

所谓“理发店政治家”,系指不具有此类知识的政治家。但以见识而论,未必等而下之。以富有超越利害的热情而言,通常比前者还要高尚。

另一方面,所有作家又都在开店。什么,我不卖作品?唔,那是没人买的时候,或不卖也未尝不可的时候。

政治家比我们政治盲人还自鸣得意的政治知识,无非纷纭的事实性知识而已。归根结蒂,其程度同某党魁首挥舞什么样式的帽子大同小异。

演员和歌手的幸福在于他们的不留作品——有时我这样认为。

政治家

[以下为遗作]

对机智的厌恶之念植根于人类的疲劳。

辩护

为自己辩护比为他人辩护困难。不信请看律师。

机智是缺乏三段论法的思想。他们所说的“思想”是缺乏思想的三段论法。

女人

机智

健全的理性发出命令:“勿近女人!”

庸才之作纵是大作,也必如无窗的房间,从中根本无法展望人生。

健全的本能则发出相反的命令:“勿避女人!”

庸才

这便是六十七岁的布朗基所梦想的宇宙观。正误另当别论。只是布朗基在狱中将这一迷梦诉诸笔端时,已对所有革命陷入绝望。也唯独这点至今仍使我们的心底沁出几许悲凉。梦想已离他而去。我们若想寻求慰藉,就必须把辉煌的梦境移往数万英里之遥的天上——移往悬浮在宇宙暗夜中的第二地球。

对我们男人来说,女人恰恰是人生本身,即万恶之源。

宇宙之大无边无际。但构成宇宙的元素不过六十几种。这些元素的结合方式即使极尽变化之妙,也终不能脱离有限。这样,为了使这些元素构成无限大的宇宙,在尝试过所有的结合方式之后还必须永无休止地进行各种结合。由此观之,我们栖息的地球——作为此类结合方式之一的地球也并不仅仅局限于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而理应无限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拿破仑固然在马伦哥[36]之战中大获全胜,但茫茫太虚中飘浮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仑在同一巴伦哥之战中一败涂地也未可知。

理性

布朗基[35]的梦

我对伏尔泰[61]表示轻蔑。假若始终贯穿以理性,那么我们必须对我们的存在诉诸满腔的诅咒。可是陶醉于世界性赞美的Candide[62]《老实人》的作者的幸福呢?!

探讨火星上有无居民,无非是探讨有无同我们一样有五感的居民。但生命并不一定都具有同于我们之五感这个条件。假如火星上保有超越我们这种五感的存在,则他们今夜也可能随着染黄法国梧桐的秋风光临银座。

自然

火星

我所以热爱自然,原因之一是自然至少不像我们人类这样嫉妒和欺诈。

天才也囿于各自难以逾越的制约。发现这种制约不能不伴随或多或少的寂寞。但不觉之间又反而会生出一种亲切。正如悟得竹是竹、常青藤是常青藤一样。

处世术

制约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社会陋习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这样一来,某评论家便不是多么缺乏学识,而是有些急于追求反乎时流的新例。而受到这位评论家之揶揄者——总之,所有的先觉者们都必须自甘薄幸才是。

女人崇拜

倘若行得通——一切取决于这不可思议的“行得通”。例如所谓“私小说”不也是这样么?lch—Roman[34]之意即使用第一人称的小说。这个“私”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日本的“私小说”往往视“私”为作家本人。不仅如此,有时还被看成作家本人的阅历。以致最后竟将使用第三人称的小说也以“私小说”呼之。这当然是无视德意志人或全体西洋人用法的新例。但全能的“行得通”给了新例的生命。“门可罗雀”这一成语还有可能迟早推出类似的意外新例。

崇拜“永远的女性”的歌德的确是幸福者之一。但鄙视母雅狐[63]的斯威夫特并未发狂而死。这是对女性的诅咒?抑或对理性的诋毁?

革新时代的评论家将成语“门可罗雀”用于“猬集”之意。“门可罗雀”乃支那人所创。日本人所使用时未必非沿袭支那人用法不可。倘若行得通,形容说“她的笑容简直门可罗雀”也未尝不可。

理性

某种辩护

一言以蔽之,理性告诉我们的是理性的无力。

三、益轩所不知晓的新时代精神在学生哥儿的高谈阔论中表现得何等鲜活有力!

命运

二、众船客因高兴学生哥儿知耻的喝彩何等卑劣低俗!

命运比偶然具有必然性。“命运在性格中”这句话绝非可以等闲视之。

一、始终沉默的益轩的轻蔑何等恶毒!

教授

当时的我从这则逸事中发现谦让美德。至少为发现尽了努力。但不幸的是,如今甚至半点教训都难以觅得。下面的想法使得这则逸事多少能引起现在的我的兴趣:

借用医家之语,既讲授文艺,就应临床才是道理。然而他们至今仍未触摸过人生的脉搏。尤其他们之中有的人声称精通英德文学,但对孕育他们的祖国的文艺则不甚了了。

我还是小学时代读的贝原益轩逸事。逸事说,益轩曾同一学生哥儿同乘一船。学生哥儿自恃才学,谈论古今学艺,滔滔不绝。益轩则未置一词,唯静静倾听而已。不多时船靠岸。临别时船上乘客依例互告姓名。学生哥儿始知益轩。面对一代大儒,不禁深感羞愧,乞恕刚才失礼之罪。

智德合一

贝原益轩[33]

我们甚至不知晓我们本身,何况将我们所知之事付诸实施更是谈何容易!写出《智慧与命运》的梅特林克亦不知智慧与命运为何物。

所有女校的教程中居然没有恋爱规范——我也同这个女学生一起感到遗憾之至。

艺术

“接吻到底是闭起眼睛还是睁开眼睛呢?”

最困难的艺术是自由地打发人生。当然,“自由地”未必意味着厚颜无耻。

一个女学生向我的朋友这样问道:

自由思想家

规范

自由思想家的弱点在于其为自由思想家。他终究不能像狂热信徒那样进行恶战。

毋庸置疑,崇拜处女风韵同崇拜处女是两回事。将二者混为一谈的人,大概过于小看了女人的演员才能。

宿命

宿命也许是后悔之子,或后悔是宿命之子亦未可知。

处女崇拜始者自知道处女这一事实之后,即较之直率的感情更注重零碎的知识。故必须说处女崇拜者乃恋爱方面的玄学家。或许,所有处女崇拜者全都道貌岸然并非偶然现象。

他的幸福

他的幸福依存于他自身的无教养,其不幸亦如此。啊,这是何等令人怅惘!

为娶处女为妻,我们不知在妻的选择上重复了多少次滑稽可笑的失败。差不多该是向处女崇拜告别的时候了。

小说家

处女崇拜

最好的小说家乃是“精通世故的诗人”。

注:请看菊池宽氏的《启吉的诱惑》。

语汇

女人的服装至少是女人自身的一部分。没有陷入启吉[32]的诱惑当然亦有赖于道德之念。不过,诱惑他的女人穿的是从启吉妻子那里借来的衣服。如果不穿借的衣服,启吉恐怕也不可能轻易远离诱惑。

所有语汇都必如钱币具有正反两面。例如“敏感”的另一面无非“怯懦”。

服装

某物质主义者的信条

但契诃夫的话也无疑等于说男女年龄愈大,愈自动放弃同异性的往来。必须说,这是三岁小儿也早已知晓之事。较之男女的差别,其提示的倒更是男女的无差别。

“我不相信神,但相信神经。”

契诃夫在日记中论及男女差别:“女人年龄愈大,愈遵循女人之道;而男人年龄愈大,则愈偏离女人之道。”

傻子

契诃夫的话

傻子总是以为自己以外之人统统是傻子。

古人以愚民为治国大道。这就要使民众愚得不可企及或贤得无以复加。

处世才能

毕竟,“憎恶”是处世才能之一。

发现民众的愚未必足以自豪。但发现我们本身亦是民众却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自豪的。

忏悔

古人在神面前忏悔。今人在社会面前忏悔。这样,除去傻子和恶棍,也许任何人都无法在不忏悔的情况下忍受俗世之苦。

民众是稳健的保守主义者。制度、思想、艺术、宗教,凡此种种,必须使之带有前朝的古色古香才能为民众所喜闻乐见。民众艺术家不为民众所喜爱,未必尽是他们本身的罪过。

民众

但无论哪种忏悔,可信性都自当别论。

我们发现了谩骂神的无数理由。但不幸的是,日本人并不相信值得谩骂的全能的神。

《新生》[64]读后

果真“新生”了不成?

神的所有属性中最令人为之同情的,是神的不可能自杀。

托尔斯泰

读罢宾可夫[65]的托尔斯泰传,发觉托尔斯泰的《我的忏悔》和《我的宗教》显然是谎言。然而没有比持续述说谎言的托尔斯泰那颗心更令人不忍的了。他的谎言远比我辈的真实更为鲜血淋漓。

为使人生幸福,我们必须苦于日常琐事。云的光影,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必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悟堕入地狱的痛苦。

两个悲剧

问题是,为使人生幸福,热爱琐事之人又必为琐事所苦。跳入庭前古池的青蛙想必打破了百年忧愁,但跃出古池的青蛙或许又带来了百年愁忧。其实,芭蕉[31]的一生既是享乐的一生,又是受苦的一生,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显而易见。为了微妙地享乐,我们又必须微妙地受苦。

斯特林堡的悲剧是《随意观览》的悲剧。但不幸的是托尔斯泰的悲剧不是《随意观览》。故后者比前者更加以悲剧告终。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影,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

斯特林堡

琐事

他无所不知,并且毫不顾忌地言无不尽。毫不顾忌地?不,恐怕也像我们这样多少有所算计吧。

所有社交都必然辅以虚伪。如果丝毫不带虚伪地对我们的挚友倾吐肺腑之言,纵是古代管鲍之交也不能不出现危机。我们每一个人——暂且不论管鲍——无不或多或少地对亲朋密友怀有轻蔑以至憎恶之情。但在利害面前,憎恶也必定收起锋芒。而轻蔑则使自己愈发泰然自若地吐露虚伪。因此之故,为了同知己朋友亲密地交往下去,彼此必须最充分地具有利害关系和怀以轻蔑。当然这对任何人都是极其苛刻的条件。否则,我们恐怕早已成为谦谦君子,世界也早已出现黄金时代的和平。

社交

斯特林堡在《传说》中说他做过死是否痛苦的实验。但这种实验并非儿戏。他也是“想死而未能死成”的人之一。

吾辈如何求生乎——让未知世界多少残留一点。

某理想主义者

艰难铸汝为玉——若如此,日常生活中深思远虑之人便失去了为玉的可能。

他对自己本身是现实主义者这点丝毫不存怀疑。然而这终究是理想化了的他本身。

少女时代——少女时代的忧郁是对整个宇宙的傲慢。

恐怖

女人——按玛丽·斯托普斯[30]夫人的说法,女人似乎天生就未贞洁到起码两个星期才对丈夫产生一次情欲的地步。

使我们拿起武器的通常是对敌手的恐怖,并且往往是对凭空想象的敌手的恐怖。

追忆——遥远地平线的风景画,且已加工完毕。

我们

学前教育——唔,主意不坏。总不至于使人在幼儿园时就对知道智慧的悲哀负有责任。

我们无一不为我们本身羞愧,同时对他们惧之畏之。可是谁都不坦率述说这一事实。

少女——永远清冽的浅滩。

恋爱

辩证法的功绩——它使我们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都很滑稽。

恋爱不过是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至少不披以诗的外衣的性欲不值得称之为恋爱。

下面是友人S·M对我说的话:

某老手

S·M[29]的智慧

他不愧为老手。甚至恋爱都鲜乎其有,除非爆出丑闻。

弱者不惧怕朋友而惧怕敌人。因而又总是四处物色虚构的敌人。

自杀

强者不惧怕敌人而惧怕朋友。他可以一拳打倒敌人而全然不以为意;相反,却对伤害不相识的朋友怀有类似少女的恐怖。

人皆共通的唯一情感是对死的恐怖。道德上对自杀评价不高,恐并非出于偶然。

强弱

所谓悲剧,意为不得不斗胆实施自己引以为耻的行为。故而,引起万人共鸣的悲剧起到的是发泄作用。

蒙田对自杀的辩护含有不少真理成分。未自杀的人并非不自杀,而是不能自杀。

悲剧

称暴君为暴君无疑是危险的,但在当今之世,称奴隶为奴隶同样十分危险。

想死什么时候都死得成嘛!

那么试试看!

所谓废除奴隶制,指的不过是废除奴隶意识而已。假如没有奴隶,我们的社会连一天都难以保持安宁。就连柏拉图描绘的共和国里都难免有奴隶存在——这点未必出于偶然。

革命

奴隶

革命加革命。那样,我们就可以比今天更合理地咀嚼人间苦果。

我为他们的利己主义生出近乎惊叹的感慨。诚然,对他们来说,甚至身兼男仆的少年都是好儿子无疑。不仅如此,后来还闻名遐迩,大大彰显父母之名——简直好上加好。可是,不足十五岁的我在为尊德的志向感动的同时,还心想未生于尊德那样的穷人家乃自己的一个不幸,正如原已身带铁链的奴隶希望得到更粗的铁链。

但是,这个立志谭在给尊德带来名誉之时,另一方面当然使尊德双亲蒙受恶名。他们全然不为尊德的教育提供方便,莫如说其所提供的全是障碍。就父母责任而言,这显然是一种羞辱。然而,我们的双亲和老师竟然天真地忘却了这一事实。尊德的父母既不酗酒又不嗜赌。问题只在于尊德,在于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也不放弃自学的尊德本人。我们少年须像尊德一样培养雄心壮志。

梅因朗德[66]颇为精确地叙述过死的魅力。实际上我们也因某种契机感受到死的魅力,最后都很难逃往圈外,如绕着同心圆旋转一样一步步向死逼近。

记得小学语文课本中大写特写二宫尊德的少年时代。生于贫苦人家,白天帮家里做农活,晚间编草鞋。一边和大人同样劳作,一边以顽强的毅力坚持自学。像所有立志谭即所有通俗小说写的那样,很容易让人感动。实际也是如此,不满十五岁的我在为尊德的志向感动的同时,甚至为自己未能生在尊德那样的穷苦人家而后悔,认为乃自己的一个不幸……

“伊吕波”短歌[67]

二宫尊德[28]

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思想,或许仅是“伊吕波”短歌而已。

具有艺术家气质的青年,对“人之恶”的发现总是落于人后。

命运

遗传、境遇、偶然——主宰我们命运的不外乎此三者。沾沾自喜者只管自喜就是,但就别人说三道四则属多管闲事。

所谓危险思想,乃是企图将常识付诸实施的思想。

嘲讽者

危险思想

嘲讽他人者同时亦怕遭人嘲讽。

完美的乌托邦所以出现,原因大约是:如不改变人性,完美的乌托邦便无从产生;而若改变人性,原以为完美的乌托邦即黯然失色。

某日本人的话

乌托邦

给我以瑞士。否则,给我以言论自由。

敌意同寒气无异。适度则给人以爽快感,而且在保持健康方面对任何人都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像人,再像人……

敌意

像人、过于像人那样的人,十之八九确像动物。

舆论的存在价值,仅仅在于提供蹂躏舆论的乐趣。

某才子

他相信自己即使成为恶棍也不会成为傻瓜。然而数年过后,不仅同恶棍全然无缘,反而一直是傻瓜。

舆论通常是私刑,而私刑通常是一种娱乐。纵使不用手枪而代之以新闻报道。

希腊人

舆论

将复仇之神置于宙斯之上的希腊人哟,你们已洞察一切!

另一方面,天才便显然具备能够制造丑闻的才能。

而同时又显示我们人类的进步是何等迟缓!

古尔蒙的回答一针见血,但未必尽然。连丑闻都制造不出的凡夫俗子们在所有名士的丑闻中找出了足以辩护自己怯懦无能的最好武器,同时物色到了赖以树立自己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优势的台基。“我没有白莲女士那么漂亮,但比她贞洁”;“我没有有岛氏那样的才华,但比他通达世故”;“我没有武者小路实笃……”——如此说罢,公众便如猪一般无比幸福地堕入酣睡之中。

圣书

公众喜爱丑闻。白莲事件[24]、有岛事件[25]、武者小路实笃事件[26]——公众从这些事件中找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啊!那么,公众何以喜爱丑闻尤其热衷于世之名人的丑闻呢?古尔蒙[27]是这样回答的:“因为隐蔽的自家丑闻得以显得理所当然。”

一个人的智慧不如整个民族的智慧。只是,如果能多少简洁一点的话……

丑闻

某孝子

人生比地狱更为地狱。地狱所施加的苦难不曾打破一定的常规。譬如饿鬼之苦,不过是在将要取食眼前饭菜时上面突然起火而已。然而不幸的是人生所给予的苦难并不这么单纯。取食眼前饭菜之际,既有时上面蹿起火苗,又有时意外手到擒来。而津津有味地食罢,既有时上吐下泻,又有时乖乖消而化之。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世界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得手。假如堕入地狱,我保准以闪电速度一把夺过饿鬼饭食。更何况什么刀山血海之类,只消住上三年两载,也就可以处之泰然。

他事母至孝。当然,他深知爱抚和接吻可以给其寡母以性的慰藉。

地狱

某恶魔主义者

“恋情强于死。”这句话也出现在莫泊桑的小说里。但世上比死更强有力的东西不仅仅是恋情。例如伤寒患者等必须吃罢一口饼干方能最后死去便是食欲强于死的证据。此外诸如爱国心、宗教热情、人道精神、名利欲、犯罪本能等等,强于死的东西必定不在少数。换言之,所有激情都比死更强有力(当然对死的激情除外)。以恋情而言,似乎也很难断定它在激情中尤为强于死。甚至看上去容易被认为是恋情强于死的场合,实质上支配我们的仍是法国人的所谓包法利主义——始自包法利夫人的感伤主义,习惯于将我们本身空想成传奇中的恋人角色。

他是恶魔主义诗人。无须说,在现实生活中越出安全地带一次——仅仅一次——便再也不敢问津。

恋情强于死

某自杀者

民众是相信大义的。而政治天才总是对大义本身分文不舍。但为了统治民众又必须借用大义这一面具。而一旦借用一次,便再也无法摘掉直至永远。若强行摘掉,任何政治天才都只能不日死于非命。也就是说,帝王为了保住王冠在身不由己地接受统治。所以,政治天才的悲剧未必不兼有喜剧。例如兼有古时仁和寺法师举鼎挥舞那种《徒然草》[23]中的喜剧。

他决心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自杀。但这对他的自尊心无疑是沉重打击。他把手枪拿在手里昂然自语:“拿破仑在被跳蚤叮咬时也必定感到发痒!”

某“左”倾主义者

自古以来政治天才便似乎被认为是以民众意志为其自身意志者。其实大概恰恰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以其自身意志为民众意志之人。至少口头表达上能使民众昏昏然相信此乃他们大家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大约兼有演戏天才。拿破仑曾说“庄严与滑稽仅一步之差”。这句话与其说是帝王之言,更像出自名优之口。

他位于最左翼的左翼,故而蔑视最左翼。

政治天才

无意识

悉达多苦修六年后在菩提树下达成正觉。他的悟道传说表明应如何支配物质之精神。他首先水浴,继而食乳糜,最后同牧羊少女难陀婆罗交谈。

我们性格上的特点——至少最显著的特点——超越我们的意识。

自豪

悉达多让车匿[21]拉着马辔悄然离王宫而去。但他的思辨癖屡屡使其陷入melancholy(抑郁症)。那么,偷出王宫后让他舒一口气的,究竟是将来的释迦无二佛[22]还是其妻耶输陀罗,恐怕很难断定。

我们最为自豪的仅限于我们所不具有的东西。实例:Τ精通德语,但他桌子上常放的全是英语书。

偶像

悉达多[19]偷偷跑出王宫后苦修六年。所以苦修六年,当然是极尽奢华的宫中生活的报应。作为证据,拿撒勒的木匠之子[20]似乎只断食四十日。

任何人都不反对摧毁偶像,同时对将自身塑为偶像亦无异议。

佛陀

追记:不道德是过度的异名。

然而任何人都不可能泰然自若地以偶像自居,除非受命于天。

赞叹槠米树叶的确比主张以槠米树叶为餐具值得尊敬,但恐怕不如对其付诸一笑显得高雅。至少终生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赞叹是滑稽而不道德的。实际上,伟大的厌世主义者也并非终日愁眉苦脸。就连身患不治之症的莱奥帕尔迪[18]有时也在苍白的玫瑰花中浮现出凄寂的微笑……

天国之民

“居家吃饭,槠米树碗;旅途之餐,敷其叶片。”[17]此诗抒发的并不纯粹是行旅之情。较之“希望”得到什么,我们更多的是同“能够”得到什么达成妥协。学者想必赋予树叶以林林总总的美名。但若不客气地拿到手中细看,槠米树叶终归是槠米树叶。

天国之民首先应不具有胃袋和生殖器。

彻底幸福是仅仅赋予白痴的特权。任何乐天主义者都不可能始终面带笑容。假如真正允许乐天主义者存在,那只意味着对幸福何等绝望。

某幸福者

槠米树叶

他比谁都单纯。

据说斯威夫特发疯前夕,曾眼望唯独尖梢枯萎的树自言自语:“我很像那棵树,先从脑袋开始报销。”每次想起这段逸闻都禁不住为之战栗。值得暗自庆幸的是,我没有生为斯威夫特那般聪明绝顶的一代鬼才。

自我厌恶

实在不幸,我不具有对“常规做法”顶礼膜拜的勇气。岂止如此,事实上还每每嗤之以鼻。然而有时对其怀有爱也是不容否认的。爱?较之爱或许应称之为怜悯。但不管怎样,反正对“常规做法”无动于衷。果真如此,人生势必变成不堪入住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16]的最后发疯,只能说是必然归宿。

自我厌恶最显著的征兆是企图从一切中觅出虚伪,且丝毫不以此为满足。

常规做法

外表

说到底,权力也是获得专利的暴力。即使为统治我等芸芸众生,恐怕也需要暴力,或者不需要暴力。

最怯懦的人看上去向来是最勇敢的人。

人生通常是复杂的。为使复杂的人生变得简单,除了诉诸暴力别无他法。故只具有旧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往往爱杀戮胜过爱辩论。

暴力

我们人的特点是犯神决不犯的过失。

附记:我的外甥梦想购买伦勃朗的肖像画。却不梦想得到十元钱。因为十元零花钱过于充满真实的幸福。

这并非我一人独有的地上乐园,也是普天下善男信女的人间天国。不过,古来善于想入非非的诗人学者都不曾梦想过如此光景。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因为这一梦境过于充满真实的幸福。

再没有比不受罚更痛苦的惩罚。如果神保佑决不受罚则另当别论。

我们希冀的地上乐园不是此类天然温室。同时也并非兼作学校的衣食供应站。地上乐园大体应该是这样的地方:居于其中,双亲必然随着子女的成长而停止呼吸;兄弟姐妹即使生为恶棍但决不生为白痴,因而毫不互为负担;女人一旦成为人妻,马上借得家畜之魂而变得百依百顺;小孩无论男女,全都可以遵从父母的意志和情感而在一日之中数次或聋或哑或为胆小鬼或作睁眼瞎;甲友不比乙友穷,乙友亦不比甲友富,从而在相互吹捧中获得无上的愉悦。

地上乐园的光景屡屡出现在诗歌中。遗憾的是,我从未产生过想在诗人笔下的地上乐园安居的念头。基督教徒的地上乐园终归是单调无聊的全景画卷,黄老学者的地上乐园无非索然无味的中国风味小吃店。更何况近代乌托邦之类——任何人恐怕都还记得威廉·詹姆斯[15]曾为之战栗。

说到底,罪是道德及法律范畴内的冒险行为。因而任何罪无不带有传奇色彩。

地上乐园

夜似已过半。星斗依然在头顶凉光熠熠。好了,你喝威士忌吧,我躺在藤椅上嚼一支巧克力棒。

我不具有良心,我具有的仅仅是神经。

我们必须互相怜悯。叔本华的厌世观给予我们的教训不也在这里吗?

可是,叔本华……算了,不谈哲学了。反正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和那里的蚂蚁大同小异。哪怕这一点——仅仅这一点——是确定的,那么,我们必须更加珍惜人所特有的感情的全部。自然只是冷冷注视我们的痛苦。我们必须互相怜悯。而欢喜杀戮——绞杀对手甚至比语惊四座还要来得容易。

我屡屡诅咒他人“死了算了”,且他人中甚至包括自己的至亲。

据传小泉八云曾说当人不如当蝴蝶。蝴蝶!如此说来看那蚂蚁好了!假如幸福仅仅意味痛苦少,那么蚂蚁也应比我们幸福。可是我们人晓得蚂蚁所不知晓的快乐。蚂蚁也许没有因破产或失恋而自杀的苦难,但也不可能和我们同样怀有愉快的希望,不是吗?至今我们仍记得,记得自己曾在月色朦胧的洛阳废都怜悯一行都不知晓李太白之诗的无数蚁群!

鸟已静静入睡。梦大概也比我们的安然。鸟仅活在此时此刻。而我们人却必须活于过去活于未来。这意味必须遭受悔恨和忧虑之苦。尤其是此次大地震不知将给我们的未来投以多大的凄凉阴影。被烧毁了东京的我们在苦于今日饥饿的同时还苦于明日饥饿。鸟们所幸不知此痛苦,不,不限于鸟们。

我每每这样想道:就像我对那个女人倾心时她也对我倾心一样,我对那个女人生厌时最好她也对我生厌。

听,夜鸟在高高的树梢上喧哗。鸟们想必不知晓这次大地震带来的灾难。而我们人则在品尝丧失衣食住之便的所有痛苦。不,岂止衣食住,喝不上一杯柠檬汽水都要使我们多少忍受不适的折磨。人这两脚兽是何等窝囊的动物啊!当我们最后失去文明之时,那才正如风中残烛一样必须守护垂危的生命。看,鸟已静静入睡,不知盖被和垫枕的鸟们!

好了,去自警团上班好了!今夜星斗也在树梢上凉光熠熠,微风缓缓吹来。就躺在这长藤椅上点燃一支马尼拉雪茄,悠悠然彻夜值班好了!口渴时喝一口壶里的威士忌,衣袋里还剩有巧克力棒也求之不得。

三十岁过后,我无时无刻不感到爱的饥渴。随即大写特写抒情诗,却在尚未长驱直进时便败下阵来。不过这未必是我在道德上的进步,只不过是意识到了心里有一副小算盘而已。

某自警团员[14]的话

人生近乎严重缺页的书。很难称其为一部,却仅此一部。

纵使再心爱的女人,同其交谈一小时便觉得乏味。

人生类似一盒火柴。视为珍宝未免小题大做,反之则不无危险。

我常常说谎。但从我口中说出的谎无不拙劣至极,当然诉诸文字时除外。

人生类似由狂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诞的比赛愤愤不平,最好尽快退出场去。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决心留在场内的,便只有奋力拼搏。

对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我并无意见。可是,不知幸与不幸,通常在第三者尚未察觉这一事实时,我便陡然对那女子生出厌恶。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看看前人足迹就可以了嘛!那里自有你们的榜样。”问题是纵使观看百米游泳健儿或千米赛跑选手,也不至于马上学会游泳或赛跑。何况彼等游泳健儿统统都是呛过水,赛跑选手无一不是浑身沾满过赛场脏土的。试看,甚至世界名将不也是在满面春风中隐约透出几分苦涩么!

难道我们在娘胎时学过怎样应付人生吗?然而刚一脱胎,便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踏入这类似大型赛场的人生。没学过游泳的人理所当然游不出个名堂,没学过赛跑的人势必望尘莫及。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走出人生赛场。

对同第三者共有一个女人我并无不满。但有两个条件:或者同那第三者素不相识,或者亲密无间。

——致石黑定一君[13]如果有人命令没学过游泳的人游泳,想必任何人都认为是胡闹;同样,如果有人命令没学过赛跑的人快跑,人们也不能不觉得荒唐。可是无独有偶,我们自一降生便背负这种滑稽的命令。

人生

对于为爱第三者而欺瞒丈夫的女人,我还是可以生出爱意;但对为爱第三者而置孩子于不顾的女人则深恶痛绝。

卢梭[11]是喜欢坦白的人,却无法从《忏悔录》中发现他赤裸裸的自身。梅里美[12]是讨厌坦白的人,但《高龙巴》不是于隐约之间谈了他自己么?说到底,坦白文学同其他文学的界线并非如外表那般清晰。

彻底自我坦白任何人都无法做到。为诉说什么又不得不自我坦白。

能使我感伤的,唯独天真无邪的儿童。

坦白

一群艺术家居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不相信所谓良心,只是像古之苦行僧那样以虚无的沙漠为家。这点固然有些悲哀。然而美丽的海市蜃楼却是仅仅出现在沙漠上空的。对一切人事感到幻灭的他们对艺术则仍心往神驰。只要一提起艺术,他们眼前便出现常人所不知晓的金色梦幻。其实他们也并非不拥有幸福的瞬间。

我三十岁前爱过一个女人。一次她对我说:“对不起你夫人。”我倒未特别觉得愧对妻子。但她这句话却奇妙地沁入我的心中。我直率地想道:说不定我也对不住这个女人。至今我仍只对这个女人怀有柔情。

幻灭的艺术家

我们——或者诸君——是幸福的,因为反正古典的作者都已死去。

我对金钱淡然视之。当然是因为糊口总还没有危机。

古典的作者是幸福的,因为反正都已死去。

我对双亲尽孝。因为都已老了。

古典

艺术的鉴赏来自艺术家本身同鉴赏者的合作。可以说,鉴赏者不过是以某一作品为题来尝试他自身的创作。因而,任何时代都不失却声誉的作品必然具有足以使种种鉴赏成为可能的特色。但并不是说——正如法朗士所言——足以使鉴赏成为可能并不意味其含义带有某种暧昧性而可以随意解释。毋宁说它犹如庐山峰岭,具有堪从各个角度加以鉴赏的多样性。

对两三个朋友,纵使没说实话,也未曾说过谎言。因为他们也没有说谎。

鉴赏

人生

赵瓯北这首论诗七绝大约传达出了个中真谛。艺术总是奇妙地带有某种无可捉摸的可怕神威。如若我们一不贪财二不求名,且最后不为近乎病态的创作欲所折磨,我们恐怕就不会产生同这种可怕的艺术格斗的勇气。

即使革命复以革命,除了“入选的少数”之外,我们的生活想必也还是惨淡的。而且这“入选的少数”不外乎“傻瓜和坏蛋”。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民众

少时学语苦难圆,唯道工夫半未全。

莎士比亚也罢歌德也罢李太白也罢近松门左卫门也罢,恐怕都将消亡。然而艺术必在民众中留下种子。我在大正十二年写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68],这一信念至今仍毫不动摇。

创作经常是在冒险。归根到底,竭尽人力之后便只能听命于天。

妙在我们往往不打自招。我们的灵魂难免自然流露于作品之中。古人所谓一刀一拜[10],其意莫非在于诉说对这种无意识境界的敬畏?

且听下落的锤音节奏。只要这节奏。只要这节奏尚存,艺术便永不消亡。(昭和改元第一日)

艺术家或许总是有意识地构筑他的作品。但就作品本身来看,有一半存在于超越艺术家的神秘世界。一半?说大半也未尝不可。

创作

我固然失败了。但造我之物必然造出别人来。一棵松的枯萎实在不足挂齿。只有存在广袤的大地,便有无数种子孕育其中。(同上)

十七世纪的法兰西富有尊王精神,致使这样的逸闻流传下来。但二十世纪的日本在富有尊王精神这点上似乎并不亚于当时的法兰西——委实喜幸之至[9]

某夜随感

十七世纪法国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勃艮第公爵向舒瓦西神父问道:查理六世疯了,如何说才能委婉道出这个意思呢?神父当即回答:“若是我,就直接说查理六世疯了。”舒瓦西神父将这句答话列入一生冒险之中并久久为之得意。

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昭和改元第二日)

尊王

大正十二年(1923)——昭和二年(1927)

每次翻阅史书,我都不由想起游就馆[8]。幽暗之中,“过去”之廊里陈列着种种正义。形似青龙刀者大概是儒教之正义,仿佛骑士长枪者想必是基督教之正义。此处粗大的棍棒当是社会主义者之正义;彼处带鞘的长剑应为国家主义者之正义。目睹这一件件武器,我屡屡想象一场场征战,感到一阵阵心悸。但不知幸与不幸,记忆中我从未想有过拿一件自身武器的欲望。

[1] 日本近代诗人正冈子规(1867—1902)所作。

武器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武将的武艺。正义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煽动家的雄辩。武后不顾人天共怨,冷然蹂躏正义。但遭遇李敬业之乱而读得骆宾王檄文时仍不免为之失色。“一抔土未干,六尺孤安在”——如此名句只有遇得天生的demagogue(煽动家)方能脱口而出。

[2] 布莱士·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原句为“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低的,地面一切将为之一变”。

日本工人仅仅因为生为日本人,便被勒令撤离巴拿马,显然有违正义。如美利坚报纸所说,乃“正义之逆贼”。可是,支那工人也仅仅由于生为支那人便被逐出千住[7],此亦有违正义。如日本报纸所说——即使报纸不说——两千年来日本始终是“正义的朋友”。看来,正义还从不曾同日本的利害关系相矛盾。

[3] 山本实彦创办,由改造社刊行的综合刊物(1919—1955)。

正义类似武器。只要出钱,武器即可为敌方又可为我方所收买。而正义也是如此,只要振振有词,即为敌方又为我方所拥有。“正义之逆贼”一词古来便如炮弹一般飞来飞去。至于哪一方是真正的“正义之逆贼”,极少黑白分明,除非为其辞令所蛊惑。

[4] 伊曼纽·史威登堡(1688—1772),瑞典灵异大师,被誉为“西欧历史上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人物”。

武器

[5] 雅各布·伯麦(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后理性运动中最有影响的领袖之一。

因之,军人引以为自豪的,必同小儿的玩具相似无疑。用绯色皮条穿起的铠甲和铲形头盔并不适合于大人的雅趣。勋章在我看来也委实不可思议。军人何以能在未醉酒的情况下挂起勋章招摇过市呢?

[6] 日本1918年发生“米骚动”后由警察组织的自卫组织。

军人近乎小儿,喜欢摆出英雄架势,喜欢所谓光荣,这点早已无需赘述。崇尚机械式训练,注重动物式勇气,此乃唯独小学才可见到的现象。至于视杀戮如儿戏更与小儿毫无不同。尤其相似的是,只要军号军歌一响,便欣然冲杀而竟不问为何而战。

[7] 东京地名,当时的工业地带。

小儿

[8] 东京千代田区靖国神社内的战争博物馆,建于1882年。

亦不仅仅限于自由意志和宿命,对于神灵与恶魔、美丽与丑陋、勇敢与怯懦、理性与信仰等所有天平的两端都应取如此态度。中庸在英语中为good sense。据我所信,除非具有good sense,否则就无以得到任何幸福。即使得到,也只能是炎夏拥炭火寒冬挥团扇那种虚张声势的幸福。

[9] 应视为反语。

我想这样回答:应该半信自由意志半信宿命。或应半疑自由意志半疑宿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通过我们背负的宿命而娶了我们的妻;同时又因我们拥有的自由意志而未必一一按妻的吩咐为其买来披风及和服带,不是吗?

[10] 或曰一刀三拜。喻雕刻佛像时的虔诚。

总之,若相信宿命,罪恶便不复存在,惩罚也失去意义,我们对罪人的态度也因之宽大起来。而若相信自由意志,则产生责任观念而免使良心麻痹,我们对自身的态度必因此变得严肃。那么,应何去何从呢?

[11] 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学家、文学家。

自由意志与宿命

[12] 普罗斯佩·梅里美(1803—1870),法国现实主义作家、中短篇小说大师、剧作家、历史学家。

那一来,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就不是史威登堡[4]也不是伯麦[5],而是我们文明之民。并且,我们的信念也同三越[6]的彩色陈列窗毫无二致。支配我们信念的经常是难以捕捉的流行,或是近似神意的好恶。实际上,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猿猴这一想法未尝没给我们以些许安慰。

[13] 作者在上海旅行时的友人。

自不待言,更深入复杂的问题简直完全立足于信念之上。我们对理性置若罔闻,而仅仅对超越理性的某物洗耳恭听。对于某物我只能称之为“某物”,连名称都无从觅得。若勉强命名,只能采用诸如蔷薇、鱼虾、蜡烛等象征手法。纵然称为我们的帽子亦可。我们像不戴鸟翎帽而戴软帽和礼帽一样相信祖先是猿猴、相信幽灵的子虚乌有、相信地球是圆的。不相信的人想一想日本欢迎爱因斯坦博士或欢迎其相对论的情形好了。那是神秘主义的庆典,是匪夷所思的庄严仪式。至于为何而狂热,就连“改造”[3]社主人山本氏亦浑然不知。

[14] 日本1918年发生“米骚动”后由警察组织的自卫组织。

下面试举一例:今人无一人像古人那样相信真有幽灵。可是见过幽灵的说法至今绵延不绝。为什么相信那样的说法呢?因为看见幽灵者为迷信所俘虏。何以为迷信所俘虏呢?因为见过幽灵。今人这种论法当然不外乎循环论法。

[15]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提倡实用主义哲学、功能心理学。

亦不限于进化论。即使地球是圆的这点,真正知晓的人也是少数。大多数人无非人云亦云笃信而已。若追问何以是圆的,则上愚自总理大臣下愚至低薪一族,无不浑浑噩噩。

[16] 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文学大师,以《格列佛游记》等作品闻名于世,晚年精神失常。

古人相信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即相信创世纪;今人甚至中学生都相信是猿猴,即相信达尔文著作。亦即,在相信书籍方面今人古人并无区别。上古之人至少曾目睹创世纪,而今人除少数专家外根本没有读过达尔文著作却恬然相信其说。较之以耶和华哈气的泥土即以亚当为祖先,以猿猴为祖先作为信念并不更光彩夺目。然而今人无不深信不疑。

[17] 《万叶集·卷二》,有间皇子作。

神秘主义并不因文明而衰退,莫如说文明给予神秘主义以长足进步。

[18]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1798—1837),意大利诗人、哲学家,终生多病,悲观厌世。

神秘主义

[19] 释迦牟尼身为王子时的名字。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20] 指耶稣·基督。在约旦河受洗之后在旷野中断食四十天。

尤其不要使我成为英雄而勇敢善战。时下我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如与恶龙搏斗一样,我正在为同梦的对峙而苦恼不堪。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这无能无力的我一生平安。

[21] 悉达多出家时陪他行至苦行林的车夫的名字。

不要让我愚昧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

[22] 准确说法应为释迦牟尼佛。

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亦对我秋波频传。

[23] 日本十四世纪时的著名随笔集,吉田兼好著。见第五十三段。

不要使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让我富得熊掌食厌。

[24] 1921年日本女歌手白莲私奔事件。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敬祈满足我的心愿:

[25] 1923年日本作家有岛武郎殉情事件。

侏儒的祈祷

[26] 1922年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离婚事件。

如古希腊人所说,决定我们行为的无非好恶而已。我们必须从人生之泉中汲取至味。不是么,就连耶稣都说“勿像法利赛之徒那样终日面带忧伤”。所谓贤人,归根结蒂就是能使荆棘丛生之路也绽开玫瑰花之人。

[27] 雷米·德·古尔蒙(1858—1915),法国作家、评论家。

那么,我们为何在隆冬之日遇见即将溺水的儿童而主动跳入水中呢?因为以救人为快。那么,使得我们摈除入水之不快而选择救助儿童之快的尺度是什么呢?乃是更大的快。但肉体的快与不快与精神的快与不快所依据的应当不是同一尺度。其实这两种快与不快并非完全不相容,毋宁说相互融为一体。正如咸水和淡水。未受过精神教养的京阪地区的绅士诸君在啜罢水鱼汤之后复以鳗鱼下饭实际上不也感到无上之快么?而且冬泳也显示出肉体之快是可以依存于冷水与寒气的。若对此仍有怀疑,不妨想一下性变态被虐狂。那种可诅咒的被虐性变态性欲便是在这种看上去异乎寻常的肉体快与不快之中加入了常规倾向。据我所信,或以立柱苦行为乐或视火中殉教如归的基督教圣贤便似乎大多带有受虐心理。

[28] 日本江户末期农村复兴倡导者(1787—1856),通称金次郎。

我像喜欢古酒一样喜欢古希腊之快乐学说。决定我们行为的既非善亦非恶,而仅仅是我们的好恶,或曰我们的快与不快。我只能如此认为。

[29] 指宝生犀星(1889—1962),日本作家。

好恶

[30] 英国人,曾同美国的圣佳夫人一起从事节育运动。

如同所有趣味,良心也拥有近乎病态的嗜好者。其中十之八九若非聪明的贵族即乃睿智的富豪。

[31]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诗人,名句有“青蛙入水古池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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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日本作家菊池宽(1888—1948)“启吉系列小说”里的主人公。

良心也许制造道德。而道德至今仍未造出良心的“良”字。

[33] 日本江户前期的儒学家、教育家(1630—1714),本名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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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德语。

良心乃严肃的趣味。

[35] 布朗基(1805—1881),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一生有四十年在狱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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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1800年拿破仑结束对奥战争的一场大战。

而我们的喜剧则在于在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者之后终于获取了良心——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或由于年少。

[37] 日本小说家、资深编辑(1894—1966)。

由于年少,或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我们在获取良心之前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这是我们的悲剧。

[38] 十五六世纪德国浮士德传说中的恶魔名字,多次出现在歌德的诗剧《浮士德》等许多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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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乔治·莫尔(1852—1933),英国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发表了一系列诗、剧、评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过独特的影响。1872—1882年曾在巴黎学画十年。

一国民众,九成以上为无良心者。

[40] 王大错撰。考证戏曲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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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国木田独步真正获得作家地位是在34岁出版《独步集》之后。

良心并非如我辈的胡须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即使为了获取良心,我们也须进行若干训练。

[42] 出自《孔丛子》:“孔子曰:可哉。古之听讼者,恶其罪而不恶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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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日本小说家(1888—1983),原名山内英夫,有岛武郎的弟弟。

道德经常身着古装出场。

[44] 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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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江户中期画家尾形光琳成就的画风及继承此画风的流派。

不妨说,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则又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是介于强弱之间者。

[46] 阿尔科克(1809—1897),英国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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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战国策·齐策》:“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远。”

支配我们的道德是被资本主义毒化了的封建时代的道德。除受害以外,我们几乎没得到任何好处。

[48] 日本国神之一,形象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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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十四世纪初,马可波罗在《东方见闻录》中称日本为“黄金之岛”。

肆意违反道德者乃经济意识匮乏之人;一味屈从道德者乃懦夫或懒汉。

[50] 吉田兼好(1283?~1350?)的随笔集。有日本第一随笔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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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翰斯克伯爵夫人,原为俄罗斯、乌克兰地区大地主之妻。1850年同巴尔扎克结婚,婚后三个月巴尔扎克去世。

道德赐予的恩惠是时间与力气的节省,而带来的损害则是良心的彻底麻痹。

[52] 指1923年9月1日发生的关东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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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意大利政治家Machiavel(马基雅弗利)的思想,肯定政治权术,主张为国家利益而摈除一切道德约束。

道德是权宜的别名,大约如“左侧通行”之类。

[54] 高山樗牛(1871—1902),日本评论家、作家。

修身

[55] 莫泊桑的小说。

这就是说,两千余年的历史并不取决于一个克娄巴特拉的鼻形如何,而更取决于所在皆是的我们的愚昧,取决于应该嗤之以鼻而又道貌岸然的我们的愚昧。

[56] 意思分别为“意气风发”、“高级无业游民”、“凶相毕露”、“凡庸”,均为夏目漱石所创。

我们这种自我欺骗并不仅仅限于恋爱。总的说来,我们都在随心所欲——尽管程度略有不同——涂改事实真相。纵然牙科医院的招牌也是如此:我们眼睛看到的,较之招牌本身,更是急欲打出招牌的欲念以至我们的牙痛,不是吗?当然我们的牙痛与世界历史无关。但这种自我欺瞒是千篇一律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无论想知道民心的政治家,还是想知道敌情的军人,抑或想知道经济形势的实业家。我毫不否认对此予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时也承认统领诸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但,大凡热情都容易忘记理性。“偶然”可谓天意。这样一来,我们的自我欺骗便很可能成为足以左右世界历史的永久力量。

[57] 日本小说家,芥川好友(1892—1952)。

安东尼也不例外。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弯的,他势必佯装未见。在不得不正视时也难免寻找其他长处以弥补其短。所谓其他长处便是:天下再没有如我们恋人这样集无数长处于一身的女性。安东尼也必定和我们同样,从克娄巴特拉的眼睛和嘴唇中寻求弥补。何况又有“她的心”!其实我们所爱的女性古往今来无不有一颗完美——完美得无以复加——的心。不仅如此,她们的服装、她们的财产或者她们的社会地位等等也都可以成为长处。更有甚者,甚至以前被某某名士爱过的事实以至传闻都可列为其长处之一。况且,那克娄巴特拉不又是极尽奢华的充满神秘感的埃及最后女王吗?香烟缭绕,珠光宝气,倘再手弄荷花,约略弯曲的鼻子根本不至于为人目睹。何况安东尼的眼睛!

[58] 日本小说家(1891—1962)。

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弯的,世界历史或许为之一变——此乃帕斯卡[2]有名的警句。然而恋人们极少看清真相。不,莫如说我们的自我欺骗一旦陷入热恋便将演示得淋漓尽致。

[59] 日本江户中期画家,别号九霞山樵等(1723—1766)。

[60] 荻生徂徕(1666—1728),日本儒学大家,著有《论语征》等。

当有一星,发光予吾?[1]但星辰的流转正如人世的沧桑,未必尽是赏心乐事。

[61]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

细砂无数,星辰无数,

[62] 法语,意思是“天真”,作为伏尔泰的作品名译为《天真论》,也是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

较之宇宙之大,太阳也不外乎一点磷火,何况我们地球!然而,遥远的宇宙终极和银河之畔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同我们这泥团上的并无二致。生死依照惯性运动定律循环不息。每念及此,不由对天上散在的无数星斗多少寄予同情。那闪烁的星光仿佛在表达与我们同样的感情。诗人已率先就此引吭高歌,赞美永恒的真理:

[63] 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加里巴游记》“马国”中出现的酷似人的狡猾动物。

据天文学家的说法,海格力斯星群发出的光抵达我们地球需三万六千年之久。可是海格力斯星群也不可能永远发光不止,迟早将如冷灰失去美丽的光芒。而死总是孕育着生。失去光芒的海格力斯星群也是如此,它在茫茫宇宙中徘徊时间里,只要遇到合适机会,便有可能化为一团星云,不断分娩出新的星体。

[64] 日本小说家、诗人岛崎藤村(1872—1943)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

古人一语中的:太阳光下无新事。但无新事并不仅仅是在太阳光下。

[65] 宾可夫(1860—1934),海军军官,后活跃于民众文学。

[66] 菲利普·梅因朗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著有《解脱的哲学》。赞美自杀,本人也自杀而亡。

“侏儒警语”未必传达我的思想,但可以从中不时窥见我思想变化的轨迹,仅此而已。较之一根草,或许一条藤蔓能伸出更多的分支。

[67] 收录了四十八则富有启示性的日本谚语,如“狗跑正遇当头棒”等。

[68] 出现在1923年作者在《中央公编》上发表的《妄问妄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