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流人01:驽马 > 第10章

第10章

灯光下,他们看起来累坏了。

“看起来是的。”

他们转身,面向另一间办公室,那里有一个东西靠在墙边,是兰姆的软木板,用来钉优惠券的软木板。

“这里没有人。”

“你觉得会不会是——”

灯光刺痛了两人的眼睛,醉酒的感觉又回来了。

会不会是软木板掉下来发出的声音?

“好。”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风声,明被攻击了。

“我去开灯。”

明及时做出了反应,攻击只刮到了他的耳朵。他踉跄了几步,但是没有跌倒。袭击他们的人一身黑衣,戴着巴拉克拉瓦盔式帽,拿着一把小口径手枪,但是没有开枪。他从凯瑟琳办公室的阴影中冲了出来,之前肯定是藏在了她的橱柜里。他的第二次攻击击中了路易莎的胸口,她痛得叫了出来。

他们看到了同样的办公桌、书柜和文件柜。但是这间屋子里有一扇天窗,幽幽的灰色光芒洒在凯瑟琳空旷的工位上。她把键盘放在电脑上,文件夹与桌角对齐。这里也有阴影,但阴影中没有人。

明扑向黑衣人的腿,两人一同滚下了楼梯。

“凯瑟琳那间屋子。”

霍布斯坐在塑料椅子上睡着了,或者只是看起来睡着了。口水从他的嘴边流下,挂在脸上。瑞弗从他口袋里取回了自己的员工卡和车钥匙,然后跟上了兰姆。

路易莎跟在明的身后,检查起狭窄的茶水间。除非弄出声音的人能钻进冰箱,他们此刻应该是安全的。

楼上有两个警察围在值班护士面前,护士在查看手中的文件夹。兰姆带着瑞弗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护士摇着头,对警察指了指前台。

渐渐地,他们看清了屋里的东西。办公桌、衣架、文件柜、书柜。没有其他人,没有陌生入侵者。

外面天已经黑了,又下起了雨。瑞弗斜停在救护车边上的车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希多现在怎么样。那些医生和护士推着她进手术室的样子很着急,也许他们和瑞弗持不同观点。他们肯定不会说:哦,头部中弹啊,没事的,这种伤只是看起来严重罢了。

楼梯顶端没有人埋伏。明已经习惯了镇纸的重量,还有它光滑而沉重的手感,甚至有点像——但是他很快就收起了这个念头。明走进杰克逊·兰姆的办公室,窗帘拉着,伦敦夜空星星点点的光芒落进屋内。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霓虹光晕就像一圈泡泡。

“别走神,卡特怀特。”

瑞弗站起来,跟着自己的老板走进灯光之下。

“现在去哪儿?”

可能接下来的夜晚也是如此。

这句话就像一团棉花,吸干了他嘴里的唾液,让他觉得头晕恶心、口干舌燥。

“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兰姆问,“快点,出发了。”

“只要离开这儿就行。”

有特工中弹了,这次汇报肯定是一次漫长的折磨。

“我的车不见了。”

他看着她被抬上轮床,医护人员急忙推着她穿过走廊。他甚至没上报假身份,有人中弹肯定会惊动警察。就算你对看门狗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应速度确实超乎常人。霍布斯是第一个赶到的,他抓住了瑞弗,接下来要带他去做汇报。

“闭嘴。”

他没有反抗,光是来到医院就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噩梦。他开车跟在全速前进的救护车后,穿过像被僵尸袭击过一样的街道。他浑身是血。头部中弹会流血。头部中弹会流很多血。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个念头。头部中弹会流很多血。虽然希多·贝克头上流了很多血,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她伤得很重。可能只是擦伤。但是她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

他跟着兰姆穿过医院的临时停车场。这些车的主人都没想到自己今晚会来医院,此时他们就在瑞弗身后的那栋建筑物里。他努力不去想他们来到医院的理由:持刀斗殴、街头打劫、生殖器卡在吸尘器管子里……努力不去想希多躺在手术台上,脑袋上被子弹开了一个洞。也许子弹只是擦了过去?他看不出来,因为她出了太多太多血。

瑞弗摇了摇头。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门被锁上后,他就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该死的,给我振作点,卡特怀特。”

“你在这儿多久了?”

附近停着两辆警车,里面都没有人。

此时瑞弗正躺在地板上。墙边堆着许多纸箱,上面贴着标签:乳胶手套、床笠、塑料杯、一次性餐具,还有各种其他东西。兰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关上了灯。很显然,霍布斯把瑞弗关在了一个储藏室里。

兰姆开一辆方形的日本车。瑞弗心不在焉地上车,等着兰姆开走。但是车停在原地。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最后他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放倒在地的声音。在那之前是交谈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很耳熟。所以当门打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瑞弗并不感到惊讶。“老天,你这是在搞什么?”杰克逊·兰姆嗓门大得像火车,他随手打开了灯。“快给我站起来。”

瑞弗闭上眼,然后睁开。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每一滴水里都装着一颗橙色的灯泡。

于是他们继续向上。

兰姆说:“你被锁进储物室了。”

上吧……

“他们要我等着。”瑞弗说,“等着……汇报情况什么的。”

我们受过训练。

“从这儿一路到摄政公园都能听见你的ID发出的警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当然了。

“我必须把她送到医院。”

你还好吗?

“你已经叫了救护车,有必要跟过来吗?”

两人无声地交换着意见。

“她可能会死,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但是也有可能,楼上的人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正在屏息凝神。

兰姆说:“她还在手术台上。她的脑浆被子弹崩出来了一块。”

屋内静悄悄的,那个声音没再出现。也许只是挂画掉在了地上。地铁就在旁边,每次列车驶过都有什么小物件被地心引力俘获。明和路易莎用订书机和镇纸武装自己,潜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发起进攻,但对手很可能只是某个掉在地上的摆件。

瑞弗不敢看他。

楼梯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陡峭了。但也可能是因为喝了一晚上酒,膝盖在漆黑的办公室里使不上劲。之前可能确实如此,但自从听到楼上有动静,醉醺醺的路易莎和笨手笨脚的明都像换了一个人。他们又变回了曾经的自己。那时灾难还未发生,他们还没有沦落到这栋可悲的建筑物里,做着无人问津的工作。

“他们说她没准儿能活下来。”

然后动了手。

谢天谢地。他想起了门前的扭打,突然的枪声,砰,希多倒下了,人行道上的血漆黑如墨。罗伯特·霍布顿早已消失无踪。瑞弗不敢碰希多,没法查看伤口状况。等他能站起来之前,黑衣人已经跑出了半条街。他打了三次才打通急救电话,手指迟钝得像一摊果冻。

“那就好。”

“但她也可能活不下来,就算能活下来,多半也会变成植物人。所以总的来说,你们这次干得真不怎么样。”他对着瑞弗打了几个响指,“快醒醒,这件事很重要。”

男人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

瑞弗面向他。昏暗的灯光中,杰克逊·兰姆就像是被架在篝火上,他的双眼通红,像被烟熏过一样。他嘴里有威士忌的味道。他喝酒了。

真是对牛弹琴。霍布斯舔了舔牙齿,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知道,先生。”

“是谁干的?”

男人歪了歪头,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们手脚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摔下了楼梯。路易莎急忙冲过去,跨了两大步到他们面前。明躺在地上,黑衣人趴在他的身上,就像一条羽绒被。路易莎抓住黑衣人向后拉,意外地没有遭到反抗。

“您是迷路了吧,先生。”霍布斯说,“无论您在找什么,前台都能帮助您。”

他就像一个沙袋,一个坏掉的稻草人。

“嗯,”胖男人指了指上锁的门,“你可以把那个打开。”

“天哪,你——”

霍布斯像个普通公务员一样问道:“您需要帮忙吗?”

“枪呢?枪在哪儿?”

“给你个建议。”他说,“手机、黑莓手机,还有其他电子设备在地下都不太好用。”

枪在墙角。

但那个男人并不是普通市民。他没有问霍布斯是谁,好像早就知道了答案一样,对此漠不关心。

明挣扎着爬起身,黑衣人了无生气地跌倒在地,像一条上岸的鱼,一包被丢弃的垃圾。

名义上他也是“人民公仆”,于是他做好了为普通市民答疑解惑的准备。

“他死了吗?”

迎面走来的人身材臃肿、脚步沉重。他可能是来医院看心脏病,或者来装胃束带,却不小心迷路走到了这里。霍布斯每天跑步七英里,晴雨无阻。他觉得让身材走形就是一种慢性自杀,这意味着每次交手你都处于劣势,而他从未让自己处于劣势。

他看起来好像死了。他摔下来时撞到了头,脖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肯定想不到他们之前饥渴又烂醉的模样。因为此时两人都变成了头脑清醒的特工,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爬上了一层楼梯。明打头阵,路易莎盯着他的动作紧随其后,警觉地等待着他可能会给出的手势或指令,周围一片寂静。

“希望他死透了。”

之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明捡起枪,弯腰时骨架发出嘎嘣的响声。他明天早上肯定会浑身酸痛,他从来没从楼梯上那样滚下来过,并且也不希望重复类似的体验,但是……

“但我们得先处理这件事。”

但是这个感觉很不错。他站在这里,脚下是打败的敌人,手里还握着枪。路易莎看着她,眼中是毫无疑问的钦佩。

“嗯,但是——”

好吧,他说得有点夸张了。路易莎在看那个黑衣人,而不是他。

“我宁可继续咱们刚才干的事。”

“……他死了吗?”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们都希望那人死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可是斯劳部门,任何相关人员都知道这地方没什么值得抢劫的东西。但这个人全副武装,还戴着巴拉克拉瓦盔式帽。

一只手捡起桌上的玻璃镇纸。另一只手拿起订书机,用作指虎。

他手里有武器,却躲了起来。

“桌上。”

“没有心跳了。”

“武器?”

“他的脖子断了。”

他们分开了,整理好衣服,悄声无息地走向门口。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的动作,可能会以为他们事先做过排练。两人隐匿在黑暗中,时刻防备着附近的第三人。

为什么他带了枪,却要躲两个手持镇纸和订书器的人?

“如果是的话,他肯定会开灯。”

“我们来看看这个混蛋到底是谁。”

“你觉得是兰姆吗?”

“是谁干的?”兰姆问。

他们等了等,但是没再听到其他的声音。

“他穿着全套制服,配备战斗武装,戴着战术——”

“或者凯瑟琳的办公室。”

“嗯,猜到了。但是你认出他了吗?”

“兰姆的办公室?”

瑞弗说:“他想伪装成我们的一员。他穿着执行员的衣服,但是有点奇怪,不光是因为他在单独行动。”

“楼上传来的。”

“哪里奇怪?”

“听到了。”

“我也说不好……”

“你听到了吗?”

“我真的服了,卡特怀特——”

上面确实有声音,毫无疑问。而且动静大到足以打断路易莎和明的激情拥吻。要是声音响起的时间再晚三分钟就不一定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闭嘴!”瑞弗再次闭上了眼,回忆起那个疯狂的瞬间。那个人对着希多开枪,跑出去大半条街,瑞弗要站起来……他打了三次电话叫救护车。不,不对,是在那之前。他注意到了什么,是什么?

他在椅子上坐直,脚踩地面。

瑞弗说:“他没有说话。”

然后他听到了橡胶摩擦的吱嘎声,有人下楼了。

兰姆也没说话。

他可以迅速跑一趟楼上,一分钟之内就能回来。他越早恢复和总部的联络,暴露失联的概率就越低。

瑞弗说:“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该死的。

“所以呢?”

他没有信号。

瑞弗说:“他怕我认出他的声音。”

那之后过去了半小时,他完全没收到总部的消息。这时霍布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仔细看了看手机,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

兰姆等待着。

安全局特工在医院是标红的,一旦有特工入院,摄政公园就会收到警报。霍布斯就是那个收到警报的人。他向总部发送了特工倒下的信号,赶到医院的路上超了几次速,检查了特工受伤的情况,然后遵从达菲的指示:看好送她来的那个人,原地待命。于是他将目标关进了唯一空着的房间,停尸房附近的储物间里。

瑞弗说:“我觉得是杰德·穆迪。”

虽然霍布斯并不了解事件细节,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这一切都是因为下等马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路易莎摘下了黑衣人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

门外,尼克·达菲的手下坐在塑料椅上。他将椅背后倾,靠在墙上。丹·霍布斯原本还有两分钟就能下班了,却突然收到了通知要来这里加班。有特工中弹了,现在可没空休息。即便中弹的是下等马,而这很可能是他们自作自受。

从明站的位置看去,黑衣人的头是倒着的,但他还是认出了那张脸。

两层楼上方,兰姆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执行员模样的黑影。

“妈的。”

他们闭上了嘴。

“天……”

“闭嘴。”

他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说:“天哪,我从来没——”

这下他们必须要想一个借口了。

三分钟过去了。

兰姆驾车离开停车场时雨已经停了。瑞弗直直地看向前方,盯着雨刷刷出的M形痕迹。他甚至不需要开口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还能去哪儿?斯劳部门。

他们继续向上,两人的手在黑暗中抚摸彼此,醉酒的手指自顾自缠在了一起,他们开始接吻,不只是接吻,两人都在黑暗中疯狂地抓住彼此,拉扯着,想要与之融为一体,撞在了罗伊办公室的墙上。

他的衬衫沾满了血。脑海中也沾满了血。

还好楼里一片漆黑。

兰姆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去那儿?”

“行啊。反正来都来了——”

有特工中弹了,这次汇报肯定是一次漫长的折磨……

“上去?我是说——”

他说:“盯着霍布顿。”

“嗯?”

“这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我们要不要……?”

“因为他和那个被绑架的孩子有关,那个——”

刚才的动静没再出现,但路易莎头发的香气依然萦绕在鼻尖。明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他和那些纳粹分子混在一起?”

酒精把他们都变成了大舌头,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

兰姆咄咄逼人的语气让瑞弗开始怀疑自己。他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种大老鼠。”

他们在人行横道前停下,几个头戴兜帽的年轻人走了过去。兰姆说:“我说过了,警报从医院一路闪到总部。无论是警察局还是医院,只要系统里出现了局里的人名,立刻就会呈现在总部的名单上。你就是这么隐藏身份的?你的名字可是瑞弗,妈的,全国上下顶多只有四个人和你同名。”

“这栋楼里有老鼠?”

瑞弗说:“然后总部就通知你了?”

“是老鼠吗?”

“他们当然不可能通知我,我看起来像内部人士吗?”

路易莎向明走近了几步,他闻到了她头发的味道。

“所以?”

他们来到楼梯顶端,停在了原地。声音没再响起。

“斯劳部门虽然被排除在外,但我们有自己的手段。”信号灯变绿,兰姆继续开车,“虽然何的社交技巧连癞蛤蟆都不如,但他懂互联网。”

“不知道,好像有声音。”

社交技巧连癞蛤蟆都不如。杰克逊·兰姆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什么?”

“很难想象何会出手帮你。”公平起见,瑞弗又补充了一句,“或者帮任何人。”

“你听见了吗?”

“哦,他不是在帮我。我有他想要的东西。”

忽然间,楼梯上方响起了什么声音。

“什么?”

斯劳部门也在一片漆黑之中。换作摄政公园,即使没什么要紧事,也有一整个足球队的人在大楼里值班:每个队伍十一人,加上边线裁判员。但斯劳屋里空空荡荡,透着一股失望的气息。明·哈珀爬上楼梯,屋里空无一人,就像一个网购成人影片店的接待前台。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同样身处无人在意的部门,心不在焉地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过去两个月,他一直在查异常交通缴费,统计进了城却未缴纳进城费的车辆。车主往往称自己当天并未进城。最后查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不想被家人知道自己去做了什么。有些人瞒着家人出去玩,有些去交易盗版DVD,甚至是瞒着丈夫带女儿去做人工流产……集中营里,囚犯每天会把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回原地。明觉得这都比他的工作更有意义。

“还能有什么?信息。我有一个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答案。”

他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走动,走向他所在的位置。

“是什么?”

瑞弗曾经摔断过胳膊,在医院住了很久,所以他知道这里就是医院。医院里没有光照不到的角落,隔断帘就相当于是墙壁。这里几乎没有隐私,你盼不来想见的人,却总能盼到不想见的人。

“他为什么会被发配到斯劳部门。”

紧锁的门后传来了剐蹭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椅子上摇晃,用脚顶着对面的墙保持平衡。

瑞弗自己偶尔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他不太关心,但还是会想。“所以你告诉他了吗?”

回忆过去总比面对现实要好,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现实。

“没有,但我说了另一个他想知道的答案。”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事如流水,也就是他名字的含义——河流(River)。现在躺在另一家医院中,瑞弗不禁想道:如果他有一个不同的母亲会怎样?如果她叛逆得不那么彻底和失败,不去刻意逃离自己的中产家庭,此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不会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也不会从树上摔下来——至少不是同一棵树。他不会想要加入安全局,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然而母亲就像一首歌,反复闯入他的生活中。她不在时,他就会忘记歌词;而她每次回来,都会带上一首新的旋律。她美丽、虚幻、自以为是又幼稚。最近他才发现她变得多么脆弱。她经常幻想瑞弗是她一手带大的,如果有人反对,她就会愤怒地据理力争。那些混乱的岁月被她抛在了身后,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她现在的名字是伊泽贝拉·邓斯特布尔。上一次婚姻较为圆满,给她带来了尊严和财富,早逝的丈夫为她留下了大笔遗产。现在她就算看到了吸大麻用的烟斗,也只会露出疑惑的神情。擅长摧毁身份的人可不只是外公。

“是什么?”

她向来擅长回避责任,身边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瑞弗却并不擅长应对她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其中最不负责任、伤他最深的就是“瑞弗”这个名字,天知道他因此吃了多少苦头。但即便是九岁的他也知道要见好就收。此时伊泽贝尔已经不再沉迷嬉皮士,换成了日耳曼风格。如果瑞弗再晚一年出生,他的名字可能就会变成沃尔夫冈。外公肯定不喜欢,但老家伙很善于摧毁真实身份,捏造假身份。

兰姆的扑克脸比巴斯特·基顿还难猜。“我说了我来到斯劳部门的原因。”

“爬树?他们怎么能让你爬树?”

瑞弗张嘴,想要追问,但还是闭上了嘴。

他躺在黑暗中回忆当年。后来母亲来医院探望他了。当时他整整两年没见到她,她说自己下午刚刚回到英国。“没准儿这就是你从树上跌落的原因,对不对,亲爱的?千里之外,你感应到了我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当时年仅九岁,但他已经开始感到疲于应对。后来他发现伊泽贝尔已经回来了好几个月,却并不惊讶。话虽如此,她那时确实陪在他身边,没带上“新爸爸”,得知瑞弗对护士说自己是个孤儿时也没生气。唯一牵动她神经的是外祖父母对瑞弗的放任。

兰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出了一根烟。“你觉得霍布顿是英国唯一的右翼疯子吗?还是你下班时只能想起他的名字?”

他来过医院,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有一年瑞弗住了两次院,第一次是扁桃体切除手术,第二次是手臂骨折。他当时去爬一棵巨大的橡树,不慎掉了下来。那棵树在祖父母家两片地外的空地上,他也不是第一次爬。之前每次上去他都发愁该怎么下来,这次倒是省心,地心引力直接把他拽向了地面。回家后,他努力隐瞒受伤的事实,因为他保证过不会在爬树时弄伤自己。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是的,他握不住叉子。老家伙后来告诉他,那之后他脸色变得煞白,晕倒在地上。

“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他是唯一一个有两名特工尾随的人。”

但最后他们还是先喝了另一杯酒。

“所以你现在是特工了,恭喜啊。我还以为你没通过毕业考试。”

两人都等着另一个人率先行动。

“闭嘴吧,兰姆。”他说,“我当时就在现场,看着她中枪,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有道理。”

兰姆扭过头,半睁着眼看向他。瑞弗突然想到,河马是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之一。虽然它身材像水桶,外表笨重,但如果你激怒了它,最好离得远一点。坐在同一辆车里时,最好不要招惹它。

“至少比在这里把自己灌得烂醉有意义。我们这样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不只是在现场看着,”他说,“这也是你的责任,难道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你确定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你觉得我是故意让事情变成这样的?”

如果办公室里有人,窗户就会是亮的,坐在街对面就能看到。斯劳部门又没有高科技安保措施。

“我觉得你做得不够好,没能阻止事件发生。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那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像是在指责他一样,兰姆突然变了语速,“如果不是你,她现在肯定睡得正香,无论是在自己家还是别人家。还有,别以为我没发现你看她的眼神。”

“不会的。”

汽车引擎轰鸣,一路向前狂奔。

“如果我们被抓到翻兰姆的邮件……”

瑞弗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她说她是眼线。”

两人反思了一下计划内容,发现漏洞百出。但都决定保持沉默。

“她是什么?”

“如果兰姆知道案件细节,肯定能在他的邮箱里找到。”

“她是别人为了监视我安插进斯劳部门的眼线。”

“看看何查到了什么?”

“这是她中弹前还是中弹后告诉你的?”

“你是说,我们要……”

“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

“别解释了,卡特怀特。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怎么,你一下子就成了世界的中心?太可笑了,肯定不可能。”

“太晚了,办公室都没人了。”

在那个眩晕的瞬间,瑞弗觉得有些耳鸣。手心里昨天的伤口正一阵阵地疼。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还有希多的话:我是来斯劳部门监视你的,瑞弗。我不应该告诉你的。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她真的这么说了。

“或者回办公室?”

但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却不会有人知道了。

“或者?”

***

“嗯,是吧,或者……”

虽然营业时就无人问津,但此时中餐馆显然已经关门了。兰姆把车停在对面,瑞弗过马路时看到斯劳部门的楼上映出了一丝光亮。

“再来一轮?”

可能只是反射了巴比肯艺术中心的光。

两人盯着自己的酒杯看了看,又对上了视线。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他忍不住,他一定要找人倾诉,证明自己有多聪明。”

“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他告诉你的?”

瑞弗耸了耸肩。

“何是这么说的。”

兰姆说:“卡特怀特,我知道你并不知情,但总部还是一样要把你带回去审问。”他走到后巷,来到熟悉的铁门前,“我不敢保证这是他们最后来查的地方,但肯定也不是第一个。”

“你确定?”

进屋后,两人都察觉到了一件事:楼里有人,而且那人突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他的密码就是‘密码’。”

瑞弗不确定他们是如何发现的,空气就像餐叉一样在黑暗中震动。有人在楼上屏息而待。

“确实像他会干的事。”

“你待在这儿。”兰姆严肃地低语道。

“没改过默认密码。”

他无声无息地走上楼去,仿若幽灵。他是怎么做到的?简直就像蜕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别告诉我!”

瑞弗跟了上去。

“应该是吧,我觉得他从来——”

上了两层楼后,他终于追上了兰姆,看到了他们错过的一幕:杰德·穆迪躺在地上,旁边是摘下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他已经死透了。

“……真的?”

再往上三和五级台阶,分别坐着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

“我知道他的密码。”

兰姆说:“你们要是对他有意见,我可以去和人事部商量。咱们可以和平解决。”他用脚踢了踢穆迪的肩膀,“但是不跟上级商量就杀死同事?这可是要记入档案的。”

“那也没强到哪儿去。”

“我们不知道是他。”

“至少比我们强。”

“这个借口不一定能行得通。”兰姆说。

“你觉得他没被总部排除在外?”

“他手里有枪。”

“比我们知道得多。”

“这次好一点。”兰姆看着那两人说道,“好消息是,他之前刚刚开过枪,击中了希多·贝克。”

“更多什么?”

“希多?”

“兰姆肯定知道更多。”

“天哪,她还——”

两人对视了一眼,第一次没有装作在看别的地方。他们都不太擅长喝酒。路易莎一喝就脸红,如果只是淡淡的粉红倒还好,但她皮肤上会浮现斑驳的红色,就像一张没叠好的地图。明则是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皮肤松弛地挂在下颌骨上,耳朵和双眼一样通红。整个伦敦,不,整个世界都有这样的人:去酒吧时在心仪的同事面前丢尽了脸面,却还是要勇往直前。

瑞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还活着。”

“那个孩子在他眼中就只是像素。”

“二十分钟之前还活着。”兰姆纠正道。他蹲下身,翻着穆迪的口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他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视频是循环播放的。”

“十分钟之前。”

“好像他刚刚破译了恩尼格玛。”

“也可能是十五分钟。”

“发现视频是循环的时候,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吗?”

“你们是打算怎么着?坐在这儿等着他自动消失?还有,你们为什么要来办公室?”

“他认为自己无所不知。”

“我们本来在马路对面。”

“他无所不知。”

“酒吧里。”

“何应该已经追上他们的进度了。”

“怎么,没钱开房了?”兰姆从穆迪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枪呢?”

他们喝完了杯中的酒,又点了一轮。

明·哈珀指了指他的身后。

比如在推特上寻找加密信息,或者列出一个学期内缺席超过六天的留学生名单。

“他当时用枪瞄准你们了吗?”

“斯劳部门:简单生活,专业打杂。”

哈珀和盖伊看向了彼此。

“反正不会告诉咱们。”

“咱们先讲清楚。”兰姆说,“这不是在法庭上,他当时瞄准你们了吗?”

“他们知道的肯定比透露出来的要多得多。”

“他带着枪。”

“他们可能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但是没有瞄准。”

“也许有了名字,他们就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查了。”

“你们最好再好好构思一下自己的说辞。”兰姆说着,从穆迪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棕色信封,“这个混蛋!”

但至少他们知道男孩的名字了,这也算是一种进展。

“他在你的办公室里。”

今晚阿尔比恩之声在网站上做了公开声明,说哈桑·艾哈迈德会在三十小时内被处决。地铁爆炸案死了五十二人。他们论述道,所以就要五十二个人来偿命。当然他们还写了其他内容,都是些关于民族身份、街头纷争的陈词滥调。网站只有一页,没有提供任何其他证据表明他们是这次案件的绑匪。与此同时,还有十三个不同组织发表了犯罪声明,并在网站上播放哈桑的视频。但阿尔比恩之声的声明是何从摄政公园的记录里查到的,所以总部在怀疑谁就很明显了。但是很奇怪,何说,因为他们的网站是两周前才上线的。而且网上和这个组织有关的资料非常之少。

“我们以为他是去偷东西的。”

两人同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玻璃碰撞桌面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瑞弗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情愫。也许是伪装成欲望的纯爱:楼梯间的亲热,醉酒后的拥吻,或者濒临死亡的刺激。总之,爱或死亡将两人带到了一起。他想起了在霍布顿的公寓外,人行横道上,那种在他和希多之间发酵的情绪——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只说了要杀他。”

她的血液飞溅在他的衣服上、头发里。

“——提出任何要求,只是说了要——”

“他戴了巴拉克拉瓦盔式帽。”

“因为他们还没——”

“看起来不像是个普通小偷。”

“我也觉得。”

“我们不是故意要杀死他的。”

“是的,我觉得他们会动手。”

“好嘛,”兰姆说,“现在后悔是不是有点晚了?”

“嗯,但是你怎么想?”

“信封里装的是什么?”瑞弗问。

“抱歉。”

“你怎么还在这儿?”

将他的头砍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然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那是他从你办公室里拿走的,对不对?里面是什么?”

“动手?”

“蓝图。”兰姆说。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什么?”

“可怜的孩子。”

“秘密计划。”兰姆耸了耸肩,“微缩胶卷之类的。”他又找到了另一样东西。穆迪衣服上的口袋比魔术师的还多。“这个混蛋。”他又说了一遍,但这次语气少了一丝凶狠,多了一丝敬佩。

斯劳部门附近的酒吧里,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坐在桌边喝酒。今天早些时候,瑞弗和希多也来过这里。明在喝龙舌兰,路易莎在喝公牛鸡尾酒。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的第三杯了。喝前两杯时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酒吧里嘈杂的人声。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台电视,但他们都没有转过头去看,因为怕看到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少年。但这毕竟是今天唯一的话题,就像一个深潭中的气泡,它总有一天会冲破岩石浮到表面。

“那是什么?”

或者说,他本以为自己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兰姆似乎想将发现的东西藏进大衣口袋里。但最后他还是把它举到了灯光下:那是一条黑色的电线,只有一根回形针那么大,头部连着一个扁豆样的装置。

最可怕的是,哈桑觉得自己知道原因。

“窃听器?”

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找上他?

“他在你的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

库里、拉瑞和摩尔。

“或者,”瑞弗说,“他是去回收原本装在那里的窃听器。”

拉瑞、摩尔和库里。

“今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很怀疑他的第一要务是给我的办公室装窃听器。”兰姆说,“不,他是在清理痕迹,然后离开现场。”他还没搜完尸体,“两部手机?杰德啊杰德,真想不到,你居然有那么多朋友。”

所以某种意义上,哈桑是幸运的。他的人生不再平凡,他出名了。但他也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感激的。只有当他再次看破凡尘,平静地等待过山车结束时,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才能真正地放手……

“他在和谁通话?”

他不禁想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没能实现最初的梦想,选择得过且过?他们可能并不像他一样被关在漆黑的地窖中,面临被斩首的危险,但也因为没能进入摇滚、足球、电影或写作行业,转而选择成为办公室白领、清洁工、水管工、店员、程序员、牧师,或者会计。也许大家都是这样,都不甘于平凡,但只有小部分人能成功。而那些成功的人却不懂得珍惜。

“幸亏有你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兰姆一只手拿着一部手机,分别用两只手的拇指开始操作。作为一个公开反对现代技术的卢德分子,兰姆的动作有些过分熟练了。“真奇怪。”但他听起来一点都不意外,“这部手机很新,几乎没有用过,只有一通打进来的电话。”

哈桑只是一个梦想成为喜剧演员的普通学生。但他更可能会进入某家公司,在办公室上班,做一份普通的工作。他学的专业是商业管理,该死的商业管理。父亲并没有逼着他选,但他显然更希望哈桑选择这个,而不是戏剧专业。哈桑想去学戏剧,但他付不起学费,所以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他就算当不成脱口秀演员,至少还有自己的公寓、汽车和退路。

瑞弗想说:“拨回去。”但他知道这正是兰姆想让他说的话,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找上他?

明和路易莎依旧坐在台阶上,同样没有说话。

库里、拉瑞和摩尔。

过了一会儿,兰姆又按了几个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拉瑞、摩尔和库里。

对面几乎立刻就接通了。

如果他能保持这种心态的话,接下来的时间就不会那么难熬了。但是每次他想到“死亡”和“代价”,内心的平静都会被恐惧驱散。他才十九岁,还没坐过真正的过山车,更别提用它来比喻人生了。他根本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的,他还从来没站在聚光灯下,对着观众讲过一个完整的笑话。

兰姆说:“很抱歉他现在不能接电话。”

如今死期将近,哈桑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这个说法不够准确——他有一种看破尘世的感觉,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生命就像过山车,经历了无数刺激的俯冲之后,乘客会对最后的安宁心怀感激。他不必再忍受这一切,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相较而言,死亡并不算什么沉重的代价。

然后又说:“我们得当面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