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埃莉诺答道,连自己说了什么也浑然不知。沉思片刻之后,她又对爱德华的节操和爱情恢复了信心,认定是露西在撒谎。于是她接着说:“你同爱德华·费拉斯先生订了婚!不瞒你说,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所以真的,请你不要见怪。但你一定是弄错人,或者把名字搞混了。我们说的不可能是同一个费拉斯先生。”
“他在我舅舅家住了四年。我舅舅家在普利茅斯附近的朗斯特珀尔,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因为姐姐和我常待在舅舅家。我们也是在那里订的婚,尽管是他结束了我舅舅那里的学习一年之后才订的。但后来他几乎总是跟我们待在一起。你可以想象,我是很不情愿这样订婚的,因为他的母亲既不知情,也没有同意。但那时我太年轻,也太喜欢他,无法做到应有的审慎。虽说你不如我了解他,达什伍德小姐,但你也同他相处了足够长的时间,你一定知道,他很有魅力,能让女人真心爱上他。”
“我们说的肯定是同一个人。”露西笑面带笑意,大声道,“我说的爱德华·费拉斯先生,是帕克街费拉斯太太的长子,你嫂嫂约翰·达什伍德太太的弟弟。我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你说我怎么可能把他的名字搞错呢?”
“我应该听说过。”埃莉诺答道。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也越发努力地克制自己。
“这就怪了,”埃莉诺无比痛苦困惑地答道,“我竟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你。”
“是的,普拉特先生。你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普拉特先生吗?”
“这并不奇怪。考虑到我们的处境,他这样做也是难免的。我们首先考虑的就是保密。你本来就不知道我或者我的家人,所以他没有理由向你提起我的名字。而且,他向来最怕他姐姐猜疑,这就足以令他不敢提到我的名字了。”
“你舅舅!”
埃莉诺无言以对。她丧失了先前的自信,但并未失去自制。
“但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你知道,他由我舅舅照料了好多年。”
“你们已经订婚四年了。”她语调沉稳地说。
“在那天之前,”埃莉诺说,“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也认识。”
“没错。天晓得我们还得等多久。可怜的爱德华!被搞得心灰意冷的。”露西从衣袋里取出一幅小画像,接着说,“为了避免弄错,请你看看他的面孔吧。当然,画得不是特别像。不过,我想你总不至于搞错画的是谁。这幅小画像我都保存三年多了。”
埃莉诺虽然极度震惊,但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露西一边说,一边把小画像放到埃莉诺手里。埃莉诺担心自己草草做出结论,又希望能发现露西在说谎,所以心中一直将信将疑。但在看到小画像的那一刻,她知道这毫无疑问是爱德华的面孔。她当即还回画像,承认画中人与爱德华很像。
“是的。”
“我一直没能回赠他一张我的小画像,”露西接着说,“对此我深感苦恼,因为他一直渴望能得到一张!我决定一有机会就请人画一张。”
“四年!”
“这样很对。”埃莉诺平静地答道。随后两人默默地走了几步,露西再次先开口。
“我们已经订婚四年了。”
“真的,”她说,“我相信你会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你肯定知道,不让他母亲知道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我敢说,她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将来没有财产,我想她是个极其傲慢的女人。”
埃莉诺沉默了片刻。刚听这番话时,她吃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最终她还是强逼自己开口,说得非常谨慎,用外表的沉着与镇定勉强掩盖住内心的惊讶和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冒昧地问一下,你们订婚很久了?”
“我没想过要你向我倾吐秘密,”埃莉诺说,“但你认为我信得过,这倒没有错。我会严守这个秘密。不过,请恕我直言,你把秘密告诉我,我感到非常诧异,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你至少应该明白,我知晓这件事,并不会让它变得更保险。”
“你当然会吃惊,”露西接着道,“因为之前你对此一无所知。我敢说,这事儿他必定半点儿风声都没对你或你的家人透露过。我们一直保守着这个大秘密。我敢保证,在此刻之前,我自己都是守口如瓶。除了安妮,我的亲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事。如果我不是绝对信任你,也根本不会说。而且我问了这么多关于费拉斯太太的问题,必然会让人莫名其妙,也确实应该解释一下。我想,即便费拉斯先生知道我将秘密告诉了你,也不会不高兴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是最重的。他把你和你的两个妹妹都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
埃莉诺说这话时仔细看着露西,希望能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些什么,也许可以看出她所说的绝大部分都是谎言。但露西的表情毫无变化。
埃莉诺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她若不是当即对这话有所怀疑,必定会无比惊讶与痛苦。她忍住错愕,默默转向露西,猜不透露西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抱着何种目的。她虽然脸色都变了,但却坚决不信露西的话,也不认为自己会因此歇斯底里或者晕厥。
“你恐怕会认为,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太冒昧了。”露西说,“确实,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至少直接接触的时间还不长,但是很久之前我就听人说起过你和你的家人。我一见到你,就感觉像故友重逢。况且,在刚才的情形下,既然我向你详细询问爱德华母亲,就应该向你做出些解释。我真是太不幸了,连个能给我建议的人都没有。安妮是唯一知情的人,可她根本没什么主意。可以说,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我总怕她走漏了风声。你一定看出来了,她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天我听到约翰爵士提起爱德华的名字,吓得魂都快掉了,唯恐她没头没脑地全抖露出来。你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焦急、多痛苦。这四年来,我为爱德华受了那么多苦,居然还能活着,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悬而未决,没有定论,同他见面也相当困难—— 一年顶多见两次。真不知道我的心为什么还没有碎成一地。”
“不,”露西答道,“不是认识罗伯特·费拉斯—— 我从没见过他。但是,”她双眼紧盯着埃莉诺,“我认识他的哥哥。”
说到这里,她取出手帕,可埃莉诺却没有感到多少同情。
“天啊!”埃莉诺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罗伯特·费拉斯?这可能吗?”想到将来会有这么一个弟妹,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时候,”露西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我想干脆解除婚约,一了百了,这对彼此都更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同伴,“可还有些时候,我又下不了决心。我不忍心他痛苦难受。我知道,一旦提出分手,他必定会伤心欲绝。何况还有我自己—— 我那么爱他,分手也是我无法承受的。达什伍德小姐,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她垂下了视线,温柔中带着羞涩。她斜瞟了埃莉诺一眼,看后者有何反应。
“对不起。”埃莉诺答道,这个问题让她吃了一惊,“我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你必须自己拿主意。”
“你会感到惊讶,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但如果我敢把事情对你和盘托出,你就不会这么吃惊了。费拉斯太太现在当然与我毫无关系,但我跟她的关系将会十分密切—— 至于多久之后才会有这样的关系,那取决于她自己。”
“可以肯定的是,”两人沉默几分钟后,露西又说,“他母亲迟早得供养他。但可怜的爱德华却因此那么沮丧!他在巴顿庄园时,你不觉得他特别无精打采吗?他离开朗斯特珀尔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真是悲惨极了,我还担心你们会认为他得了重病呢。”
“若是我对她的看法确实对你有用的话,”埃莉诺惊讶万分地说,“那实在非常抱歉,我确实不了解她。不过说实话,我从来不知道你与那家人有什么关系。所以,你现在这样郑重地打听她的为人,我承认我有些惊讶。”
“这么说,他上次是从你舅舅那里来探望我们的?”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唐突无礼、喜欢乱打听的人,那我是接受不了的。你的好评对我来说很有价值,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你这样看我。我可以放心大胆地信任你。处在我这样尴尬的境地,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真的很想听到你的建议。不过,现在没有理由劳烦你了。真遗憾,你并不了解费拉斯太太。”
“嗯,是的。他与我们一起待了两个星期。你以为他是直接从伦敦来的吗?”
埃莉诺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她们默默地继续走了几分钟。露西打破沉默,又重提刚才的话题,迟疑地说:
“没有。”埃莉诺答道。她痛切地意识到,每一件新了解到的事都在证明,露西没有撒谎。“我记得他对我们说过,他同普利茅斯附近的一些朋友待了两个星期。”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关于那些朋友,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连他们的名字都绝口不提。
“我这样打听她的情况,你一定会觉很奇怪。”露西边说边注视着埃莉诺,“不过我是有理由的—— 但愿我可以冒昧说出来——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请相信我并不是有意冒犯你。”
“难道你们没发现他郁郁寡欢吗?”露西再次问道。
“是的。”埃莉诺答道。她很谨慎,不愿透露自己对爱德华母亲的真实看法,同时也不太想满足露西唐突无礼的好奇心,“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们确实发现了,特别是他刚到的时候。”
“真的啊!”露西回答,“那可真是奇怪。我本以为你肯定在诺兰庄园见过她几次呢。这么说来,你也许不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恳求他振作起来,以免你们疑心出了什么事。可是,他因为只能同我们待两个星期,又看到我那么伤心,所以自己也忧郁起来。可怜的人啊!我担心他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因为他的来信一字一句都反映出低落的情绪。就在离开埃克塞特前,我收到他一封信。”她从口袋里掏出信来,漫不经心地让埃莉诺看了看姓名地址。“我敢说你认得他的笔迹—— 他的字写得可好看啦。可这封信却不如往常那般工整。我敢说他是累了,因为他只不过勉强写满一页纸。”
埃莉诺确实觉得这个问题很蹊跷,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回答说她从没见过费拉斯太太。
埃莉诺认出那的确是出自爱德华的手笔,也就无法再怀疑下去了。她本来还宽慰自己,说那个小画像也许是露西意外搞到的,并不是爱德华送给她的。可是,爱德华与露西只有在明确订婚的情况下,才可能保持书信往来,否则是绝不容许的。一时之间,她几乎被压垮了—— 心情跌落谷底,站也站不稳。但她无论如何都必须撑住。她竭力挣扎,克制住满心的哀痛。这立刻取得了效果,而且效果还不错。
“我有个问题,你一定会觉得有点怪。”一天,她们一起从巴顿庄园向乡舍走去时,露西对她说,“但还是请问一下,你本人见过你嫂嫂的母亲费拉斯太太吗?”
“我们俩长期分离,”露西一边说,一边把信放回口袋,“书信往来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慰藉。没错,我还有他的画像作为安慰,但可怜的爱德华连这也没有。他说只有拿到我的画像,他才会安心。他上次在朗斯特珀尔时,我送了他一绺头发,夹在一枚戒指上。他说那给了他几分慰藉,但绝比不上画像。你见到他的时候,也许注意到那枚戒指了吧?”
露西天生机敏,说话往往恰如其分,风趣幽默。埃莉诺常常觉得,同她相处半个小时还是愉快的。但她的先天才能没有得到后天教育的支撑,致使她愚昧无知。尽管她总在努力卖弄自己,但达什伍德小姐仍然很清楚,她心智还不成熟,甚至缺乏最普通的常识。原本通过教育可以提升到相当高度的才能,现在全都荒废了。埃莉诺看在眼里,不禁为她深感惋惜。但埃莉诺同样看到,露西在巴顿庄园大献殷勤、恭维逢迎,实在有失体面,也不够正直和诚实,这就让埃莉诺不那么同情她了。埃莉诺绝不愿意同这样一个人长期交往。她虚伪无知,埃莉诺无法同她进行平等交流。而她对埃莉诺的殷勤和尊重分文不值,因为她对所有人都这样。
“嗯,注意到了。”埃莉诺说,但在那平静的语调背后,却隐藏着她未曾经历过的激动和痛苦。她感到屈辱、震惊和迷茫。
玛丽安向来无法容忍无礼、粗俗、愚笨,甚至是与她趣味不同的人。现在她就处在这样的心态之中,自然对斯蒂尔姐妹越发厌恶。她们主动接近她,她却爱答不理。她对她们总是冷冰冰的,拒绝亲近。埃莉诺认为,斯蒂尔姐妹之所以更喜欢自己,主要就是这个原因。这种偏爱很快就从她们的行为举止中明显地表现出来。尤其是露西,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找埃莉诺恳谈,想通过轻松坦率的感情交流努力改善关系。
幸好她们已经走回乡舍,谈话也必须告一段落。斯蒂尔姐妹和她们坐了几分钟便回庄园去了。埃莉诺这才有空去回想刚才听到的种种,去感受内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