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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魔人卷二:宿命之剑 别的东西

“的确。但这么做毫无意义。半点都没有。”

“可你们,猎魔人,却始终在追寻命运。”

“你们相信命运之子能安然通过试炼?”

“都是。说到底,谁又分得清巧合与命运?”

“我们相信这种孩子不需要试炼。”

“那些关于意外律的故事也只是传说?”

“还有个问题,杰洛特,相当私人的问题。介意吗?”

王后竖起耳朵听,但杰洛特没再说下去。

他点点头。

“不,卡兰瑟。莫斯萨克有不同的考虑。莫斯萨克无疑知道真相……但他只在对自己有利时才会宣扬这类传说。我不是什么父亲回家意外发现的孩子,也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成为猎魔人。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孤儿,卡兰瑟,是我母亲不想要的孩子。我对她毫无印象,但我知道她是谁。”

“众所周知,想把天赋传给下一代,最自然的方法反而最好。既然你们要找拥有这种品质和力量的孩子,那干吗不去找个女人……我有点失礼,对吗?但在我看来,我似乎说出了关键。”

“那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来历又怎么说?听说你也是意外之子。莫斯萨克说……”

“一针见血。”他露出悲哀的微笑,“一如既往地精准,卡兰瑟。您确实说出了关键。但您的提议,我们无法办到。”

“我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说到命运……我想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请原谅。”她的微笑消失了,“说到底,这只是普通人的做法。”

“你真的不相信命运?”

“猎魔人不是人类。”

“怎么,卡兰瑟?”

“哦?这么说,猎魔人不能……”

“杰洛特?”

“不能。卡兰瑟,草药的试炼很可怕。而在改变阶段,发生在男孩身上无可挽回的变化更可怕。”

笑声渐渐止歇。在一片翠绿中,在浆果的香气里,在热浪与蜜蜂的嗡鸣之下,他们陷入沉默。

“别再哀叹你的命运了。”她抱怨道,“这可不像你。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能清楚地看到你成为了怎样的人。如果我确信帕薇塔的孩子会变成你这样,那我片刻都不会犹豫。”

二人同声大笑。

“风险也很大。”他连忙补充道,“正如您所说:十个只有四个能存活。”

“我没猜到。”她没放开他的手,“只是随口一说。”

“活见鬼!难道只有试炼才危险?只有未来的猎魔人才会冒险?人生充满危险,杰洛特。人生也由变数主宰:事故、疾病、战争。对抗命运也许同放弃命运一样危险。杰洛特……我很想把孩子交给你,但……我又很担心。”

“我也不想。”他大笑着回答,“但卡兰瑟,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会接受。这个责任太过重大,我也不愿承担。我不希望这孩子提起你时,就像我说起……”

“你让我失望了。”她欢快地笑起来。

“杰洛特,你恨那个女人吗?”

她俯过身,用力抓住他的手。

“我母亲?不,卡兰瑟。我怀疑她根本没得选……或者她没有发言权?不,她有得选……她有那么多配方和药物。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出这种选择,神圣而不可侵犯。情感在这时候并不重要。她有得选,她也作出了选择。但我想,如果我见到她,她脸上的表情……会不会让我有种报复般的快感。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否认。”

“再明白不过。”她露出微笑,“但你们见面的机会实在渺茫。我猜不出你的年纪,猎魔人,但我怀疑你比看上去老得多。所以那个女人……”

“你不否认吗?”

“那个女人,”他打断她,“看起来肯定比我年轻得多。”

他将杯子缓缓放上桌面,免得白银磕碰孔雀石的响声暴露手臂的颤抖。

“她是个女术士?”

“你不回答。”她整个人靠向椅背,得出结论,“你想用沉默向我陈明原因。逻辑是所有知识之母,她会就此事给出怎样的意见?我们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一位猎魔人,追寻着古怪而又不可信的意外律中隐藏的命运。这位猎魔人发现了命运,却又突然放弃,说他不再想要这个意外之子。他的表情始终冷漠,嗓音也冷冰冰,就像玻璃与金属。这位猎魔人认定王后毕竟只是个女人,会轻易被人欺骗,并最终被他的男子气概折服。不,杰洛特,别再等我自己示弱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放弃孩子。你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你不相信命运,因为你自己也不确定。而你不确定时……恐惧便会露头。没错,杰洛特,恐惧既是你的动力,也是你的负担。尽管否认吧。”

“对。”

杰洛特沉默不语。卡兰瑟点点头。

“有意思。我记得女术士不能……”

“这个游戏会带来伤害。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强迫那些父母和监护人做出如此艰难的承诺?为什么带走他们的孩子?孩子到处都是,你根本没必要这样。路上挤满了孤儿和流浪儿。随便哪个村子,花点儿小钱就能买个婴孩。作物青黄不接时,随便哪个农奴都乐意卖掉自己的孩子。他在乎什么呢?反正很快又会生一个。为什么要多尼、帕薇塔和我发下那种誓言?为什么要在孩子出生六年后准时出现?看在霍乱的分上,你现在怎么又不想要了?为什么告诉我,你不会带走那个孩子?”

“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

“毫无疑问。但你说得对……还是别讨论女人做决定的权利了。这不是眼下的重点。回归主题,你不会带走孩子?你决定了?”

“用我亡夫的话讲——看在海洋诸神的分上!”她高声说着,大笑起来,“全是假的?包括意外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孩子,会在指定时间带走孩子之人?跟我想的一样!这只是个游戏!一个关于机会和命运的游戏!但这一切太危险了,杰洛特。”

“决定了。”

“卡兰瑟,”他轻声回答,“我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你早先说的确实是事实:每个孩子都有资格,但决定结果的是试炼。”

“万一……命运并不是传说呢?如果它真的存在,你不怕它会复仇?”

“啊?我早该猜到的。但你说他们都不适合当猎魔人,这是真话吗?你怎么知道的?用魔法?”

“就算复仇,它也只会找我。”他平静地回答,“我会单独与之对抗。你已经履行了你的职责。如果命运不只是传说,我应该会从那些孩子中间找出意外之子。帕薇塔的孩子在其中吗?”

“我不知道。”杰洛特决定说实话,“只是随口一说。”

“在。”卡兰瑟缓缓点头,“你真想直视命运的双眼?”

“你怎么知道那些孩子里没有帕薇塔的儿子?”

“不想。我也不在乎了。我收回我的要求,放弃那个男孩。既然我不相信命运,又怎能窥见命运的真容呢?在我看来,要让两个人建立联系,光有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难道该像瞎子一样听从命运的摆布?那样太天真、太愚蠢了。我鄙视所谓的命运。我决心已定,辛特拉的卡兰瑟。”

“我在听。”

王后站起身,面露微笑。杰洛特猜不出她的笑容下隐藏着什么。

“坐下。”她重复道,“我想跟你聊聊。”

“你看着办吧,利维亚的杰洛特。也许你的放弃也是命运的安排,至少我这么想。如果你选对了孩子,被你嘲笑的命运没准会反过来残忍地嘲笑你。”

她豪爽地大口喝酒,像个男人。他也喝了一大口,但站立不坐。

他在那双碧眼里看到了讽刺。她的脸上仍然挂着令人费解的微笑。

“坐下,倒酒吧。”

凉亭旁长着一丛玫瑰。杰洛特折下一朵花,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双手奉上。

他跟着她穿过花丛、花圃和树篱。王后走进一座洒满阳光的凉亭。四张藤椅围着一张孔雀石桌,条纹桌面由四只面目狰狞的狮鹫兽雕像撑起,桌上放着一把大酒壶、两只小酒杯。

“真遗憾没能早些认识你,白发猎魔人。”她接过那朵玫瑰,“起来吧。”

“来吧。”她终于开口,转过脚跟。

他站起身。

卡兰瑟眨眨眼,但没有丝毫动摇。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她闻闻那朵花,“如果你决定……就回辛特拉来。我会等你。你的命运也会在这儿等你。也许不会永远等下去,但至少会等上一阵子。”

“沟渠那边玩耍的孩子,没一个适合当猎魔人。”他慢慢地说,“而且帕薇塔的儿子不在其中。”

“再会了,卡兰瑟。”

“我的城堡深处有许多牢房。我警告你:敢再磨蹭,敢再多说,你就进去慢慢烂死好了。”

“再会了,猎魔人。自己小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王后陛下,”他说,“六年前,我让您明白一件事:世上有些东西,比王室的旨意更强大。看在诸神的分上,只要这样东西确实存在,我会再次向您证明。您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做决定。内容姑且不论,请原谅我的语气。”

“再会了,王后陛下。”

他看着她的双眼,深鞠一躬。

“很好。我会尽量不再发火。我说了,那条沟里有十几个孩子在玩耍。选个你认为最合适的吧。带上他,看在诸神的分上,让他成为猎魔人,因为这就是命运的旨意。就算不是,也是我的旨意。”

杰洛特苏醒过来,惊讶地发现大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肿胀也减轻了不少。他想用双手确认,却抬不起手。可怖而冰冷的焦虑像鹰爪一样攫紧了他的心,随后他才明白,原来是沉重的毛毯妨碍了他。他舒展手指,无声地重复一句话:不,不,我没有……

“没有。”

瘫痪。

“我的怒气没冒犯到你吧?内容姑且不论,我指的是语气。”

“你醒了。”

他站起身。她看着他,咬住嘴唇。

这是陈述而非提问,嗓音清澈而甜美。是个女人。肯定是个年轻女人。他转过头,嘟囔着想要起身。

“好极了。起来吧。”

“别动。别这么急。伤口疼吗?”

“明白,王后陛下。”

“呜……”黏住的嘴唇总算分开了,“不。只是背……痛。”

“很好。”卡兰瑟咆哮着站到他身前,挥舞双臂,戴着戒指的双手紧攥成拳,“你终于开窍了。这个姿势更合适你。当王后询问时,就该用这种姿势回答。如果我给你的不是问题而是命令,你就应深鞠一躬,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照办。明白吗?”

“是褥疮。”轻柔的女低音冷冷地诊断道,“交给我吧。来,喝了。放松,慢慢喝。”

猎魔人决定还是不要耸肩。这个时候,拜倒在地要更谨慎些。他也这么做了。

药剂的味道和气味像极了杜松。老把戏了,他心想。用杜松或薄荷掩盖真正的成分。他尝出了科萨塔瑞草,或许还有扣心草。没错,扣心草能中和毒素,并清除血液中的坏疽和感染。

“请求?”她愤怒地咆哮道,“求你?你以为我害怕了?怕你这该死的猎魔人?你竟敢如此轻蔑地向我施舍同情?竟敢用高高在上的态度侮辱我?你是在谴责我的懦弱!是在违背我的旨意!我对你的和善纵容了你的傲慢?留神你的嘴巴!”

“喝吧,全喝完。慢点儿,别呛着。”

卡兰瑟猛地跳下秋千,双眼闪着绿色的寒光。

他的徽章微微颤抖,说明这药水中还蕴含着魔法。他费力地睁大瞳孔,抬起头,好看得更清楚些。那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打扮得像个男人,瘦削而苍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闪着光。

“咱们别再闪烁其词了,卡兰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空手前来,也会空手离开。挑个孩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你以为我来辛特拉,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从你身边夺走那个孩子?不,卡兰瑟。我只想看看那个孩子,直视命运的双眼……或许还有些我并不清楚的理由……不用担心,我不会带走孩子。你只需要请求……”

“我们在哪儿?”

“所以呢?”她咆哮道。

“焦油匠的林间空地。”

卡兰瑟止住微笑。他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别样的光芒。

浓浓的树脂味在空中飘荡。杰洛特听到营火旁传来说话声。有人又往火里丢了些枯树枝。在咝咝声中,火势旺盛起来。他借着火光再次望向她。她的头发用蛇皮带束在脑后。她的头发……

“卡兰瑟,”他直视王后的双眼,“歌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没有素材可写,也可以自己编造。就算得到真实的信息,你也清楚他们会如何加以歪曲。您说得对,这不是童话,而是人生,令人厌恶又残忍的人生。所以,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我们必须活得体面,并尽可能减少对他人的伤害。在故事里,王后会向猎魔人哀求,他也必定会用跺脚作为回答。而在现实中,王后只需说:‘别带走这个孩子,求你了。’猎魔人便会回答:‘既然您坚持,王后陛下,那就如您所愿。’他会在黄昏重新踏上旅途。这就是人生。如果歌手讲这种故事,听众连一个子儿都不会赏他,说不定还会踢他一脚,因为实在太无聊了。”

喉咙和胸口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楚,他不由攥紧双拳。

“不,我不指望。”王后又露出微笑,“你的结论还像从前那样精准无误。可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宽容地挤出一点点注意力,聆听你真诚而坦率的话语。你说的话——你一定不会说吗?——也许还会减轻你灵魂的重担。不想回答也无妨,现在就去挑选孩子吧,猎魔人,也好为歌手提供素材。”

她的头发红得像火。在火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朱砂。

“何必呢?”他问,“你真指望我会回答?”

“疼吗?”她没能完全看透他的感受,“稍等……”

猎魔人将双臂抱在胸前,免得双手颤抖。

她的手传来一阵暖意,像一团火,沿背脊往下滑,直到臀部。

“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卡兰瑟不再微笑,继续说道,“我得出结论:选择的方式是最次要的。哪个孩子会因服药过量死去或发疯又有什么重要?谁的心智会被摧毁,谁会被幻想吞噬,谁的眼睛没能变成猫眼而是直接炸开,这些又有什么重要?既然他们必须死在血泊或呕吐物中,那他究竟是不是被上天选中的又有什么区别?你告诉我。”

“翻个身。”她说,“但别用力。你太虚弱了。嘿!谁来搭把手?”

猎魔人保持沉默。

营火那边传来脚步声,他看到模糊的人影。有人弯下腰,是尤尔加。

“十个里大概三个,最多四个。”她点点头,装出专心思考的样子,“我知道,每一阶段的筛选都非常严格。先是选择,然后是试炼,最后是改变。有多少孩子能最终得到徽章和银剑?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大人,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卡兰瑟把鞋跟踩进地面,猛地止住秋千。

“帮我一把,让他翻个身。”女人说,“当心,慢点儿……对……很好。谢谢。”

“王后陛下,”猎魔人清清嗓子,“既然花了这么多心力去调查,那想必您也知道,猎魔人的守则和誓言不准我泄露相关信息,更别提与人谈论了。”

杰洛特趴在毛毯上,看不到她的目光。他冷静下来,止住双手的颤抖。她察觉到了他的感受。杰洛特听到她包裹里的瓶瓶罐罐丁当作响,听到她的呼吸声,身侧也感觉到她的温暖。她跪在他身旁。

“我让你吃惊了?”她说,“我作过调查。毕竟帕薇塔的孩子有可能成为猎魔人,所以我在这方面花了点精力。但我的消息来源没法告诉我,通过草药试炼的孩子究竟能占多大比例。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我的伤,”他打破了难以忍受的沉默,“很难处理吗?”

猎魔人猛地抬头。王后仍在微笑。他清楚她的微笑,可怕又恶毒,充满轻蔑,毫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是啊,有点儿。”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酷,“咬伤通常都这样。这种伤最严重。但你肯定早就习惯了,猎魔人。”

“只有一次。”卡兰瑟重复道,“我已经说了,我们不是故事里的角色,这是实实在在的人生,而我们必须寻找属于自己的片刻快乐,因为你知道,我们没法期待快乐的结局。正因如此,无论你怎么选择,都不会空手离开。你可以带走一个孩子。无论你选的是哪一个,你都可以把他培养成猎魔人……当然了,前提是他能通过草药试炼。”

她知道。她看透了我的想法。她会读心?我知道原因了……她在害怕。

猎魔人依然不为所动。

“是啊,对你来说不算新鲜事。”她说着,又开始摆弄玻璃器皿,“我看到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口……但我应付得了。你知道的,我是女术士……也是个医师。这是我的专长。”

“在故事中,”卡兰瑟的笑容越来越可怕,“我猜想,王后给了猎魔人三次机会。但我们并非活在童话故事中,杰洛特。我们真实存在,你和我,还有我们面对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这不是故事,而是人生。残忍、艰辛、令人厌恶的人生,充满错误与偏见、遗憾与痛苦,无论猎魔人还是王后都无法逃避。正因如此,利维亚的杰洛特,你只有一次机会。”

果然,我没猜错,他心想,但不置可否。

猎魔人沉默不语。

“说回你的伤口。”她平静地续道,“想必你知道,你的脉搏比普通人慢上四倍,这点救了你的命,不然我敢说,你根本活不下来。我看到你腿上包着东西,看着像绷带,但效果实在不理想。”

“请别插嘴。”她冷冷地回答,“你没注意到我正在讲故事吗?仔细听好:残忍又凶狠的猎魔人跺着脚,挥舞手臂,大喊道:‘听着,你这背信弃义的女人。你不遵守誓言,就别想逃脱惩罚。’王后应道:‘如你所愿,猎魔人。我们就按命运的吩咐去做吧。看那边,十几个孩子正在玩耍,找出注定属于你的那一个。带走那个孩子,别再打扰我破碎的心了。’”

杰洛特仍旧沉默不语。

“卡兰瑟……”

“然后,”她把他的衬衫掀到脖子的位置,“你的伤口感染了,对咬伤来说,这很常见。幸好已经控制住了。当然了,你的猎魔人药剂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但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服用致幻剂。我听到你在说胡话,利维亚的杰洛特。”

“猎魔人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她缓缓说着,唇角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回来了,还要求我遵守誓言。你怎么想,杰洛特?说不定这次碰面会被歌手们记录下来,传颂一百年。不同的是,他们会修饰细节,让整个故事既感人又煽情。没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我能想象出来。就像这样:于是,残忍的猎魔人终于说道:‘请遵守您的誓言吧,王后,不然我的诅咒将降临到您身上。’王后跪倒在猎魔人脚边,哭喊道:‘发发慈悲吧!不要从我身边带走那个孩子!没了他,我将一无所有!’”

她读了我的心,他心想,她真的读了我的心。除非尤尔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或是在黑鸥药剂的影响下,我在梦里自己说了出来。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的名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她不知道我是谁。她完全不清楚我是谁。

他们陷入沉默。卡兰瑟蹬蹬脚,让秋千摆动起来。

他感觉到,她把冰凉舒适、散发强烈樟脑味道的油膏抹在他背上。她的手小巧而柔软。

“不必了。”她打断他的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也看到,我已经不穿丧服了。我穿得够久了。帕薇塔和多尼……他们直到最后都在一起,所以我又怎能否定命运的力量?”

“请原谅,我现在只能用传统疗法。”她说,“我本可以借助魔法除去你的褥疮,但给你治疗伤口太耗精力,而我现在不太舒服。我包扎好你的腿,尽可能做了治疗,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这两天好好躺着。就算用魔法修补的血管也可能破裂,导致大量出血。当然了,伤疤还是会留下来。你又有了新收藏。”

“是啊。”杰洛特垂下头去,“致以我最诚挚的哀悼……”

“多谢……”他把脸贴近毛毯,好让声音含糊不清,以此掩盖不自然的语气,“你救了我,能否赐教高姓大名?”

“有时候,不,这几年间,我一直欺骗自己,以为你会忘记,或会有其他理由阻止你前来。我不希望你遭遇不幸,但我确实考虑到你背负的巨大职业风险。利维亚的杰洛特,据说死亡与你如影随形,不过你从不回头张望。然而……帕薇塔……你已经知道了吧?”

她不会告诉我的,他心想,或者会选择撒谎。

他未置一词。

“我叫薇森娜。”

“六年了。”卡兰瑟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你真是准时得可怕,猎魔人。”

我就知道,他心想。

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很荣幸。”他缓缓地说,脸颊依然贴着毛毯,“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薇森娜。”

“遵命,王后。”

“碰巧而已。”她冷冷地回答,帮他重新穿好衬衣,盖上毛毯,“边境关卡的税务官派信使过来,告诉我有人需要帮助。只要有人需要,我就会赶去。这是我的怪癖。听着:我把油膏交给这位商人,让他每天早晚帮你涂一次。他说你救了他的命,乐意为你效劳。”

“欢迎你,利维亚的杰洛特。起来吧,我正在等你。莫斯萨克,麻烦你陪女孩们回城堡吧。”

“那我呢,薇森娜?我该如何感谢你?”

“向您致敬,辛特拉的卡兰瑟。”

“别跟我提这个。我从不收猎魔人的钱。你可以看做行业互助,还有同情。说到同情,希望你再听我一条建议,或者叫医嘱:别再服用致幻剂了,杰洛特。致幻剂没有任何疗效,什么也治愈不了。”

跟从前一样,王后戴着同她的绿色衣裙与眸色很相配的祖母绿首饰。跟从前一样,一顶纤细的金冠围着她的淡灰色长发。而她的双手,他记忆中那双洁白纤细的手,却没以前那么纤细了。卡兰瑟发福了。

“谢谢,薇森娜,谢谢你的帮助和建议。你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激。”

“猎魔人。”她冷冷地说。

他从皮毛下伸出手,碰了碰医师的膝盖。膝盖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捏。杰洛特小心地抽出手,抓住她的前臂。

王后抬起头。杰洛特跪了下去。

不用说,那是属于年轻女孩的光滑皮肤。女术士颤抖得更加厉害,但没抽回手臂。他摸索到那只属于年轻女孩的手,紧紧攥住。

“陛下。”莫斯萨克鞠躬行礼。

他脖子上的徽章不安地颤抖起来。

卡兰瑟坐在有靠背的木制长椅上,椅子用铁链悬在一棵无比高大的椴树枝头。她好像正在打盹儿,但时不时轻轻蹬一下腿,让秋千继续摇晃。三个年轻女子陪在她身边。其中一个坐在秋千旁的草地上,衣裙铺在青草间,化作碧绿丛中一抹洁白,像一片雪花。另外两个在稍远处,一边摘草莓,一边争论着什么。

“谢谢,薇森娜。”他重复一遍,尽量压住颤抖的嗓音,“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好的,莫斯萨克。”

“只是碰巧……”她再次答道。这一次,语气不再冷漠。

“走吧,杰洛特。王后在等你。”

“也许是命运?”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紧张和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薇森娜,你相信命运吗?”

孩子们大喊大叫,爬上沟顶,就像一群吵嚷的地精。杰洛特注意到一个小女孩,跟那些男孩一样瘦小、吵闹,留着金色发辫,跑在那群孩子前面。孩子们一声呼喊,顺着沟渠的陡坡再度滑下。至少半数孩子跌倒在地,包括那个女孩。最小的孩子还是跟不上大部队,他在滑落过程中翻了几个跟斗,摔倒在沟渠最底部。他揉着擦伤的膝盖号啕大哭。其他男孩袖手旁观,嘲笑几声,继续玩闹去了。女孩跪在男孩身边,抱住他,帮他擦干痛苦的眼泪,抹去他脸上的灰尘和污泥。

“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答道,“相信。”

“我懂了。”

“那你是否相信,”他续道,“被命运束缚的人注定会相遇?”

“你觉得呢?”

“相信……你在干吗?别翻身。”

“卡兰瑟怎么挺过来的?”

“我想看看你的脸……薇森娜。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你……也可以看着我的眼睛。”

“他们从辛特拉坐船去史凯利格群岛,途中意外遭遇风暴。那条船连块木片都没剩下。杰洛特……问题在于,孩子莫名其妙没跟他们上船。这点令人费解。他们本想带孩子一起,但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没有人知道原因。帕薇塔一直跟孩子形影不离……”

她好像要起身,但最后还是没离开。杰洛特缓缓翻过身,疼得龇牙咧嘴。光线太亮,有人往火里添了太多柴。

“我会的。告诉我,莫斯萨克:多尼和帕薇塔出了什么事?”

女术士没动,只是把脸转向侧面。猎魔人注意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紧紧攥住他的手。

“没人能拒绝卡兰瑟。”莫斯萨克直视他的双眼,严肃地回答,“我本来已经准备出发了,她却把我叫了回去,二话没说撤销了命令。你跟她说话时要谨慎。”

杰洛特仔细打量她。

“你拒绝了。”

他们没有相似之处。她的侧脸和他截然不同。小巧的鼻子,纤细的下巴。女人一言不发,最后身子前倾,对上他的目光。他们的双眼离得很近。二人都沉默不语。

“那个孩子六年前出生时,卡兰瑟召见了我,命令我找到你,把你杀掉。”

“你觉得我这对儿改造过的眼睛如何?”他平静地问,“这可不太常见……薇森娜,你知道猎魔人如何改造双眼吗?你知不知道,不是每次改造都能成功?”

“说吧。”

“别说了。”她柔声道,“别说了,杰洛特。”

“当然。你以为她会把孩子轻易交给你?你明白的,不是吗?她是个铁打的女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本不该说出口的。希望你能明白……另外,我希望你不要出卖我。”

“杰洛特……”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维瑟米尔给我的名字。利维亚的杰洛特!我甚至学会了模仿利维亚的口音。也许是为满足内心的归属感吧,就算这感情是虚构出来的也罢。维瑟米尔……告诉了我你的名字,还向我透露了你的身份。尽管他不太情愿。”

“因为卡兰瑟?”

“闭嘴,杰洛特,闭嘴。”

“杰洛特,我不能……”

“今天你告诉我,说自己相信命运。当时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是啊,一定是。你早知道命运会安排我们会面。尽管如此,我必须指出一点:你并没有为这一天做出太多努力。”

德鲁伊移开目光。

女人依然一言不发。

“其中一个……哪个男孩是著名的意外之子?”

“我经常想象……我们见面时我会说什么。我考虑过该问你什么问题。我以为我会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是啊,很多。”

一滴泪珠清晰地出现在医师的脸颊。杰洛特的嗓子绷紧了。他又累、又困、又虚弱。

莫斯萨克挤出一丝微笑,扯着胡须耸耸肩。

“等到白天……”他喃喃道,“明天,在阳光下,我会看着你的双眼,薇森娜……问出那个问题。也许我不会问,因为为时已晚。这也是命运吗?我想是,叶说得对。光臣服于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等到明天,我会看着你的双眼……在阳光下。”

“孩子还真多。”猎魔人评论道。

“不行。”她柔声答道,丝绒般的嗓音唤起一层层早已遗忘、却仍然深藏的记忆。

猎魔人转过头去。在城堡花园旁边那条干涸的沟渠里,传来孩童们玩耍的叫声。足有十几个孩子,扯着稚嫩的嗓音兴奋地彼此尖叫,吵得人耳膜生疼。他们在沟渠里跑上跑下,就像一群聚在一起却不断改变方向的小鱼。有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在后头,试图跟上瘦得像稻草人的大男孩们——这种状况倒挺常见。

“如果,”他反驳道,“如果我想……”

“听您的。等我先倒进杯子……诸神在上,我们需要医师,而且要快,不然……”

“不行。睡吧。等你醒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在阳光下看着我的眼睛又能怎样?能改变什么?我们没法让时光倒流,什么也改变不了。杰洛特,问我那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那真会让你有种报复般的快感吗?你真希望我们伤害彼此?不,还是不要看着彼此的眼睛了。睡吧,杰洛特。私下说一句,根本不是维瑟米尔擅自向你透露了我的名字。虽然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无法抹消过去,但我也希望你知道。别了,照顾好你自己。不要来找我……”

“给我,尤尔加……”

“薇森娜……”

“大人,您又会变成先前那副样子……在梦里大喊大叫……”

“不行,杰洛特。你该睡一觉。至于我……我只是你的一场梦。再见。”

“尤尔加,给我绿色封蜡的瓶子……”

“不,薇森娜!”

“别,大人,我说过了:道谢的人该是我。我还欠您一份酬劳呢。我们说好……怎么了,大人?是不是觉得很虚弱?”

“睡吧!”她用丝绒般的声音吟诵道。这声音击溃了猎魔人的意志,将之撕得粉碎。

“谢谢,尤尔加。”

“睡吧。”

“他答应派人骑快马到前头去,就说我们需要医师。我给他塞了点钱,免得他忘记。”

杰洛特陷入梦乡。

“对……”

“是啊,毫无疑问。他叫您杰洛特,原话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这是您的名号吗?”

“尤尔加,我们到外利维亚了?”

“他认识我?”

“昨天就到了,杰洛特大人。我们很快就到雅鲁加河了,过了河就是我家。瞧啊,就连马都走得更快了,脑袋直向前伸。它们闻到了谷仓和屋子的味道。”

“刚从浅滩涉过特拉瓦河,眼下正在阿尔克肯奇森林。我们离开了泰莫利亚,来到索登王国境内。边境关卡税务官检查马车时,您一直在沉睡。必须得说,他们见到您很吃惊,但年纪最大的官兵认识您,于是放我们通过。”

“屋子……你家在城墙里?”

“我们在哪儿?”

“不,在城墙外。”

猎魔人陷入沉默,看着前方道上的树枝,看着它们随马车移动而消失。他的大腿恢复了知觉,痛楚消失了。

“有意思。”猎魔人四下张望,“这儿完全看不到战争的痕迹。可人们说这个国家遭到严重的破坏。”

“是啊……确实有那样的人。这个世界很残酷。”终于,他低声道,“但这不是我们行事卑劣的理由。人应该良善,我父亲是这么教我的,我也这么教儿子们。”

“是啊。”尤尔加说,“当时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废墟。您仔细看:几乎每栋屋子、每道墙壁,都是新造的。您看,河对岸情况更糟,大火把那边烧成了白地……战争归战争,可日子总得过啊。黑色大军经过时,我们每天都痛苦不堪。他们看上去想让每块土地都变成沙漠。很多逃走的人再也没回来,新来的人就在他们的屋子里住下。生活还得继续。”

商人低下头,沉默不语。

“说得对。”杰洛特低声道,“生活总得继续。无论过去如何,都必须活下去……”

“不平常,尤尔加。在同样情况下,我曾被人像狗一样丢在路边……”

“说得太对了。好了!您看,我帮您把裤子缝好了,跟新的一样。就像这片土地,杰洛特先生。战争撕裂了它,马蹄践踏了它。它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但这片土地终将复苏,重新变得肥沃。死尸会为土壤增添养料,虽然田野间散落的骸骨和铠甲会给耕种增加麻烦,但大地终将战胜钢铁。”

“该道谢的是我,不是您。您救了我的命,又为保护我受了伤。可我呢?我做了什么?不过是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伤员。我把他抬上马车,让他不至于死掉。这很平常,猎魔人大师。”

“你就不怕尼弗迦德人……不怕黑色大军回来?他们已经知道穿过群山的道路……”

“我忘了谢谢你。”

“当然怕,我们生活在恐惧里。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坐下大哭?瑟瑟发抖?不管发生什么,日子总得过啊。无论命运安排了什么,我们都没法逃避。”

“什么事,大人?”

“这么说,你相信命运喽?”

“发烧个鬼……尤尔加?”

“怎么可能不信?在那座桥上相遇之时,您可是救了我的命啊!哦,猎魔人大师,我的克丽丝蒂黛会亲吻您的脚的……”

“您的整条大腿都肿了,大人……您还在发烧……”

“别再说了。实际上是我欠你的人情才对。在桥上……我只是尽本分而已,尤尔加。我只是在做本职工作,为了酬劳保护人类,我的动机无关慈悲。尤尔加,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猎魔人吗?没人知道哪个更可怕……猎魔人,还是猎魔人杀死的怪物。”

“叫医师见鬼去!”猎魔人呻吟道,“把我的箱子拿来,尤尔加。对,就这个瓶子,把里面的东西直接倒在伤口上。啊!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没事,多倒……哦!很好。帮我包起来,再拿点东西盖上……”

“完全胡说八道,大人,我不明白您干吗说这种话。您以为我没长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您跟那位医师是同一类人……”

“别起来,大人。您的绷带该换了,因为伤口很脏,您的腿又肿得吓人。诸神啊,太糟了……咱们得尽快找个医师……”

“薇森娜……”

“她没告诉我名字。她知道我们需要她,于是二话不说找到我们,伸出援手。那天晚上,她才刚刚下马,就马上开始照顾您。哦,先生,她在您那条腿上花了太多精力。空气里满是魔法的味道,我们吓得逃进了森林。然后她的鼻子开始流血。看来施展魔法也不轻松。她为您包扎,动作那么精细,简直就像……”

“好啊。”

“就像一位母亲?”杰洛特透过紧咬的牙关发问。

“现在别走,我们等到天亮……”

“没错没错,您说得对。等您睡着以后……”

空气越来越清新,天色也越来越亮。

“以后怎么了,尤尔加?”

“不,什么都别说,拜托。”

“她的脸白得像纸,连站都站不稳,但还是在问有没有人需要帮助。她帮焦油匠治好被树砸伤的手,一个子儿都没收,还留下了药。我知道,杰洛特,世上有很多关于猎魔人和女术士的传闻,但这儿不同。我们住在上索登和外利维亚,我们了解真相。我们需要女术士,所以清楚她们的为人。我们的记忆刻骨铭心,不会受到歌手或流言的困扰。您在森林里也见到了。另外,我的大人,您懂的比我多。全世界都知道,不到一年前,这儿发生了一场战斗,您肯定也听说过。”

“叶……”

“我有一年多没回来了。”猎魔人低声说,“我去了北方。但我听说了……索登的二次战役……”

“我了解你的一切。忘了吗?去辛特拉,越快越好。黑暗的时代即将来临,非常黑暗的时代。你必须及时赶到……”

“是啊。您应该能看到那座小山和石头。从前,那座小山的名字很普通,就叫伞菇山,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那儿叫术士山或十四人山。因为有二十二位术士加入了那场战斗,十四位死在那儿。当时战况非常惨烈,杰洛特大师。大地升起,空中降下暴雨,闪电劈下,满地都是尸体。但那些术士最终击败了黑色大军,消灭了操控他们的力量。其中十四个再也没能回来。十四位术士献出了生命……怎么了,大人?您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

“没事。继续说,尤尔加。”

“去辛特拉。去吧,这次别再放弃。不要重复你上次的错误……”

“战况非常惨烈,哦,要不是有小山上的术士,我们今天肯定没法站在这儿,站在通往我家的宁静小路上悠闲地谈话,因为这些都将不复存在,我也一样,或许还有您……是啊,我们都欠那些术士的。十四个人,为保护我们、为保护索登和外利维亚的人民而死。当然,其他人也参加了战斗:佣兵、贵族和农民,所有能拿起干草叉、斧子,甚至木桩的人……他们都展现出勇气,很多人死去了。但那些术士……对佣兵来说,战死沙场再自然不过,反正他们的人生也很短暂……但术士可以活很久很久。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犹豫。”

“什么?”

“没有犹豫。”猎魔人擦擦额头,重复道,“他们没有犹豫,我却在北方……”

“去辛特拉吧,杰洛特。”

“您没事吧,大人?”

“我不这么想。”

“没事。”

“做爱也毫无意义。”

“那就好……这儿的人时常到小山上献花,每到五月节,那儿的篝火会从早烧到晚。每年都这样。那十四位术士将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活在记忆里,杰洛特大人,那……可就不只是活着了!”

“我知道。”

“你说得对,尤尔加。”

“……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喃喃道,“也许注定属于彼此。但我们不会有结果,真可惜。黎明破晓之时,我们必须分开。这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必须分开,免得伤害彼此:我们注定属于彼此,是天生一对,但创造我们的家伙考虑得太不周全。请原谅。我必须告诉你这些。”

“每个孩子都记得山顶石头上刻的名字。您不相信吗?听我说:又名雷比的埃克西尔、特莉丝·梅利葛德、亚特兰·柯克、布鲁加的范妮尔、沃尔的达格博特……”

她亲吻他的后脖颈,掠过的头发让他脖子发痒。

“别说了,尤尔加。”

“我记得,叶。”

“大人,您没事吧?您的脸白得像死人。”

“他说我们……”

“没事。”

“记得。三寒鸦。”

“还记得凯斯卓山那次相遇吗?那头金龙,叫什么来着?”

他缓缓爬上山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拉伤用魔法治好的筋腱和肌肉。尽管伤口已彻底愈合,但他依然谨慎,尽量不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伤腿上。天气很热,青草的芬芳令他陶醉,让他头脑昏沉,但这感觉挺好。

“嗯?”

石碑的位置不在山顶平地中央,而在下方一排尖锐的岩石后。如果杰洛特在日落前来到,那么每块岩石的影子落在石碑上的位置,都将精准地标示出一位术士在战斗中的朝向。他看向两旁,目光越过无垠而起伏的田野。就算那里还留有骸骨——这点他可以确信——也早已被茂盛的野草盖过。远处有只老鹰,平静地展开双翼,在高空翱翔:热浪凝固的景物中,只有它在活动。

“杰洛特?”

石碑的底座相当宽大,至少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不用魔法显然没法把它抬上来。石碑对着岩石的一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树丛中飘来烟雾的气息。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徘徊不去。

碑上用符文刻着十四位阵亡的术士。

“别说了。一切都很好。”

他缓缓走近。尤尔加说得没错,石碑底部放着常见的野花,有罂粟、羽扇豆、勿忘我……

“拜托……跟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特莉丝·梅利葛德,红棕色头发,生性乐观,常因不起眼的小事放声大笑,像个孩子。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从来就没结束过。”

缪瑞威尔的劳德伯尔,杰洛特在维吉玛城差点跟他动手。因为有一天,他用旁人难以察觉的心灵传动法术操控骰子,结果被猎魔人揭穿。

“又要重来一次吗?”

丽塔·尼德,别名“珊瑚”。她的外号来自唇膏的颜色。她曾在贝罗恒王面前说过杰洛特的坏话,致使他被关在地牢整整一周。出狱后,他去找她讨个说法,结果莫名其妙地跟这漂亮女人上了床,缠绵一周之久。

“有一点儿。”

老格拉茨想用一百马克换取检查他眼睛的机会,再用一千马克买下解剖他的权利。“不是非得今天。”他澄清道。

“我伤到你了吗?”

老格拉茨只等了三年。

“我知道。”

杰洛特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沙沙声。他转过身去。

“天快亮了。”

她光着脚,身穿简朴的亚麻裙,头戴一顶雏菊花冠,金发长发披散在肩头。

“嗯?”

“你好。”他说。

“杰洛特?”

她没回答,只用蔚蓝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天空以惊人的速度亮起。森林的黑色轮廓重新浮现,参差不齐的树梢自模糊的黑暗中现身。在她身后,一片预示黎明的蔚蓝在地平线晕染开来,淹没了群星。周围更冷了。杰洛特更加抱紧叶妮芙,又将外衣盖在她身上。

杰洛特注意到,她的肤色并不黝黑。这点很怪,因为到了夏末,乡下女孩的皮肤通常都会被日头晒黑。她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肩膀透着淡淡的金色。

“好多了。”

“你带花来了?”

“现在呢?”

她笑了笑,垂下双眼。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跪在纪念碑脚下,用手轻抚碑石表面。

“冷。”

“我从不带花。”她抬起头说,“这些花都是献给我的。”

“别说了。没这个必要。你不冷吗?”

他仔细打量她。她跪倒在地,身子挡住石碑上最后一个名字。在黑色底座的映衬下,女孩的身体仿佛在发光。

“我向自己发过誓……我……”

“你是谁?”他缓缓开口。

“叶……”

“你不知道?”

“我没哭!”

我知道,他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心想。是的,我想我知道。

“叶,你哭了?”

杰洛特冷静下来。他能做的也只有冷静。

“喔……杰洛特!”

“我一直对您的长相很好奇,女士。”

“叶?”

“你不用给我这个头衔。”她冷冷地回答,“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是吗?”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

“我们确实认识很久了。”他承认,“他们说你总是与我如影随形。”

然后便是寂静。永恒的寂静。

“我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可迄今为止你从未回头张望。刚才是你第一次回头。”

杰洛特和叶发出刺耳的呻吟。黑色发卷盖住他们的双眼和嘴唇。他们颤抖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呼喊。湿润的黑色睫毛。呻吟。

杰洛特沉默良久。他疲惫不堪,无言以对。

五月节,五月前夜!

“我的死亡……会是怎样的?”最后,他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发问。

呼吸与喘息如芭蕾舞曲般唱响。他们眼前闪过光芒。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包裹住他们。五月节的国王与王后不也是个亵渎的笑话吗?还是关于遗忘的笑话?

“我会牵着你的手。”她直视他的双眼,答道,“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穿过那片草地,穿过冰冷与潮湿的迷雾。”

五月节!

“然后呢?迷雾前方是什么?”

她赤裸的皮肤柔软而冰凉,让他的手掌和指尖微微发麻,仿佛触电一般。叶妮芙的指甲抠进杰洛特颤抖的脊背。叫喊声、歌唱声和口哨声一直从篝火那边传来,伴之以团团火花和紫色烟雾。拥抱,爱抚。他的,还有她的。冷颤。迫不及待。她细长的双腿缠上他的腰,像树叶般颤抖,他伸手轻抚。

“虚无。”她笑着回答,“然后只有虚无。”

“拜托,别说话。”

“您和我如影随形,”他说,“杀死在我的路上出现之人。为什么?就为让我孤独一人,是这样吗?就为让我学会恐惧?告诉您实话吧。您一直让我惧怕。我不回头,是害怕看到您在我身后。我一直害怕,一直活在恐惧中,直到今天……”

“叶……”

“直到今天?”

她躺倒在斗篷上。斗篷下是厚厚的青苔。杰洛特吻了她的乳房。他感到她纤薄衬衣下的乳头变得硬挺。她的呼吸渐渐紊乱。

“对。我们面对面,但我感觉不到焦虑。您带走了我的一切,也剥夺了我恐惧的能力。”

她扬起头。杰洛特吻了她微翕的双唇,动作小心翼翼:先是上唇,然后下唇。他将双手埋进她的卷发,抚摩她的耳朵、耳垂上的宝石耳环,还有她的脖子。叶妮芙回应他的吻,身子贴近他,灵巧的手指解开他夹克的搭扣。

“那么,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的双眼为何充满恐惧?你的手在发抖。你脸色苍白。为什么?你害怕看到石碑上第十四个名字?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我想也是。”

“不,没这个必要。我知道那是谁的名字。这是个封闭的圆环。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所以,就这样吧。您和您的名字。那些花朵,献给您、也献给我的花朵。刻在底座上的第十四个名字,就是我在黑夜与白天,在冰雪、干旱与暴雨中始终铭记的名字。但我不想说出来。”

“如果吻了你,我就走不了了。”

“不,你还是说吧。”

“只有今天。”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只有这个即将消逝的夜晚。这是我们的五月节。我们会在早晨分开。我求你,不要指望别的什么。我不能……我办不到。原谅我。如果这个要求伤害了你,那就吻吻我,然后放我走吧。”

“叶妮芙……温格堡的叶妮芙。”

“叶……”

“但那些花是献给我的。”

“我清楚。”她低声道。

“够了。”他勉强说道,“牵……牵着我的手吧。”

他用嘴唇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耳朵。我想要你,叶,他心想,我想要你,你知道的。你很清楚,叶。

她站起身,朝他走近。杰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要知道,杰洛特。”她的语气突然平静了,“我最想念的就是你的沉默。”

“不是今天。”她答道,“有朝一日,我会带你走。但不是今天。”

她沉默下来。杰洛特不喜欢看她陷入这么阴郁的情绪。他了解原因。她的心病又犯了,他心想。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忘记或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他把叶妮芙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摇晃。她没反抗。杰洛特并不吃惊。他知道,她需要这个。

“您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

“五月节!”她突然大喊。杰洛特感到贴在胸前的肩膀绷紧了。“他们在享乐,在庆祝永恒的自然周期。可我们呢?我们在干吗?我们只是注定要灭亡、要消失、要被人遗忘的老古董。自然会重生,周期会重启,但我们不会,杰洛特。我们无法让生命延续。我们被剥夺了这种可能性。我们天赋异禀,能做出非凡之举,甚至可以违背自然,但相应地,我们却被剥夺了最简单、最自然的能力。比人类活得久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冬天过后不会再有春天,我们无法重生,我们会随人生的终结而终结。我们被吸引到篝火旁,但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残酷的笑话,是对节日的亵渎。”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什么都没夺走。我只会牵着你们的手,好让每个人都不会孤独,也不会在迷雾中走失……再见了,利维亚的杰洛特。有朝一日。”

他们一阵沉默。

猎魔人没有答话。她缓缓转身,踏入笼罩山顶的雾气。雾气模糊了一切,石碑、底座的花朵,还有十四个名字,全都消失不见。很快,周围只剩迷雾,只剩他脚下挂着璀璨露珠的青草。浓郁而芬芳的青草气息带来哀伤的氛围,让人想要遗忘,想就这么躺倒,不再思考……

“没有,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杰洛特大师!您怎么了?睡着了吗?我提醒过您,您的身体还很虚弱。您干吗爬到山顶上?”

“抱歉,本能反应。你呢,杰洛特,有什么新鲜事?”

“我睡着了。”他呻吟着,用手抹把脸,“看在瘟疫的分上,我睡着了……没事,尤尔加,只是因为天气太热……”

“别这样,叶。别读我的心。这让我不舒服。”

“是啊,今天确实很热……该继续赶路了,大人。来吧,我扶您下山。”

“还是老样子。”她说,嗓音却有些发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我没事……”

附近还有别的术士。三道橙色闪光在远处亮起。森林另一边出现了一眼彩虹色间歇泉:喷发的流星不时飞旋着蹿上天空,炸开。篝火边起舞的人群连声赞叹。杰洛特察觉到紧张的气氛,于是轻抚叶妮芙的发卷,闻着她的长发散发出的丁香和醋栗的气息。如果我太想要她,他心想,她会察觉到,继而心烦意乱。我该轻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对,没事。我只是好奇,您怎么晃得这么厉害?看在瘟疫的分上,您干吗大热天的爬上山?您想看看那些名字?”

“五月节。”她语带苦涩,“五月前夜……自然周期又要开始了。他们会及时行乐……”

“没事……尤尔加……你真能记住纪念碑上的所有名字?”

女术士抬起双臂,念出一个咒语。红绿两色气泡升上他们头顶的天空,在高处炸开,羽毛般的鲜艳花朵随之浮现。篝火那边传来大笑声和欢呼声。

“当然。”

“哦,看在瘟疫的分上!”她突然大喊,挣脱他的拥抱。

“那我考考你的记性……最后一个。第十四个名字是?”

他们一言不发。

“您还真多疑。您什么都不相信吗?想确认我没撒谎?告诉您,就连孩子都能记起那些名字。您说最后那个?没错,最后一个,卡雷拉斯的尤尔·格雷森。也许您认识她?”

女术士摘下胸针,脱掉斗篷,铺在地上。他坐在她身旁,想搂住她的肩膀,但这只会惹恼她。叶妮芙扣好敞开的衬衣,杰洛特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她叹了口气,抱住他。杰洛特知道,读心会耗费叶妮芙相当的精力,但她可以本能地感觉到他人的意图。

“不。”他回答,“我不认识。”

他们远离篝火,进入黑暗,朝森林边缘走去,小心地避开一对对正在亲热的男女。为了找个安静地方,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一座小山上,旁边有丛杜松,像柏树一样高大纤细。

“好的,叶。”

“杰洛特大师?”

“来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离噪音远一点。我们聊会儿天。你瞧,我是真心为这次见面感到高兴。我们坐一会儿,好吗?”

“怎么了,尤尔加?”

“没有。”

商人低下头,一阵沉默。他正帮猎魔人修补马鞍,细皮绳缠在手指上。终于,他站了起来,拍拍正在驾驶马车的男仆的后背。

“我冒犯你了?”

“缰绳给我,普菲特,我来赶车。杰洛特大师,坐到我旁边吧。你,普菲特,还在这儿干吗?骑到马背上去!我们要谈话,不需要你在这儿偷听!”

她沉默片刻,不耐烦地耸耸肩。

洛奇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嘴里衔着把她拴到马车上的绳索。普菲特骑匹小母马,沿路一阵小跑,让她很是羡慕。

“不。”

尤尔加咂吧一下嘴,轻轻甩甩缰绳。

“你不走吗?”

“呃。”他慢吞吞地说,“情况是这样,大人。我答应过您……当时,在桥上……我发过誓……”

他又点点头。她隔着低垂的睫毛看着他。

“忘了它吧。”猎魔人匆忙打断,“忘了吧,尤尔加。”

“我不想重来一次。”她说,“光是想到和你做……我跟那个金发帅小伙想做的事……用同样的方式……光是想到这些,杰洛特,我都觉得是在贬低自己。这是在侮辱你我的人格。明白吗?”

“我不能忘。”商人坦率地回答,“我向来说到做到。等我带您回到我家,一定要把在我家出现、我又不知情的东西交给您。”

叶妮芙掀开丝绒斗篷。她在下面穿着薄薄的白衬衫,以及用银链束起的黑裙子。

“算了吧。我不想收你任何东西。我们两清了。”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不,大人。如果我真在家里发现那样东西,那就是命运的征兆。如果您嘲笑命运,如果您想欺骗它,它可不会让您好过。”

“杰洛特,”她突然抽身后退,连连摇头,“让我把话说清楚:这不可能。”

我知道,猎魔人心想。我知道。

“是啊,叶……”

“可是……杰洛特大师……”

“我好感动啊。你特意记下的?”

“怎么了,尤尔加?”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我不会在家里看到任何我不知情的东西,一件都不会有,更别提您想要的东西了。听我说,猎魔人大师:我妻子克丽丝蒂黛已经没法生育了,无论如何,我家里不会有新生的婴儿。您犯了个错误。”

“五月节?”她看着他,“那有什么分别?我们是被篝火和欢庆的人群吸引来的。我们想跳舞,想放松,想喝点酒,好好享受自由,庆祝自然周期的复兴。然后呢?我们碰巧遇见了对方……我们多久没见了?一年?”

杰洛特没有答话。

“每件事都得有意义吗?今天可是五月节。”

尤尔加也沉默不语。洛奇喷着鼻息,晃晃脑袋。

“相信我。”她抬起头,低声道,“如果我们只是……那我片刻都不会犹豫。但这毫无意义。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又像从前那样结束。毫无意义……”

“但我有两个儿子。”尤尔加看向面前的道路,飞快地说,“两个健康的儿子,体格健壮,头脑也算好使,都到了当学徒的年纪。我希望其中一个跟我学做买卖,另一个……”

她缓缓走来,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身子轻轻贴上他的胸膛。他抚摩着她头上像蛇一样蜷曲的乌黑发卷。

杰洛特仍旧保持沉默。尤尔加转过头,看着他说:“您怎么看?您在桥上要我立下誓言,是为得到一个孩子,对吧?我有两个儿子,让其中一个学习猎魔人的技艺吧。他们做的都是好事。”

“今天是五月节。”他打断她,“你忘了吗?”

“你真觉得,”杰洛特低声说,“我们做的都是好事?”

“杰洛特,别。别再提了……”

尤尔加眨眨眼。

他们对视良久,真的很久。篝火的红光在他们脸上舞动。叶妮芙突然叹了口气,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双眼。

“为民除害,救人性命,在您看来不算好事吗?就像山上那十四个人,就像桥上的您。您所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接下来的话如鲠在喉。

“我不知道。”杰洛特费力地开口,“我不知道,尤尔加。有时我以为自己知道。但有时,我又会怀疑自己。你希望自己的儿子面临这样的疑惑?”

“叶……”

“为什么不呢?”商人严肃地回答,“为什么不能有疑惑?人都会疑惑,而且有好处。”

“等到明天一早,”她的笑容越来越显虚伪,“等她们彻底玩疯,就不会关注这些了。你可以再找一个,我相信……”

“什么?”

“可惜我就不行。”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勉强挤出一句,“有个女孩在火光下看到我的眼睛,然后就逃跑了。”

“我是说疑惑。杰洛特大师,只有坏透的人才不会疑惑。而且没人能逃脱自己的命运。”

“我是个大活人。”她戏谑地说,“今晚还没结束呢,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再找一个。”

猎魔人没有答话。

“我打扰到你了。”

大路旁边是高高的山崖,还有奇迹般生长在崖顶的歪脖子桦树。树叶已经发黄。秋天要回来了,杰洛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山崖下的河面闪闪发光。他的目光越过一道新近粉刷过的围栏,看到几栋房子的屋顶,还有码头打磨光滑的支柱。

“我也一样。”她微笑着回答,笑容似乎有些勉强,但他不能肯定,“我同意,这是个意外惊喜。杰洛特,你在这儿干吗?哦!抱歉,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目的当然跟我一样。五月节庆典。区别在于,这么说吧,你抓了我一个现行。”

绞盘嘎吱作响。

他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绷紧了。

渡船掀起波浪,径直驶向岸边。粗钝的船首分开河水,推开水面上蒙着一层尘土的青草和树叶。绳索在船夫手中呻吟。聚在岸边的人群骚动起来:女人叫喊,男人咒骂,孩童号啕,还有牛、马和羊羔的叫声。一首单调而低沉的恐惧之歌。

“见到你真好。”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退后!让道!退后,该死的!”有个骑士吼道,他的头上裹着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她放开金发男子的手,后者的胸口闪烁着汗水光泽,仿佛一块铜板。年轻男人摇晃几下,跪倒在地。他四下张望,抱怨一句,缓缓起身,用怀疑而尴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随后朝篝火走去。女术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心无旁骛地盯着猎魔人,抓着斗篷边的手在颤抖。

他的马站在及腹深的水里,恼火地抬起前蹄,扬起水花。码头上传来尖叫和呼喊。手持盾牌的士兵推开人群,用矛柄末端四下乱戳。

“杰洛特……”

“离渡船远点儿!”骑士挥舞手中的剑,大喊道,“军队有优先权!退后,不然人头落地!”

苍白的瓜子脸上,紫罗兰色的双眼闪闪发光。

杰洛特拉住缰绳,勒停马匹。她在悬崖边缘晃晃脑袋,跺了跺脚。

“叶妮芙?”

山谷底部,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渡口行军。沉重的武器和铠甲掀起一团厚重的尘云,甚至飘到前方盾牌兵的脚下。

乡下女孩不会在脖子上围条丝绒缎带,缎带上也不会饰有星形黑曜石。

“杰——洛——特——!”

那女人不是农家出身。乡下女孩不会穿黑丝绒斗篷。乡下女孩只会被男人推进或拉进灌木丛,她们会大呼小叫,咯咯直笑,像刚捞起来的鱼一样扭动和颤抖。她们不会采取主动,可这个女人正把舞伴拉进暗处——那个金发男人的衬衣已经敞开一半。

猎魔人低头看去。有个身穿樱桃色外套、帽子饰有白鹭羽毛的瘦削男人正冲他打招呼。那人站在一辆废弃在路边的货车上,车里装满木笼。嘎嘎嘎,咯咯咯,笼里的鸡和鹅不停地啼叫。

黑暗中有颗星辰在闪烁,光芒耀眼。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颤抖。杰洛特本能地放大瞳孔,毫不费力地看穿黑暗。

“是我,杰——洛——特——!”

可我在这儿干吗?

“丹德里恩!过来!”

五月节……

“离渡船远点儿!”码头上,头裹绷带的骑士仍在大吼大叫,“码头现在是军队专用!你们这群癞皮狗,想到对岸就拿上斧子去森林,给自己造条筏子!渡船是军队专用!”

他们伫立片刻,就这么静静站着,对狂欢的人群视而不见。随后,女孩尴尬地转过身,飞奔而去,消失在起舞的人群中。她只悄悄回望了一眼。

“杰洛特,看在诸神的分上。”诗人从山谷侧面绕上来,樱桃色的外套上全是雪白的家禽羽毛,气喘吁吁地说,“你看到了吗?索登王国打输了,他们撤退了。撤退?我在说什么?应该是溃散……彻底地溃败!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杰洛特,到雅鲁加河对岸去……”

离他们最近的篝火处,人们把成捆的干松枝投进火中,黄色的光芒更加鲜明,将周围照得透亮。女孩对上杰洛特的双眼。他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身体突然绷紧,放在猎魔人胸口的手指蜷曲起来。杰洛特放开她。她犹豫片刻,马上挪开身子,但臀部没有立刻离开猎魔人的大腿。她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随后抽出双手,后退一步。

“丹德里恩,你来这儿干吗?你从哪儿来?”

五月节……地平线上的火焰。五月节,五月前夜。

“我在这儿干吗?”吟游诗人大吼,“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在跟其他人做一样的事。我昨天驾着马车颠簸一整天!结果到晚上,有个狗娘养的偷了拉车的马!求求你,杰洛特,带我离开这儿!尼弗迦德人随时可能赶到!没逃到河对岸的人全会被屠杀。屠杀,你明白吗?”

有何不可,他心想,揉皱她背后的衣裙。他的双手享受着潮湿的温暖。这个年轻女孩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个子太小,衣服又太紧,裙子勒进了腰身。他用手指感受她浮凸有致的身体,虽然他不该抚摩那里。但在这样的夜晚……又有什么关系?

“别担心,丹德里恩。”

女孩透过额头充当装饰的树叶打量杰洛特。她走上前,用力搂住他的双肩。他生硬地想要拒绝,手指贴上薄薄的亚麻衣物,按在她潮湿的身体上。她抬起头,闭上眼,牙齿在微张的唇间闪烁着耀眼的光。女孩身上散发出汗水、香草和烟的味道,还有欲望的气息。

下方传来被推上渡船的马儿的嘶鸣、马蹄踩踏木板的声音、人群的尖叫和骚动声、落水的马车溅起的水花声,还有把脑袋伸出水面的牛的哞哞声。杰洛特看到,漂在河面的板条箱和成捆的干草撞上渡船船壳,顺水远去。周围只有叫嚷和咒骂。山谷升起一阵尘云,其中传来清晰的马蹄声。

他们身边爆发了一阵骚动,有个男孩抱着一个女孩,跑向篝火光芒外的黑暗,女孩发出紧张的笑声和叫喊声,在他怀里不停挣扎。人们手拉手,高声叫嚷,沿篝火间的道路前进。有个人摔了一跤,破坏了队形,人们随即分成较小的几群。

“一个一个来!”头绑绷带的骑士纵马闯进人群,大吼道,“按顺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次一个!”

“五月节!五月前夜!”

“杰洛特,”丹德里恩抓住马镫,呻吟道,“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吗?我们永远别想坐上渡船了。那些士兵渡河以后,会把船烧掉,免得被尼弗迦德人弄去。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对吧?”

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狂欢的队伍。她在他身边翩翩起舞,衣袍和插在头上的花朵随风摇摆。他没有抗拒,跟着她加入舞蹈。他灵巧地转动身子,避开其他正在跳舞的人。

“说得对。”猎魔人赞同道,“通常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干吗这么恐慌!没见过打仗吗?通常来说,王家部队会打一场,然后国王们会达成协议、签署条约,在酒席上喝个烂醉。这些根本不关码头上那些人的事!这场混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月节!”有个女孩在杰洛特耳边大吼。

丹德里恩不敢放开马镫,直视猎魔人的面孔道:“杰洛特,你的消息显然不太灵通啊,竟然毫不知情。这可不是普通的战争,不是为了争夺继承权或某块土地的归属。我们面对的不是两位贵族老爷吵架,要是那样,满脑子只知种地的农夫只会冷眼旁观。”

离他不远,那座用桦树干搭成、俯瞰大堆篝火的舞台上,金发的五月节国王戴着鲜花和树枝编成的王冠,正在亲吻五月节王后:他透过她被汗水打湿的纤薄束腰外衣,爱抚她的乳房。国王早已烂醉如泥,身子晃来晃去,全靠抱住王后才能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拿着一大杯啤酒。王后也喝醉了,头上的花冠盖住了眼睛,但她只顾搂着国王的脖子,两只脚甩来甩去。人群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挥舞着缠有花朵和藤蔓的树枝。

“那是什么?请为我指点迷津,因为我真的摸不着头脑。私下说一句,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还是请你解释一下。”

今晚不想。

“这是一场独特的战争。”吟游诗人严肃地解释道,“尼弗迦德大军所到之处,只剩荒地和尸体。遍地尸体。这是一场单为杀戮而打的仗。尼弗迦德人憎恨一切,其残忍程度……”

杰洛特停下脚步,让朝他这边走来、挡住所有去路的游行队伍通过——他们情绪高昂,正疯狂地大呼小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塞给他一个小杯子,杯中液体浮泛着泡沫。他礼貌地回绝,把这个摇摇晃晃抱着一桶掺水啤酒的家伙推回人群。他不想喝酒。

“哪场战争不残忍?”猎魔人插嘴道,“你在夸大其词,丹德里恩。好比烧掉渡船,这是他们的做法……或者说,军队的传统。从世界诞生之日起,军队就会杀人、抢劫、放火和强奸,直到今天一直如此。从世界诞生之日起,一旦战争爆发,农夫就会携家带口、带着能拿走的财物躲进森林,等冲突结束再回家……”

他选择了离光芒最远的路,想藏身在摇曳的阴影中。这并不容易:这里到处都是点燃的松木堆,火把的红光点缀夜空,厚重的烟雾涌入黑暗。在起舞的身影之间,火堆噼啪作响,光芒闪烁。

“可这场战争不同,杰洛特。这场战争结束后,没人能回家。他们无家可归。尼弗迦德人只会留下瓦砾。他们的大军像熔岩一样滚滚向前,没人可以逃脱。路边散布着绞架和柴堆,天空被地平线一样长的烟柱分割成几块。事实上,从世界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自从这个世界属于我们……你要明白,尼弗迦德人穿过群山,就是为了摧毁这个世界。”

猎魔人躺在毛毯上,头晕目眩,感觉到商人把散发马汗味的外套和毛毯盖在他身上。马车颠簸不止,每一下都让他的大腿和屁股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头顶的夜空星辰无数,它们离他那么近,仿佛挂在树梢,触手可及。

“太荒谬了。摧毁世界有什么好处?战争的目的不是毁灭。战争只有两个理由:首先是权力,其次是金钱。”

“睡吧,大人,不然伤口又会裂开,您的血会流光的。”

“别再讲大道理了,杰洛特!大道理改变不了事实!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相信我,雅鲁加河没法阻止尼弗迦德人进军。到了冬天,冰封河面,他们会继续推进。告诉你吧,我们应该逃到北方。他们到不了那么远。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世界都不会是过去那样了。杰洛特,别把我单独留在这儿!不要自己离开!别抛下我!”

“谢谢……仔细听好。我会马上睡着,还会剧烈挣扎、胡言乱语,但过一会儿,我会像死尸一样安静。没什么的,不用怕……”

“你真是疯了,丹德里恩。”猎魔人在马鞍上身子前倾,“恐惧让你失去了理智。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抛下你?抓住我的手,上马。你在渡口待着也没什么意义,他们不会让你上船。我会带你去上游。我们去找条船或木筏。”

“来了……喝吧。”

“尼弗迦德人会抓住我们的。他们已经来了。你没看到那些骑士吗?你也看到了,他们是直接从战场下来的。我们去下游,去艾娜河口。”

“在我箱子里……有个瓶子……用绿色的蜡封口。打开封口,倒进杯子……拿给我。别碰其他瓶子……如果你们还珍惜自己的性命……快,尤尔加……该死,马车晃得真厉害……瓶子,尤尔加……”

“别再慌张了。我们会过河的,不用担心。下游恐怕全是难民。每个类似这儿的浅滩,渡船上都会人满为患。而每条船都被军队征用了。我们去上游。别害怕,我会让你过河的。有必要的话,坐树干过去也行。”

“怎么了,大人?”

“你连河对岸都看不到!”

“尤尔加……”

“别抱怨了。我说了,会让你过河的。”

“在路上,坐着我的马车。什么也别说了,先生,先别动。我们必须穿过森林,去最近的人类定居点,再找个医师。您的伤口包扎得不够厚,一直在流血……”

“那你呢?”

“尤尔加……我们在哪儿?”

“上马,我们路上再谈。嘿,见鬼,这么大的袋子可不行!你想让洛奇背脊折断吗?”

“喝吧,大人,喝吧。您在发烧,身子很虚弱。”

“洛奇?洛奇不是红棕色吗?可这马是栗色的。”

“渴得要命……”

“我的马都叫洛奇,你很清楚。别再废话了。袋子里装着什么?金子?”

“您渴吗?”

“手稿!诗歌!还有干粮……”

“哦……”

“扔到水里。诗歌可以再写。至于食物,我可以分你。”

“躺着别动,先生,不然伤口又该裂开了。那些可怕的怪物把您的腿都咬到见骨了。您流了很多血……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尤尔加!您在桥上救了我的命,还记得吗?”

丹德里恩露出哀悼的表情,但没犹豫。他把袋子丢到水里,跳上马背,坐上鞍囊,拉着猎魔人的腰带保持平衡。

“我在哪儿?”

“走吧,走吧。”他焦急地重复道,“别再浪费时间了,杰洛特,快到森林里去,趁……”

“别说了,丹德里恩……你让洛奇紧张了。”

“叶妮芙……”

“别嘲笑我。要是你知道我刚才……”

“什么名字?”

“看在瘟疫的分上,闭嘴。我们走大路。我会在日落前让你过河。”

“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名字……”

“只有我?那你呢?”

“什么?他说什么?”

“我在河这边有事要办。”

“尤尔加老爷!他在说话!”

“你疯了,杰洛特?你活够了?你到底想干吗?”

“给昏迷的伤员灌酒?你疯了吧,维尔?把酒瓶拿过来,我得喝一口……你们这些懦夫!卑鄙、无耻、可悲!居然先跑了,只留我一个人!”

“跟你无关。我要去辛特拉。”

“喂他喝点儿伏特加咋样?”

“辛特拉?辛特拉已经不存在了!”

“别说废话了!过来,快点儿!普罗菲,别慌慌张张的!还有你,维尔,给他盖上毛毯,没看到他在发抖吗?”

“你说什么?”

“诸神啊……尤尔加老爷,他的绷带下面又淌血了……”

“辛特拉已经不存在了。只剩残垣断壁。尼弗迦德人……”

“这边,这边,放到马车上!”

“下马,丹德里恩……”

“轻点儿,小心……脑袋下面……谁来扶住他的头!”

“什么?”

“下马!”

猎魔人还是没回答。他扶着马车,对上商人的目光,缓缓地倒在桥上。

猎魔人猛扭过头。看到他的表情,吟游诗人像箭一样跳下马背,差点摔倒。杰洛特平静地下马,把缰绳搭在母马头上,犹豫地伫立片刻,用戴着手套的手抹把脸。他找个树桩坐下,面对一丛血红色的山茱萸。

“大人,您受伤了!”

“过来,丹德里恩。”他说,“坐过来,告诉我辛特拉怎么了。告诉我一切。”

猎魔人没有回答。他沉重而笨拙地迈出一步,摸摸左髋部,然后伸手扶住马车。尤尔加发现,反着光的黑血滴落在木板上。

诗人坐下来。他沉默一阵,然后开口。

“大人,您打退它们了?”

“首先进攻的是尼弗迦德人。他们成千上万,在玛那达山谷与辛特拉军队相遇。战斗持续了一整天,从黎明直到黄昏。辛特拉王国军英勇作战,但伤亡惨重。国王战死,这时,王后……”

商人猛地转身,双手本能地护在身前。黑衣猎魔人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手中举着闪亮的长剑。尤尔加注意到,他的身体正朝着一侧歪斜。

“卡兰瑟。”

“嘿!”

“对。她看到军队陷入恐慌,溃不成军,于是将还能作战的人集结到她和她的旗号周围,最后在城旁的河边组成一道防线。所有活着的士兵都追随她。”

整片森林都在恐惧中沉默。破碎的云彩让夜空愈加昏暗。

“然后呢?”

尤尔加用力咽了口口水,抬起头,略微直起身子。寂静依然笼罩着四周,就连树叶都静止不动。

“她带着少数骑士掩护大部队过河,还负责殿后。他们说,王后像男人一样作战,径直冲进最激烈的战场。尼弗迦德士兵冲锋时,她被长矛刺穿了身体。然后他们把她送回城内。杰洛特,瓶子里是什么?”

一片寂静。只有森林深处的鸟儿不时发出一声惊叫。然后,连鸟儿也安静下来。

“伏特加。要喝点吗?”

商人听到,桥下先是传来怪物胜利的叫嚷,但随即被剑刃破空声、尖叫声和痛呼声取代。黑暗中响起石头的碰撞声,踩碎枯骨的噼啪声,然后又是利剑的呼啸,最后是一声令人血凝的绝望嘶吼,却又戛然而止。

“当然。我很乐意。”

商人看到,又有三只怪物从桥下跳上来,像蝗虫一样跃起,抱住陌生人的双腿。其中一只青蛙似的面孔被一剑劈成两半,僵硬地蹒跚后退,仰天栽倒。第二只被剑尖刺穿,瘫软倒地,痉挛不止。其余怪物像蚂蚁一样围住白发男子,将他逼到桥边。第三只怪物尖叫着从战团中飞出,身子阵阵抽搐。与此同时,猎魔人与怪物们一同翻下桥面,落进峡谷。尤尔加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说吧。继续,丹德里恩,告诉我一切。”

他将下巴贴上胸口,用目光寻找迅疾挥来的利剑。长剑嗡鸣,划破空气,擦过他的兜帽。尤尔加听到沉闷而骇人的破裂声,滚烫的液体当头浇下,洒在他肩头。脖子上骤增的重量让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那座城市防守很薄弱,没有指挥,城墙上空无一人。剩下的骑士及其家人,还有王子与王后,把城堡入口堵死。但尼弗迦德人让术士把大门烧成碎片,又炸塌了城墙。只有城堡的塔楼显然有魔法保护,没被尼弗迦德术士摧毁。尽管如此,四天后,大军还是攻了进去。辛特拉的女人杀死子女,男人杀死女人,然后挥剑自杀……杰洛特,你怎么了?”

“低头!”

“继续说,丹德里恩。”

“救命!”他大喊道,感觉尖锐的獠牙已穿透兜帽,裹住他的后脑。

“或者……像卡兰瑟那样……从城垛最高处一跃而下,头部着地……据说她请求……但他们不答应。于是她爬上城垛……头朝下跳了下去。他们说,尼弗迦德人还对她的尸体施暴。我不想再说了……你怎么了?”

他觉得有个东西悄然靠近自己。商人缩起身子,想躲到马车下。可那骇人的东西已经骑到他的脖子上,长着尖爪的前肢抓住他的太阳穴和脸颊。尤尔加闭上眼睛,尖叫着拍打它的身体,奋力挣扎,突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木桥中央,周围的木板上满是怪物的尸体。猎魔人和怪物们激战正酣,但除了混乱的场面和不时闪过的银光,商人什么都看不清。

“没事,丹德里恩……在辛特拉,有个……孩子。卡兰瑟的外孙女,十到十一岁。她叫希瑞。你听说过她的消息吗?”

商人尖叫起来。

“没有。但后来发生了可怕的大屠杀,城市和城堡里的人几乎无一幸存。我听说,防守城堡的人全都难逃一死。王室大多数女眷和子女都在那儿。”

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落到他脚边。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前肢,连着四根指爪,覆着母鸡般的鳞状皮肤。

猎魔人沉默不语。

左边传来利爪破空声,一只怪物从桥下现身,其他那些也以惊人的速度飞扑而至。陌生人转身,剑光一闪,从桥底爬上来的怪物的脑袋飞到六尺高的空中,拖出一道血线。白发男人闯进剩下的怪物群中,长剑左右挥舞。怪物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尖叫着挥舞四肢。闪着寒光的剑如剃刀般锐利,但没能吓退它们。尤尔加贴着马车缩成一团。

“你认识卡兰瑟?”丹德里恩问。

陌生人站在桥中央,平静得仿佛一尊雕像。他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做出怪异的手势。小怪物嘶嘶叫着后退,随即再次前冲,速度越来越快,同时抬起木棍般细长的前肢,在空气中抓挠。

“对,我认识。”

渐浓的暮色中,小巧、可怕、畸形、高度不超过一厄尔(1)、如骷髅般单薄的身影占据了峡谷对面。它们步伐怪异,像苍鹭一样走到桥上,用生硬的动作高高抬起肿胀的膝盖。它们扁平而满是皱褶的脸上,有一对黄疸病人般的鼓胀双眼,青蛙似的小嘴露出森森獠牙。它们越走越近,嘴里发出嘶嘶声。

“那你问起的女孩呢?你也认识希瑞?”

尤尔加壮着胆子偷眼打量,才发现那并不是蚊子。

“我跟她很熟。”

它们在尖叫。

一阵风吹过,拂皱了河水,让树丛沙沙作响。几片树叶盘旋飞过。秋天到了,猎魔人心想。又是一年秋天。

一只蚊子嗡嗡飞过尤尔加耳边,商人甚至忘记伸手去拍。第二只蚊子飞过。一整群蚊子正在峡谷对面的灌木丛中集结。

杰洛特站起身。

拴在车上的马喷了喷鼻子,一声嘶鸣,蹄子用力跺在桥面上。

“你相信命运吗,丹德里恩?”

猎魔人。

吟游诗人抬起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猎魔人。

陌生人转过身,沿桥往前走去。

“问我这个干吗?”

跟他先前听到的嗓音不同。商人觉得膀胱一阵发紧。

“回答我。”

“躲到马车后头,快!”陌生人低声命令。

“呃……好吧,我相信。”

陌生人脸色惨白,毛孔放大,像一块新鲜的奶酪。他的眼睛……诸神啊……恐惧传遍尤尔加的全身。他的眼睛……

“但你知不知道,光有命运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陌生人扭过头。尤尔加拼了老命才没叫出声。

“我不明白。”

“先生……”

“我也不明白,但事实如此,还需要别的东西。问题在于……我始终不知道还需要什么。”

笼罩森林的金紫色光彩渐渐淡去。

“你怎么了,杰洛特?”

陌生人一步一顿,从马车后缓缓走出,站到木桥中央。尤尔加看着他的背影。他注意到,陌生人背后的剑不是先前那把。这件武器很华丽:剑柄、护手和剑鞘上的装饰都闪着星辰般的光。暮色中,剑熠熠生辉。

“没什么,丹德里恩。来吧,上马。我们走。快点儿。天知道找到一条够大的渡船要花多久。我不打算抛弃洛奇。”

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么说,你要跟我一起过河?”诗人快活地问。

太阳消失了。

“对。河这边已经没我要做的事了。”

猎魔人。

尤尔加照做了。他蹲在车轮旁边,躲到马车的油布下。他不想知道陌生人在马车另一边干吗,也不想看到峡谷底部的尸骨。他盯着自己的鞋,还有腐朽桥面上形状像星星的绿色苔藓。

“尤尔加!”

陌生人耸耸肩。“没错,我是猎魔人。好了,躲到马车下面去。别出来,闭上嘴巴。我得独处一会儿。”

“克丽丝蒂黛!”

“先生,您是个……猎魔人?”

门边的年轻女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长发随风飞扬,号啕着扑向尤尔加。尤尔加把缰绳丢给仆人,跳下马车,迎向他的妻子。他神采奕奕地搂住她的腰,将她举到空中,转了个圈。

尤尔加注意到,徽章上刻着露出獠牙的狼头图案。

“我回来了,克丽丝蒂黛!我回来了!”

“怎么还不躲到马车下面?”他说着,走上前去。

“尤尔加!”

骑手取下马背上的行李,转过身。他用银链挂在胸前的徽章开始颤抖。他的怀里抱着个小铁盒,还有个长包裹,上系皮绳。

“我回来了!快把门打开!一家之主回来了!”

陌生人跳下马,脱掉外衣。尤尔加发现陌生人背着剑,用皮带斜挎在肩头。他好像听人说过,有一群人就是这样携带武器。陌生人穿着黑色皮夹克,长及腰际,长长的金属护手镶满银饰钉,说明他来自诺维格瑞或附近地区。这样的打扮最近在年轻人中很流行,但陌生人已经不年轻了。

克丽丝蒂黛的衣服才洗到一半,身上湿漉漉的,还散发着肥皂水的味道。尤尔加把她放到地上,但仍然搂住她。她紧贴在他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很好。”陌生人咧嘴笑道,“你最好藏回马车下面。太阳快落山了。”

“跟我进屋,克丽丝蒂黛。”

尤尔加迟疑地点点头。

“诸神保佑,你回来了……我每天都睡不着觉……尤尔加……我睡不着……”

“那你回家之后,”黑衣骑手飞快地说,“要把在你家里出现、你又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能发誓吗?”

“我回来了。嘿,我回来了!我还成了有钱人,克丽丝蒂黛!看到马车没?嘿,普菲特!抡起鞭子,把车赶进大门!看到马车没,克丽丝蒂黛?上面装满了东西……”

尤尔加绷紧身子,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尤尔加,我干吗在乎马车?你回来了……健健康康地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干什么?”他悲哀地说,“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我会尽力帮你摆脱困境,但我没法保证这场冒险中不会有人送命。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那你……”

“我说过了,我有钱了。过来看……”

他只能回答了。尤尔加用力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出乎意料的是,陌生人脸上并无得色,甚至没为自己谈妥买卖而面露微笑。他往山涧下吐了口口水,在马背上侧过身。

“尤尔加?那人是谁?穿黑衣服那个?天哪,他还带着剑……”

“我问你,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陌生人冷静地重复道,等待商人的答复。

商人转过身。猎魔人下了马,背对着他们,假装调整马肚带和鞍座。他既没打量他们,也没靠近。

他决定再也不乱说什么“感激一辈子”了。

“待会儿再告诉你。哦,克丽丝蒂黛,我们好久没见了……告诉我,孩子们在哪儿?他们身体好吗?”

尤尔加吞了口口水,闭上嘴巴。他后悔自己没细想就说出那句话。他在猜陌生旅人会提出什么要求。一切都有可能,甚至包括每月一次跟他年轻的妻子克丽丝蒂黛幽会。但与失去马车相比,这些似乎不算什么,更好过沦为谷底的白骨。商人的本能很快屈服于对现状的考虑。骑手看起来不像流浪汉,也不像战争结束后相当常见的强盗,更不像王子或王室顾问,或是那些自以为了不起、喜欢从邻居手里敲诈钱财的骑士。按尤尔加的估算,他的酬劳应该在二十金币左右,但他的商人本能阻止了他主动开价。

“都很好,尤尔加,都很健康。他们去田里打乌鸦了。邻居们会叫他们回家的。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他们三个……”

“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再重复一遍。”

“三个?可是……克丽丝蒂黛?你又能……”

尤尔加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不……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陌生人突然转过头,双手按住马鞍桥。“你说什么?”

“我?生你的气?”

“大人……”终于,商人语无伦次地说,“帮帮我。救救我。我这辈子都会感激您……别让我……您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您开口……救救我,大人!”

“我收养了一个女孩,尤尔加。是德鲁伊带来的……你知道,他们在战争中救了很多孩子的命……他们把孩子带去森林抚养,那些走失或被人遗弃的孩子……勉强活下来的孩子……尤尔加?你生气了吗?”

骑手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他正在安慰不安甩头的栗色母马。

尤尔加拍了一下额头,转过身。猎魔人牵马跟在马车后面。他扭过头,避开他们的目光。

尤尔加没说话。他抬头看着骑手,犹豫着该回答“麻絮”还是“破布”。

“尤尔加?”

“你不知道。”陌生人摇摇头,“但你看看下面躺着什么?不难发现,那些都是想抄近路的人。而你,却说不会丢下马车。我真想知道,你这了不起的马车里究竟装着什么?”

“哦,诸神在上!”商人呻吟道,“诸神在上,克丽丝蒂黛!这就是我毫不知情的东西!在我家里!”

尤尔加一脸茫然。

“别生气,尤尔加……等你见过她,也会渐渐喜欢上她的。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很友好,而且勤快……不过确实,有点古怪。她不肯说自己从哪儿来,一提起就会哭。所以我也不怎么问她。尤尔加,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你觉得呢?”

“看来你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朋友。”陌生人轻声说着,指指桥下的遍地尸骸,“你不想丢下马车?我得告诉你,等到黄昏,就算你坐拥德兹蒙王的宝藏,也没法保住性命。别再想该死的马车了,让抄近路穿过乡间的想法也见鬼去。你知道战争结束后,这儿发生了怎样的大屠杀吗?”

“没关系的。”他柔声回答,“没关系。这是命运。”回屋的路上,他狂热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命运,命运……诸神在上……我们无法理解命运是什么,克丽丝蒂黛。这种事情,还有那些梦,都是我们没法了解的。我们无法……”

“可是先生,我的马车怎么办?”尤尔加用尽全力大喊,响亮的嗓音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不清楚这是出于恐惧、绝望还是愤怒,“我的货物!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成果!我宁愿死,也不能丢下它们!”

“爸爸!!!”

“你在等什么?”骑手掉转马头,低声发问,“等黄昏?那就太迟了。天黑以后,它们就会把你带走。或许都不用天黑。走吧,骑上你的马,跟我走。尽快离开这儿。”

“奈德伯!苏力克!你们长这么大了!就像两头小牛!到我这儿来……”

尤尔加没有循陌生人的目光望去。干涸河床的牛蒡和荨麻间,散落着颅骨、肋骨和胫骨。那些黑暗空洞的眼窝让商人害怕,那些微笑的牙齿和破碎的骨头让他快彻底崩溃,让他仅存的勇气像鱼鳔般炸裂。如果再多待一会儿,他一定会忍不住逃跑,边跑边在心中尖叫,就像一个钟头前的车夫和仆人那样。

尤尔加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瘦小的灰发女孩,她正慢吞吞地跟在男孩身后。女孩也看到了他。商人注意到,那对大眼睛碧绿得仿佛春天的青草,明亮得如同两颗星辰。他看到她加快脚步,奔跑起来……他听到她尖声尖气的叫喊:

“不奇怪。”骑手望着桥下的峡谷,“一点儿不奇怪。我想你也该跑路了,趁还有时间。”

“杰洛特!”

“原本三个,大人。”尤尔加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仆人跑了,那些懦夫……”

猎魔人立刻转过身,飞快地跑向小女孩。这一幕让尤尔加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见过动作如此迅速之人。

“咱们两个没法抬。”陌生人指指陷进缝隙的轮轴,开口道,“你是独自旅行吗?”

他们在庭院正中相会。灰发女孩身穿灰色衣裙;白发猎魔人背着长剑,穿着镶嵌银钉的皮外套;女孩快步奔跑,轻盈地跃起;猎魔人跪到地上;女孩用小手环住他的脖子,灰发落在猎魔人的肩头。克丽丝蒂黛发出一声含糊的尖叫。尤尔加一言不发地拉过她,将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搂住两个男孩。

尤尔加嘟囔着,从马车底下艰难地爬出。他用手背蹭蹭鼻子,抹去脸上修理轮轴时沾上的木焦油。骑手专注而阴郁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锐利,有如一柄鱼叉。尤尔加沉默不语。

“杰洛特!”女孩又喊一声,紧紧抱着猎魔人,“你找到我啦!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会找到我!”

骑手有一头牛奶色的白发,用皮革发带绑在脑后,身穿黑色羊毛外套,后摆落在栗色母马的屁股上。他没看尤尔加,而是在马鞍上侧过身,看着马车车轮,还有卡在桥缝里的轮轴。他突然抬起头,冷漠地审视着峡谷边缘的植被,目光从商人身上扫过。

“希瑞。”猎魔人说。

商人不相信陌生人的话,但那声音确实充满魅力又令人安心,只是语气不大悦耳。尤尔加向好几位神明默祷一番,终于战战兢兢地从马车下探出头。

尤尔加看不到杰洛特的表情,他的脸被女孩的灰发挡住。他只看到猎魔人的黑手套抱紧了希瑞的后背和双肩。

“放松,洛奇。”骑手说,尤尔加听到那人轻抚马颈的声音,“出来吧,朋友。我不会伤害你。”

“你终于找到我了!哦,杰洛特!我一直等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是吗?我们在一起了,对吗?说啊,杰洛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说啊!”

尤尔加透过齿缝倒吸一口凉气,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马匹喷着鼻息跺跺脚。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希瑞。”

“出来。”看不到模样的骑手说。

“就像那个预言,杰洛特!就像预言……我就是你的命运,对吗?说啊!我就是你的命运吗?”

马匹慢慢靠近马车。马蹄踏在长满青苔、腐朽不堪的木板上。尤尔加谨慎地打量着它们。

尤尔加注意到猎魔人眼中的惊讶。他听到克丽丝蒂黛在轻声抽泣,感觉到她的双肩在颤抖。他知道自己不会理解猎魔人的答案,但仍继续等待。他有充分的理由。

木桥上响起马蹄声,尤尔加连头都没敢抬。他生生咽下尖叫,丢掉打算重新装上的车轮铁箍,飞快地钻到马车下。他流着眼泪,背靠车下那层厚厚的污泥与粪便,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惊恐中瑟瑟发抖。

“你不光是我的命运,希瑞。不光是我的命运。”

(1) 古代长度单位,约合45英寸,即11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