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卢丹的恶魔 > 第四章

第四章

接到米尼翁教士的邀请后,巴雷大喜,没过几天,他从吉洛恩市领着一大群他所在教区的狂热教民到达了卢丹。令他非常憎恶的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卢丹的驱魔行动居然是关起门来在修道院内搞的。把光罩在一蒲式耳的容器里,亏他们想得出来!干吗不把容器拿掉,让公众有机会受到教诲?于是,乌尔苏拉修会的大门被打开了,暴民们一拥而入。在教堂内,经过三次尝试,巴雷成功地使院长嬷嬷抽搐起来。让娜“毫无感觉与理智地”在地上打起了滚。观众们大喜,尤其是当她露出两条大腿的时候。终于,经过许多的“扭曲、恼怒、嚎叫、咬牙切齿后(其中口腔里面两颗牙都被咬断了)”,魔鬼遵命离去,附魔者安静了下来。女院长精疲力竭了,而巴雷则从自己的额头上抹去汗水。现在该轮到米尼翁教士在克莱尔·德·萨泽莉身上、厄塞布神父在那个庶务修女身上、朗吉先生在自称“道成肉身”的加布里埃尔修女身上驱魔了。

朗吉之后,附近的吉洛恩市圣雅克教堂的本堂神父巴雷先生,也很快加盟了驱魔团队。他是另一种风格的神父,属于消极派的基督徒,相信魔鬼比上帝更加真实有趣。其实,巴雷先生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偶蹄(26)的痕迹;在人类生活中所有奇异的、灾难性的,以及过于欢乐的事件中,他都能认出撒但所做的手脚。与彼列(27)或别西卜大战一场,对他来说是最大的享受。就是这个人,一直在编造着魔鬼的存在,同时又忙着驱魔。在他的努力之下,吉洛恩市遍布着胡言乱语的女孩和附魔的奶牛;就因为某个巫师的邪恶符咒,该市的丈夫们都不能与他们的老婆亲热了。在他的教区,没有一个人会抱怨说生活枯燥无味,因为本堂神父与魔鬼纠缠不休,生活焉能有一刻是沉闷的?

这场驱魔表演,直到夜色降临时才告一段落。观众们成群结队地走进了秋日的黄昏中。大家都认为,自从那些巡回演出的杂技演员(尤其是那两个侏儒和那只会表演的狗熊)离开之后,可怜的卢丹老城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演,而且表演完全免费。

与此同时,驱魔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以至于经过长达数月与恶魔的英勇搏斗之后,米尼翁教士不得不寻求增援。第一个响应召唤的是皮埃尔·朗吉,他是韦尼耶市(25)的本堂神父,他因甘做主教的密探和特务,而在教区内既享有极大的影响力,也极其不受欢迎。朗吉加入驱魔行动,使米尼翁教士吃下了定心丸,可见高层对他的行为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修女附魔一事,已得到官方的正式认定。

两天之后,即1632年10月8日,巴雷取得了他第一个重要的胜利,找到了阿斯摩太(28)躲藏的位置,它是寄居在女院长体内的七个魔鬼中的一员。通过附魔者的口,阿斯摩太透露,他盘踞在女院长的下腹。于是,巴雷与这魔鬼争斗了足足超过两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地,巴雷念出响亮的拉丁文驱魔词:“最不洁的鬼魂、妖怪、群魔,我要驱逐你,将你每一次的进攻化为乌有,因我依凭的,乃是我主耶稣基督的名号!我要把你连根拔掉!快给我从上帝的这个造物中滚出来!”

教区长本人呢,面对这些流言蜚语,他只不过是耸了耸肩。毕竟,他甚至还从未正眼瞧过女院长和她那些发狂的姊妹。这些错乱的妇人说他的坏话,其实不过是她们的痼疾在作祟——她们只是太过阴郁苦闷了,又有一点“慕男狂”。这些可怜的女人不能与男人亲近,故此难免会做些春梦。米尼翁教士听到教区长的这些言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胜利者。

然后,他洒下几滴圣水,抚摸附魔者的头顶,抚摸圣衣和每日祈祷书,并抚摸了教堂内的圣物,行了祝福礼。“你这古蛇,凭着生死之判官、造物者、造世界者即上帝的名义——上帝有神力,将逐你到地狱中去——我命你出来,远离这上帝的仆人。她要回到教堂的怀抱,而你,带着你的恐惧和你的暴怒,赶紧溜走吧!”

过了一段时间,谣言传开了,说女修道院里闹鬼;很快众人都知道了,善良的修女们被魔鬼缠身,而魔鬼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鬼怪一般的格兰第先生身上。可以想象,新教徒们听说此事,都大喜过望。一位天主教的神父与撒但结盟,使一整个乌尔苏拉修会都放荡堕落了,此事几乎足以抚慰他们因拉罗歇尔陷落而沮丧的心灵。

然而,阿斯摩太没有走,它不过是笑了笑,说了几句渎神的玩笑话。换了别人,或者就承认失败了,但这不是巴雷先生的风格。他命令将女院长关进地牢,命人立刻去找药剂师。于是,亚当先生来了,随身带着他这个职业最传统的象征物:一个巨大的黄铜注射器——像是莫里哀式的闹剧中的道具,却是十七世纪医学的实际用具。在他面前,摆放了一夸脱的圣水,亚当先生将圣水注进注射器,尔后向女院长的床铺走去。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阿斯摩太大发脾气——可惜反对无效,因女院长的四肢都被捆缚了。强壮的手臂则压住了她蠕动的身体,凭着行医多年的技巧,亚当先生向女院长实施了神奇的灌肠术。两分钟之后,阿斯摩太终于溜之大吉。

米尼翁的下一步动作,是拜访加尔默罗修会。他需要一位高明的驱魔人。不知可敬的神父们是否有可推荐的人选。岂料院长甚是热情,一下子推荐了三位驱魔人,即厄塞布·德·圣米歇尔神父、皮埃尔·托马斯·德·圣查尔斯神父和安托南·德·拉查里特神父。他们与米尼翁立即着手工作,而且很快取得成效,几天之内,除了两三位年长的修女之外,再无其他人受到过“教区长的夜间拜访”了。

多年之后,让娜在自己的自传中写道,在附魔的最初一段时间,她头脑十分混乱,以至于完全记不住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陈述或许是真实的,也可能不是。有许多事情,我们宁愿选择遗忘,也要尽力去抑制对它们的回忆。然而实际上,它们始终活灵活现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比如亚当先生的注射器……

告解室是米尼翁教士的情报站,他听说了这一切:脑子里的梦魇、宿舍里的鬼怪、阁楼上的恶作剧。了解到这一切,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很明显,这是上帝在点拨他呀。他现在领悟到,将所有这些事综合起来,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需要好好利用。为达此目的,他谴责那些恶作剧者,但命令她们不得将这些恶作剧告诉别人;他又告诉那些被恶作剧所折磨的人,她们所以为的鬼怪,更有可能是魔鬼,这在受害者心中造成了新的恐惧;他又明确告诉女院长和她的两位姊妹,她们夜间在幻觉中所见之人其实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很明显,他是撒但的使者。随后,他与教区长的敌人中最有权势的四五个人一起,前往特兰坎先生位于皮达尔当的乡间别墅——离市镇有一里格的距离。在那里,在组织起来的“军事委员会”面前,米尼翁教士描述了修道院发生的事情,并说明了如何利用这些事来摆平格兰第。众人进行了讨论,制定了行动计划,计划中将充分利用种种秘密武器,比如心理战和灵异情报。于是,阴谋者们情绪激昂地开始分头准备了。这一次,他们感到,格兰第将成为他们刀俎下的鱼肉了。

在孤绝的自我中,倒是有许多方法可以让人逃遁至一种弱智、幼虫的状态里,这种状态以“虚无”为特征。关于“虚无”这个主题,马拉美的许多诗歌多有涉及。“可你的长发是一条温馨的小河,那里,沉溺着我的灵魂,没有战栗来滋扰它,蔓延着你不认识的虚无!”(29)可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彻底的“虚无”还不够,他们需要的“虚无”还带着否定的特征,被命名为“不存在”,这“不存在”是发臭的、丑陋的,就像波德莱尔的诗中所言:“某夜,我躺在一个犹太丑女身旁,就像一具尸体靠紧另一具尸体。”(30)

前面我们提到过,修女和寄宿生们生活的那座大房子素有闹鬼的名声。因此,老教士刚一死去,就有人看见形如白床单的形象,在宿舍区内游荡,使得住在房子里的人都大为惊恐——这原是意料之中的。在这床单鬼初次显身之后,所有的门都被人锁得很紧;但这鬼怪要么是从管道或窗户溜进了宿舍,要么是他们的“第五纵队”(24)偷偷给开了门。鬼怪在床上把衣服撕扯下来,还以冰冷的手指触摸人们的面庞。而在头顶的阁楼上,人们还听到呻吟声和椅子的响声。孩子们尖叫起来;修女们在身上画十字,吁请圣约瑟显圣。可是并无效果,只过了几个平静的夜晚,那些鬼怪又回来了。学校和修道院因此陷入了恐慌。

这确乎是对“虚无”的体验,但却带着憎恨。某些人发现,正是这种带着憎恨的“虚无”感,对于他们来说才是体验成为他者的最令人愉悦的方式。对让娜·德·艾格丽斯而言,天生的自负、遭遇令人沮丧的环境所产生的压力,恰与她自我超越的渴望有相等的强度。在后来的岁月中,她假称努力(甚至真的努力了)达到更高的自我超越,以过真正的精神生活。但在她修女生涯中目前这个阶段里,唯一的逃遁之路,却是堕入性欲之中。她有意地开始沉迷于想象,与她的暗夜情郎卿卿我我,这个情郎令人心热,是臭名昭著的格兰第先生——虽然他本人还浑然不晓。时间一久,原本有意和偶然的沉迷变化为一种不可抵抗的上瘾状态,上瘾变成习惯,习惯使她的性幻想变成极其迫切的需求,于是,这位暗夜情郎变成一种自动的存在,她的意志完全不能控制。原本她是这想象的主人,现在,她却成了这想象的奴隶。奴役是令人蒙羞的;然而,清醒地意识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虽无疑令人沮丧,却能有效地使人达到自我超越——而超越正是所有人渴望的。让娜修女曾努力想要挣脱被色情想象所奴役的境遇,但她获得的唯一的自由,却是成为那个她所憎恶的自我。没有办法处理这种困境,她唯有再一次深陷情欲之瘾,那无法挣脱的地牢之中。

接下来的一件事,在围绕格兰第的冗长争斗中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它最终导致了教区长的覆灭,但这事原本不过是一个愚蠢的恶作剧。这简单的恶作剧是由一帮年轻的修女和较为年长的学生们共同设计的,他们在万圣节前夜,假装成鬼怪幽灵,目的是为了吓唬小屁孩和那些既虔诚又单纯的学生。

而现在,历经数月的内心挣扎,她落在了恶名昭彰的巴雷先生手中。向下的自我超越的幻想,如今变为一个残忍的事实:巴雷真的不把她当人看,而是视为某种奇怪的动物,展示给乌合之众们观赏,好像她是一个耍把戏的猿猴,或视她为较低等的人类,只适合被人吼叫、摆布,在反复的言语引诱下精神发作,最后屈服于被人强行灌肠的凌辱之中——这本是违背她残存的意志和羞耻心的。巴雷羞辱她,或多或少等同于在公共场合强奸她。

每每在早晨,女院长就将她梦中的经历复述给她的姊妹们听。女院长叙述的时候,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有一次,另外有两个年轻的女士略微提了几句,说她们也曾幻见某位纠缠不休的神父,并幻听到一个声音,在她们耳边低声说些最下流的话。这两位女士,一个是克莱尔·德·萨泽莉,她是黎塞留主教的堂姊妹;另一个也叫克莱尔,是一名庶务修女(23)

那个曾经名为让娜·德·艾格丽斯的修女,亦即卢丹市乌尔苏拉修会的女院长,自此消失了,这消失不是马拉美式的“虚无”,而是波德莱尔式的“虚无”——带着憎恨与复仇之心。她大可模仿使徒保罗的语言自我点评:“我活着,然而活着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她肮脏,屈辱,只是在生理上寄居于我的身体。”(31)在驱魔仪式中,她不再是一个主体,而变为一个非常敏感的客体。这很可怕,但同时也很奇妙。好比一个人一边受凌辱,一边却在启示世人;单纯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也可以说是一边受辱,一边狂喜。这是一种独特的角度:一个人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令人憎恶的、再熟悉不过的自我。

在莫索特教士死后,让娜数次梦到这老家伙从炼狱中跑回来,恳求他的忏悔者们为他祈祷。可是,当他哀伤地说话时,一切都变了,“现在,她面前的人不再是她过去的告解神父,他的面庞、外貌变成了格兰第的模样。同时,他的言行举止也一起变了,他向她说起奸情,不停爱抚她,淫荡而无礼。他压在她身上,索取她无权处置的贞节,这贞节在她当初起誓时,早已许诺给那神圣的新郎(22)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阶段让娜修女并无强烈的附魔感觉。米尼翁和巴雷却说,她一身都是魔鬼,而被他们的驱魔仪式搞得疯癫的让娜本人,在胡言乱语中也这般说。其实,她仍然没有感到自己被七个魔鬼缠身(阿斯摩太被驱逐之后只剩下六个了),而他们说魔鬼们就寄居在她那侏儒一般的身体内。后来她是这么分析当时的情况的:

与此同时,在女院长的心中,对格兰第的憎恨并未终止,但这并没有抵消她对格兰第的迷恋。在她的白日梦与睡梦中,那位想象的英雄依然挥之不去;不过现在,他不再是那个令人甘愿于夜色中为他敞开窗户的白马王子,而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梦魇,兴冲冲地对受害者施以凌辱(这凌辱虽然不讨喜,但却带给她无法压抑的快感)。

“那时,我并不相信在不经人同意,或者不与人立约的情况下,魔鬼会附在人身上;但我错了,因为最纯洁的人,甚至是最圣洁的人,都有可能附魔。我本人自然不能算是纯洁者,因我成千上万次把自己交给魔鬼,犯了罪,并持续抵抗主的恩荣……这些魔鬼,潜入我的思想和性格,通过发现我身上邪恶的性情,它们将我变成如它们一样的存在……通常,魔鬼们的所作所为,符合我心底的感觉。它们的手段如此巧妙,以至于我本人一点都不相信我身上居然住着魔鬼。当别人怀疑我附魔之时,我深感受辱,当别人当面说我附魔之时,我感到极大的愤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憎恨之情。”

米尼翁教士长相丑陋,天生跛腿,既无魅力,又乏天赋。他自然总是嫉妒教区长不俗的外貌、机智和轻易的成功。除了这些通常的、早就有的厌恶之外,在这么多年中,还有其他一些更具体的理由让米尼翁厌恶格兰第,比如格兰第好讽刺人,且引诱了米尼翁的表妹菲丽璞·特兰坎,最近,他们更是因圣克鲁瓦教堂与圣皮埃尔教区的一块争议地产而发生了争吵。不顾同伴们的反对,米尼翁将争议提交到法庭,而结果正如他的同伴们预言的一样,他败诉了。当女院长召唤他到女修会的会客厅时,他正因这羞辱而苦恼不已。两人详谈了灵修的话题,特别谈论了教区长的可耻举止,然后,女院长邀请他做修女们的忏悔神父。米尼翁立刻同意。于是,在反对格兰第的队伍中,加入了一个新的盟友,至于这支队伍究竟是如何构成的,米尼翁其实还不清楚。但是,像一位出色的将军一样,他时刻准备好抓住每一个机会,能让自己有所表现。

也就是说,这个对格兰第先生情难自禁的人,这个被巴雷先生视如实验动物的人,她自己在驱魔仪式之外,在清醒的时间中,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正常。她依然视自己为一个有着普通感觉的妇人,只是不幸加入了修会,而原本她是应该嫁人生子的。那身受羞辱、满是淫荡幻觉的狂喜便是降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一次私下面对面复仇的希望,就此破灭了。但让娜至少还可以做一件事情:她和她领导下的修会要与格兰第的那些公开的敌人们联系起来。她马不停蹄地邀请本地对格兰第最有理由表示憎恨的教士们过来。

至于巴雷先生和其他几名驱魔人的心理状态,我们没有第一手资料。他们没有留下自传,也没有留下信件。大约两年之后,绪兰神父拜访当地时,这场冗长的精神狂欢中那些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无人关注了。幸运的是,绪兰虽然内向,但自我剖白一向开诚布公,他是一个天生的分享者,其忏悔的热情充分弥补了他那些同工们的沉默寡言。在描述自己早期在卢丹、后来在波尔多的生活时,绪兰抱怨说,他几乎不停地受到肉欲的诱惑。而一名驱魔人,身处到处是附魔修女的修道院中,其遇到的诱惑可想而知。这群妇人歇斯底里,长期处于性亢奋状态,而他正是那受到特许的男性,尽可傲慢和残暴地统治她们。他羞愧地说,在女修会中履职时,自己深陷在狂喜的堕落之中,这不过强调了驱魔人身为男性所取得的征服感。她们的屈服加强了他身为主子的感觉。当暴怒无法控制时,他是清醒而强壮的;在兽性横行之时,他是唯一的人类;在魔鬼当道之时,他是上帝的代表。作为上帝的代表,对这些低一等级的造物,他有权为所欲为,让她们表演游戏,命她们当众抽搐,粗暴地驱使她们好像驱使一群固执的母猪或小母牛,或者开出灌肠剂的药方,或者施以鞭笞。在她们较为清醒的时刻,这些附魔人便会向主子汇报,带着何等下流的快乐啊,竟将她们人性中最为基本的那些(教义)完全踩在脚下!她们坦白自己心中最不可告人的事实,描述自她们那潜意识的泥潭中冒出来的最骇人听闻的幻想。

但当玛德琳·德·布鲁来修会看她的小外甥女(她住在寄宿学校中)时,让娜与她有了近距离的一次私人接触。一走进会客厅,玛德琳就发现,坐在格栅对面的人,正是女院长本人。玛德琳表达了礼貌的问候,孰料女院长却报以一阵狗血喷头的怒骂,而且一句比一句更加尖刻刺耳。“婊子!娼妓!勾引神父!你犯下了最大的渎神罪!”透过铁栏杆,女院长向她的对手大吐唾沫,害得玛德琳转身跑掉了。

驱魔人和被认定为附魔的修女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在如下的一段叙述中得到了很好的描写,此段文字节录自当时有关奥克松市(32)乌尔苏拉女修会附魔事件的材料,此次附魔事件发生在1658年,持续至1661年。

毫无疑问,要想表达这种憎恨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教区长身在世俗世界,而这世俗世界是一个隐居的修女不可涉足的。她不能走到他的地方,而他则不愿走到她的地方。

“修女们、神父们都承认,通过驱魔,神父们治好了她们的脱肠病,他们也在一会儿工夫内治愈了魔鬼在她们子宫内造成的裂伤;他们还撵走了那些巫鬼——它们将其覆盖着包皮的阳具放在她们的子宫中,好似尖锐的小蜡烛;然后它们还要将一大堆尿布覆盖着她们,并以其他手术器具羞辱她们;不管是跟肠道有关的,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这些巫鬼是从来不在意是否清洁的。她们还宣称,神父们治好了她们的疝气、胃痛、头疼,只要她们忏悔,他们还能治好乳房硬化;通过驱魔,他们能帮助她们止血;而通过灌入她们口中的圣水,他们消除了她们腹部的隆肿,这隆肿是因为她们与恶魔、污鬼交媾造成的。

女院长先前还处于兴奋的高峰,这下可就一头扎进了失望之中,她既感到忧伤,同时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而当她反复咀嚼自己的失败时,在她心中又升起了一股冷酷、持久的仇恨与恶意。

“其中三名修女直截了当地宣称,她们与魔鬼交媾了,贞节遂如花凋落。另外五人落在污鬼、术士和魔鬼的手上,虽然她们羞于启齿,但实际上她们也承受了相同的遭际,与前面三位并无分别。驱魔人证明了如上陈述的真实性。”(33)

孰料格兰第的答复,却是一次礼貌的拒绝。不仅是因为他自觉配不上如此高的荣誉,而且也因为作为教区神父,他实在太过忙碌了。

何等坦然的道德败坏啊!何等亲密的外科手术啊!下流话像客观物体一样无所谓道德与否;生理的灾难等同于精神与智识的历练。就像一场浓稠恶臭的大雾,沉重的性欲覆盖了一切,其浓厚的程度都需要用剪刀来剪开了,而且,它是无所不在、无可逃避的。根据勃艮第高等法院的指令,医生们拜访了那些修女,却没有发现附魔的证据,倒是有许多的证据表明她们患了一种疯病,此疯病被神父们命名为“慕男狂”。这种疾病的症状是“发烧,同时伴随一种不能抑制的性欲望”,对于患了此病的年轻修女来说,她们“除了性之外,再不能思想或谈论其他事情”。

除了拼写之外(这一直是让娜的最大弱项),这封信写得倒是令人称道。信重新誊写之后,女院长又看了一遍,她看不出来他怎么可能拒绝如此真挚虔诚的溢美之辞。

在一个附魔修女们集聚的修会,氛围就是如此;与她们接触的神父们,两者之间的亲密关系就像是妇科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关系、驯兽师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备受崇拜的精神医师与饶舌的神经症患者之间的关系的混合。在这种亲密关系中,官方指定的神父们与修女们日日夜夜在一处,度过了许多时光。对于奥克松市的驱魔人来说,所受的诱惑太大了,很有理由相信,他们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勾引了那些修女,而原本他们应该向她们负责的。

在老家伙被妥当下葬之后,她立刻给格兰第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她描述了修道院因莫索特逝世所承受的那不可挽回的损失,接着强调她本人以及她的姊妹们需要精神上的指导。她们需要一位与那令人尊敬的死者一样聪明与圣洁的新导师。最后,她发出邀请,请格兰第接替莫索特教士,来做她们的导师。

不过,在对付让娜和卢丹市其他歇斯底里者的过程中,神父们、僧侣们倒没有受到类似的指责。绪兰可以作证,诱惑确实持续存在,但是他们抵挡了诱惑。长期的放荡只存在于想象中,从没有转化为肉体的行动。

听说莫索特教士死去,女院长勉为其难地表现出悲伤,可是内心深处她却是喜气洋洋的。这老东西,终于升天了,终于升天了!

驱逐阿斯摩太是值得铭记的一次胜利,而修女们当时也已经能很熟练地扮演她们附魔的角色,以至于米尼翁教士和格兰第的其他敌人认为,他们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可以采取正式行动了。于是,在当年的11月11日,皮埃尔·朗吉,这位韦尼耶市的本堂神父被派到卢丹市最高行政官德·塞里赛的办公室,在那里陈述了女修会发生的一切,并邀请“巴日”和他的司法专员路易斯·肖韦亲身前往看看究竟。他们同意了,于是当天下午,两位行政官员带着办事员,拜访了女修道院。他们受到了巴雷与米尼翁教士的接待,并来到“一个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面摆了七张小床,其中一张床上,睡的是那位庶务修女,另一张床上则躺着女院长,后者此时被几名加尔默罗修会的修士、几名修女,以及圣克鲁瓦教堂的教士马蒂兰·卢梭和外科医生曼诺利环绕着”。

第一起事件,是修女们的导师莫索特教士的亡故。此人是最值得信任的神父了,他本着良心,为新成立的修会贡献了自己的全部,可既然他的第二个孩子都要出生了,那么他的全部贡献恐怕也就好不到哪去了。那些向他忏悔的修女的事,他其实一无所知;而他的忏悔者们对他所说的话,他也一概不听。

一看见“巴日”和他的司法专员,女院长便(根据办事员当时所做的记录)“开始剧烈的骚动,发出特别的噪音,好似小猪的呼噜声,然后将自己埋在被褥中,一边磨牙,一边像那些丧失理智的人可能会做的一样,做出种种扭曲的动作。在她右手边,是一位加尔默罗修士,而在她左手边的便是米尼翁。此时,他伸出两只手指,也就是拇指和食指,放在那位女院长的嘴唇上,开始当着我们的面驱魔,并念起了咒语”。

于是,到了让娜任院长的第五年。这一年的任期刚开始,就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事件本身无关紧要,但却注定会带来巨大的恶果。

在驱魔和念咒语的过程中,让娜修女泄露出曾以两种物质为中介,与魔鬼签订了两份残忍的契约,因此才会附魔。这两种物质分别是三颗山楂刺和一束玫瑰花,后者是她在楼梯上捡到然后别在自己腰上的,“于是,她的右胳膊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颤抖,此后所有祈祷的时间里,她都被对格兰第的爱纠缠,不能自拔,除了内心感觉格兰第的形象在压迫她之外,她再也不能关注其他任何事物。”

请读者回想一下,在这段时间内,乌尔苏拉会的寄宿学校一直在向不断增多的年轻女孩们提供阅读、写作、教义问答、礼仪方面的教育。有人可能会问,深陷于性困恼之中的院长嬷嬷,她的履职情况如何?当她的歇斯底里已经开始传染到其他教师时,孩子们的反应又如何?很不巧,从传世文献中看不到对此问题的回答。我们只是知道,直到寄宿学校的事态发展到后期较坏的阶段,义愤填膺的父母们才开始将自家孩子接走,拒绝修女们的照料;在此之前,似乎女修道院的精神氛围并非那般明显的反常,尚不足以令这些父母们产生警惕。

神父以拉丁文问道:“是谁送了这些花?”女院长“一阵迟疑之后,似乎甚是勉强地回答说,于尔班。于是,那位米尼翁又问,说出他的职位。她便回答,神父。他又问,是哪个教堂的?那位修女便回答,圣彼得教堂,这最后几个词她拼得非常糟糕。

在格栅之后,女院长发现自己深受一头贪得无厌的猛兽的折磨,这猛兽,就是她的想象。在她的身体中,她将一个战栗、受伤的猎物形象与“天堂猎犬”的形象(她借用了地狱中那条猎犬的形象)混合在一处(21)。读者想来猜得到,如此一来,女院长的身体难免就垮下来了,到了1629年,让娜的精神与身体都患了病,根据罗吉耶医生和外科手术士曼努利的说法,她的“胃部好似精神错乱一般,使其消瘦之极,以至走路都相当困难”。

当这场驱魔仪式结束之后,米尼翁将“巴日”拉到一边,当着卢梭教士和肖韦先生的面,指出当前的情况似乎与路易斯·格弗里迪事件惊人相似。早在二十年前,那位出生于普罗旺斯的神父,就因通过施魔法淫乱乌尔苏拉修女而被活活烧死。

饕餮之欲和性欲不过是肉体的欲望,是人的本性与身体的结构强加于人的,这些肉欲终究有局限,因肉体实在是软弱而不能长久的。反之,精神的主动性是无穷的,因此对于意志上和想象中的罪孽,人的本性无法为其设置框范。贪财贪权之欲,与尘世中其他任何无限的事物一样,也是无穷无尽的。D.H.劳伦斯所说的“头脑中的性欲”也是如此无穷无尽,它和英雄主义的激情一样,是高贵者最后的几个弱点;它和意淫一样,是疯狂者最初的几个弱点。如不去考虑身体本身的局限性,也不考虑疲劳、厌倦,以及我们的理念和幻想中那些必要的琐碎物事给人造成的局限,那么“头脑中的性欲”这东西不管在哪种情况之下,都具有无限的特征。

既然提到了格弗里迪,那么阴谋就泄露了出来。针对教区长的新的阴谋计划,清楚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要让教区长因行巫术受审判,这样一来,即便他最终被无罪释放,也将声名扫地;而如果被判有罪,他将被送到火刑柱上。

“院长嬷嬷很烦恼,她不能更多地谈论格兰第,亦不能说出他是她所有感情的出口。”这里特别强调了“所有”两个字,似乎她对格兰第的爱恋已经超越了常人所能体验的范畴。而其他人对此也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只有她才能感受到这份爱恋中,由可怕而偏执的堕落所带来的罪恶感。教区长一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冥想本应是体悟上帝之存在的,现在却都是格兰第,或许这个既下流又迷人的形象(这形象是她围绕着格兰第这个名字想象出来的)代替了上帝的位置。她的欲望全是主观的,既无穷无尽,又愚蠢疯狂,好比飞蛾向往星星,小女生向往民谣歌手,烦躁沮丧的家庭主妇向往鲁道夫·瓦伦蒂诺(20)

—————

在他诉讼期间,卢丹市最尊贵的家族中一位已婚的妇人曾作证说,在举行完圣餐仪式后,教区长曾凝视她,而她因此“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爱意,这在她所有的伙伴中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激动”。另一位妇人在大街上遇见格兰第,居然不能自制地被一种“非凡的激情”所征服。第三位妇人,不过是当格兰第进教堂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却感到“心潮澎湃,产生如此的冲动,以至于她非常愿意就在当时当地,与格兰第同床共枕”。众所周知,所有这些妇人,都品行端正,名誉清白。此外,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家庭,有丈夫,还有在成长中的子女。而可怜的女院长呢,她无事可做,既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工作,如果她对格兰第这头“美味的禽兽”产生爱情,就更不稀奇了!

(1) 原文Schwärmerei,德语。

动物在发情期,除了伴随其单纯的生理行为(吼叫、散发出气味,甚至在特定的时间里发出红外辐射)外,还有一个精神上的衍生物,那就是坏名声:一个有乱交之名的妇人,对谣言散布范围内所有的男性,会发出长期有效的邀请函。而甚至对于最高尚的女士们来说,那些冷酷地折磨人心的猎艳高手,又何其迷人啊!在女信徒们的想象中,格兰第的猎艳可是英雄般的盛举,他宛如神话中的人物,部分是朱庇特(18),部分是萨梯(19),他的情欲虽然带着残忍,却也因此而迷人。

(2) 真福高隆汴司铎(Claudio La Colombière,S.J.,1641年—1682年),法国耶稣会神父、传教士、苦行作家。

可是,哎,她可从来没有机会让自己放荡一回。教区长没有任何职业或私人的理由来拜访她,因他不是修女们的导师。在她们所教的学生中,也没有一个是他的亲戚。而他因诉讼案和教务缠身,实在忙碌,没有空来此进行无谓的闲谈,他的情妇自然也不允许他另有新欢。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女院长始终没有机会展现她那双眸无可抗拒的魅力,对她来说,格兰第仅仅是一个名字,但却是一个有影响力的名字,这名字激起了她不可告人的幻想、乖张不羁的态度、肮脏龌龊的欲念,乃至好奇的恶魔和情欲的梦魇。

(3) 圣母往见堂,以色列隐基林的一座教堂,为纪念圣母玛利亚对施洗约翰的母亲伊利莎白的探望而建。

与补鞋匠的闺女及小特兰坎相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女人至少还能以自己年轻或守寡做借口;而那个三十五岁的老处女,体型就像五朔节的花柱,毫无容貌可言,她还能找什么样的理由?而她,现任女院长,可是二十多岁的妙龄,克莱尔·德·萨齐利姊妹还曾说过,她的面庞被头巾一挡,好比天使自白云中窥看世界呢。还有她那双明眸!所有人都羡慕她那双明眸呢,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她那讨嫌的老姑,也包括前任院长嬷嬷。想想看,要是能将格兰第拉到这客厅里来的话!她就可以透过格栅,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他,她那双眼睛将赤裸裸地向他敞开自己的灵魂。是的,赤裸裸。要知道,格栅的存在不会让人变得谦逊,相反,会让人的谦逊消失无踪。于是,心灵中的拘谨瓦解,变化为格栅。在铁栅栏之后,一个人尽可以无羞无耻。

(4) 天主教的教律规定,每星期五不食荤,这叫守小斋。

这个伪善者,她那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倒像是图画书中的一位贞节烈女!这个柔声细语的伪善者,戴着念珠,念着冗长的祷告,手上是一版口袋本日内瓦主教(17)的著作,封面还是红色的摩洛哥皮革哩!而且,在那黑色的丧服之下,在那垂下的双眸后面,始终燃烧着强烈的情欲,与住在金狮街的那个荡妇可是不分伯仲呢。

(5) 让娜·德·艾格丽斯(Jeanne des Anges,本名Jeanne de Belcier,1602年—1665年),年轻时曾任卢丹乌尔苏拉修会女修道院院长。1632年,因“卢丹的恶魔”一案而出名。

嫉妒转为了恨意和轻蔑。

(6) 巴兰(Balaam),《圣经》中的人物,是外邦人的法师。因叫以色列人行奸淫的事,被上帝惩罚。

其实她倒嫉妒起了玛德琳·德·布鲁,没有暴躁的父亲,没有爱打听的母亲,家庭富裕,自己做主,可以任凭自己的心意,现在倒好,她勾搭上格兰第了。

(7) 中世纪的修道院,在客厅放置一个格栅,多是金属制成,类似置物的架子,分成很多个小格子,既便于客人留置物品,也起到阻挡外人窥视的作用。修女们在隔栅之内,客人们在隔栅之外,以作交流。

她反而做了什么……女院长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在她而言,可没有“反而”一说。十九岁时,她是一名初学的修女;紧接着,她就成了正式的修女。然后她的姐妹和两个兄弟都死了,她的父母求她回家结婚,生育后代。她为什么会拒绝了呢?既然她痛恨这高墙中阴郁的生活,为什么她却坚持立下了誓言?是因为对上帝的爱,还是因为对母亲的憎恨?是为了唾弃德·科兹男爵,还是为了取悦耶稣?

(8) 朱尔斯·德·戈蒂耶(Jules de Gaultier,1858年—1942年),法国哲学家和散文家。

“就是那个住在金狮街的不要脸的骚货。……那个小骚货?在埃尔韦先生结婚之前,她可是埃尔韦的女管家。……那个补鞋匠的闺女,现在竟服侍王后陛下以及王后的母亲了,她把宫里的事全都告诉给自己的老爹呢。……向他忏悔的那些人哪……一想起来就要打寒战……是的,在圣器收藏室,院长嬷嬷,就是在圣器收藏室,离着圣餐桌不到十五步的距离……啊,那可怜的小特兰坎,你都可以这么说,她就在自己老爹鼻子底下,就是在自家的书房里,被人给诱奸啦。现在又轮到小米·德·布鲁了,是的,就是那个假正经的蠢货。她一味保持贞节,只怕永远不能结婚了。她倒是虔诚呢,她老妈死的时候,她就说要加入加尔默罗修会。可是她反而做了……”

(9) 《伪君子》戏剧中的主人公。

既然一战而胜,既然艰巨的漫长计划所结的果实已牢牢在她手中,让娜便认为有权去度假了。她仍然继续阅读神秘主义的著作,偶尔她还继续就如何做完美的基督徒发表博学的议论,但一得空闲,她就允许自己轻松一会儿——好歹她是院长嘛,她的确是可以命令自己偶然消遣消遣的。现在,她算是自由了,可以任意在会客厅打发时间,于是这位新院长便热衷于与俗世的朋友和熟人们漫无止境地畅谈。数年后,她倒是虔诚地表示,期望自己可以列出“我所犯的和因我而起的所有罪过,这些罪过都是在那些并非极其必要的谈话中产生的,哪怕谈话或许完全是关于灵修的”。不过,这位女院长并不明白的是,甚至最关乎灵修的谈话也能以古怪的方式转向议论大不相同的其他事。比如一个人刚开始发声时,讨论的是对圣约瑟(16)的热爱和冥想,一连串的话都是富有教益的;突然,声音就让位于讨论默祷、“神圣的冷淡”和《对上帝存在的实践》一书;刚谈论一会儿,还没意识到谈到哪里了,或者还没明白何以开始谈这些话题时,就忽而又讨论起既迷人又令人生厌的格兰第先生的丰功伟绩了。

(10) 出自《伪君子》第一幕第五场,原文为法文,译文为赵少侯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15页。

幸运的是(也许是非常不幸),对于让娜来说,卢丹市乌尔苏拉修道院的院长嬷嬷没什么洞察力,远远比不上那些曾经以讽刺和怀疑给了让娜巨大痛苦的人。被这位年轻学生那敬神的言谈、典范的举止所深深感动,善良的院长嬷嬷毫不犹豫地推荐让娜替代自己的位置。如今,任命终于下来了。从此,年仅25岁的她便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她好似王后,这王国里的十七名臣民既然已发过神圣的誓言,便自当遵从她的管理,倾听她的发言。

(11) 《伪君子》第四场第六幕,第54页。

那些假装过着精神生活的丑角,不管其角色扮演得如何感人,也不管其台词记得如何扎实,终究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们会良心不安,他们会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们难免要猜测,也许上帝总归是不可愚弄的,甚至人类也不至于如此麻木(这想法太可怕了!)——其实,在长期模仿亚维拉的德兰的过程中,让娜在相当早的时候就对这一真理有所感觉。她曾这样写道:“上帝时常借他人之手,让某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使我倍感痛苦。”这段话很古怪,拨开它隐晦的面纱后,我们大致可以推测,也许在让娜就“神婚”发表其格外雄辩的议论时,某位姊妹就曾讽刺性地耸了耸肩;也许当让娜在教堂中模仿巴洛克绘画上的某些圣人,扬起双眸,将手按着那因被“圣恩”照耀而激动得发抖的胸脯时,某位姊妹曾发表过无情的评论。我们都幻想自己既聪明又不会被人看穿,然而除非因迷恋而盲目,否则,其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穿我们,就像我们可以看穿他们一样。承认这一事实,无疑将使人极端不快。

(12) 圣加大肋纳(St. Catherine,约287——约305年),天主教女圣人。

如果她的导师们看重她,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就有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理由,竟相信她蒙了“神恩”,或者因为他们也中了“包法利主义”的毒,其性格和世界观也认同她那假想出来的人格。我们或许会问,她本人呢?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她的修女姊妹们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对这些问题,我们只能靠猜测了。

(13) 欧米尔,《伪君子》中的人物。

在十七世纪,好几位卓越的灵魂导师(博纳主教(15)是其中之一,耶稣会神父吉约雷是另一位)就如何区分虚假的灵修和真实的灵修、空头言语和真实体验、欺骗与“神恩”想象这些问题写就了许多详实的论文。如果经过这些作家提出的各种测试的考验,那么让娜要想蒙混过关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遗憾的是,她的导师们无心鉴别,他们实在急于看到她的成就,没有工夫对她产生一丁点儿的怀疑。不管是理智还是癫狂,任何一种心理状态下,在面对任何情况时,让娜这位完美的演员都不幸被人高看了。有一次例外,后面我们将会看到,彼时她彻底坦白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14) 《伪君子》第五场第一幕,第78页。

而他的兄长就理智得多,还为此就语义学的知识给他上了一堂课。虽然有些“好人”并非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但却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所有的人都是恶棍和丑角。每件事的是非曲直都要单独评判。

(15) 乔瓦尼·博纳(Giovanni Bona,1609年—1674年),意大利西多会修士,红衣主教。

完了,算了,凡是善人我都再也不信服了;以后我惟有痛恨他们,对待他们必须比对魔鬼还要凶狠三分。(14)

(16) 圣约瑟,圣母马利亚的丈夫。

这可是圣加大肋纳(12)用的语言啊。话说回来,如果记得起来,让娜·德·艾格丽斯在她的自传中也会说这样的语言。甚至在答尔丢夫引诱欧米尔(13)时,也用上了虔信者的措辞:“您那美丽的眼光包含着无法形容的温柔”——这种话在每一个基督教神秘主义者的文字中都能看到,乃是对上帝或基督的吁求。而当奥尔恭发现真相时,不禁愤怒地叫喊起来:

(17) 此处指圣方济各·沙雷氏。

老兄,是的,我是一个坏人,一个罪人,一个不讲信义、对不起上帝的可怜的罪人,一个世上从未见过的穷凶极恶的人。(11)

(18) 朱庇特,古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

所有的圣人都相信自己是天大的罪人,答尔丢夫也不例外。

(19) 萨梯,即潘神,希腊神话中一个被描绘成具有人形却有山羊尖耳、腿和短角的森林之神,性喜无节制地寻欢作乐。

在此段文字中,我们看到了对福音书的扭曲回响,看到了对圣罗耀拉和慈幼会神圣学说毫无宗教情怀的拙劣模仿。当假面被人撕下之时,伪善者会忏悔他全然的堕落,这又令人感到何等的动容!

(20) 鲁道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1895年—1926年),意大利著名男演员,是1920年代最受欢迎的明星之一。

他使我的心灵从种种的情爱里摆脱出来;我现在可以看着我的兄弟、子女、母亲、妻子一个个死去,我也不会情动于中了。(10)

(21) 地狱犬,希腊神话中的形象,乃是百手巨人堤丰和女神厄喀德那所生,它有五十个头和龙的尾巴,负责守卫地狱大门和阻止亡灵离开。此处是说让娜自比为被天堂猎犬(格兰第和他带来的性欲之欢)所捕获且受其折磨的猎物。

当然,有时理想的偶像并不高明,甚至或多或少还有些不讨人喜欢。但是“包法利式”的自我想象依然存在,并且人们以这一自我想象的形象来思考问题,行为处事,就好像自己真的就是这副模样。当然,在道德的领域,也有“包法利主义”的现象,比如,一个本性善良的男孩,受“包法利主义”的影响,就会颇负使命感地自觉沉溺于饮酒和嫖妓,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像那些通常受人崇拜的男子汉或胆大妄为之徒。在等级关系的领域,也有“包法利主义”现象,即布尔乔亚的势利鬼,假想自己是一个贵族,因此便努力照贵族的派头行事。在政治领域,也有“包法利主义”现象,许多人大肆模仿列宁、韦勃或墨索里尼。在文化和美学的领域,也有“包法利主义”现象,即“附庸风雅者”,或者叫当代的“艺术盲”,这些人一夜之间能从一贯欣赏《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忽而转为热爱毕加索。在宗教中,也少不了“包法利主义”,高尚至于圣徒们,他们全心模仿基督;低劣至于伪善者,他们模仿圣徒,目的是更有效地追逐本人邪恶的目标;处于两者中间的人,即摇摆于答尔丢夫(9)和圣十字若望之间的人,他们在宗教上显现出来的“包法利主义”具有前面两者的混合特点。他们可以说是精神生活的丑角,言行虽荒唐,却也时常令人同情,他们既不是自觉为恶,也不是毅然求圣。他们那太具有人性的渴望,在尘世与上帝的两个世界中都能捞到足够的好处。他们自然渴望得拯救,但却不想有太多的麻烦;他们渴望有所奖赏,但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英雄,或说起话来像是默祷者,但他们并不会去做英雄或默祷者应做的事。支撑这些人信念的是幻觉,可是他们一面清楚这是幻觉,一面却热忱地相信只要不停地念叨“主啊,主啊”,他们就能够进入天国(总之肯定是有什么办法的嘛)。如果不念“主啊,主啊”,不依托其他更精妙的教义,也不付诸献身于主的行动,那么宗教上的“包法利主义”将很难实现,在某些情况下则近乎是不可能实现。笔之伟力,远胜于刀剑。因为,只有依靠语言化的思想,我们才能指挥和维持我们的行为。但是,我们却有可能一味地沉迷于文字,反而放弃了行为,于是便生活在一个纯然由词语组成的宇宙之中,远离了直接经验的世界。改变一个词实在太容易了,但要想改变外部环境或我们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则难上加难,而且这一过程甚是枯燥无聊。于是对那些宗教上的“包法利主义”者,倘若他们并不准备全身心地模仿基督,便会自我满足于对新的宗教词汇表的掌握。不过,新的词汇表可不等同于新的环境或新的性格。文字会杀人,或至少会使人懒散;只有隐藏在语言符号之下的精神和现实才能开启人的新生。任何成语刚刚形成之时,表达的都是重要的经验,可到最后却不过变成一个术语、一段虔诚的语句(这是人的本性,也是宗教组织的本性)。用此成语,伪善者掩盖起自己的邪恶,而那些几乎并无恶意的丑角们,则能以此自我欺骗,并忽悠信徒。我们可以相信,答尔丢夫说起话来,教训起人来时用的语言,恰恰是上帝仆人们所用的语言。

(22) 指耶稣基督。

包法利夫人最终命运凄惨,那是因为她将自己想象为某一种人,而实际上她根本不是。福楼拜笔下的这位女主人公反映了一种甚为广泛的人性倾向,朱尔斯·德·戈蒂耶(8)观察到这一点之后,借其名字提出了“包法利主义”,即“浪漫人生观”。就此主题,他写作了一本书,很值得人们阅读。毫无疑问,“包法利主义”的结局也并非总是悲戚的,相反,教育中最有效的教育手段就是,把自己想象成更好的样子,并在这种想象的基础上为人处世。在所有讲述基督徒奉献的图书中,最盛行不朽的一本便是《效法基督》,该书以雄辩的证据,论述了这种教育手段。在任何既定的情境中,通过思考与行动——但不是照常规的思考与行动的方式,相反是通过假设自己是其他一些更出色的人物,然后进行思考与行动,这终将促使我们不再像过去的自己,而会让我们更像自己理想中的偶像。

(23) 庶务修女,指在修道院帮忙的女性。

当出色的僧侣们离开之后,他们总会在格栅(7)的架子上留下一些新翻译的精神生活的经典著作。某日,是布卢修斯的一篇论文,另一日,是《亚维拉的德兰——神圣修女的一生》,由德兰本人执笔,还有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另外还扔进一本由德尔里奥所著的论天使的书。当她阅读这些书,并学会与院长和神父们讨论书中的内容时,让娜发现,她的人生态度不知不觉有了转变。会客厅中那些虔诚的对话,有关神秘主义文字的研究,不再仅仅是消遣的活动,而成为了实现特定目的的手段。假如她继续读那些神秘主义的作品,假如她继续与至善的加尔默罗修会的来访者交谈,那么她绝不是“为了在精神生活上能有所跃升,而仅仅是为了使自己显得聪明,从而使修会所有其他的修女都显得相形见绌”。这位无可挽回的佝偻,渴望升迁为修道院院长。她后来又发现一个令人着迷而且易于操纵的新途径。虽然偶尔还有讽刺、愤世嫉俗、插科打诨,但在她严肃的时刻,让娜修女会做出灵性生活专家的样子来,她对神秘主义的哲学甚有知识,可以为人做参谋。因为这些新掌握的知识,她的地位提升了,如此,她便看低她的姊妹,她既轻蔑又同情她们,这种态度的混合是令她愉快的。不错,她们倒是虔诚,这些可怜的人儿啊,她们正努力要成为崇高之人呢,不过她们那些美德又何其琐碎?她们那献身宗教的样子又何其无知(甚至可以说是蠢如野兽)?对那无与伦比的荣耀之境,她们又能知道些什么?还有心灵的触感、狂喜、灵感,以及“干旱”“黑夜”的真正寓意,她们知道吗?答案是极其令人满意的:她们一无所知。而她,这个小矮子,一边的肩膀还比另一边高,却几乎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

(24) “第五纵队”,泛指隐藏在敌方内部、尚未曝光的间谍。

十五年之后,这位皈依者自己描述了当时那段人生小插曲,她写道:“我甚是谨慎,在那些权势者面前,确保自己显得不可或缺,既然院里并无多少修女,修道院院长也就只有任命我为修会里所有部门的负责人。这倒不是说院长离了我就万事不能,因为其实也有其他的修女比我更有能耐,也比我更好;但我不过是通过千万次的顺从使她感到,她离不开我。我很清楚,如何才能适时逗她一乐,如何才能说服她,直至最后,她发现只有我做的事情才是出色的,她甚至因此相信,我是优秀而善良的人。这么一来,我的心也就膨胀了,做那些看起来令人敬重的事情也就毫不费劲。我知道如何假装,我利用了人的伪善,使我的院长有可能一直对我印象良好,对我的诉求也甚是支持,以至给我许多特权——这些特权我自然就大胆使用起来。院长本人是优秀而善良的人,并且相信我也打算以一个完美的基督徒的面目倾向上帝。于是,她便经常邀请我与一些出色的僧侣谈话,我便同意了,目的是取悦她,同时可以打发时间。”

(25) 韦尼耶市,法国西部城市。

不料,几乎是一夜之间,神奇的事发生了,她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自从到达卢丹后,让娜举止虔诚勤勉,堪称典范;那个在普瓦捷时极难管教、毫无热忱、马虎应对自己职责的年轻妇人,忽然变成了一个虔诚恭顺而又勤勤恳恳的完美教徒。看见此等转变,即将退休的修道院院长大为感动,她推荐让娜代替她的位置。

(26) 动物前后肢双数着地的蹄叫偶蹄。相传魔鬼的脚具有偶蹄的特征。

像让娜这种性格的人,易于惹出一堆麻烦,既不利于自己,也有损他人。让娜的父母眼看不能应付这个非常令人厌烦的小孩,便将她打发给一个年老的姨妈,这姨妈在临近的一处修道院做院长。非常不光彩的是,两三年之后,让娜又被打发了回来,因为修女们也拿她毫无办法。时光流逝,让娜感到在父亲的城堡里生活是如此可憎,以至于修道院看起来倒比家庭生活更令人愉悦。于是,她又进入了普瓦捷的乌尔苏拉修会,度过了修女的见习期,且得到了圣职。或许众人都能猜到,让娜不会成为一个非常令人喜欢的修女,但谁叫她的家庭大富大贵呢,院长也只有暂时忍耐她了。

(27) 彼列,与耶稣基督对立,经注释为撒但的别名。彼列在弥尔顿的《失乐园》中也有提及,是堕落天使之一。

1627年,这个新修会的院长另赴他职。一位新的院长接替了职位,她的教名是让娜·德·艾格丽斯(5),本名叫做让娜·德·贝尔茨耶,乃是“德·科兹男爵”路易斯·德·贝尔茨耶和夏洛特·古马尔特·德埃施莱的女儿。显然,她的父母出身于历史悠久而且血统高贵的家族。让娜生于1602年,此时正当二十多岁的妙龄,她面容美丽,可惜个子矮小,几乎可以说是个侏儒,甚至还有残疾——大概是因为骨头长了瘤。与她同时代的绝大部分年轻淑女相比,让娜只受过初级教育,却具有相当高的天赋,人也聪慧。不过,她性格气质不佳,常折磨别人,同时也折磨自己——她便是自己最险恶的敌人。因为残疾,她的肉体毫无魅力可言。当意识到自己将成为别人厌恶或同情的对象时,让娜内心痛苦万分,幽怨之情也油然而生。这使她不可能感受到爱情,也无法为人所爱。既然不喜欢人,也因此不被人喜欢,她便生活于龟缩之壳中,偶尔伸出身子,只是为了攻击她的敌人——显然,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她会突然对他人施以嘲讽或爆发出嘲笑声。绪兰后来写到她时,是这么说的:“我注意到,女院长具有某种诙谐的天赋,这使得她常常对别人冷嘲热讽或开玩笑(可谓动作滑稽、讲话戏谑)。而邪恶的巴兰(6),就曾经竭尽全力想要获得并保持这种诙谐的本事。但我知道,这种诙谐的精神与信奉上帝的人所要保持的严肃态度完全背道而驰。由此,她的心底滋养出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抵消了一个完美的基督徒不可缺少的忏悔之心。我还知道,仅仅这一个小时的诙谐行径,便足以摧毁过去许多天来我对她的所有告诫。于是,我敦促她下定决心去除自己性格中的大敌。”其实,有一种笑声,是完全符合“上帝之道”的,这便是谦卑、自嘲、温和容忍的笑声,这笑声在面对这堕落与荒唐的世界时,可以取代绝望与愤怒;这种笑声的产生,乃是出于补偿的渴望,但这补偿是因为自己有优势而要补偿给别人。所以在这样的笑声中,戏谑的意味便没有多少主观针对性,照现行的标准,它极其严肃崇高,而又万分洪亮。但是,让娜的笑声却并非如此,她的笑声或者是嘲弄别人,或者是愤世嫉俗。她只是反对别人,从不批评自己,这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佝偻,意欲报复命运,其方法是将别人也变成佝偻,最过分的是,还要别人的背弯得比她更低。

(28) 阿斯摩太,犹太神话中的恶魔。

学生一多,修道院便繁荣起来,还招了仆人干那些脏活,牛羊肉也重新出现在了长餐桌上,地板上的床垫也被移到木床架上了。

(29) 此段源自马拉美的诗歌《夏愁》,译者葛雷、梁栋,见《马拉美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

在卢丹生活很是艰难。这座新建的修道院里,准备入住的修女,来时身无分文,其所处的城镇里又有一半是新教徒,而且所有的市民都很吝啬。她们唯一支付得起租金的住处是一间阴暗老旧的房子。这栋房子恶名在外,别人都不愿意住在那里,因为传说里面闹鬼。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她们就这样住了进去,甚至还一度被迫睡在地板上。她们本来指望靠教授小学生谋生,但来报到的学生寥寥无几。因此,这些拥有贵族血统的德·萨泽莉们、德·埃斯库本们、德·巴伯齐厄耶们、德·拉莫泰们、德·贝尔茨耶们、德·当皮埃尔们一度被迫亲自劳作。她们腹中没有油水就在外工作了,可不仅仅是周五才如此,她们周一、周二、周三、周四都是如此(4)。几个月后,那些势利之徒终于来救了她们一把。卢丹市的布尔乔亚们发现,只需支付甚少的费用,就可以让自己的女儿们接受良好的语言和礼仪教育——教授者不是红衣主教黎塞留隔一代的远房堂姊妹,就是红衣主教德·苏迪的一个近亲,不是某个侯爵的年轻女儿,就是普瓦捷主教的一个侄女。于是,寄宿者和全日制的学生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地来求教了。

(30) 《恶之花·忧郁与理想》第34篇《某夜,我躺在一个犹太丑女身旁》,译者钱春绮,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9页。

1626年,卢丹市建起了乌尔苏拉修会的女修道院,此修道院并不比一般的修道院好到哪里去,却也坏不到哪里去。其中的十七名修女都是年轻的贵族女子,她们之所以拥抱修道的生活,并非强烈渴望谨遵福音忠告,进而成为一个完美的基督徒,而是因为家庭经济并不雄厚,无法为她们提供既匹配其出身又为同等级求婚者所接受的嫁妆。她们的行为倒是无可指责,但也于教化无益。她们遵循教规不过是出于顺从,而不是因为热情。

(31) 典故出自《圣经·加拉太书》第二章,保罗所说的一段话:“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

对于拉辛来说,皇家港修道院似乎是唯一值得人钦佩的修会,因为“其会客厅总是沉寂幽静,修女们没有聊天的热情,她们对外界事物漠不关心,甚至对她们的邻居也没有好奇心”。根据拉辛所罗列出的皇家港修道院的优点,我们就可以推论出其他不那么卓越的修道院会有哪些相应的缺点。

(32) 奥克松市,法国东部城市。

绪兰神父在他的《书信集》中曾提及用草编织的装饰品,许多他熟知的修女在这些琐碎之物上花费了大量的闲暇时光。其中的一件杰作是用稻草编织的一架微型马车,它由用草编织的六匹马拉着,此物命中注定要去装点某位贵族女信徒的梳妆台。真福高隆汴司铎(2)在论及圣母往见堂(3)的修女们时曾这样说道,虽然修会的规矩立意高贵,原本是为了引领灵魂抵达至善之境;虽然他也曾在圣母往见堂中见过个别神圣而高尚的修女;“虽然到处都是遵守教规、准时起床、做弥撒、祷告、忏悔、领圣餐的人,但她们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习惯,因为钟响了,因为别人也在这么做。至于她们的心,几乎并未真正地投入到这些事情之中。她们有许多的小想法、小计划,这使她们忙碌;于是,有关上帝的事虽然在她们的意识中,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无论在修道院之内,还是在修道院之外,亲朋好友耗尽了她们所有的情感,于是,剩下来留给上帝的一点情感不过是某种懈怠的、被迫的情绪,而上帝对此是决不会接受的。……灵魂本该因对上帝的爱而永恒燃烧,修会正是这灵魂之火燃烧的熔炉。然而,如今修会却沦落为了可怕的平庸之所,连上帝自己都要承认,情况不可能更坏了。”

(33) 原注:见塞缪尔·甘比尔所著《巴布·比弗及声称附魔的奥克松市乌尔苏拉女修会》(巴黎,1895,第14——15页)。

对于那些并未感受到神召的人来说,居于十七世纪的修道院无非会感到无聊与失望,要得以轻微的缓解,唯有偶然的快活时刻(1),比如与来客在会客厅中嚼嚼舌头,或者在闲暇时分专心于某些虽然无害但也完全无意义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