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泰维纳说,“他把斯劳部门当成自己的私人军队,甚至还在组织未授权的行动。把他带到地下去。”
尼克·达菲问:“帕特纳?”
她说话时兰姆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正在努力把它捋直,表情相当认真,仿佛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兰姆说:“负责人永远不会供出自己的特工,这是最严重的背叛行为。但帕特纳还是这么做了,他把斯坦迪什当成自己的人肉盾牌。你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我的手段确实更传统,但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达菲没带武器,也不需要。他说:“好了,兰姆。把那个放下,大衣放到地面上。”
达菲立刻赶到现场。当然,他从来没有走远。进屋后,他看到那只金属废纸筒无力地在地毯上滚动,被砸到的玻璃也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暴力痕迹。但泰维纳脸色苍白。看杰克逊·兰姆的表情,他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
“好吧。”
拉瑞说:“够了,我受够了。”
达菲不由得看向泰维纳,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说:“你觉得我在乎吗?我在乎你们到底是谁吗?无论你们是英国国家党,还是保卫英国联盟,还是其他什么纳粹组织,我都不在乎!你们什么都不是,没人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接下来的人生都要在监狱中度过,却依旧会是无名小卒!”
“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你笑什么?”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兰姆。
哈桑仰起头,大笑出声。
“还记得我开过来的那辆SUV吗?你们的人把它停到地下了,那辆车的后座上有一颗炸弹。威力相当强大。”
“我们不是英国国家党的。”库里说。
一秒钟后,达菲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得了吧。我不闭嘴你还能怎样?把我的头砍下来?去你们的!你们想录视频?不如把我现在说的话都录下来!你们两个都是懦夫,该死的英国国家党就是一群愚蠢的废物!”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兰姆耸了耸肩,目光锁定了泰维纳,“我说过了,我这个人比较直接。”
“闭嘴。”
蜘蛛·韦布和前台的关系并不如他期望中那么好,但没人会拒绝更多情报。有人开车到安全局门口,不可避免地被一群达菲的手下包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刚出完任务回来。他们将车围住,直到达菲本人出现。
“我们?我家人是卖软装家具的。”一阵风吹过树林,树叶的沙沙声就像观众的掌声。哈桑能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淌,恐惧像一个泡泡,在胸口越涨越大,随时都有可能炸开,或者变成一只氢气球让他飘向天空。他看向拉瑞。“还有你,你呢?你就打算站在那里让他为所欲为?你也觉得自己是个什么狗屁军人吗?”
“开车来的是谁?”
“这是一场圣战。”库里说,“是你们先起头的。”
“杰克逊·兰姆。”年长的接待员说道。
“你?军人?你管这个叫战场?你绑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一片森林里,然后你现在打算干什么?把我的头砍下来?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你确定?”
库里说:“我是一名军人。”
“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不可能认错杰克逊·兰姆。”
库里是畏缩了一下吗?他没想到哈桑会反击吗?
虽然他没有喊他“小子”,却此时无声胜有声。
乔安娜·林莉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哈桑内心的喜剧演员也迟迟没回到台上。但当他开口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被绑架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你们就是一群懦夫。”
兰姆被达菲带到楼上的情报中心。前台的监控屏幕上并不显示那里的情况,但他还没有下来过。
他手上的斧头就像来自中世纪的遗物。也许确实如此:弯曲的木柄柔和光滑,灰色的斧刃一端宽大,另一端磨得锋利无比。几个世纪来总有人在用它,因为它几乎从不出错。有的时候手柄磨坏了,就会被换掉;有的时候斧刃钝了,就会被打磨锋利。
蜘蛛咬着嘴唇。无论兰姆打的什么算盘,这次都没带上那个举枪的疯女人,也没带上瑞弗。他对前台道了声谢,转身上楼,并没有看到他们交换的眼色。他在中途停下看了一眼窗外,街上什么都没有。他眨了眨眼,突然就出现了一辆急刹车的黑色货车。车子还没停稳,后门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了三五个黑衣人,宛若一团烟雾。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地下停车场。
“没错,”库里说,“到此为止了。”
大家都管他们叫执行员。蜘蛛·韦布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合适,不应该成为官方术语,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是安全局的战术小队,一般负责营救或者排爆。他只在演习时见过他们行动,但这次看起来并不像演习。
他看向库里,说:“所以,到此为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陌生,就像有另一个人在扮演他。好像某个从未和哈桑说过话的演员拿到了一张褪色的照片,然后试图从中推测出他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
他不禁想道:大楼是不是被袭击了?如果是的话,应该会响起警报,也会有更多紧急行动指示。
哈桑曲起膝盖,身体前倾,把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实的大地令他安心,却又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多少?他只认得城市的街道和超市。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在发抖,他想道。我在发抖。在这片森林里,树木如此高大,我却如此渺小。我受伤了,还在发抖,但是我还活着。
窗外又恢复了安宁。偶尔有风吹过行道树的树梢,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库里手中的东西则完全不同。
韦布摇了摇头。考虑到这里没人能看见他,这个动作实属多余。但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如此: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看见他。最好笑的是:上一个他亲近的人其实是瑞弗·卡特怀特。有些训练课程相当艰难,不和人结成同盟——也就是交到所谓“朋友”——是不可能撑下去的。他曾经以为他们实力相当,后来他却渐渐意识到,瑞弗在大部分方面都比他更强。强到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展示。就在那个瞬间,同盟瓦解了。
他坐起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拉瑞站在库里身后,他的身材更高大,不知为何存在感却更低。他手中拿着一捆棍子。哈桑眨了眨眼,视线模糊了片刻,随后又恢复了清明。那是一个三脚架。拉瑞手里另一个火柴盒样的东西就是相机。
他继续上楼,又爬了一层,打开门,拐进走廊,一个执行员拿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库里移开靴子。哈桑掏出嘴里的布,用力把它扔到远处。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么缺氧,后备厢里的空气太过污浊,只有他身上的臭味。
拉瑞说:“我受够了,我退出。你要是想继续就自己继续吧。”
“艾坪森林。”他说。
“你退出?”
他脸红了一下,手指碰了一下触摸板,屏幕上弹出了一张地图。又点了两下,地图放大了两倍。
“全都乱套了,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本来只是想吓唬他一下,录下来,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认真的。”
“还是不要太小看他们了。”凯瑟琳说,“布莱克死了,但是他们还活着。现在定位在哪里,罗迪?”
“吓唬人不能叫认真。”
路易莎说:“如果布莱克都能当他们的军师,他们应该想不到要这么做。”
“我觉得已经够认真的了。你杀了一个特工啊,老兄。我要走了,回利兹,或者……”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扔掉了导航系统,几个小时前就把它扔出窗外了。”
或者躲在床底下。回到家,祈祷这件事会自行解决。只要他把眼睛闭得够紧,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谢谢。”
“不行。”库里说,“你他妈的哪儿也不能去。”
“三周前,德莫特·雷德克里夫从3D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车上的卫星系统显示车就在这里,上次刷新是五十秒之前。”他看向桌子对面的凯瑟琳,“稍微有一点延迟。”
拉瑞把三脚架丢到地上,扔下数码相机。相机滚到了库里的脚边。“你还想录像就自己动手吧。”
凯瑟琳·斯坦迪什说:“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我怎么可能自己——”
“对。”何说,“应该是吧。”
“我不管。”
“在那底下?”
拉瑞转身,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
明半期待着能看到地图上一个闪烁的红点,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屏幕上是一幅失焦的画面,画面中只有一堆树冠。
“给我回来!”
为了更好地看清屏幕,明·哈珀把椅子往桌边蹭了蹭。他还以为何要挡住他的视线,就像班级里不让人偷看作业的书呆子一样。但是何控制住了自己,甚至把屏幕微微转向他,方便明看清楚上面的内容。
他没有说话。
“还能是什么?”一瞬间罗德里克·何又变回了平时的他,一脸不耐地看着无知的凡人。“那辆车啊。德莫特·雷德克里夫的沃尔沃。”
“拉瑞!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找到什么了?”
哈桑说:“你们是军人,对吧?”
“找到了。”
“闭嘴!”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她很擅长阅读人心,但兰姆比一般人更棘手。他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但戴安娜·泰维纳还是能看出来,他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他正在计算利弊:是选择同归于尽,还是接受条件全身而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捕鲸人,第一把鱼枪正中目标。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并不致命,但能确保收获。接下来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她相信自己已经赢得胜利,直到兰姆弯下腰,从她桌子上拿起金属纸筒,近乎优雅地单脚旋转一圈,将它砸向了身后的玻璃窗。
“士兵临阵逃脱是要被射杀的,不是吗?”
“掩盖叛国罪本身就是犯罪。这次他们会举行一场正式听证会。”戴安娜·泰维纳知道自己的状态明显更好。但是就算杰克逊·兰姆刚薰完桑拿,穿着全新的衣服也比不上状态最糟糕的她。“你当时保住了她,不然她今天只会坐在床边把自己喝得烂醉。但是你没法救她第二次。我给你的就是这样一次机会。”她的目光越过兰姆,看向他身后的情报中心。她的团队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她的玻璃办公室。她放低了声音,这是她用来诱惑人的声线,几乎从不会失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沦落至此。“放弃挣扎吧。这是一次光荣的尝试,计划失败不是你的错。公众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在安全局里,你会是大家的英雄。”
“闭上你的臭嘴!”
“那当然。局里问题已经够多的了,帕特纳的罪行从一开始就被捂得严严实实。委员会里有一半的白痴都不知道事件真相。你如果现在旧事重提,那场面才叫难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不然呢?”哈桑反问道。心里那团恐惧的泡泡再次冒出头来。这几天他吓得大小便失禁、浑身冷汗、哭泣不断,但现在他已经渡过了那个阶段。他已经直面过死亡最恐怖的时刻——得知自己即将死去,并且无力阻止那个耻辱的瞬间。现在他冷眼看着凶手的计划分崩离析。“你倒是把现在这段拍成视频放上网啊,死纳粹。哦,对了,你做不到,是不是?你只有两只手。”
“而且很快就被处理掉了。”
库里怒火攻心,拿起斧头猛地挥向了他。
“我也没说是。她是个酒鬼,所以帕特纳才觉得自己不会被发现,所以她崩溃之后,他还让她留在身边。戒了酒的酒鬼照样是酒鬼。她忠心耿耿,他利用了这一点,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帮他出卖国家机密。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那个坦白文件,所有看过文件的人都不相信里面写的内容。他当时孤注一掷地想要拉人垫背,那份文件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
“这不是叛国的借口。”
四人围坐在桌边,餐盘已经被收走了。凯瑟琳打完电话回来,另外三人彼此看了一眼,知道她已经办完了刚才说的事:她给警察打了电话,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提供了已知的情报,说明了获得情报的方式。没有人说话。何关上了电脑。路易莎身体前倾,双手捂着脸,紧紧咬着牙。明·哈珀抿起嘴唇,陷入了沉思。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惊动凯瑟琳,仿佛每一次茶杯的碰撞,每一只掉在地上的勺子都有可能引发灾难。
兰姆说:“她就是个酒鬼。”
窗外街道上,车辆在红绿灯的指挥下飞驰而过。
“查尔斯·帕特纳的一切事务都有她密切参与,他在坦白叛国的文件里明确指出她是共谋。她没被逮捕都算幸运了。”
明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开口。
“你知道我,我一向是个乐观的人。”
何说:“你们知道吗?”
“你以为我忘记了吗?”
他们不知道。
他说:“你又要说斯坦迪什的事?”
“我的手机就在口袋里。”他拿出手机,放在桌面上,摆在他们面前。“凯瑟琳一趟一趟地跑去打公共电话,但其实我的手机一直在口袋里。”
她说:“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对大家伤害都最小的解决方案。无论你是否乐意,斯劳部门这次都难逃一死,杰克逊。你们的嫌疑最重,所有人都要接受调查。所有人。”
凯瑟琳看向路易莎,路易莎看向明,明看向凯瑟琳,然后所有人都看向了何。
“已经很难看了。”
明说:“作为一个电脑天才,你也太粗心了吧。”
“场面会变得很难看。”
四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收回手,闻了闻手指,又把手放进口袋。“所以,你的计划就是说服我包庇你的过失?不然呢?”
一名黑衣执行员出现在了情报中心。他腋下夹着一个纸盒,走进了戴安娜·泰维纳的办公室。他把纸盒放在她的桌子上,纸盒里发出了响亮的嘀嗒声。
她没有说话。
“这个应该不是炸弹吧。”泰维纳说。
杰克逊·兰姆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满意地看到戴安娜警觉地瑟缩了一下。当他把手放到腋下瘙痒时,她的表情变成了厌恶。“我好像在运河边被叮了。”
他摇了摇头,掀开纸盒的盖子,把兰姆的座钟放在泰维纳的桌垫上。那是一座木质钟表,看起来亲切可爱,和周围高科技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的作风很老派,杰克逊,这不是件好事。你的做法已经过时了。我只要给委员会提供一个活祭品,结果比证据更重要。这才是如今的做法。如果能和平解决,委员会肯定会批准的。名义上你只是退休了,又不会丢掉退休金。”
泰维纳说:“这个东西不可能是炸弹。”
“我这个人比较直接,听不懂谜语。你得给我解释清楚: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提议?”
达菲和兰姆也在办公室里。虽然兰姆的惊人发言招来了执行员,但外面情报中心的人还和之前一样在埋头工作,或者至少还在假装工作,只是演技没有之前那么令人信服了。玻璃墙后发生的事早已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但她不太可能再重复这份证词了。”泰维纳看着他说道,“我有一个提议,杰克逊。我们都可以全身而退。只要你签署确认罗伊和怀特的证词无误,这件事就结束了。”
兰姆说:“理论上——当然我说的可能不对,但我毕竟收到过不少人事发来的垃圾邮件——理论上,你还是应该疏散整栋大楼。”
“她亲口说的。”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你的证据呢?”
“我是说,如果这真是一枚炸弹,你现在的麻烦就大了。”
“但贝克从来不是我的人,不是吗?她是你派到斯劳部门的,但并不是因为她和某个高层上了床。她是在监视瑞弗·卡特怀特。”
达菲对泰维纳说:“如果我的人把车开进停车场时那个东西就在嘀嗒响,他不可能听不见。”
“在你眼里,你的团队就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吗?”
执行员离开了办公室,边走便对着耳麦小声汇报。
他露出了微笑,但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微笑,只是面部肌肉紧绷。“至少又解决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不是吗?”
泰维纳指着兰姆,说:“你根本不想让我们离开大楼。你偷偷带了一个人进来。”
泰维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她说:“抱歉,你还没听到消息。”
兰姆说:“你现在还觉得能瞒天过海吗?还是说,你终于发现自己的计划行不通了?”
兰姆说:“命案?”
蜘蛛·韦布跌跌撞撞地退回自己的办公室,绊倒在地毯上,摔了一跤。瑞弗摘下穆迪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把穆迪的枪塞回腰带。他想过要不要给蜘蛛的脑袋来上一拳,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从后备厢里爬出来,把兰姆的假炸弹放在车后座上,然后上楼来到这里,总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但是他没时间磨蹭。如果兰姆按计划行事,很快这栋楼就会被真正的执行员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可靠的目击证人,这样布莱克和你就脱不开干系了。加上昨晚穆迪犯下的命案,斯劳部门现在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如果你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也可以安排。前提是你必须配合。”
他说:“我的评估报告呢?”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兰姆说道,“签署这份声明的人是罗伊和怀特,对不对?”
蜘蛛说:“卡特怀特?”
“我们找到了布莱克的尸体,他曾经是你的手下。显然,他和哈桑·艾哈迈德的绑架事件有关。他离开斯劳部门很久以后,夏天时有人目击你们私下见面。你的两个手下已经签署了证词。你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你留了一份,放在哪儿了?”
“求之不得,亲爱的。”
“你想干什么?”
泰维纳说:“我就直言不讳了。”
“在哪里?”
“给我的咖啡里加三包糖,谢了。”兰姆对着他离开的背影说道。
“你是疯了吗?”
他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瑞弗弯下腰,抓起蜘蛛的衬衫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在安全局总部,佩戴了武器,穿着执行员的制服。如果真正的执行员出现,他就会被当场射杀。这是沉重的事实。他再次掏出了穆迪的枪。“我再问你一次:我的评估报告,你放在哪儿了?”
如果有人怀疑戴安娜·泰维纳会读心,她此刻打消了这份疑虑。她说:“辛苦了,尼克,你可以走了。”
蜘蛛说:“你不会开枪的。”
尼克·达菲就不同了。尼克·达菲和他们一样在泰维纳的办公室里,能清楚地听到每一个字。
瑞弗用枪柄砸向蜘蛛的下颌,蜘蛛惊呼一声,牙齿碎片飞了出来。“你确定吗?”
兰姆无视了她,转而看向她手下的团队。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工位前,埋头工作,偷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柔和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有微弱的电流声——一种白噪音,就像一张声波织成的帘幕。他很怀疑,就算没有这张玻璃墙,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这混蛋——”
泰维纳说:“很高兴你终于恢复了理智。”
“蜘蛛,我会一直揍到你坦白为止,明白吗?”
“我们到了。”他说。
“我没有你的评估报告,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然后一只靴子狠狠地踩上了他的肩膀。是哈桑起名叫库里的那个人。靴子上方,库里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
“还记得伦敦规则吗?”瑞弗说,“你那天亲口说过,你遵循伦敦规则,你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剩下的两个绑架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率先看到了他们的靴子。这似乎很合理,他们的靴子应该比大脑见过更多世面。这让哈桑变得好受了一点。虽然他现在很冷,浑身瘀青,身上又脏又臭,但他至少离开了地窖。他不是这群混蛋的狗,没打算乖乖听从他们的每一句话。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比他们更强。
蜘蛛吐了一口血到浅褐色的地毯上。“你觉得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你的脑花很快就能和我的牙齿在地板上相聚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摘下头罩。虽然双手被绑住,动作十分笨拙,但他还是成功了。摘下头罩后,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他在一片森林里,车停在旁边的土路上,周围全是树木,覆盖着青苔的树桩就像一个个藏在洞里的地精。地面的土壤干燥而坚硬,上面铺着一层枯枝败叶。空气里有清晨的味道。阳光渐强,映着头顶裸露的树枝,刻画出精美的纹路。
瑞弗又揍了他一下。“你我心知肚明,搞砸国王十字车站演习的人是你。无论是蓝色衬衫、白色T恤还是反过来,都是泰维纳让你故意说错的。因为她想除掉我。但是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对不对?你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拥有舒适的办公室,能和内阁大臣开会,能拥有光明的职业前途就万事大吉。但是你知道要留一个备份,因为你遵循伦敦规则。你刚刚帮助过的人就是你最不信任的人。所以报告在哪儿?”
然后来了其他人,后备厢被打开,他被粗暴地拖拽出来,像袋土豆一样被丢在冰冷的地面上。
蜘蛛说:“你去死吧。”
他闭紧双眼,努力回想起乔安娜·林莉的模样,却想不起来。他此刻孤身一人。
“我不会再问一遍了。”
在那个瞬间,寂静比噪音和颠簸还要吓人。哈桑的心怦怦直跳,努力想要挣脱束缚。他还没准备好,还没准备好实施逃跑计划,因为他根本没有计划。他没有计划是因为——他没有准备好。他还没准备好离开后备厢,迎接自己的死亡。他还没准备好。
“杀了我,接下来死的就是你。然后你就永远都找不到了,不是吗?”
车子停下,熄灭了引擎。
“所以你确实留了备份。”
哈桑的时间不多了。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蜘蛛张开流血的嘴巴想要大喊。但瑞弗又用枪柄砸了他一下,将他击昏,确保了他的沉默。
如果能再快一点就更好了。
哈桑应该是昏过去了。任何人被斧子敲那么一下都会昏过去的。库里用的是斧头的钝边,用斧柄狠狠地击打他的额头。应该是三十秒之前的事了。形势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改变:拉瑞沿着小路走远,库里转身去追上了他。弥漫着苔藓味的冰冷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呼喊声:你这个愚蠢的胆小鬼……
凯瑟琳看着他埋头工作。我们应该以营救哈桑为前提行动,而不是为了找到他的尸体而行动。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库里手中的斧头无力地垂下。他们正在争吵——他们已经不再是活宝三人组了。他们现在是劳莱和哈代,是斯坦和奥利。又闹出了一场笑话。
“顺风车来了。”
有趣的是,被砸了一下脑袋竟然让他的思路变清晰了。
他的电脑发出了“哔”的一声。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有一个瞬间哈桑假装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想:他应该站起来。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世界上最棒的朋友。”何说,“永远不用见面的那种。”
嗯,这样好多了。
“所以你是说,你也有朋友?”
他的腿在打战。站起来后他才意识到周围有多么开阔。虽然树木丛生,却没有墙壁阻隔,头顶上是一片无垠的天空。他现在能看清了,树枝的轮廓变得分明起来。太阳肯定也在天空的某处。哈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了。
何等着她说下去。
他开始走路。
凯瑟琳说:“有一件事,我还是没太明白。”
地面就像是海绵,踩在脚下的感觉很陌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双腿发软,但更主要是因为这里是森林。但哈桑还可以继续行走,他还能动。他几乎跑了起来。关键是要看着脚下,看着地面,这样他就会有一种自己跑得比实际速度更快的错觉。
“智能寻路。当然了,只要它存在,就一定被破解过。而破解这个系统的高手肯定会在社区里。”他对着电脑点了点头,仿佛那里面装着全世界的人。“他们随时有可能回复我的帖子。”也许是在他们眼中看到了疑虑,他又补充道:“我们从来不睡觉。”
如果他此时回头,就会看到库里和拉瑞停止了争吵,转而冲向哈桑,库里手中还拿着斧头。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尽可能地跑远。无论他是在向着森林深处进发,还是即将跑到开阔的马路上……不,后者似乎不太可能发生。茂密的树林层层叠叠,很难穿行,但这由不得哈桑。他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动作。想到这里,他突然被绊倒了,两只手撑住地面,钻心的疼痛让他大喊出声。疼痛比他弄出来的动静更加致命。
“所以也会有人黑进——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来着——智能寻路导航?”
他终于转过了头。原来他没能跑出去多远,比他想象中近得多,只有他期望的一半左右。如果他现在朝库里和拉瑞扔出一把椅子,就能砸中他们。那两人都盯着他。
“差不多吧,”何居然赞同了他们的说法,“但是要酷得多。黑客黑进系统只有一个原因:因为系统存在。有些人会玩填字游戏,有些人玩数独,”他的表情说明了他对这些爱好的态度,“我们黑进不同的系统,然后分享给社区。”
哈桑发誓他听到了库里绽放笑容的声音。
“或者诗人。”
脚步声匆匆经过了韦布的办公室,瑞弗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了蜘蛛的衣领。蜘蛛瘫倒在地毯上,显然已无法继续谈话。
“或者火车爱好者。”
瑞弗等待着,但外面一片寂静。他突然想到,真正的执行员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们的特别之处可不只是那身制服。想到这里,他突然灵光一现。于是他花了两分钟实践自己的想法,然后才开始继续搜查。
“就像邮票收藏家。”
这里有整整七个书柜的文档和文件,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墙面。每一个柜子里都至少有上百份文件,而瑞弗要在三分钟内找到他需要的那份。一般这种文件都会放在柜子上,而不是锁在某个抽屉里。于是他先试了试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破烂,只有一个抽屉上了锁。瑞弗从蜘蛛的口袋里翻出钥匙,但是抽屉里只有银行账单和一本蜘蛛的护照。他丢下钥匙,重新开始搜查书柜。他记得去年提交的训练报告装在一个黑色的文件夹里,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文件夹都是黑色。剩下的分别是橘色、黄色和绿色。他随手抽出一个黑色文件夹,右上角标注的名字是艾尼斯。这应该是一个姓氏,于是他开始翻C开头的文件,找到了一个卡特怀特,但并不是他。他又翻了翻R开头的文件,但是没有找到瑞弗。然后又找了P开头的“评估”文件,虽然确实有不少,但没有一个是他的。
他叹了一口气,稍微有些夸张。“黑客是有社区的,知道吗?”
他后退了一步,观察一整面墙,嘴里念叨着:“蜘蛛啊蜘蛛,你到底把文件放在哪儿了?”然后嘟囔道,“伦敦规则……”韦布自己说过,他遵循伦敦规则。所以如果他在泰维纳的指示下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肯定会留下证据,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因为泰维纳最擅长的就是把曾经的盟友扔给看门狗。
“可以解释一下吗?”
“蜘蛛啊蜘蛛……”
“怎么了?”
伦敦规则。但他还说了别的什么。瑞弗在回忆中寻找蛛丝马迹,门突然打开了。执行员冲进了办公室——真正的执行员。他的手枪对准了瑞弗的脑袋。
“我在问已经黑进系统的人,比我自己重新来一遍要快。”他又埋头到电脑前,直到同事们的沉默打破了他的专注。
***
“只要等着就能黑进去了?”
库里并没有笑。他听到哈桑的尖叫声后转过了头,看到哈桑试图逃跑,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对拉瑞喊了一句话,一句近乎威胁的命令,然后冲向了哈桑。
“当然,他们用的是智能寻路导航,只要黑进去就行了。”
拉瑞站在他身后。他知道那个家伙只会傻傻地留在原地,庆幸自己不用参与行动,希望自己可以直接消失。
路易莎说:“你查到卫星导航系统了?”
我不干了,我退出。
何说:“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胆小鬼。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士兵国家才会打败仗。不,他甚至不敢上战场,只会信誓旦旦地吹牛。
天色越来越亮了,外面的车也多了起来。同样变多的还有咖啡厅里的客人。许多人来买早餐券和外带咖啡,还有夜班结束回家的人顺便来买一顿晚饭。凯瑟琳睡得很轻,起得很早,对这样的景象并不陌生。但是今天她的心情与以往大相径庭。她松开了手。戒酒时她感受到了成瘾的力量,她知道自己抓住的是一段病态的回忆。但是现在她感觉很好,她只希望别人不要发现她的这种激动。
但库里在战场上。如果拉瑞不知道该选哪边站,那是他的问题。而斧头的好处就是:它不需要重新填装子弹。
明和路易莎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有她可以插话的空间。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
这也是一种全新体验。他们都看着她,仿佛她知道答案,或者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桌子下方,她再次握住了右手,就像再次握住了枪柄。“我们应该以营救哈桑为前提行动,而不是为了找到他的尸体而行动。”她说。
这是他的开战宣言。
哈珀说:“你觉得我们能及时查到他吗?”
他的右脚突然踩到了什么又湿又滑的东西,一瞬间他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斧头飞向天空——不,这些并没有发生。他没有摔倒。他和自然融为一体,左脚紧紧地抓住了坚实的大地,胯部旋转的角度恰好维持住躯干的平衡。现在他跑得更快了,和猎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明·哈珀或者路易莎·盖伊说了一句话,凯瑟琳说:“抱歉,我没听清。”
他真希望那个巴基佬能回头看到刚才的那一幕,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这种激动是今天早些时候出现的。当时她从包里拿出了兰姆的枪,指向身边的年轻人。我会瞄准你的脚。这样你就笑不出来了,对不对?有时可怕的事也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凯瑟琳·斯坦迪什看着罗德里克·何继续表演虚拟杂技,心情又激动起来。当然这跟何没什么关系,凯瑟琳对技术并不感兴趣。这个技能固然很有用,但有人擅长就足够了,她不用亲自去学。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技能,并不是一种特质。拥有一项技能就像拥有某个品牌的汽车一样。
但是哈桑还在继续跑,跑得像个小女孩,又仿佛一只受惊的老鼠,四处鼠窜。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恰好给了韦布一个借口,让他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库里放慢了脚步。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值得慢慢享受。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追逐的快感。
车子消失了。他从这里看不到司机是谁,所以也可能是兰姆本人。没有总部的安全许可,兰姆理应无法通过大门。但韦布听说过杰克逊·兰姆的传说。也许他本来就不需要许可。那么此时他就有可能正在大楼的某处。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他离开办公室,穿过走廊,打开防火门,走下楼梯。窗外有动静,他停下看了一会儿。两层楼下,一辆黑色的SUV正沿着坡道驶向大楼下方的停车场。虽然SUV都长得差不多,但是韦布还是不禁想道:也许这就是之前被兰姆劫持的那辆车。若真如此,就说明兰姆终于被捉拿归案,或者前来自首了。蜘蛛希望是前者,要是用粗暴的手段强行将其制伏就更好了。当然还有那个女人。我会瞄准你的脚。他短期内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她说这句话时听起来很认真。
尼克·达菲用一只手挡住了话筒,说:“他们抓到人了。”
惹怒戴女士并非明智之举。但是蜘蛛·韦布的选择有限,基本上都需要去找她。不一定要去楼上的情报中心,他也可以去楼下。摄政公园和其他办公楼一样,有什么情况都是前台的人最先知道。所以和其他精明的文职人员一样,蜘蛛会跟前台的人搞好关系。
“在哪儿?”
拉瑞瞥了他一眼,但是不敢开口说话。
“韦布的办公室。”
一团气泡从他内心深处涌起,变成了一串刺耳的笑声。
泰维纳看向兰姆,兰姆耸了耸肩:“如果我的手下真能派上用场,就会是你的手下了。”
“我们直奔主题。”他说。
“为什么去韦布的办公室?”她问,然后又说,“算了。”她转而对达菲说道:“告诉他们,不管那个人是谁,先把他带到楼下。通知韦布来找我。”
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树枝遮蔽了天空。迎面驶来的车关掉了远光灯,擦身而过时,库里觉得声音像是从水里传来的一样。
“他在路上了。”
这条岔路通向艾坪森林。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向北行驶,不可能开到这里。但迷路也有迷路的好处。库里没来过这个地方,但他听说过。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这里死过很多人,经常会出现在真实罪案类节目上。年轻的黑帮混混就是在这里埋葬敌人的。有时他们甚至懒得埋,只要对着司机来上一枪,再放一把火将车点燃就可以了。事情办完后,他们就会吹着口哨回家,回到水泥丛林中。这片森林见过的死人比野餐布还多,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多两个。
“谢谢,你可以先出去了。”
“变成什么了?”拉瑞问。
达菲离开了,路上又对耳麦说了几句。
“计划变了,兄弟。”库里说着关掉了卫星导航。
泰维纳说:“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那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希望你好好享受了今天早晨的阳光,因为接下来的一周里你都见不到它了。等你回到地面上时,你已经签完了认罪供词,以及任何我递到你面前的文件。”
拉瑞驶入高速出口,乔安娜·林莉表示反对。
兰姆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天哪,你家蜘蛛好像很喜欢彩色领带。”
“我难道是在自言自语吗?”
她身后的门打开了。
“这里?”
“当然了,我家瑞弗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领带。”
“在这里转弯。”
看来他用来和昏厥状态的蜘蛛互换衣服的时间并没有白费。瑞弗·卡特怀特从头到脚都穿着韦布的西装,脖子上系着韦布的领带。他关上身后的门,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文件夹。
“那么,”车被开走后兰姆说道,“我真的很想喝一杯咖啡,我们进去吧?”
哈桑不能回头,也无法看向前方,只得看着地面。他看着地面上的树根、石头和凹凸不平的起伏,寻找那个把他绊倒的罪魁祸首。而对于其他威胁他生命的危险,他只能听天由命。
身后,穿深灰色西装的年轻人坐进SUV驾驶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像排练过一样。他把车开回主路,拐过街角,消失在斜坡下。他要把车开到摄政公园的地下停车场。
“玩得开心吗,巴基佬?”
兰姆把枪放在达菲手中,又放了一个响亮的屁。“香肠三明治,”他说,“今天要排一早上气了。”
库里一步步逼近他。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游戏该结束了。”
兰姆气喘吁吁地下了车,达菲并没有被这场夸张的演出骗到。兰姆站在人行道上,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枪。
哈桑想快点起身,但是失败了。他把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来逃跑,用来继续向前,不要停下。他要从森林中逃走,逃开这一切。他要永远比这个想要用斧头取他性命的纳粹领先一步。
达菲拉开车门,朝他伸出一只手。
想到那把斧子,他又感到一阵战栗。他本该借此振作起来,但他实在太累了。
兰姆靠回座位上,按下关窗按钮。
他努力站起身来,脚下忽然一沉,险些再次摔倒。一根树枝拦住他的脚踝,差点将他绊倒。短短几秒钟里他两次死里逃生,但他气运已尽,一根树枝打中了他的脸,他踉跄几步,跌倒在一棵树下。虽然没有受伤,但也足够将他留在原地。他的腿不听使唤,身体也不协调,他真的没有力气了,无法再奔跑了。哈桑扶着树干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向那个杀人凶手。
“很好,我想和戴女士说句话。”
库里站在土坑对面,微微喘着气,露出了鬣狗一般的笑容,牵动着脸上所有的肌肉——除了眼睛。他缓缓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头,仿佛在展现他精准的控制力。拉瑞并不在视线范围内,也没有电子相机和三脚架。但哈桑还是有一种结局将近的预感。库里已经不再需要录像了,他现在更想直接动手。他现在只需要那柄斧头,只要斧头和哈桑。
“在这里不会。”
但即便如此,哈桑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无法移动半分。
“你不会对我开枪吧?”
库里摇了摇头:“你们这群人的问题就是,你们对森林一无所知。”
“下车。”
而你们的问题是……哈桑想道,你们的问题是……你们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没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你和你这样的人,就这么简单。
“不,我只是默许了这个行为。而且她并没有把枪对准你,她对准的是你带的那个年轻人。”杰克逊·兰姆坐在驾驶席上,圆润的胳膊撑在打开的窗边,嘲讽地小声道,“别误会,我见到你没那么开心,我口袋里放的是一把枪。”
库里向前踏了一步,走进土坑里,然后从另一侧出来。他把斧头从一只手抛向另一只手,猛地挥了一下想要吓唬他的猎物,然后恰好绊倒在哈桑避开的那根树枝上,面朝下摔到了地上。哈桑惊讶地看着库里吃了满嘴的泥土和枯叶,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震撼了整整一秒钟,才注意到那把斧头落在了他的脚边。
“你拿枪指着我。”
虽然双手被束缚,但他还是瞬间将斧头捡了起来。
“我把你的车还回来,怕他们从你的工资里扣钱。”
犯错?一败涂地还差不多。
尼克·达菲说:“你是在开玩笑吗?”
他想起了蜘蛛·韦布那天说的话。就在他发表过“伦敦规则”那套演说之后。一败涂地还差不多。谢谢你,蜘蛛。这是一条线索。
***
他手里文件夹的标签就是一败涂地。
但是至少他又回到了活人的世界。
“而这个,”他对泰维纳说,“这就是你让蜘蛛把我烧掉的原因。”
乔安娜·林莉并不是在和哈桑说话。
“烧掉?”
什么都没有变。他依然被关在车后备厢里,捆住手脚,封住嘴,还戴着头罩。他依然像筛子里的米一样颠簸不停。他还能听到乔安娜·林莉的声音,但她并不是在和他讲话,而是在给其他人导航。前方直行两百米。哈桑终于意识到,这是卫星导航的声音,用了乔安娜·林莉的配音。比常规版本更贵一点,但总有人愿意为此花钱。
兰姆说:“孩子还小,喜欢乱用术语。”
当然,这里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是现实世界,而不是他脑海中那片无尽的虚空。
“我要喊达菲进来了。”
他睁开了眼。
“请便。”兰姆说道。他又在折腾那根香烟了,香烟和瑞弗手中的文件夹在他眼中的地位相差无几。但瑞弗还是等到兰姆对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之后才继续。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他说:“去年冬天我参加了评估测试。”
他不想睁眼的。
“我记得,”泰维纳说,“你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
哈桑,亲爱的,睁开眼睛。没错,真是个好孩子。
“不,是你搞砸了才对。你让韦布告诉我错误的信息,让我去追一个假目标。一个你预先安排的假目标,而不是我应该追的目标。”
所以哈桑怎么可能无视她的命令?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乔安娜·林莉是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女性,也是廓尔喀人的救星。廓尔喀人接连被数任英国政府迫害,为国家打过仗的军人都无法在英国定居。乔安娜·林莉对此表示公开谴责,事件因此迎来了一次英式转折:政府被她说服了。英国政府屈服于她的魅力之下,对廓尔喀人开放了居住权。相应地,廓尔喀人也像崇拜神明一样崇拜她。
“因为那次演习之前我还有另一次评估测试,任务是跟踪一位公众人物,为其建立侧写档案。”瑞弗说,“我原本的目标是文化部长,但他前一天晚上突然中风,进了医院。于是我把目标换成了你,觉得这样能显得我更积极进取。但是你猜怎么着?”他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月前拍的照片,也就是国王十字车站演习之前的那天。“照片里你去了一家咖啡厅,还记得吗?”
***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摆在大家面前。照片里的咖啡厅是一家星巴克,戴安娜·泰维纳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只瓷杯。她旁边坐着一个留着平头,穿黑色外套的男性。第一张照片里他用手帕捂住了鼻子,看不清脸;但是第二张照片里他拿开了手,是艾伦·布莱克。
“3D租车公司的车上有配备卫星导航。”她说。
“他当时应该正准备去卧底吧?那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三双眼睛看向了她。
泰维纳没有说话。兰姆和瑞弗能看出她正在盘算,好像即使在这样一间玻璃房里,她也能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逃出生天。
“有一台电脑就足够了。”凯瑟琳说。
兰姆说:“你发现卡特怀特拍的照片后立刻采取了行动。国王十字车站那次本来应该直接把他踢出局的,但因为他家里有个传奇人物,你最多也只能把他送到斯劳部门。当你的计划开始实施、阿尔比恩之声开始活动之后,你把希多·贝克也送了过来,为了保证卡特怀特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考虑到他外公的身份,他肯定会有所行动,对不对?”
“如果我们在特罗卡罗德当然很方便。”何说的是伦敦市的监控中心,无数的屏幕覆盖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我手上只有一台电脑。”
她并没有回答兰姆的问题,而是说:“我让韦布处理掉了那份文档。”
“在伦敦开车不可能不被监控拍到。”
“他学得很快。”
“他们是匆忙离开罗佩尔街的。”明·哈珀说,“所以要么开走了那辆车,要么又偷了一辆。如果是偷了车,那辆沃尔沃肯定还在附近,失主很快就会报警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兰姆?”
“当然,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还在用这辆车。”
兰姆说:“管理层一般都是特工出身,这是有原因的。这样他们才知道该怎么处理各种问题。你一败涂地,就算是故意想搞砸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是他姐姐,母亲住院了,我急着要找他。”凯瑟琳坐下,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子有些冷了,她又放下,然后背出了那辆车的车牌号。
“别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就直接这么告诉你了?”
瑞弗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路易莎记下细节,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她看向了他。这让他明白了特工和管理层最根本的差别:当一个特工看着你时,如果他足够专业,你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但如果是管理层,你就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像火烧一样,让你的胃里翻江倒海。
凯瑟琳·斯坦迪什说:“德莫特·雷德克里夫三周前租了一辆沃尔沃,说是为了家庭度假。他想要一辆后备厢足够宽敞的车。”
但他毕竟是老家伙的外孙。“如果哈桑死了,”他说,“你就无路可逃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只是在局里,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干了什么。是你那个愚蠢的计划害死了哈桑。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钉在十字架上。”
“怎么样?”
泰维纳发出了半是哂笑半是冷哼的声音。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但是他又不想惹怒戴女士。于是他决定再坚持一会儿。
她对兰姆说:“你想亲自教他认清现实,还是我来?”
然而这次他被排除在外了。如果泰维纳不喊他,他就不能随便去情报中心找她。这是接受她庇护的代价,她不希望有人知道韦布是她的人。但此刻他坐在这里,盯着无数档案和文件发呆,不由得感到没能通过测试的人反而是自己,而不是瑞弗。
“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兰姆说,“现在再补理论课有点晚了吧?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
而此刻,站在这一连串事件中心的人是瑞弗。从昨晚开始,所有人都因为那些“下等马”绷紧了神经。希多·贝克躺在手术台上,还有一个人死了。传闻说杰克逊·兰姆一手策划了那起网上的绑架案。无论真相如何,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妙了。但是处理事件的只有内部人员,没有政府参与。不然他肯定能发现,每次内阁大臣来访他都能听到风声。
她等待着。
他和瑞弗不同,从来都不想当一线特工。外勤组就是棋盘上的棋子,韦布则希望成为执棋人。瑞弗嘲笑他在人事部工作,但这也是通向高层的一步。他面试毕业生,管理文件,一步步成为掌管秘密的人。文职工作虽然不像一线特工那么光鲜亮丽,但风险也更小,不必在实战中检验抗刑讯训练的成果,也不太可能被中年女性用枪指着。外勤组和管理层的对立由来已久,但近十年来的游戏规则变了,情报工作变得越来越像其他行业。虽然还是会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但在管理层面,今天的情报战和可口可乐跟百事可乐的商战没什么不同。韦布并不介意投身于这样的战场中。
他说:“如果哈桑死了,我会在卡特怀特做他认为有必要的事时保护他。”
韦布本来就不是达菲的手下。他毕业之后进了安全局,完成了两年轮岗,参加了讲座和考试。他在天气恶劣的荒野值过夜,接受过评估测试,参与过一线工作:在泰特美术馆追捕疑似携带自杀式炸弹的人。瑞弗·卡特怀特搞砸评估测试那天,韦布负责担任总部联络员。后来泰维纳将他收归麾下,所以他还留在总部,瑞弗却被扫地出门。
瑞弗又学到了特工的一个特点:如果一个特工想要引起注意,他一定会成功。
詹姆斯·韦布一辈子都在劝别人不要叫他“蜘蛛”,但无奈总是失败。此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久前,杰克逊·兰姆把他和尼克·达菲丢在了人行道上。一个中年妇女还拿枪指着他:我会瞄准你的脚,这样你就笑不出来了。回来的路上,达菲几乎没有说话。韦布想说:这不是我的错。但反正他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达菲也不需要他继续帮忙了。
过了一会儿,泰维纳说:“如果那孩子得救了呢?”
“她比你想得厉害多了。”路易莎说。
兰姆对她露出了鲨鱼般的微笑。“如果他得救了,我们可能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毕竟我们还可以互惠互利。”
“斯劳部门终于开始活跃了。”明说道,“她会带着有用的信息回来的。”
他脸上的笑容说得很明白:只有一方能从中得利。
何警觉地看向两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变得这么奇怪?”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她说。
“我也是。”明附和道。
“我的人在找他。要我说,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他完蛋了。”他看向瑞弗,“你觉得呢?”
“我赌她能问出来。”路易莎说。
瑞弗说:“我觉得还是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比较好。”
“我赌十块钱,她什么都问不到。”何说。
但他默默地想道:哈桑的生还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那孩子能活到午饭时间的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
“估计就是个开面包车,拿扳手修车的小哥。”明说。
库里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他的脚扭曲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也许他扭断了脚踝,哈桑想道。一个人摔断了脚,另一个人被绑住双手,这下他们终于可以公平对决了——前提是哈桑手里没有拿着一把斧头的话。
“他们有二十四小时报修服务。”何说道。
总的来讲,现在是哈桑占优势。
“现在天还没亮,租车公司营业吗?”
他狠狠地踩住库里的手,将斧刃悬在他的头顶。
何对着屏幕念出了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凯瑟琳记在了一张纸上,起身去打电话。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他说。
“卫生间有公共电话。”凯瑟琳说,“他们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库里说了什么,但是淹没在了满嘴的泥土和疼痛的呻吟中。“给我一个理由。”哈桑重复道,将斧头抬高了一英寸。
“兰姆让我们把手机扔了。”
库里扭过头,吐出嘴里的泥土和树叶。“脚……嗯。”
“谁有手机吗?”何问。
“我听不懂。”
“是的。”
库里又吐了吐嘴里的东西。“脚疼。”
“所以租一辆车就是最简单的。”
哈桑手中的斧头放得更低了,尖锐的金属碰到了库里的太阳穴。他用斧刃紧紧贴住库里的脑袋,看着他闭紧了眼睛,身体因恐惧而绷起。他不禁想道:此刻库里内心的恐惧,是否就像不久前的自己?也许是吧。但哈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这件事能改编成笑话吗?观众会爱听吗?库里正在经历他曾经施加给哈桑的恐惧,观众能理解吗?也许不能,也许只有亲历者才能理解。
“没错,他是在出任务。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这个任务的结局已经注定了。那个孩子肯定会被救下,布莱克不必担心掩盖行踪的问题。”
哈桑用力将斧头贴近库里,一丝鲜血淌过他的面颊。
现在凯瑟琳是队长,大家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刚才说了什么?”
凯瑟琳说:“其实他这么做也有道理。”
库里哼了一声。
“他在出任务,却租了一辆车?”
“你说什么?”
“没开玩笑。3D租车公司,地址在利兹。”
他又哼了一声。
“开玩笑的吧。”
哈桑紧紧地抓住斧头的手柄,蹲了下来。锋利的斧刃紧贴库里的头部。他狠狠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租了一辆车。”何说。
库里说:“动手。”
“把你的老板叫来,小子。”兰姆愉快地说道,然后关上了车窗。
但他说的也可能是:“别动手。”
“请下车,先生。”他重复道。
哈桑等待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六英寸。他希望能看清库里在想什么,让他不用把这个人的脑壳掀开也能明白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但是没有用。根本没有可能。于是他又凑近了一些。
兰姆打开车窗,看向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深灰西装下是紧绷的肌肉,他肯定经常去健身房。一根白色的数据线从西装衣领连向左耳耳麦。
“你知道吗?”哈桑说,“和你同为英国人让我感到耻辱。”
“先生?”
然后他站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们没有携带武器,没有这个必要。
他走回车子所在的位置,沿着小径回到马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也不在乎。他很渴,很饿,也很累——这些都是危险信号。他浑身又脏又冷,这也很糟糕。但他的双手已经自由了,因为他用斧头斩断了绳索。恐惧也不再蚕食他的内心,他把那些情绪都留在了森林里。他还活着,没有人拯救他,他拯救了自己。
“请您下车,先生。”
当然,也有乔安娜·林莉的功劳。
他没等多久。十五秒之内,这辆车就被包围了。
他看不到拉瑞,但是这不重要。他同样看不到兔子,也听不到鸟鸣声。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他还没走上马路,前方就亮起了耀眼的灯光。明亮的椭圆形把树木照成了一片片蓝色。很快人群就呼喊着冲向了他。
杰克逊·兰姆把偷来的SUV停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耐心等待着。
“哈桑·艾哈迈德?”
摄政公园的大楼亮着灯。一楼的蓝色聚光灯在大门前投下椭圆形的光晕,仿佛在强调这栋楼的重要性。曾几何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今天你可以直接从官网上下载求职表格,这栋大楼的照片就明晃晃地贴在上面。
有人轻轻拿走了斧头,手臂搀扶着他。
但他很可能已经看过了。
“你是哈桑·艾哈迈德吗?”
但是看着何,路易莎意识到他并不是“废物”。虽然他性格糟糕,但他确实是个高手。他从以太网上搜集信息,透过那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看向他们。路易莎·盖伊此时才忽然惊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个黑客窥探她的工作和生活隐私。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路易莎应该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兰姆觉得他们是一群废物,如果真是这样,哈桑就死定了。就算他们不是废物哈桑也很可能会死,他们的胜算很低。
“我是。”他对他们说道,“我还活着。”
凯瑟琳·斯坦迪什好像变了一个人。路易莎·盖伊看着何像人猿泰山一样在虚拟丛林中游荡,不禁觉得今天大家都不一样了。但凯瑟琳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她之前就像斯劳部门的幽灵,总是在处理文件、抱怨脏乱的房间。她就在那里,你却注意不到她。不知为何,大家都知道她在戒酒,她看起来好像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变得一蹶不振,就像一颗烧坏的灯泡。路易莎从没想过凯瑟琳马力全开的模样。她曾经是查尔斯·帕特纳的秘书,对不对?天哪,那她不就是钱班霓?
他们听到这个答案似乎很开心,哈桑想道。然后任由他们将他带回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