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需要练习,”雪莉对马库斯说,“五块?”
“嗯……呃……”何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又拿起一张光盘,发出一声像受伤的蟒蛇般的动静,披萨消失了。“我不需要练习。”
“一块。”
“哗众取宠,”马库斯看向雪莉评价道,“你想让他先练一把吗?”
“弱鸡。好吧,一块。”她看看何,后者正将光盘放到马库斯的桌子边缘,“打吧,披萨男孩。”
何走进房间,将手中的披萨又勉强折了一层,然后野心勃勃地全部塞进嘴里。他从马库斯桌上拿起一张光盘,举到灯光下眯起眼看了看,摇摇头,又把它放下。
何打了下去。
“天哪,雪莉。他就站在那儿呢。”
那张盘竖直向上射中了灯泡,将玻璃碎屑溅得到处都是,随后翻着跟斗飞向窗框,还切下一只楔子,后来雪莉在自己的咖啡杯里发现了它。
“生活还没有把他打残吗?”
就像来了个马后炮一样,它掉进了垃圾桶。
“我需要先让他几分。”
“耶——!”何尖叫起来,跪在地上。
“那你呢,老头子?”她说,“你也想来掺一脚吗?”
马库斯笑得太投入了,直到整整一分钟后他才发现,路易莎已走进了办公室。
“雪莉。”马库斯正要说什么。
“抱歉,”他说,“我们太吵了吗?”
“赌五块钱你还这么说吗?”
“一具尸体被扔到了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
“头一回玩,但没问题。”
“这里?”
雪莉说:“你真这么想?说真的?”
“伦敦市中心。”
显然,马库斯心想,何没有从昨晚雪莉留在他脸颊上的淤青中吸取多少人生教训。
“不然还能是阴天化日吗?”雪莉嘀咕了一句,从肩膀上弹下一块亮晶晶的灯泡碎片。
但是何看看散落在垃圾桶周围的光盘。“小菜一碟嘛。”他说。
“更具体说来,”路易莎说,“是在林荫大道附近一家上流餐厅的外面。”
雪莉说:“走开,方块眼睛。”
“大都会警察厅可有得忙活了。”马库斯说。他眯起了眼睛:街上的尸体。曾几何时,他随时待命。
他们看向门口,罗德里克·何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片折成几折的披萨。
“再猜猜当时谁正在那家餐厅吃饭?”
“你们在干什么?”
“反正,总不会是女王吧。”雪莉抱怨道。她又瘫坐回椅子里,点开了英国广播公司的网站。“彼得·贾德啊。怎么了?”
“见鬼!”
“你们注意到他说什么了吗?”
光盘飞上半空,翻了两个身,又落回桌面上。
片刻的沉默。然后雪莉说:“这里没引述他的话。”
雪莉·丹德尔把下一张光盘摆好,对着它狠狠砍下去——最近的经验告诉她,花费在校准它的轨道,好让其掉进垃圾桶而不是无谓地撞到地毯上的时间,是绝对赚不回来的。
“正是。”路易莎往屋里走了几步,“贾德有哪次在离媒体咫尺之遥的时候从后门溜走过?”
“对,行。或许我只是比你厉害。”
“他真的那么做了?”何问。
“你作弊。”
“就是一种形容。”
“三比零。”马库斯说。
马库斯说:“他是内政大臣。法律与秩序。现身在抛尸现场肯定多少有点尴尬吧。”
标准的只读光盘一点二毫米厚,直径一百八十毫米,由聚碳酸酯塑料制成,在数字数据存储模式下,每个扇区包含两千三百五十二个字节的用户数据,可分为九十八个二十四字节的帧。当它们被放在办公桌边缘,突然被一个向下的动作击中时,就会优雅地翻转到空中,掉进两码开外的废纸篓里。
“尴尬?我们说的可是彼得·贾德。”
而在斯劳屋里,原住民们正忙得不亦乐乎。
罗德里克·何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路易莎?”
走出教堂时,他把那支烟塞进嘴唇间,手机在他手里抖动。
每个人都看向他。
“抱歉,”他用嘴型不出声地说,“约炮电话。”
“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他的手机响了,那位老妇人愤怒地回头看他。
雪莉低声哼着:“何与路易莎,坐在大树上……”
他没有目送她离开圣吉尔斯教堂,而是依旧面朝着祭坛。那支烟又出现在他手里,拿来拿去竟然还没变弯,他就坐在那儿将它在指间来回捻着。他告诉蒂尔尼的是实情,他的确不怎么来教堂。但他曾经纵火烧过一所教堂,那是很久以前了,在“铁幕”之后——他回忆起舌尖上那种木材冒烟的辛辣味道,以及那股烟袅袅升上苏联的暗夜、融化了落雪的情形。记忆能够延续多久?这段记忆已跟随了他半生,而且似乎能持续数分钟之久。那个噪音、那“砰”的一声,是当年士兵们在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之后、开始射击的第一声枪响。而后他意识到,那只是某位老年读者在翻看平装书时将一本书掉在地上的声音。
路易莎说:“贾德,我们的新老板,在回避媒体;同一天里,凯瑟琳就失踪了?而瑞弗正在总部被羁押,罪名是盗窃档案,鬼知道还有什么。”
“他可以乘公交。”她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在高楼林立的地方捶他的胸脯?”雪莉问。
“还有把卡特怀特送上出租车。”兰姆补充道。
“不管怎么说,所有这些发生在同一天?不会只有我认为它们肯定相关吧。”
他与她对视着,直到她看向下方并摆弄起提包上的搭扣,准备动身离开。
马库斯说:“我们正在受热浪袭击,注意到了吗?温度一升高,疯狂的事就发生。这是个众所皆知的现象。并不意味着一定有规律。”
“这我们得说清楚,”兰姆说,“我的首要考量是把我的特工带回来。”
“是啊,对,抱歉,”路易莎说,“我是说,老天,你们都忙着呢。我不是故意来打搅的。”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现场行动,你得按照规矩来。你的首要考量是确保这个男人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时,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放松点,老虎。”
“不过,鉴于目前的经济环境,那很可能就是些靠工作赚钱的青少年,或是以前做过保安的人。”
“那我们就都回去做列表吧。你手头在调查什么,朗里奇?所有和‘七·七’那帮浑蛋开同一个牌子车的人?”
她点头。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估计我们去取那份材料时,不会得到它目前持有者的任何配合吧?”
雪莉问:“兰姆在哪儿?”
他身体向前倾,用一根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圈,仔细看看它后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他看着英格丽德女爵。
“出去了。”
“拜托。可别引诱我。”
“是啊,废话。去哪儿了?”
“不过如果你决定不参与,你的部门到明天这个时候也就进入历史了。”
路易莎摇摇头。“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消失了。”
“嗯哼。”
“他还会接电话呢?我们进入镜中世界了,伙计们。”
“考虑到这次行动的性质,我很难直接命令你去执行。”
“这不好笑。出了些不寻常的状况。你想开玩笑就尽管开吧,但我打算查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我知道他们合适。”兰姆说。他抓了抓稀疏的头发,然后一脸怀疑地看看自己的指甲。做完了这些,他说:“贾德的人不是唯一一个把斯劳部门当成下水道疏通棒的人。”
“我不忙。”何说。
“反正,你要救的也是你们自己人。此外呢,”蒂尔尼说,“让你的——呃——救场小组来配合进行一次着实丧心病狂的演习,也有那么点合情合理。我想说的那个俗语是什么来着?哦对,什么马跑什么路嘛。”
“什么?”
“而且还是片特别定制的泥潭,只有你知道铲子在哪儿。”他向后重重靠在长椅上,“简而言之,”他说,“这就是我错过外卖的理由。你是想让我的手下给那家伙递东西。私下进行。这样你就可以牵着内政大臣的鼻子走了。”
“他们在玩一个愚蠢的游戏。我过来只是想看看谁在制造那些噪音。”
“你的思维很敏捷,兰姆先生。我想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告密。”雪莉说。
但兰姆有自己的思路,并且不想被她的逻辑扰乱。“当然了,”他说,“肯定得让基层的人来出面,是吧?这个贾德,批准了一次针对他本人分管的安全局的袭击,并以他的心腹的死亡和一支猛虎队的失控而告终。如果你协助他掩盖真相,就成了同谋;但若让老虎们逍遥法外,则会让贾德深陷泥潭。”
“你欠我五块钱。”
然后她说:“屈服于敌方要求并不符合我的原则,但在此情况下这似乎是最简单的做法。这个男人索要的材料毫无价值。只等他对档案有所染指,而你的特工也被毫发无伤地释放后,他就会得到妥善处理。”
“好吧,那么,帮我做点事,”路易莎对何说,“让你的电脑露一手。找出那具尸体是谁。”
而看起来蒂尔尼的天赋在于保持平静。她讲话声音很低,在耳语距离之外谁也听不真切。在他们整个讨论过程中,她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一个女巫般的人物——人们常如此形容她——但兰姆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女巫总是让你烦躁,而英格丽德女爵更像女巫的地勤人员:负责保持飞天扫帚井然有序。然而,你无法相信她不会在觉得对自己有利时,去蓄意破坏它们。
“这我能干。”
“我也听别人这么说过。”
他在裤子上蹭着两只手,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有一种措辞精辟的天赋。”
“K-i-s-s-i-n-g。”雪莉嘟囔着。
“是。除此以外,如果你满足了他的要求,也就掐住了彼得·贾德的命根子。”
“你有什么问题吗?”路易莎问。
蒂尔尼说:“我们重视我们的特工。从道义上讲,我们必须保护他们免受伤害。”
“老天,没有。开心得不得了。”
“而现在这只老虎,无论他是谁吧,就想扫上一眼卷宗。”兰姆从耳后抽出那根烟,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去,“而他手里只有斯坦迪什。他当真觉得自己可以拿她做筹码?”
“因为你见了鬼似的一直异常神经质又刻薄。是错过了嗑药时间还是怎么?”
“我们是一个情报部门,兰姆先生。我们会记录下任何事。甚至是如你所言的耸人听闻的狗屁。”
“我神经质?谁招你惹你了?过去一年你都——”
“灰色卷宗,”兰姆自言自语道,“就是一堆耸人听闻的狗屁,对吧?”
“雪莉。”马库斯警告道。
三排之前的那个女人显然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祈祷里。或者她只是放弃了希望,不再想要阻止背后的嘀嘀咕咕了。
“——像吃了镇定剂的幽灵一样四处飘荡。然后突然间你又想开始发号施令了?”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雪莉。”马库斯又喊了一声。
“你是说他彻底疯了。”
“我是不会听你指挥的。还有你,也别来这套,”后边这句是冲着马库斯的,“搭档。”
从蒂尔尼的举止丝毫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看来蒙蒂思先生的计划被某个追求,呃,某种特定世界观的人劫持了。”
她离开房间,跺着步子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卫生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你在开玩笑。”兰姆说。
片刻之后,路易莎说:“又是办公室里快乐的一天。”
很久以前的那些声音,仍在沉默。
“你真的认为贾德和眼下的状况有关?”
几秒钟后,要是凯瑟琳留心听,就会听见挂锁被锁上时的咯啦咯啦声,但她并没在意那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放到床上的那个托盘,还有其中那瓶玩具大小的红酒上。
“不,我只想激雪莉一下。”
他没回答。
“那没什么难度。”马库斯从垃圾桶里一张张捡出一把光盘,然后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说,“你还好吗?”
“其他几个都是军人,但你不是。对吧?”
“我很好。”
“你叫我什么?”
“你看起来有一点——”
“贝利?”
“我很好。”
他一边开门,一边让那把挂锁的钥匙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跳了个舞。
“振作点,姑娘。我救过你的命,记得吗?”
“最好趁它回温之前喝掉。”
“我没谢过你吗,那时候?”
“我看到了。”
“……大概吧。”
“本和上校,他们也很正经。”他转身离开之前冲那个托盘点点头,“我给你带了点酒。算是小犒劳吧。”
“那不就得了。”
“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说,“你们惹的是正经人。”
“好吧,”马库斯转移了话题,“其实吧,我无论如何也会冲他开枪的。”
“不会太久的。”
“我知道。”
“你们要把我关多久?”
“他把我惹毛了。”
贝利说:“破产了,我估计。这地方以前是座农场。现在作为假日出租屋。下一步,可能要成为青年旅社了。”
“我能想象你什么感觉。”
凯瑟琳说了一些别的话。她也不确定是什么。
“雪莉现在有一点暴躁。”
“是,反正,到处都有历史古迹,不是吗?”
“雪莉总他妈的在无事生非。”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她刚刚分手,和她女友,男友——无论什么吧。”
贝利笑了。“他们开了一家旅游公司。载着人们转转本地名胜什么的?”
“我要是想知道她的近况,会去查脸书的。但如果她一直这么惹我,我就把她治服为止。还有,马库斯?再叫我‘姑娘’,你要保的就是自己的小命了。”
“他们有一支乐队?”一部老电影的画面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皮诺不算她最喜欢的红酒,但它的突然出现取代了之前的快乐。《热情暑假》——那部电影叫这个名字。
“刚才是怎么回事?”雪莉在路易莎走后回到屋里,问道。
“这个地方的主人——那应该是他们的旅游巴士。”
“办公室玩笑。”
即便在凯瑟琳自己耳朵里听来,她也像在背诵某本英语自学教材里的句子。
“你可以把那个女人另作他用,比如当成一张灭火毯。她能把好好的气氛彻底搞僵。”
“为什么那边有一辆公交车?”
“你刚才是在厕所吗?”
“我知道。”
“对。我需要五分钟时间。”
凯瑟琳无法将目光从它上面移开,她木然地指了指窗外。“那边有一辆公交车。”
“你不是在……”
他把托盘放到床铺上。
“不是在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饿了。”他说。
“没事。”
他打开挂锁,进入房间,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使得这一整套动作变得格外复杂。托盘上有一个纸盒包装的三明治、一个苹果、一根看起来像用保鲜膜紧裹着的燕麦棒,还能看到上面的价签,一小瓶水,一瓶二百五十毫升的灰皮诺红酒和一只塑料敞口杯。
“哦,老天,难道你也这种态度,”她跺着脚坐回椅子,“我不是个垃圾,好吗?我喜欢偶尔来点休闲式的快感,仅此而已。”
凯瑟琳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站起身。“我很好。”
“那玩意儿会毁掉你的反应力。”
这个声音来自贝利。
“是啊,那正是这份工作真正的危险之处呢,”雪莉粗暴地摆弄着键盘,使它发出一声令人满意的尖叫,“收到一个歪歪扭扭的曲别针,我就完蛋了。”
“你还好吗?”
“你需要凡事严肃一点。”
她太沉迷于那些回忆,以至当房门发出响动时她发出了一小声惊叫。仿佛那些久远的声音变成了具象的肉体,现在来到此处要把她带走。
“而你需要放松一点。”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一直将此当作第一个真正的希望。她能忍受这一切——治疗,康复;她需要为重拾自尊付出的努力,以及重新认识自己可以成为怎样的人……只要始终有遗忘的可能。即便到如今,在大多数清晨她还是会带着那样的想法醒来。那些声音终究消失了,她为做回自己而付出的努力也取得了成功,她仍在每天为此挣扎,但她从没彻底忘记过那些声音;相反,她把它们用破布包起来,藏进了头脑中的储藏室里。这不是一种公认的恢复手段,但目前为止对她是奏效的。
“对,好吧。你欠我一块钱。”他说,但她假装没有听见。
但缺少了色彩,新的声响就会趁虚而入。那些声音是在头一周出现的。仿佛有一小群永远处于视野之外的人,要在同一时间把一个可怕的秘密告诉凯瑟琳。于是传进她耳中的只有连续不断的喃喃自语,从未听清楚过。它们是她的秘密分享者,而自打一开始她就知道它们只存在于自己的幻觉里,还知道它们迫切想要分享的那个秘密是,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再度坠落、破碎。这其中没有悲伤,也无关胜利。只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最终,她会与这座医院般的隐居之地挥别,重新融入那个充满噪声、灯光和锐利边缘的世界。而届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瓶酒,一头栽进去。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兰姆找到一小片阴凉,可俯瞰一条浮着一层餐盘大小的圆形树叶、河水静止而发绿的河道。偶尔绽放的花朵摆出一种挑衅姿态,像一枚钩针杯垫,带着结膜炎眼睛那种粉白相间的图案。附近的一片花床上,散落一地的羽毛透露出某只狐狸是在哪里捉住的鸽子,除非那只鸽子只是自己爆炸了。他终于点着了那支烟。他的手机在他离开教堂之前就陷入了沉默,不过很快就会再响。当它响起来,他看也不看屏幕就举到耳边说:“戴安娜。”
她那时的房间同现在所处这间差不多大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片非常英式的平滑草坪,四周种着白蜡树。草皮的表面偶尔可见一对小洞,都是曾经插过槌球门环的位置,但这种表面文雅、实际却很恶毒的运动太容易令人想起在安全局的日子,无法作为一种予人宽慰的消遣,于是门环和木槌就被束之高阁了。草坪上那些完美的圆形伤口仍然存在,恰似几乎不可见的、长满草的圣痕,也许它们会自己愈合,也许不会……思维的螺旋没有尽头,它可以抓住你,将你像龙卷风里的多萝西一样卷走,再扔到一个更加光明之所,在那里逻辑不再将你束缚。另一方面,清醒的世界依旧苍白。即便是那草坪,即便是那些白蜡树,也都显得阴森、灰暗而死气沉沉。好吧,白蜡树当然是了。否则他们为何叫它“灰树”呢?
“你在干什么,兰姆?”
那些声音,是她在多塞特郡乡间一所非常舒适、非常体面的疗养院中“静修”时冒出来的。此地就是安全局受害者们的避难所。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物——那些做了太多、看到太多,或是被人做了太多手脚的特工当中,正在戒酒的瘾君子远不止她一个:她结识的是一帮参差不齐的兄弟,一群支离破碎的姐妹。每个人都带着一身复杂的棱角,虽然那座设施本身似乎大部分边缘都已磨平。那里不提倡突然发出噪声,但噪声无论如何仍会出现。一只托盘掉在瓷砖地面上,整个社区都会响上几分钟。当她突然想到一场消防演习将会造成多大破坏时,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变得歇斯底里。
“参观教堂,”他说,“你让耶稣进入你的生命了吗?他提供上门服务,不过到他的地盘看看也挺好。”
午餐时间肯定已经过了,她想。太阳升得很高,热度让人透不过气来。她透过窗缝努力吸进的空气闻起来更加甜美,比伦敦的空气更具夏日气息。但她作为一个十足的都市女孩觉得它太过强烈了,几乎想让院子里那辆公交车发动引擎,把一些有害的烟雾喷到空气里。别的姑且不提,乡间的空气总会令她回想起那些声音。
“蒂尔尼刚刚签字释放了你的手下卡特怀特。”
平和地坐在一间房间里,正是她此刻在做的事,但感觉她的问题并没有迎刃而解。
“我很怀疑。”
如果我们可以平和地坐在一间房间里,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凯瑟琳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可能就是在一次戒酒互助会上。支离破碎的智慧,被一些记不太清的公理拼凑起来:把它们放在一起,你就得到了一则醉鬼们朦胧恍惚的世界里的冒牌哲理。而清醒的醉鬼可能和真正的醉鬼一样无聊。这是她从那些互助会上获得的另一个体会。
“我刚和尼克·达菲通过话。是他亲自把卡特怀特送出大楼的。可以说极不情愿。”
英格丽德女爵告诉了他。
“我怀疑的是蒂尔尼会在任何东西上签字。”
“那么,老虎们并不像他们假装的那么温顺,”兰姆说,“他想要什么?”
停顿。
“看起来是这样,”蒂尔尼说,“就在刚才,我和一位先生在电话里进行了一次相当特别的交谈,他告诉我他,呃,现在接管了蒙蒂思先生的公司。还有,原先的规则变了。”
“对,好吧。她没那么做。”
“在SW1区也许不会,”兰姆附和道,“那么是谁把他扔到阴沟里的?让我猜猜。他自己的手下?”
兰姆注视着手里的烟冒出的烟雾挣扎着向上升起,散入沉重、酷热的空气里。“你打算说什么,戴安娜?”
“安全局不会用蛮力解决自己面对的问题,兰姆先生。”
“贾德正在计划彻底改革指挥架构,”戴安娜·泰维纳说,“显然,他认为副局长级别的人选最好由大臣亲自任命。”
“那么这是一场意外咯?”
“可以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兰姆说,“我是说,如果目前这个体系奏效的话,你怎么会成了我的上级?”
“蒙蒂思先生的尸体大约一小时前被扔在了SW1邮区的人行道上。”
“如果任其发生,你就将接受某个把向上爬当作人生唯一目标的党棍调遣了。哦,虽然我说的是‘接受调遣’,但任何政客只要看一眼斯劳部门的简报,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它关掉。”
“多此一举,”兰姆说,“给他一块饼干就足以实现同样的效果。这么说,都是贾德的计划。怎么出的岔子?”
“那么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
“没错。还发了一张她被捆着并塞住嘴的照片,发给了你们的卡特怀特先生,来刺激他。”
“你也知道我心里都为了你好。”
“那么是他们抓了斯坦迪什。”兰姆说,语气不温不火。
“你就从没想过,也许我还乐得退休吗?”
英格丽德女爵靠近一些,告诉他贾德的老同学斯莱·蒙蒂思指挥了一支猛虎队的事,以及兰姆的部门如何被当成一只撬开安全局总部大门的楔子。
他利用这个问题造成的沉默,把内裤往屁股缝的外边揪了揪。
“和我说说。”
终于,泰维纳说:“如果你不打算认真对待此事,我还费力给你忠告就没意义了。”
“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是活跃下气氛。”
“行吧。”他带着迷惑的神情盯着手中那根没点过的烟,然后把它别到耳后,“好了,你把我叫到这里不是为了玩传话游戏的。你已经把他的轮胎扎漏气了,是吧?”
“因为,想想你退休后的情景吧,翻看着《钓鱼时代》之类的——”
“我们在教堂里。”
“感谢你的贡献。但如果我要赶在小瑞弗到家前烤个蛋糕出来,最好现在就往回赶了。”
“慈善舞会,”兰姆问道,“是不是就像同情性——”
“杰克逊……”
“麻烦的是,信息泄露通常会被追踪到来源。如果贾德想争取到党内基层的支持,就得表现得非常忠诚。不,他可不想发动政变,而是希望自己被人当成救世主。权力层一朝分崩离析,他则在与当地名流欢宴并组织慈善舞会。一点背叛的迹象都没有。”
“戴安娜。”
他说:“如果他想要搞垮自己的政府,最好把精力集中在财政大臣身上。回到九十年代,可卡因和妓女对那家伙来说都算是一夜平静了。只要小报好好炒作一通,他就会完蛋。然后首相的任期也不会太长。他们一直都是‘买一赠一’捆绑销售的。”
“你知道过去几个月我在督办什么事吗?文件转移存档。我是说真的。把那些疯子档案、黑丝带文件夹,以及所有被视为对于——我引用一下——‘日常宗旨’不再必要的东西,储存到站外去。‘日常宗旨’也就是每天的事务——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这是他的一个老把戏了。从来没人见过他手里拿过烟盒。他并不打算点着它,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捻来捻去,仿佛在盘一种自己发明的诵经念珠。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有多么不想知道。”
兰姆说:“更高的奖励?”
“你就继续插科打诨吧。但我是分管行动的副局长,杰克逊,却在做一件实习生该干的活儿。他们不仅会关掉斯劳部门。他们还会把安全局变成一个供那些想进外交部的家伙赚工作经验的流水线。”她特意略作停顿以增强效果,“如果你被人要求选边站,我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已经想到了,是的,谢谢你。看起来贾德先生惦记的是更高的奖励,而且需要我的配合。他发动这次小清洗,只是要向我表明权力在谁手里。”
“为你还是为我?”兰姆问,然后挂了电话。
英格丽德·蒂尔尼看看那边的选书人。他们当中出现了一名老先生,就坐在诚信盒近旁。这是否体现了缺乏互信尚未可知,他也可能是在谋划一场偷窃。接下来她压低声音说道:
何说:“他的名字是西尔维斯特·蒙蒂思。运营一家安全服务机构,黑箭?”
那位老妇人再次转过头,对他们怒目而视。兰姆则冲她晃了晃手指。
“从没听说过。”路易莎说。
“相信你?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不,彼得·贾德想要做的是到处挥舞他的老二。与此前不同,这次我是在比喻。而你才是他耀武扬威的对象。斯劳部门只是恰巧撞到了枪口上。你不是真的要告诉我,你自己还没想明白这回事吧?”
马库斯说:“他们不是顶级的,但拿到了几个政府合约……”
“相信我。他刚刚和我详谈了此事。”
他逐渐收了声,开始努力翻找一个细节。
兰姆摇摇头。“我很怀疑。”
“而现在他人都凉了,”雪莉说,“被谁干掉的?”
“想要关掉斯劳部门的人是他。”
何说:“你猜怎么着?他的简历里没提。”
“我们的新上司。上帝保佑我们。他怎么了?”
离发生在马库斯和雪莉办公室里的那场大吵,已经过了十分钟。而现在,虽然并没有人召集,但他们全都聚到了何的房间,看看他发现了什么。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而这并不总是好兆头。
“彼得·贾德。”
“无论是谁干的,”路易莎说,“他们都没打算躲躲藏藏。从一辆厢式货车的后面抛尸,还在伦敦中心地带。简直是黑帮行径。”
“而你一直在兜圈子。有可能把话挑明了吗?我还有些下属要去欺负。”
“那辆货车没开多远,”何说,“被扔在了三条街之外。”
“你一直在跑题。”
“有监控吗?”
“你还没见过罗迪·何,是吧?”
“伦敦中心区吗?我想想。”
“因为惩罚过度,让他们知道你享受对人恶语相向……那么,可能会适得其反,你不觉得吗?这种事情会让一些人更加固执己见——我指的是那种阿尔法型的人。”
“谢谢你,大聪明。有反馈了吗?”
他看着她。
“还没。”何承认道。
“也没有太不好过。”
“彼得·贾德。”马库斯说。
“我想我可以打包票,本人并无意那样做。”最后他说。
“他怎么了?”
兰姆停顿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在打量周围的环境:老旧的石头,安静的气氛,木头长椅。前方的窗台上嵌着赞美诗,细微的尘埃飞舞在由窗户照进来的彩色光影间,其中一些或许还曾被莎士比亚吸入,又由他的喷嚏喷出。与户外的炙烤相比,这里几乎算得上凉快了。而与斯劳屋相比,这里就是天堂的一角。
“蒙蒂思的公司能拿到政府合约,因为他有个厉害的兄弟。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希望你没有让他们的日子太好过。”
“而那个兄弟就是彼得·贾德?”
“‘小偷小摸’倒未必,”兰姆反驳,“他们受过武装训练的。”
“要是的话就有意思了,不是吗?鉴于他是个局外人。”
“他们本该认输放弃。去更能体现自己才能的地方找找机会。像是地方政府,或干点小偷小摸。”
何卷起上唇。这是他沉浸在网络世界时通常会露出的表情,就算不是全部,也是他不受欢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是那么叫他们的。”
敲了没几下键盘,他就说:“他们以前是同学。”
“斯劳部门本来是个惩罚性的岗位。你的……下等马?”
“我猜不是本地的综合中学吧。”雪莉说。
“我记得,”兰姆说,“他还在为没得到奖金闷闷不乐呢。”
“上帝保佑那些精英阶层,”马库斯说,“但这些和凯瑟琳的失踪能有什么关系?”
“你的一名特工不久以前刚刚枪杀了一名俄罗斯公民。”
“我还不知道。”路易莎说,嗓音里透露出紧张。马库斯心里默默提醒自己站远一点。一个不小心,女人紧张情绪的后劲就能让你丢掉一根手指。“我们再多查查这个黑箭吧。”
兰姆骄傲地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来查。”何说。
“要让你们所有人流落街头,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并不仅仅因为你的手下所做的事都微不足道。是因为当他们开始插手他们本不该做的事时,制造出的混乱总需要我们费尽心思去摆平。”
“‘t-e-a-m(团队)’里没有‘I(我)’。”路易莎提醒他道。
那位老妇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脸上写满虔诚的愠怒。
“但是‘c-u-n-t(贱人)’里有个‘U(你)’。”雪莉嘀咕道。
兰姆说:“我估计这里不让抽烟吧。”
何用一根手指揉了揉淤青的脸颊。
“或许我想当面告诉你,就当是这份工作的一个额外福利。并非因为你的部门是安全局皇冠上的一颗明珠,它倒更像莴苣地里的一条鼻涕虫。等相关的备忘在总部传开时,不会有什么人伤感落泪的。”
马库斯打开一扇窗,有那么片刻,他还兴冲冲地幻想会有一阵凉爽的微风吹进来,驱散何办公室里弥漫的那种混合着汗味和倦怠感的糟糕气息。然后一股气流带着热腾腾的噪音让他清醒过来。他又关上窗,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要缠着凯瑟琳买几台能用的电风扇。偏偏凯瑟琳却不在……有一个身影,从沿这条街过去几扇门的博彩店里冲出来,在一只垃圾箱边突然停住,把什么东西扔了进去,或者说几乎扔了进去。那捆碎纸条从垃圾箱的边缘反弹出来,掉进了下水道里。有人今天运气很差啊,马库斯心想。他自己也经历过几回,但他只需要一个幸运的下午就够了。此后,他就要彻底远离它们:纸牌、跑马,还有那个可恶的轮盘赌机器。
“如果真的如此,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我会在我的办公室里,听着戴安娜·泰维纳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你说了什么吗?”
“你看起来无动于衷。”
“我们需要几台能用的电风扇。”马库斯说。
“嗯哼。”
何开始朗读他所能找到的关于黑箭的信息。创立于二十年前,称不上取得了什么惊人成就,然而在过去五年中,任何还没彻底崩盘的东西都可堪称一首对于自由市场的赞美诗了。目前,该机构雇佣了两百余名“警员”,手里握着几个政府的小合约,并为一家覆盖二线城市的超市连锁品牌提供安全服务。业务可能涉及押运门店收入及工资,而不仅是看管库存,不过也有可能包含了那些。
“一小时前,我同意了关闭斯劳部门。”
“有雇员记录吗?”路易莎问。
“我不怎么来教堂,可能生疏了。”他从长椅上抬起一边屁股,像是准备要放个屁,但又考虑了一下,身体重新坐正,“我今天很忙的。我手下一半的人擅离职守,而现在我还错过了午餐时间。什么事这么要紧,让我的外卖也得变凉?”
“干什么?”雪莉说。
“我听说过关于你的很多传言,兰姆先生。但从来不知道你是个如此奇思妙想的人。”
“收集情报。我没时间解释这概念了,但——”
“你可能说得对。可能二者兼有,幸运又不幸。”
“哦,只要你想开始解释概念——”
“我猜他们是乞丐吧。”
马库斯说:“是大门声。兰姆回来了。”
他说:“克里普尔门。你觉得他们有自己单独的入口?”
于是他们四个都开始装作无所事事,因为他们已经从此前付出的代价中学到了,如果看起来很忙的话,对兰姆而言就意味着他们没打算干什么好事。
英格丽德·蒂尔尼穿过那帮书迷,坐到他身边。
但一分钟之后现身的不是兰姆,而是瑞弗。
你随便扔出一只网球,就能跨越斯劳屋和克里普尔门圣吉尔斯教堂间的距离。不过要是你还想捡回你的球,大概就要花点时间了。因为巴比肯里没有可以径直通过的路,就像一个狡猾的建筑师把埃舍尔的画用砖头盖了出来。其设计初衷主要还不是让你无法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是令你陷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困惑。每条小径通往一个路口,都与你刚刚经过的那个别无二致,而它们又导向各种你并不想去的路线。十四世纪的圣吉尔斯教堂就坐落于此,像一艘停靠在机场里的桨轮蒸汽船。在这座教堂的四壁之内,约翰·弥尔顿曾经祷告,莎士比亚曾经神游;它捱过了大火、战争和修复重建,现在安卧于一处砖铺的广场上,为那些需要从城市的喧嚣中得到喘息的人们提供片刻安宁,为感到迷失并放弃了获得救赎希望的可怜人提供一隅庇护。而今日,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图书促销活动,沿北廊一字排开的折叠桌上码放着一摞摞平装书,一只诚信盒放在椅子上静候捐款。几个闷闷不乐的人在浏览、拣选着商品。杰克逊·兰姆显然无视了他们,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坐在靠近教堂后部的一张长椅上。往前三排,一位老妇人正在自己的连祷里小心翼翼地诉说着她的请求和悔恨。从她肩膀颤抖的样子,兰姆看得出她祈祷时嘴唇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