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命运。”他重复道，“我们注定会重逢，猎魔人。而你注定又救我一命。我记得在哈姆，你帮我解除变成鸟的魔咒时，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菲斯奈特转过头。
“只是巧合。”杰洛特冷冷地说，“巧合而已，菲斯奈特。”
“你太夸张了。”
“什么巧合？见鬼，要不是你，我到今天还是只鸬鹚。”
“我的男爵头衔早完蛋了。”他嘟囔道，“我曾是哈姆的男爵，但对维登的埃维尔王来说，我现在跟地方小官没两样。我宁愿自己是个小官，因为就算活着走出森林，我唯一的归宿也只有绞架。希瑞，这个臭小鬼，她是在我的卫兵监护下逃跑的。你以为我带两名护卫来布洛克莱昂涉险是为找乐子吗？不，杰洛特，我也是逃出来的。我只能指望把她带回去之后，埃维尔会对我手下留情。结果我们又遇上了那些该死的家伙……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地洞里等死呢。你救了我两次。这是命运，再清楚不过了。”
“你以前是鸬鹚？”希瑞兴奋地大叫，“真是鸬鹚，一只鸟儿？”
菲斯奈特想起身，但最后呻吟着放弃。
“对。”男爵咬牙切齿地回答，“有个……荡妇……婊子……为了报复我。”
“别放在心上，男爵。”
“你肯定没送她毛披肩。”希瑞皱着鼻子说，“或者暖手筒。”
“所以，”他补充道，“她们没杀我，恐怕也得归功于你。那些残忍的女猎手认识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这也是原因之一。”菲斯奈特的脸红了红，“但跟你有什么关系，脏小孩？”希瑞扭过头，显然很生气，菲斯奈特又咳嗽起来：“是啊……我……你为我解除了咒语。要不是你，杰洛特，我的余生都要身为鸬鹚度过了。我会一直在湖上飞来飞去，在树枝上拉屎，穿着我妹妹用荨麻做的衬衣。她顽固地以为，这样就能帮我解除法术。该死的，想起那件衬衣，我就想揍人。多蠢的……”
猎魔人笑了笑，没有搭腔。菲斯奈特转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粉红色的痰。
“别这么说。”猎魔人大笑，“她是好心，只是被人捉弄了而已。在解咒这方面，有太多荒谬的传说。你很走运，菲斯奈特，没人叫她把你丢进烧开的牛奶。这也有过先例。荨麻衬衣虽然没用，至少也没什么坏处。”
“她们把我放上一架滑橇。我打听你的消息，可她们一个字也不答，我还以为你被箭射死了。你当时突然消失……现在却活得好好的，连条腿都没伤，更重要的是，你找到了希瑞(3)公主。见鬼，杰洛特，你总能化险为夷，像猫一样平安落地。”
“唔，也许吧，也许我对她的期望太高了。伊丽丝一直傻乎乎的，从小就是。她又笨又漂亮，是当王妃的好人选。”
“多亏她们把它塞进你的喉咙，你才能活下来。她们带你过来的？”
“什么好人选？”希瑞问，“她干吗要当王妃？”
“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大部分时间不省人事。她们把令人作呕的东西塞进我的喉咙，然后用力捏住……太羞辱人了，这帮臭婆娘……”
“我说了，跟你无关，小鬼。是啊，杰洛特，我很幸运，因为你来到哈姆，而国王的好兄弟又愿意花钱请你为我驱魔。”
“别动怒。”猎魔人说，“不然你的伤口又该流血了。你这么快就过来了，怎么做到的？”
“你知道吗，菲斯奈特？”猎魔人笑得更欢了，“你的故事已经传开了。”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对的。”菲斯奈特咳嗽起来，“你这小恶棍！埃维尔都快疯了……每条消息都比上一条更可怕，他说你外婆派出大军攻打他。可谁相信你是自己跑出来的？人人都知道埃维尔是个什么样，所有人都以为他……醉酒后做了蠢事，下令把你扔进池塘淹死！我们跟尼弗迦德眼看就要开战了，现在跟你外婆的合约和同盟关系却泡了汤！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坏的事吗？”
“是真实的版本？”
“你是第二个想打我的人。”她滑稽地皱起鼻子，“我是淑女……不能打淑女！打淑女是不对的。”
“不完全是。首先，你多了十个兄弟。”
希瑞噘起嘴。
“哦不！”男爵用手肘撑起身子，大声咳嗽起来，“加上伊丽丝，我家总共十二个？太蠢了！我妈又不是兔子！”
“原来你在这儿，小坏蛋！我差点因你送命！哈！你还真走运，我现在起不来，不然肯定狠狠揍你的屁股！”
“还不是全部。他们嫌鸬鹚不够浪漫。”
受伤的男人容光焕发。菲斯奈特从冷杉树枝搭成的床上坐起身，看到抱着猎魔人大腿的希瑞，眼睛亮了起来，面泛红光。
“本来就不浪漫！跟浪漫半点关系都没有！”男爵面露苦相，揉着胸口，那儿缠着小树枝和树皮，充当绷带，“他们说我变成了什么？”
“见鬼！你还活着！”
“天鹅。准确地说，许多天鹅。你还有十个兄弟，记得吗？”
“菲斯奈特！”
“我问你，天鹅怎么就比鸬鹚浪漫了？”
“杰洛特！”
“我哪知道？”
他们走了进去。“房子”的墙壁和天花板过滤了阳光，让室内闪烁着万花筒般的光彩。
“我也不知道。但我敢打赌，在这个版本里，伊丽丝那该死的衬衫让我摆脱了咒语。”
“啊！再见，布蕾恩。”
“的确如此。顺便问一句，伊丽丝最近如何？”
“就是道别的意思，希瑞。她在说再见。”
“我可怜的妹妹得了肺病，活不久了。”
“什么？”
“真可怜。”
“进去吧，格温布雷德，你就能见到艾思娜女士了。Vá fáill，可怜的小家伙。”
“是啊。”菲斯奈特不动声色地说，目光转向别处。
布蕾恩在一栋大型建筑前停下脚步。
“说回你的咒语吧……”杰洛特背靠柔软树枝编成的墙壁，“你现在还有症状吗？还会长出羽毛吗？”
“太可爱了。我也想在花园里盖一栋这样的房子。”
“诸神保佑，不长了。”男爵叹了口气，“一切都好，唯一的迹象是爱吃鱼。对我来说，最美味的莫过于鱼肉。有时我会大清早去码头找渔夫。在他们捕到像样的大鱼之前，我会先品尝他们桶里的小鱼，比如小泥鳅、鲦鱼或白鲑……对我来说，那不亚于一场盛宴。”
“它们用活生生的树搭成。”猎魔人解释道，“树精都住这里，她们就是这样盖房子的。树精从不用锯子或斧头砍树，但知道如何让树枝生长，为她们提供庇护。”
“他曾是鸬鹚。”希瑞看着杰洛特，缓缓开口，“你为他解除了咒语。那你知道怎么施咒吗？”
“杰洛特，”希瑞轻声说，“那些房子在生长！它们还有叶子！”
“当然啦。”菲斯奈特答道，“所有猎魔人都知道。”
杜恩·卡纳尔其实是从落水洞底部“长”出来的。那些“好玩的房子”就像一团团硕大的槲寄生，沉甸甸地悬在树枝和树干上，有些离地面很近，有些则很远，有些甚至置于树顶。杰洛特看到地面也有几栋更大的建筑：用交织的树枝搭成的小屋，屋顶盖着树叶。他能感到那些建筑内有生命存在，但就是看不到树精的影子。与上次来访时相比，她们的数量恐怕少了很多。
“猎……猎魔人？”
“啊！瞧啊！”希瑞惊呼道，“杰洛特，你瞧，那些房子多好玩！”
“你不知道他是猎魔人？鼎鼎大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也是，你这样的小家伙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如今，猎魔人已经不多了，你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可现在你不是遇到了？”
“没什么。”布蕾恩还在咯咯笑，“没什么。别介意。”
希瑞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杰洛特。
“怎么了？”猎魔人有些恼火地问。
“孩子，猎魔人就是……”菲斯奈特看到布蕾恩走进小屋，立刻闭了嘴，脸色发白，“不，不要！别想再把东西塞进我的喉咙，没门儿！杰洛特，告诉她……”
布蕾恩咯咯笑起来。
“冷静。”
“格温布雷德？”可爱的树精抿紧双唇，“Bloede caèrm！Aen'ne caen n'wedd vort！T'ess foile！”
布蕾恩只瞥了菲斯奈特一眼，径直朝蜷在猎魔人身旁的希瑞走去。
“Néen，”布蕾恩转过头，“Ess' vatt'ghern，格温布雷德，á váen meáth艾思娜va，a'ss。”
“来吧。”她说，“过来，可怜的小家伙。”
她大笑起来。按人类的眼光，她的笑也极具魅力，还会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杰洛特意识到这位树精正从头到脚打量他，不由失去了从容，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我们去哪儿？”希瑞哭丧着脸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待在杰洛特身边。”
“Ess'ae'n Sidh？”
“去吧。”杰洛特挤出微笑，“你会跟布蕾恩和年轻的树精玩得很开心。她们会带你游览杜恩·卡纳尔……”
“Neén，aefder。”黑发树精答道，朝猎魔人投去慵懒的一瞥。
“她没蒙我的眼睛。”希瑞缓缓地说，“她一路都没蒙我的眼睛，你却蒙上了。她们不想让你知道这儿，也就是说……”
“Ceád，茜尔莎．Va'n vort meáth艾思娜á？”
杰洛特看着布蕾恩。树精耸耸肩，将女孩抱进怀里，贴紧。
“Ceád，布蕾恩。”
“也就是说……”希瑞失声道，“我永远都不能离开了，对不对？”
起初，落水洞里死寂一片，看不到半个影子。但没多久，他们就听到嘹亮而悦耳的唿哨声。有个纤瘦的黑发树精，踩着树干上呈螺旋状排列的多孔菌菇，优雅地走来。跟其他树精一样，她的衣服颜色也很有欺骗效果。
“没人能逃开命运。”
“来吧，把手给我，可怜的小家伙。”
他们一起转头，朝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个声音饱满、低沉、坚定而果断；这个声音要求所有人聆听，不容任何反驳。布蕾恩躬身行礼。杰洛特跪了下去。
充满魔法的落水洞。杜恩·卡纳尔。布洛克莱昂之心。布蕾恩抬起头，正正背后的箭袋。
“艾思娜女士……”
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颤动。
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身穿纤薄而轻盈的绿色衣裙，像大多数树精一样娇小苗条，却骄傲地高昂着头。她神情严肃，双唇紧抿，给人以威严有力的印象。她的发色和眼眸就像融化的白银。
这儿有个落水洞(2)，被辽阔的绿色树冠彻底覆盖。雾气和蒸汽从泥土、岩石与温泉间升腾而起。落水洞……
她走进小屋，两名较年轻的树精挎弓随侍两旁。她冲布蕾恩打个手势，后者低下头，拉着希瑞的手，朝门口匆匆走去。希瑞脸色苍白，困惑不已，只能跟在树精身后，脚步僵硬而笨拙。经过艾思娜身旁时，银发树精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小女孩的双眼看了很久。杰洛特看到，希瑞瑟瑟发抖。
杰洛特来过这儿。来过两次。但他没告诉任何人，不会有人相信的。
“去吧。”艾思娜最后说，“去吧，我的孩子。什么都别怕，因为一切都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你如今身在布洛克莱昂。”
“杜恩·卡纳尔，橡树之地，布洛克莱昂之心。”
希瑞快步跟上布蕾恩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猎魔人看到她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泪水，仿佛闪闪发光的玻璃。他仍然沉默地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低着头。
浓雾漫过布蕾恩的双膝。
“起来吧，格温布雷德，欢迎你。”
“解开眼罩吧，格温布雷德。我们到了。”
“向您致意，艾思娜，布洛克莱昂的最高统治者。”
五
“欢迎你再次来到我的森林。但你来时没经过我的同意，甚至没知会我。这个样子进入布洛克莱昂很危险，白狼，即便是你。”
“没人明白。也没人想弄明白。”
“我肩负使命。”
“我不明白……”
“哦！”树精露出微笑，“这就能解释你的鲁莽了——用这个词形容你正合适。杰洛特，不杀来使只是你们人类的规矩，我并不接受。我不承认任何人类的规矩，因为这里是布洛克莱昂。”
“布洛克莱昂。我们旅途的终点。”
“艾思娜……”
“什么？”
“安静。”她提高嗓音，打断他的话，“我已下令放过你，你可以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不是因为你的使者身份，而是另有原因。”
“的确。”他轻声道，“这里不是别处。我们在布洛克莱昂。”
“这么说，您不想知道我为谁而来？”
“哦！杰洛特。这儿真美……可惜你看不到。这儿有好多好多花儿，还有鸟儿。你听到鸟儿唱歌了吗？哦！真有好多！数都数不过来。还有小松鼠……小心，我们踩着石头过河，别掉进水里。是鱼！好多好多鱼。你知道的，它们在水里游来游去！还有好多别的动物。别处根本看不到这么多……”
“说真的，不想。我们身在布洛克莱昂，而你来自布洛克莱昂之外，我对那个世界完全不感兴趣。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听使者的话？一个想法和感受跟我截然不同之人，我有什么必要去听他的提议或最后通牒？文斯拉夫王的想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听到希瑞的声音。
杰洛特惊讶地抬起头。
他们继续前行，步履缓慢。地上的落叶又湿又滑。杰洛特感到脸上传来阵阵暖意，阳光透过蒙眼的布料照进来。
“您怎么知道是文斯拉夫派我来的？”
“我都说小心树根了。”
“太明显了。”树精笑着回答，“埃克哈德太蠢，埃维尔和维拉克萨斯又太恨我。周边王国也就这些了。”
“对……哦！该死！”
“您对布洛克莱昂之外的事所知不少，艾思娜。”
“小心树根，别绊倒了。她们这么叫你，因为你的白发？”
“我知道很多事，白狼。这是漫长岁月赋予我的优势。现在，如果你愿意，我想解决一件事。这个像熊一样魁梧的男人……”树精收起笑容，望向菲斯奈特，“是你朋友？”
“意思是白狼。树精们这么称呼我。”
“我们认识。我帮他解除过咒语。”
“那是什么意思——格温……布雷德？”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们正在照顾他，因此我不可能同时下令处死他，即使他对我们是个威胁。他不像疯子，但有点儿像头皮猎人。据我所知，埃维尔会掏钱买下每一张树精的头皮。具体多少我记不清了，但价码一直水涨船高。”
“嗯？”
“您弄错了。他不是头皮猎人。”
“杰洛特？”
“那他为什么来布洛克莱昂？”
“当然可以，可怜的小家伙。”
“为了寻找他负责照看的小女孩。他冒生命危险来找她。”
“不，”希瑞拒绝道，“我带他走，可以吗，布蕾恩？”
“荒谬。”她冷冷地说，“他不仅在冒险，还在自寻死路。要不是有副好体格，还有马一样的力气，早没命了。至于那个孩子，她也算捡回一命。我的女儿们以为她是皮克精或小矮妖，才没放箭射她。”
“我带你走。拉着我的手。”
她再次看向菲斯奈特。杰洛特注意到，她唇角的冷酷不见了。
“我明白。”
“好吧。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格温布雷德，”她说着，解下脖子上的绿色围巾，“过来，我得蒙上你的眼睛。我必须这么做。”
艾思娜朝树枝编织的床铺走去，两名树精跟在她身后。菲斯奈特面色发白，绝望地蜷起身子。
布蕾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轻轻眨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希瑞的感冒越来越重。杰洛特没有手帕，又受够了女孩吸鼻子的声音，于是教她用手指擤鼻涕。女孩高兴极了。看到她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猎魔人知道，她打算在宫廷里向别人展示这套把戏，比如宴会上，或接见海外大使时。
“你有孩子吗？”她终于问道，“笨蛋，问你话呢。”
他们离开巨树之林的边界，又步行一个钟头，再次走进峡谷里潮湿的山毛榉林。
“您说什么？”
前方畅通无阻，他们却放慢了脚步，沉默不语，低垂着头。在巨树之间，他们显得微不足道、无关紧要又无足重轻。就连希瑞也保持安静，将近半个钟头没有讲话。
“我说得很清楚。”
那些树木——大都是橡树、紫杉和白胡桃树——足有十几码粗，高度更是难以判断，光是蜿蜒有力的根须转变为树干的位置便远高于他们的头顶。他们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前进了：庞大的树身间有开阔的空间，其他草木在它们的阴影下无法存活，地上只有一层厚厚的腐叶。
“我还……”菲斯奈特清清嗓子，又咳嗽起来，“还没结婚。”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巨树之林。布蕾恩跪倒在地，低下头。杰洛特不由心生敬畏。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家庭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下面那东西是否管用。看在巨树的分上！你有没有让女人怀过孩子？”
四
“呃……当然！有……有过，女士，可……”
“Deárme，格温布雷德。”
艾思娜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转身望向杰洛特。
“好好睡吧，希瑞。”猎魔人喃喃说道，呼吸着好闻的羽毛气息，“好好睡吧。晚安，布蕾恩。”
“他要留在布洛克莱昂。”她说，“等伤势彻底痊愈，还要多留一段时间。然后……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吸吸鼻子，身子贴得更紧。
“感谢您，艾思娜，”猎魔人颔首道，“还有那个女孩……您的决定是？”
“真可怕，希瑞，你刺痛了我的心房。”
“你干吗问这个？”树精用银色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你再清楚不过了。”
“你知道吗，我受不了你了。”
“她不是村里的普通孩子。她是公主。”
“没错。”
“对我来说不重要。我的决定也不会变。”
“你在取笑我？”
“听我说……”
“希瑞，纳史特洛格连一棵树也没有？与其跑到布洛克莱昂，你还不如爬到树梢上，等克里斯丁失去结婚的兴趣。”
“别说了，格温布雷德。”
杰洛特轻笑起来。
杰洛特抿住嘴唇。
“这是个好故事。”树精反驳道，“他们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可怜的小家伙，等你看到尤戈恩，就该爬到树梢上，像那只骄傲的猫。不要犹豫，立刻爬到树顶，明智地等待。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
“那我的使命怎么办？”
“好故事都有寓意，坏故事就没有。”希瑞肯定地说。
“我会听。”树精轻声道，“并非出于好奇，只为帮你的忙：好让你向文斯拉夫证明，你达成了他的要求，并能拿到他答应你的酬劳。但不是现在。我很忙。今天晚上，来我的树找我。”
“是什么？”布蕾恩贴着杰洛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寓意是什么？”
树精离开后，菲斯奈特用双肘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呻吟几声，咳了一阵，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寓意呢？故事总有寓意的，不是吗？”
“她什么意思，杰洛特？为什么让我留在这儿？她说怀孩子又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没有然后。故事讲完了。”
“菲斯奈特，你能保住脑袋了。”猎魔人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你会是为数不多活着离开布洛克莱昂的人。要不了多久，你还会成为一个小树精的父亲，或许是好几个。”
“然后呢？”
“什么？要我当……种马吗？”
“安静！他们扑上去大喊：‘上啊！剥了它们的皮！做成暖手筒，冲啊！’他们放出猎狗去抓猫和狐狸。猫纵身一跃！像所有猫儿一样，飞快地爬上树梢。猎狗咔嚓一声！紧紧咬住狐狸。尽管这个红毛家伙知道很多巧妙的逃脱路线，但还是被做成了某位女士的披肩。猫在树梢喵喵叫，挑衅那些猎人。可他们抓不到他，因为树太高了。他们在树下咒骂，向大地的神灵诅咒发誓，最后还是空手而归。猫爬下树，悄悄溜回了家。”
“随便你怎么说，但你没得选择。”
树精的身体剧烈颤抖。
“明白了。”他呻吟一声，粗鲁地笑笑，“我见过被送去开采矿山或挖掘运河的俘虏。相比之下，我宁愿……我只希望自己不要力不从心，这儿的树精不算少……”
“哦！”希瑞吸了下鼻子。
“别傻笑了，也别以为你能梦想成真。”杰洛特皱眉说，“这里没有荣耀、没有音乐、没有美酒，也没人追捧，只有一大群性欲旺盛的树精。你会遇到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这种关系没有感情可言。她们只会用实际的方式对待这事和你本人。”
“突然，猎人们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中出现，径直扑向猫和狐狸！”
“她们感觉不到快乐？至少，我希望她们不会痛苦。”
“猫回答：‘亲爱的狐狸，我没有那么多办法，我只会一样：爬树。我想这就够了，对吧？’狐狸笑着说：‘哎呀，亲爱的猫，你真是个傻瓜。你还是赶紧逃跑吧，因为猎人追来，你就死定了。’
“别孩子气了。在这方面，她们跟普通女人并无不同，至少生理方面都一样。”
“后来呢？”希瑞不耐烦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
猎魔人扭过头。树精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显然，他心想，年轻的树精也喜欢听故事，就像年轻的猎魔人。很少有人给他们讲故事。年轻的树精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入眠，年轻的猎魔人则伴着酸痛的肌肉入睡。在凯尔·莫罕听维瑟米尔讲故事时，我们的眼睛也会闪闪发光，就像布蕾恩那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
“能否取悦树精全看你的表现。但无论过程如何，重要的只是结果。你的个人意愿是次要的，别指望她们会认可你。哈！还有，无论什么情况，永远不要采取主动。”
“是啊。”布蕾恩在猎魔人背后说，“他怎么回答？”
“主动？”
“哦！多棒的故事啊。”希瑞热切地说，又往猎魔人的怀里挤了挤，“告诉我……猫怎么回答？”
“如果你早上遇见她。”猎魔人耐心地解释，“记得向她鞠躬，而且无论如何，不要笑也别眨眼。对树精来说，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如果她冲你微笑，或朝你走来，你就可以跟她说话了。跟树有关的话题最合适。你若不了解这些，也可以谈论天气。如果她假装没看见你，千万记得跟她保持距离，也跟其他树精保持距离。把你的双手放进裤袋。没准备好同你交流的树精不会明白你伸手的含义，你想碰她就会挨刀子，因为她不懂你的用意。”
“别打扰我讲故事。狐狸接着说：‘亲爱的猫，而我知道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走。我有一千两百八十六种方法。我很狡猾。而你，亲爱的猫，你有多少对付猎人的方法呢？’”
“你是不是尝过与树精结合的滋味？”菲斯奈特用戏谑的语气说，“这都是你的经验之谈？”
“暖手筒是什么？”希瑞问。
猎魔人没回答。他眼前浮现出那位树精美丽苗条的身影，还有她傲慢的笑容。Vatt'ghern，bloede caérme。一个猎魔人。真不幸。你带他回来干吗，布蕾恩？他能给我们什么？从猎魔人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狐狸看着猫。他问：‘你是谁？’猫回答：‘我是猫。’狐狸又问：‘哦！猫啊，你独自走在森林里，就不觉得害怕吗？要是国王来打猎怎么办？你要怎么应付狗和骑马的猎人？告诉你吧，小猫，猎人对你我来说都非常恐怖。你有一身皮毛，我也有。猎人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怜惜，因为他们未婚妻和情人的双手和脖子都要取暖。他们会把我们做成披肩和暖手筒，送给那些婊子。’”
“杰洛特？”
“然后呢？”希瑞吸吸鼻子，“告诉我后续。”
“什么？”
布蕾恩叹口气，在猎魔人另一侧躺下。她也轻轻地抱住他。
“希瑞公主怎么办？”
“安静，小坏蛋。他走啊走啊，遇到一只狐狸。一只红狐狸。”
“等着瞧吧，她很快就会变成树精。不出两三年，她的箭就会射向她兄弟的眼睛——只要他敢闯进布洛克莱昂。”
“别以为我会在他走到前睡着。”她轻声说着，靠在他身上。
“见鬼！”菲斯奈特大喊，他面色苍白，“埃维尔会暴跳如雷的。杰洛特？难道不能……”
“从前……有只猫。”他说，“一只普通的猫，有条纹，会抓老鼠。有一天，猫独自穿过一片阴森可怕的大森林。他走啊、走啊、走啊……”
“不能。”猎魔人打断他的话，“试都别试。否则，你就别想活着走出杜恩·卡纳尔。”
他又笑起来，双手垫在脖颈下面，看着头顶枝叶间露出的闪烁星辰。
“我们要失去那个小家伙了。”
“儿童故事。”
“对你来说，没错。”
“讲什么？”
六
“哈！你瞧！讲给我听吧。”
不用说，艾思娜的树是棵巨大的橡树。更准确地说，是三棵在生长过程中紧贴彼此的橡树。据杰洛特估算，它们至少有三百年历史，但枝头依然翠绿，看不出任何干枯的迹象。树干中空，内部相当宽敞，配有高高的圆锥形天花板，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了朴素却相当舒适的房间。
“没有。但我想起一个。”
艾思娜跪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正在等他。希瑞洗了个澡，感冒也治好了，正盘着腿，一动不动坐在艾思娜身前。她挺着背脊，杏仁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猎魔人看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既没有泥土痕迹，也没有了坏笑。
“你撒谎。你会讲。你小时候，没人给你讲过故事？没人逗你开心？”
艾思娜缓慢而仔细地梳理女孩的长发。
“我不会讲，见鬼，我也没故事可讲。睡吧。”
“进来，杰洛特。坐吧。”
“给我讲个故事。”她嘟囔道，“你不给我讲故事就想让我睡觉？太难以置信了。”
杰洛特先单膝跪地，随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
“什么？”
“休息了吗？”她问道，却没看向猎魔人，也没停下梳头的动作，“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明早怎么样？”
“你不给我讲故事吗？”
“如您所愿，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他冷冷地回答，“只要您说一句，我就不在杜恩·卡纳尔继续碍您的眼了。”
“睡吧。”杰洛特打了个哈欠，“睡吧，希瑞。”
“杰洛特，”艾思娜缓缓转过头，“请别误会。我了解你，也尊敬你。我知道你从不伤害树精、水泽仙女、小妖精和宁芙。恰恰相反，你经常保护她们，救她们的命。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差异太大，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在行事方式上，我不想也不能为你破例。不能为任何人破例。我不会问你是否明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问的是：你是否接受？”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答道，“但我的命运确实早就定下了。保姆告诉我的。外婆说她不允许，说她宁愿让整座……整座城堡坍塌下来，化作废墟。你明白吗？保姆说，什么都无法跟命运抗衡。哦！然后她就开始哭，外婆开始尖叫。你明白吗？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我不可能嫁给白痴克里斯丁。杰洛特？”
“我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区别？”
“什么命运？”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要知道，我妈是个女术士，我爸中过诅咒。一个保姆告诉我的，外婆知道这事以后，情况变得很糟糕。因为上天早为我安排了命运，你明白吗？”
“我接受。”他说，“但这个女孩呢？她也不属于你的世界。”
“我发誓。”
希瑞瞪他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树精。艾思娜微笑起来。
“外婆知道，”希瑞续道，“因为我……杰洛特，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个可怕的秘密，真的很吓人。你得发誓。”
“不久后就属于了。”她回答。
你以为你必须回去，他心想，不幸的是，你和你的外婆都做不了主。这取决于老艾思娜的心情，还有我劝说她的口才。
“艾思娜，请您再考虑一下。”
“外婆一定会要我回去的。我不用当什么公主，不用当白痴克里斯丁的王妃。但我必须回去，就这样。”
“考虑什么？”
“什么事，希瑞？”
“把她还给我，让她跟我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杰洛特……”
“不行，白狼。”树精的梳子再次埋进女孩的灰色秀发，“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你应该很明白。”
女孩没回答，又吸了吸鼻子。
“我？”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告诉她喽？”
“对，你。布洛克莱昂的消息并不闭塞。我听说过关于猎魔人的传闻，在索取报酬时，他有时会要求对方立下古怪的誓言：‘把你房子里你不知道的东西给我。’‘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东西送给我。’耳熟吗？你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变命运的走向。你试图发现一个命运带给你的男孩，让他继承你的事业，想以此规避死亡与遗忘。你在与虚无抗争。那你为何对我的做法感到惊讶？我只关心树精的命运。这有什么不对？人类每杀死一个树精，我就要带走一个年轻女孩。”
“那你就是个傻瓜。”希瑞用手肘撑起身子，弄得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如果外婆知道你打了我，她会砍下你的头，就这么简单！”
“可您这么做，只会激起敌意与复仇的欲望。你只会让憎恨增长。”
“听我说，”他说，“我们就告诉你外婆，说我已经打过你了。没人会因同样的错误受两次罚，你觉得呢？”
“人类的憎恨……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不，杰洛特。我不会把她还给你。何况她这么健康，这样的女孩不多了。”
希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不多了？”
“哦，是吗？”杰洛特大笑起来，“你外婆从不开玩笑，不是吗？你以前也挨过打，对吧？”
树精将银色的双眸转向猎魔人。
“这不可能！外婆不会让任何人砍我的头，因为……她是我外婆，不是吗？我顶多……”
“他们把生病的女孩抛弃在森林里——白喉病、猩红热、喉头炎，最近甚至还有天花。他们以为我们没有免疫力，以为能用传染病摧毁我们，至少大幅削减我们的数量。我们让他们失望了，杰洛特。我们拥有的东西比免疫力更强。布洛克莱昂会照看她的女儿们。”
女孩沉默了，甚至不再扭动身子。他听到她咂吧舌头、咬住下唇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艾思娜陷入了沉默。她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小心地解开希瑞头上打结的头发。
“是啊。你的外婆，也就是王后，为你安排了跟克里斯丁的婚事，还把你送去维登的纳史特洛格。但你违背了她。等你回去时……咔嚓！脑袋就没了。”
“我可以把文斯拉夫王的口信传达给您听吗？”
“我的头？”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艾思娜抬起头说，“何必费工夫呢？我很清楚文斯拉夫王的提议。不需要千里眼的能力，我也能猜出来。他希望我把布洛克莱昂的部分疆域让给他，比方说，从他那儿一直到维达河，因为他觉得，或者他可能觉得，那条河是布鲁格和维登的天然国界。作为交换，我想他会送我一块飞地(4)：一小片原始森林。我想，他还会用王权担保，那一小块荒野，那片小得可怜的原始森林，将永远属于我们，且没人胆敢攻击树精，树精可以在那儿和平地生活下去。是这样吗，杰洛特？文斯拉夫想终结与布洛克莱昂持续了两百年的战争？为实现和平，树精就得交出两百年来用生命保护的土地？就这么轻易交出布洛克莱昂？”
“他们肯定会砍你的头。”
杰洛特保持沉默，他没什么可补充的。树精大笑起来。
“糟什么？”
“格温布雷德，国王的提议只是如此吗？也许他的说辞没这么堂皇：‘别再自鸣得意了，森林里的老妖怪、凶残的野兽、过时的老家伙，听听文斯拉夫王的意愿吧——我要雪松、橡树、白核桃树，还要红木、白桦木、做弓的紫杉木和做木板的松木。布洛克莱昂触手可及，我们却要从山后进口木材。我们想要你们土地下的铁矿和铜矿。我们想要克莱格·安的黄金。我们要砍树、挖矿，但不想听到箭矢的嗖嗖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掌控王国里的每一块土地。布洛克莱昂的存在损害了我们的自尊，让我们恼火，让我们夜不能寐，因为我们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可以容忍少数精灵、树精或水泽仙女，只要他们夹紧尾巴。服从我们的意愿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那可太糟了，希瑞。”
“艾思娜，你自己也承认了，文斯拉夫既不是白痴，也不是疯子。你很清楚，他是个公正的国王，崇尚和平，流血只会让他悲伤和担忧……”
“你等着瞧吧！我外婆从不开玩笑。她站起身，最伟大的战士和骑士都会跪在她面前。我亲眼见过。要是有人敢违抗她，咔嚓，他的脑袋就没啦。”
“只要他跟布洛克莱昂保持距离，就不会有人流血。”
“我哪敢？”
“你明明知道，”杰洛特抬起头，“真实情况不像你说的这样：人类遇害的地点包括焦土，包括第八里格，还包括夜枭山岭。甚至在布鲁格、在鲁本河左岸，都有人被杀。而那些地方都在布洛克莱昂之外。”
“你在嘲笑我？”
“你刚才提到的地方，”树精平静地回答，“都属于布洛克莱昂。我不承认人类的地图，也不承认他们划分的国界。”
“对，怕死了。希瑞，你想砍谁的头，谁就会死，你懂吗？”
“可早在一百年前，那些地方的森林就被砍光了！”
“我会全告诉她。全部，全部。你怕了，对吗？”
“一百个夏天，一百个冬天，对布洛克莱昂又算得了什么？”
“希瑞……”
杰洛特默然不语。
“我会全告诉她。”
树精冷漠地看他一眼，继续抚摩希瑞的灰发。
“你是个好心的小姑娘。砍头多可怕呀。你不会说出去，对吧？”
“接受文斯拉夫的提议吧，艾思娜。”
“走着瞧！”
树精冷冷地看着他。
“太可怕了，希瑞！手下留情。”
“我们是布洛克莱昂的孩子。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说什么？”她嘟囔道，“我是公主，不是孤儿。我有外婆，她是王后，你不明白吗？要是我说你想用皮带打我，外婆会下令砍了你的头，走着瞧吧。”
“生存的可能。不，艾思娜，别打断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对布洛克莱昂独立的坚持。但世界变了，一个时代正走向终结。无论你愿意与否，人类对世界的掌控都是事实。只有融入他们，种族才能延续，否则只有消亡。艾思娜，有些森林里，树精、水泽仙女和精灵能跟人类和平共处。毕竟我们如此相似，人类可以同你们生养后代。你们在战争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有人本可以成为你们孩子的父亲，却一个接一个死在你们箭下。又有多少拐来的女孩能接受教育？你甚至需要菲斯奈特，因为你别无选择。我现在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恐惧和药物的影响，眼神呆滞、动弹不得的人类女孩……”
“睡吧。”他喃喃道，“睡吧，小孤儿。”
“我一点不害怕！”希瑞大喊，脸上一瞬间现出坏坏的表情，“我的眼神也不呆滞！你在瞎说！我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我说真的！我不怕！外婆说树精并不邪恶，我外婆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女人！外婆……外婆说，这里的森林应该存在……”
他躺在女孩身边，把斗篷盖在她身上。
她停下来，低下头。艾思娜大笑起来。
猎魔人一点也不惊讶女孩的逃婚行为。他见过不少加入旅行剧团的年轻公主，她们都庆幸自己能逃离某个年老力衰却渴望后代的老国王。他也见过不少王子，他们宁愿过着朝不保夕的佣兵生活，也不愿娶父亲为他们挑选的公主——她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生活不检点。这种婚姻，只为确保联盟和王朝的存续。
“上古血脉之子。”她说，“没错，杰洛特，上古血脉之子仍然存在。而你，却跟我说什么时代终结……还说我们无法延续……”
是啊，他心想，这一来，就有不少问题得到了解释。一个过世王子的孩子。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女儿，还有四个兄弟。空有尊贵的头衔，其实不比王宫总管和侍从更重要。只是个灰发绿眼的小家伙，在宫廷里转来转去，所以他们必须尽快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越快越好，在她长成女人之前，在绯闻、私通和乱伦的威胁出现之前——在宫廷里，这种事屡见不鲜……
“这个小鬼本来要嫁给维登的克里斯丁。”杰洛特打断她，“可惜的是，联姻不可能实现了。克里斯丁终将继承埃维尔的王位，如果他的王妃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么针对布洛克莱昂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我没有父母。”她吸着鼻子说，“我很小时，他们在海里淹死了。”
“我才不嫁克里斯丁！”女孩轻声抗议，绿色的眸子闪着光，“克里斯丁想娶个既美丽又愚蠢的女人！我不是女人！也不想当什么王妃！”
“你父母住哪儿？”
“安静，上古血脉之子。”树精把希瑞抱在胸前，“不要叫。你永远不会成为王妃……”
“嗯？”
“当然。”猎魔人插嘴道，“艾思娜，你我都清楚希瑞会成为什么。我明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好了。太糟了。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我该怎么答复文斯拉夫王呢？”
“希瑞？”
“什么都别说。”
真可惜，他看着在树枝床垫上扭动身子的小女孩，心想。多坚强的女孩啊。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当然这不重要。真是太可惜了。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可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布洛克莱昂都将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且那天很快就会到来：她会伴着箭矢的呼啸声，尖叫着倒在蕨草丛中，因这场争夺森林的荒唐战争而死，为导致她迷失的那一方而死……是啊，这是迟早的事。
“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布蕾恩说得对。
“什么都别说。他会明白的。很久以前，文斯拉夫还没出生时，曾有传令官来过布洛克莱昂的边界。号角和喇叭响起，盔甲闪闪发光，一面面旗帜随风飘扬。他们高声宣告：‘交还布洛克莱昂！卡帕拉唐特王，秃顶山和泛滥草原的统治者，要求你们放弃布洛克莱昂！’布洛克莱昂的回答始终不变。等你离开我的森林时，格温布雷德，转身聆听吧。在树叶的低语声中，你会听到布洛克莱昂的回答。把它的答复告诉文斯拉夫，再补充一句：只要杜恩·卡纳尔还有橡树，他就不会听到其他答复。我们会奋斗到最后一棵树，最后一个树精。”
“这该由艾思娜女士决定。”他反驳道。
杰洛特沉默不语。
“我们在布洛克莱昂找到她。”她小声说着，等待他做出评论，“她是我们的，格温布雷德。我们要去杜恩·卡纳尔。”
“你说时代即将终结。”艾思娜缓缓续道，“你错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终结。你说到生存？好吧，我正在为生存而战。布洛克莱昂能存在下去，都要归功于我的努力：树木比人类活得更久，却畏惧人类的利斧。你提到国王和王子。他们算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发白的骨骸，躺在这片森林深处，躺在克莱格·安的大理石坟墓中，躺在一堆堆黄色的金属和闪闪发亮的石头之上。但布洛克莱昂依然存在：树木在宫殿的废墟中高歌，根须穿透大理石。你的文斯拉夫王还记得那些国王吗？格温布雷德，你自己还记得吗？如果这都不记得，你怎么能说时代正在终结？你又怎能判断灭亡还是永恒？你有什么权利谈论命运？难道你不明白命运是什么？”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眼树精，后者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布蕾恩靠在树上，解开头巾，让头发披散下来，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他承认，“可是……”
“真奇怪。”布蕾恩解开软皮长靴的靴带，“如此瘦小，却能跑这么远的路，路上还有哨兵、沼泽和丛林。她强壮、健康，又有勇气。她对我们很有用，的确……非常有用。”
“既然你不明白，”她打断道，“就别说什么‘可是’。你不明白。就这么简单。”
“不冷。”她叹了口气，“今天天气不错。昨天……昨天才冷得可怕……哦，诸神在上！”
艾思娜陷入沉默。她转过脸，轻抚额头。
“你不冷吗？”
“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时，你就不明白。而莫丽恩……我的女儿……杰洛特，莫丽恩死了。她在鲁本边境，为保护布洛克莱昂而死。她变成那副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的脸被你们人类的马蹄踩踏得不成样子。你说到命运？今天，猎魔人，没能给莫丽恩带来后代的你，为我带来了上古血脉之子，一个明白何谓命运的小女孩。不，你不能也不愿接受并认同这样的事实。为我重复一遍，希瑞，重复你对白狼、对利维亚的杰洛特说过的那番话。再说一遍，上古血脉之子。”
女孩吸吸鼻子，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
“陛……尊贵的女士。”希瑞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要强迫我留下。我不能……我想……离开，我想和杰洛特一起走。我必须……跟着他……”
“嗯？”
“为什么跟着他？”
“希瑞？”
“因为这是我的命运。”
三
艾思娜转过头，脸色异常苍白。
“我累坏了。”她闷闷不乐地回答，“都怪你捡来的孩子。已经黄昏了，就在这儿扎营吧。”
“你怎么想，杰洛特？”
她耸耸肩，抬头望天。
猎魔人没有回答。艾思娜打个响指。布蕾恩仿佛幽灵般自夜色中现身，冲进房间。她用双手举着一只银制高脚杯。杰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
树精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想？”银发树精复述道，站起身来，“她不想留在布洛克莱昂！她不想成为树精！她不想代替我的莫丽恩！她想离开，追随她的命运！是这样吗，上古血脉之子？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喔！秘密。真了不起。”他抬起头，“怎么了，布蕾恩？”
希瑞点点头，以示确认。她双肩在颤抖。猎魔人受够了。
“这是秘密。”
“艾思娜，既然你决定让她喝下布洛克莱昂之水，又何必再让她烦扰？她的意愿很快将不再重要。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为何要让我看这出戏？”
“嗯？你要干什么？”
“我要向你展示何为命运。我要向你证明时代并未终结。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不会当任何王子的王妃。我要……”
“不必了，艾思娜。”他站起身，“抱歉破坏了你的表演，但我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你想展示我们之间的分歧，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但你的行为越了界。你们这些上古种族，总爱强调憎恨对你们很陌生，说那是人类特有的情感。但这不对。你们懂得憎恨，也知道何谓憎恨。你们只是把它装扮了一下：更多理智，更少暴力。或许正因如此，你们的憎恨才更加残忍。艾思娜，我代表所有人类接受你的憎恨。这是我应得的，尽管我会为莫丽恩而悲伤。”
“别在我耳边大叫。别忘了我的皮带。”
艾思娜没答话。
“才不是！你什么都不懂！”
“这就是你想让我带给文斯拉夫王的回答，对吗？警告和蔑视？沉睡在树木间的憎恨和力量的鲜活证明？一个人类孩童即将接过抹除过去的毒药，而这毒药则是由另一个心灵与记忆早已受损的孩子端来的。这个答复又必须由了解并喜爱这两个孩子的猎魔人传达，由必须为你女儿之死负责的猎魔人传达。好吧，艾思娜，就这样吧，我会按你的意愿去做。文斯拉夫会听到你的答复。就让我的声音和眼神充当信使，交给国王去解读吧。但我不想再看这场早就准备好的闹剧，我拒绝。”
“好吧，好吧，你不会嫁人。你会变成一只小仓鼠，躲进地洞里。”
艾思娜依然一言不发。
“我才不当什么王子的王妃。”她嘟囔道。
“再见了，希瑞。”杰洛特跪下来，把女孩抱进怀里，希瑞的双肩仍旧颤抖不停，“别哭了。你知道的，你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
“别扭来扭去，小公主，你可是维登王子未来的王妃。”
希瑞吸吸鼻子。猎魔人站起身。
“我不会忘的。”希瑞吸吸鼻子，答道。
“再见了，布蕾恩，”他对年轻的树精说，“好好活着，照顾好你自己。愿你的人生像布洛克莱昂的树木一样长久。还有一件事……”
“她说的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射出的箭。我们停下休息时，你可别忘感谢她。”
“什么，格温布雷德？”
“就是她们……她们会偷小孩！我们被她绑架了吗？可你又不是小孩。她说的话怎么那么古怪？”
布蕾恩抬起头，她的眼眶湿润了。
“对。”
“用箭杀人是很容易，孩子。你可以松开弓弦，然后想：杀他的不是我，而是箭。我的双手不会染上男孩的鲜血，杀死他的是箭，不是我。但箭不会晚上做梦，祝愿你也不会，蓝眼睛的小树精。别了，布蕾恩。”
“森林里的邪恶妖精？”
“莫娜！”布蕾恩口齿不清地说。
“一位树精。”
她用双手端着的银杯开始颤抖，清澈的液体顺着杯身流下。
“布蕾恩是谁？”
“什么？”
“这儿有很多东西能杀死你。”他严肃地说。还有很多东西杀人的方式更可怕、更残忍，他心想。“你应该感谢布蕾恩。”
“莫娜！”她哀叫，“我的名字是莫娜！艾思娜女士，我……”
“不……不是因为这个。不只因为这个，还有……你之前救了我的命，那条巨蜈蚣……我差点吓死……”
“够了。”艾思娜厉声打断，“够了，冷静点，布蕾恩。”
“没什么。尽管吃吧。”
杰洛特大笑起来。
“谢谢。”
“这就是你的命运，森林女士。我尊重你的奋斗和抵抗，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孑然一身：布洛克莱昂的最后一只树精，把还记得真名的女孩推向死亡。尽管如此，我依然祝你好运，艾思娜。再会了。”
“嗯？”
“杰洛特，”希瑞低声说道，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低头弯腰，“别留下我一个人……”
“杰洛特？”
“白狼，”艾思娜抱住女孩弓起的背脊，“你还要她怎么求你？你无论如何都要抛弃她？不敢陪她直到最后一刻？你为何在这种时候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你要逃去哪儿，格温布雷德？你在逃避什么？”
“别动来动去。那就两个。”
希瑞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她没哭。
“为什么就一个？”
“我会陪她到最后。”猎魔人说，“好了，希瑞，你并不孤独。我会陪在你身旁。什么都别怕。”
“其实味道不坏。”他说着，吞下那块动物脂肪，“那就吃奶酪吧。再吃个苹果，就一个。”
艾思娜从布蕾恩颤抖的双手中接过银杯，举起。
“我不要。”她咆哮道。
“你认识古代符文吗，白狼？”
“培根油。”
“认识。”
“那个黄的是什么？”
“那就读读刻在这上面的文字，这是克莱格·安的圣餐杯。用这杯喝过酒的国王，如今早已被人遗忘。”
“别哭了。”他把手伸进行囊，拿出一片厚培根、一小块奶酪和两个苹果，“给。”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me Gleddyv．Yn esseth．”
“我受不了了。”她又开始抽泣，“我上次吃东西还是……”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很快就能休息了。天快黑了。”
“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
“我很饿。”
“起身吧，上古血脉之子。”树精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透出无情的意志，“喝下去。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
“我叫杰洛特。什么事？”
杰洛特咬住嘴唇，看向艾思娜银色的双眸。他的目光避开希瑞——她的嘴唇已贴上杯口。他早就见过这一幕，当时和现在一般无二：抽搐、打嗝、骇人的呼喊，但这些都无人理睬，最后渐渐微弱。接着，那双眼睛里会慢慢浮现出空虚、麻木和冷漠。他全都见过。
“尊贵的大人。”希瑞打破漫长的沉默。
希瑞喝下杯中之水。布蕾恩表情全无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森林变得更加稀疏。他们穿过沙地上的一片小树林，穿过石楠花丛，穿过雾气弥漫、有鹿群吃草的草地。气温开始下降。
“够了。”
“天快黑了。”树精说，“继续赶路吧，格温布雷德。”
艾思娜拿走杯子，放到地上。她伸出双手，抚摩小女孩散在肩头的灰色长发。
“会。”她愤愤地说。
“上古血脉之子，”她续道，“选吧。你要留在布洛克莱昂，还是遵循命运之路前行？”
“你会听话喽，公主？”
猎魔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希瑞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出红晕，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女孩吸吸鼻子，飞快地摇摇头。
“我要遵循命运之路前行。”女孩直视树精的双眼道。
“怎么样？”猎魔人把腰带缠回腰间，“你是打算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呢，还是等我好好抽你尊贵的屁股？嗯？”
“如你所愿。”艾思娜的语气冰冷而生硬。
希瑞皱起眉头，抽泣几声，又吸了几下鼻子。布蕾恩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布蕾恩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着，丫头。”他抽出自己的腰带，严肃地说，“我会把你放到膝盖上，狠狠抽你的屁股。在这里，没人敢拦我。这儿不是王宫，我也不是大臣或仆人。你会后悔没留在纳史特洛格。你很快就会明白，嫁人的公主也好过森林里的流浪儿。嫁人的公主有不用吃苦的权利，这是事实。嫁人的公主也不会被人打屁股，或许除了她的王子丈夫。”
“让我安静一下。”艾思娜转过身，背对他们，“你们先退下吧。”
猎魔人受够了。他把女孩从肩头抱起，放到地上。
布蕾恩拉起希瑞，碰碰杰洛特的肩膀，但猎魔人避开了她的手。
“我要咬掉你的耳朵！”
“谢谢，艾思娜。”他说。
他毫无反应。
树精缓缓地转过身。
“我问你问题，你就该回答！”她用威胁的口吻说，又用力吸吸鼻子以示强调，“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为什么谢我？”
杰洛特保持沉默。
“为命运。”他戏谑道，“为你的决定。这不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对吧？命运希望希瑞回家，而扮演命运的人就是你，艾思娜。谢谢你。”
“我们去哪儿？”希瑞可怜巴巴地问，“我想知道！”
“你对命运的了解实在太少。”树精语气苦涩，“太少了，猎魔人。真的太少。你根本不明白何谓大局。你感谢我？为我扮演的角色感谢我？为这出戏感谢我？感谢我的诡计、欺瞒和骗术？你感谢我，因为你以为宿命之剑只是镀金的木剑？那就不要谢我，揭穿我的把戏吧。拿出你的证据，向我证明，人类的逻辑掌控着世界，你们的理论才是真理。这是布洛克莱昂之水，还剩少许。世界的征服者，你敢喝吗？”
杰洛特陷入沉默。走在前面的布蕾恩吃惊地转头看看，耸耸肩，继续前进。
她的言辞让杰洛特不安，但他只犹豫了片刻。就算真正的布洛克莱昂之水，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猎魔人对水中有毒的单宁酸和致幻成分有完全的抵抗力。况且它怎么可能是布洛克莱昂之水？希瑞喝了，可什么也没发生。他用双手接过圣餐杯，对上树精的双眼。
“你有。”
脚下大地开始毫无预警地摇晃，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背上。巨大的橡树开始旋转、颤抖。他用麻木的双手费力地四下摸索，勉强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就像大理石棺盖。艾思娜的双眼像水银般闪耀，其他人的眼睛则是翠绿色。不，不是清澈的绿，更像春天的野草。脖子上的徽章嗡鸣震颤。
“我没骗你。”
“格温布雷德。”他听到有人说，“仔细看。不，闭上眼睛也没用。看吧，看看你的命运。还记得吗？”
“你说起话来跟其他人一样。你以为我是个孩子，所以很好骗？”
他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穿透厚厚的雾气；硕大的枝状烛台滴落烛泪；一道道石墙；高高的楼梯；一个灰发绿眼的小女孩正走下楼梯，头上宝冠镶满精雕细琢的宝石，身穿蓝色衣裙，身后有名深红服色的男仆，提着银色的裙摆。
“希瑞。”猎魔人轻声道，“他是王子，而你是公主。王子和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是规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还记得吗？”
“那他们可以过几年再送张画像来！”她不屑地说，“我也可以再送他一张。他说我比他收到的画像漂亮多了。他又告诉我，他爱的人叫做阿尔文娜，是宫里的女贵族，还说他想当一名骑士。你明白吗？他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他，这婚还有什么好结的？”
他自己的声音在说……在说：“我会在六年后返回……”
“希瑞，”猎魔人犹豫地回答，“克里斯丁还是个孩子，跟你一样。再过几年，他也许会长成既迷人又和蔼的小伙子。”
凉亭、热浪、花香、沉重而单调的蜜蜂嗡鸣。他本人跪倒在地，向一位用金色头带箍住淡灰卷发的女子奉上一朵玫瑰。接过玫瑰的手戴着戒指，上镶翡翠和未经雕琢的绿色宝石。
“我不喜欢他。”希瑞骄傲地说，用力吸吸鼻子，“他又胖、又蠢、又丑，还有口臭。在我之前见到的画像上，他还没那么胖。我才不要那样的丈夫。我不想结婚。”
“若你改变主意，”女人说，“就回到这儿来。你的命运会在这里等待。”
“你就这么讨厌克里斯丁王子？”
我再没回去，他心想。我再也没回……回到哪儿？
“满脑子只想着举行婚礼。可我不喜欢克里斯丁。外婆告诉我……”
灰发。绿眼。
“埃维尔。”
声音再次于黑暗中传来，融入万物消亡的混沌。这里只有火焰，地平线上的火焰。还有旋风般的火星与紫色烟雾。五月节！五月前夜。透过团团烟雾，他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掩映在黑色发卷下，紫罗兰色的双眼闪烁光芒，注视着他。
“我就是逃走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皱着眉头说，“外婆告诉我，我得去城堡认识那个克里斯丁。只是认识他而已。然后他父亲，那位国王……”
叶妮芙！
“我问你：你是婚前还是婚后逃走的？”
“还不够。”
你们迷路了，杰洛特想。沃米尔骑士的可怜侍从，不幸遇上了布蕾恩和她的同伴。那个男孩——恐怕还没真正见识过女人——听了太多骑士和贵妇结婚的故事，于是决定帮助这个绿色眼眸的小女孩，结果倒在身穿迷彩衣服的树精箭下，后者恐怕也没真正见识过男人，但已经懂得了如何杀人。
纤薄的嘴唇开始扭曲。苍白的脸颊流下一滴泪水。速度很快，且越来越快，就像沿着蜡烛滴下的烛泪。
“是他迷路，不是我。森林里起雾，所以我们才会迷路。”
“还不够。还需要别的东西。”
“你还说你从不迷路。”
“叶妮芙！”
“马科为我牵马，他是骑士沃米尔的侍从。在森林里，马绊了一跤，摔断了腿，我们就都迷路了。”
“用虚无对抗虚无。”那鬼魅般的面孔说道，用的却是艾思娜的嗓音，“虚无和空虚存于你的身体，世界的征服者，你甚至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命运已掌握在你手中，你却转身逃离。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但另一道是什么呢，白狼？”
“你在说谎，小公主。以你的体型，最多就能骑只猫，还得是好脾气的猫。”
“没有命运。”他自己的声音说，“根本没有。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
“都怪我的笨马。”
“没错。”灰发女人答道，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得对，杰洛特。”
“因为我智慧超群。你干吗逃到布洛克莱昂？你就没更安全的地方可去？”
女人身穿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银铠甲，上有长戟刺穿的痕迹。一道血迹从她嘴角流下，不知为何，她依然露出骇人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着，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子。
“你嘲笑命运。”她说，“你嘲笑她，捉弄她。宿命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另一道……是死亡吗？凡人终有一死。我们因你而死。死亡抓不住你，却乐得杀死我们。它与你如影随形，白狼，死去的却是别人。因为你。还记得我吗？”
“别扭来扭去。你从克里斯丁那儿逃出来了？从纳史特洛格城堡？婚前还是婚后？”
“卡……卡兰瑟！”
“我从不迷路。”
“你能救他。”艾思娜的声音穿透浓重的雾气，“你能拯救他，上古血脉之子。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在他消失于所爱的虚无之前……”
“说了又不会少块肉。还有，别乱动，也别在我耳边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到布洛克莱昂来？你迷路了？还是走错了方向？”
春草般碧绿的双眼。触碰。不可思议的和声中，有人在高喊。几张面孔。
“我不会说的。”她答道，“我不会说，就这样。”
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坠入深渊、虚空与黑暗。最后，他听到艾思娜的声音：
“容我问一句，你是哪国的公主？”
“如你所愿。”
“希瑞。”
七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我忘了。”
“杰洛特，醒醒！醒醒，求你了！”
她温热的身体散发着湿羽毛的味道。
猎魔人睁开双眼，看到太阳像一枚轮廓鲜明的杜卡特金币，高挂在树冠上方的天空，远离晨雾的遮蔽。他躺在潮湿松软的苔藓上，一条树根硌得他背疼。
“等等，布蕾恩！过来，孩子。骑到我肩上，我带你走。”
希瑞跪在他身旁，扯着他夹克的衣角。
“我的腿……不太对劲。”
“看在瘟疫……”他咒骂着四下张望，“我在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也刚醒。我睡在你旁边，冷得要命。我不记得……你知道吗？肯定是魔法！”
“啊！”女孩刚走一步就哀号起来。
“毫无疑问。”杰洛特坐起身，摸出落进领子里的松针，“你说得对，希瑞。布洛克莱昂之水，名副其实……看来我们都被树精耍了。”
“那就走吧。”她正了正头巾，“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
他站起来，拿过地上的剑，背在背后。
树精低声说了句什么，取下弓弦上的箭。
“希瑞？”
“好吧，布蕾恩。”他满脸赔笑，“别生气了，亲爱的，听你的。我们一起去杜恩·卡纳尔见艾思娜女士。”
“嗯？”
她说得对，杰洛特心想。我根本不可能离开。没有她，我既没法离开布洛克莱昂，也到不了杜恩·卡纳尔。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或许我可以说服艾思娜……
“你也耍了我。”
“Ess turd！”她朝他脚下吐口口水，“很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活下来。走出布洛克莱昂之前，你就会死掉。”
“我？”
布蕾恩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继续盯着杰洛特，但她放下了弓。
“你是帕薇塔的女儿，辛特拉王后卡兰瑟的外孙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5)”
“不，不，我不去维登！”灰发女孩跑向树精，抱住她细长的大腿，“我跟你一起！他想走就让他走，让他自己去维登找白痴克里斯丁！”
“不。”她红着脸回答，“一开始不知道。你帮我爸解除了咒语，对吧？”
“Bloede arss！”她大喊着举起弓箭，“你必须去杜恩·卡纳尔。还有她。不能去维登！”
“不对。”他摇摇头，“解咒的是你妈妈……在你外婆协助下。我只是出了点力。”
“小心，布蕾恩。”他提醒道，“你昨天在暗处放箭，射穿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但我不是他，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但我保姆说……她说，我是命运的臣民，因为我是意外之子。是这样吗，杰洛特？”
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
“希瑞，”他看着她的双眼，微笑，点头，“相信我：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意外。”
“你不能去别的地方。她也一样。”
“哈！”女孩眉开眼笑，“果然是真的！我是命运的臣民。保姆预言说，有个猎魔人会出现，说他有一头白发，还会带我离开。外婆大喊……‘这不可能！’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艾思娜女士得先等等了。我必须送这女孩回家，去维登。”
“回家。回辛特拉。”
“有变？”
“真的？我想……”
“等等，就一下。”猎魔人站起身，面对树精，“计划有变，亲爱的弓箭手。”
“上路再好好想吧。走吧，希瑞，我们离开布洛克莱昂。这地方不安全。”
“别磨蹭了。”布蕾恩沮丧地说，“该赶路了。”
“我一点儿都不怕！”
女孩掏出一块小手帕，擤擤鼻子，扭过脸去。
“我怕。”
“谁是……”他说，“啊，见鬼！克里斯丁王子？维登国王埃维尔的儿子？”
“外婆说，猎魔人什么都不怕。”
“可你们不准带我去见克里斯丁！能发誓吗？”
“你外婆太夸张了。出发吧，希瑞。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他确认太阳的位置，“好吧，碰碰运气……走这边。”
“真荣幸。对吧，布蕾恩？”
“不。”希瑞皱起鼻子，指着相反的方向，“走那边。那儿。”
“我跟你们走。”
“你怎么知道？”
“干吗？”
“我就是知道。”她耸耸肩答道。她垂下翡翠色的双眸，显得吃惊又无助。“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等……等等……”
帕薇塔的女儿，他心想。上古……上古血脉之子？也许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天赋。
“如你所愿。”他扭头看看树精，“我们这就走。如果你打算单独留在森林里，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下次尤戈恩袭击你时，求你别叫了，因为那不合公主的身份。公主应该毫无怨言地死去，也该用体面的方式吸鼻子。再见了，公主殿下。”
“希瑞，”他解开衬衣的几粒纽扣，取出徽章，“摸摸这个。”
女孩一言不发，依旧吸着鼻子。
“哇！”她张大嘴巴，“好可怕的狼。它有獠牙……”
“行啦，别哭了。”猎魔人简短地说，“你干吗要逃，公主？你要去哪儿？你在怕什么？”
“摸摸看。”
女孩抹抹鼻子，凶狠地看着走近的树精。布蕾恩大笑起来。
“喔！”
“我会下令砍掉你的头！还有她的。”
猎魔人笑了，感到银链随着徽章剧烈颤抖。
“公主不会独自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公主也不会吸鼻子。”
“它动了！”希瑞喃喃道，“动了！”
“我是公主！”
“我知道。走吧，希瑞，你带路。”
“你只是个愚蠢的小鬼。”
“这是魔法，对不对？”
“别碰我！”她用戒备的语气说，“你只是个下人！你自己也说过，我可是公主！”
“当然。”
“臭小鬼！”猎魔人怒吼道，“这儿可是布洛克莱昂。那只蜈蚣还不够你受的？你在森林里根本活不到明天早晨，你不明白吗？”
如他所料，女孩能感知前方的道路。什么原理？这他就不知道了。他们很快沿路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比他预想的还快。这儿是布洛克莱昂的边境，至少是人类认同的边境。他记得艾思娜的看法不太一样。
“跟你没关系。”她吸着鼻子回答，“你走开。你、你……”
希瑞咬住嘴唇，皱起鼻子，停下脚步，看着满是马蹄印和车辙的沙土路。杰洛特终于搞清方向，不再需要女孩迟疑不决的提议。他选了东边那条去布鲁格的路，希瑞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通往西边那条。
“你跑什么？”
“那条路通往纳史特洛格。”他取笑她，“你想克里斯丁了？”
女孩蜷缩在树下，正仰头看着刺进树干的箭。她听到猎魔人的脚步声，站起身想跑，但猎魔人一个箭步追上她，抓住她的兜帽。她转过来，盯着猎魔人的手。杰洛特放开她。
希瑞嘟囔一声，跟在他身后，但她还是回了好几次头。
他注意到那支箭的箭羽是涂成黄色的山鸡翎，但没多说什么。他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森林。
“怎么了，希瑞？”
“那又怎样？”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这条路不好，杰洛特。”
“她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我们去布鲁格找文斯拉夫王。他住在漂亮城堡里。我们可以去浴池洗澡，睡在羽毛被褥上……”
“这儿是布洛克莱昂。”她傲慢地回答。
“这条路不好。”她重复道，“不好。”
“你这白痴！”猎魔人愤怒地吼道，跑向树精。布蕾恩从箭袋里迅速抽出第二支箭。“你差点杀了她！”
“这倒是实话：比这好的路多得是。别多想了，希瑞。快走吧。”
布蕾恩立刻挽起弓。箭矢呼啸飞出，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箭尖擦过小女孩的头发，砰地刺进一棵树，吓得她赶忙扑倒在地。
他们转过一段灌木茂盛的弯道。希瑞说对了……
“站住！”杰洛特大喊，“你去哪儿，小坏蛋？”
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包围了他们。他们头戴圆锥形头盔，身穿锁甲和深灰束腰外衣，上面绣有代表维登王室的黑金相间方格纹章。他们保持距离，却没拔出武器。
女孩在满是枯枝的森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个矮胖男人冲杰洛特大吼。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制服，叉开双腿站立。他的脸黝黑起皱，像颗李子干。他背着弓和插着白翎箭的箭袋。
“Bloede Turd！”树精大叫，抓起箭袋，“Caemm'ère！”
“我们从焦土来。”猎魔人握紧希瑞的手，撒谎道，“我要回家，回布鲁格。这是怎么了？”
他刚看向别处，女孩就转身逃跑。
“我们是国王的手下。”黑脸男人注意到杰洛特背后的剑，换成更加礼貌的语气，“我们……”
“啊！”猎魔人笑道，“原来你是公主。可惜是位名不符实的公主，因为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你从维登来，对吧？你知道有人在找你吗？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听着，布蕾恩……”
“把他带过来，杰格汉斯！”前方路上，有个人大喊。
女孩骄傲地扬起头，在地上跺了跺脚，只是柔软的苔藓让气势大打折扣。
士兵们分散开来。
“你竟敢这么称呼我？”
“不要看，希瑞。”杰洛特轻声说，“转过身。不要看。”
“小鬼，你从哪儿来？我在问你。”
前方，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倒在路上。树桩位于路边的灌木丛中，还留有长条状的白色碎木片。断树前面有辆用油布盖着的马车。几匹长毛小马倒在路上，与车把和缰绳绞缠在一起，身上插满利箭，露出发黄的牙齿。其中一匹还活着，沉重地喷着鼻息，双脚蹬踢不止。
杰洛特看着小女孩。她凌乱的灰色发丝间缠着松针和树叶，但依然显得干净：既没有烟味，也没有粪便或油脂的臭味。她双手很脏，却小巧精致，没有任何伤疤和瑕疵。她穿着一件配有红色兜帽的夹克，这方面看不出身份，但脚上的短靴却用小牛皮制成。她显然不是乡下女孩。菲斯奈特！猎魔人突然想起，她就是菲斯奈特要找的女孩！他进入布洛克莱昂就为找她。
沙地上鲜血浸染，还散落着人类的尸体，有的紧贴马车，有的卷入车轮。
“不可能。”树精打断他的话，“我从没见过她。”
围着马车的士兵中走出两个人，然后是第三个。其余十多人勒住缰绳，伫立不动。
“别把我当傻瓜。”他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捕捉年轻的人类。难道你自己是从天上掉到布洛克莱昂的？我在问你，有没有可能……”
“出什么事了？”猎魔人问。他尽力用身子挡住屠杀场面，不让希瑞看见。
“什么？”
有个士兵，穿着短锁甲和长靴，用一对斜眼打量他，伸手咔咔地挠着没刮干净的下巴。他的左前臂套着磨损不堪的护腕，像弓箭手用的那种。
“她有没有可能……是从……从你们……从杜恩·卡纳尔逃出来的？”
“是偷袭。”他简短地回答，“树精屠杀了路过的商队。我们正在调查。”
“什么？”
“树精会攻击商队？”
“听我说，布蕾恩……”
“你自己看啊。”斜眼士兵挥挥手臂，“他们身上插满了箭，跟刺猬似的……还是在大路上！那些森林怪物越来越猖狂了。要不了多久，别说进森林，连靠近都不行了。”
杰洛特转过身。布蕾恩正在检查她的弓，这时悄悄迎上他的目光。
“那么，”猎魔人眨眨眼，谨慎地发问，“你们是谁？”
“希瑞。”她抽着鼻子回答。
“埃维尔国王的手下，纳史特洛格的士兵。我们本由菲斯奈特男爵指挥，但男爵在布洛克莱昂遇害了。”
“你聋了吗？你是谁？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希瑞张开嘴，杰洛特晃晃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女孩低下头，抽了抽鼻子。
“要我说，血债血偿！”斜眼士兵有个同伴咆哮起来。他穿着镶铜边的紧身上衣，身材魁梧。“血债血偿！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先是菲斯奈特，然后是辛特拉的公主，现在又是商人。看在诸神的分上，报仇，我们得报仇！要不然，她们明天就该跑到我们家门口杀人了！”
“活见鬼，你到底是谁？”杰洛特盯着她，“你在……森林里做什么？你怎么到到这儿来的？”
“布雷克说得好。”斜眼士兵续道，“你们说对不对？还有你，兄弟，我得问你：你是哪儿人？”
女孩将视线转向树精，张开嘴，用手掌抹去嘴边的灰尘。
“布鲁格人。”猎魔人撒谎道。
“该走了。”布蕾恩环顾四周，插言道，“每出现一条尤戈恩，就会有第二条，有时还会同时出现。而我的箭不多了。”
“那这小鬼是你女儿喽？”
她冷得瑟瑟发抖。
杰洛特又晃晃希瑞的手。
“我不怕。”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
“是我女儿。”
“别害怕。”他对女孩说，表情有些尴尬。
“布鲁格人……”布雷克皱起眉头，“我得说，兄弟，正是你们的国王文斯拉夫纵容了这些怪物。他不愿意跟我们的埃维尔王，还有凯拉克的维拉克萨斯王结盟。如果我们三面夹攻，肯定能杀光那些……”
她没回答。我是不是见过她？他想，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见过很像她的人。
“屠杀是怎样发生的？”杰洛特缓缓发问，“有人知道吗？商队里有没有生还者？”
“你是谁？”他问，“你从哪儿来？”
“没人目击。”斜眼士兵说，“但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护林人杰格汉斯认出了痕迹，毫不费力。告诉他，杰格汉斯……”
她有一头漂亮的鼠灰色头发、一对热情的绿色大眼睛，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岁。
“嗯。”黑脸男人说，“情况是这样：商队马车沿大路前进，碰上了断树。你瞧，先生，这棵松树倒在路中间，刚被人砍倒不久，灌木丛里还有痕迹。瞧见没？等商人下来，想搬走树木时，她们从三个方向发动袭击。那边的灌木丛，还有歪脖子桦树那儿。你瞧，箭是树精做的：箭翎用树脂黏合，羽毛泡过树液……”
那不是树精，也不是精灵、小妖精、皮克精或半身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女孩。而这里是布洛克莱昂：最不能容忍人类之地……
“我瞧见了。”猎魔人看着尸体，打断他的话，“依我看，其中几人中箭没死，最后被人用刀子取了性命。”
“跟我想的一样。”她惊呼道，从树丛间抱出个穿灰夹克的小家伙，“看啊，格温布雷德。”
后面那队士兵中又走出一个人。他又矮又瘦，穿着华丽的紧身上衣，黑发剪得很短。他刮过胡子，脸颊带着青灰色。猎魔人发现他双手瘦小，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双眼像鱼一样呆滞。他佩着剑，腰带和左靴里露出匕首握柄……杰洛特见过太多刺客，想认不出都难。
布蕾恩小心地分开黑莓丛，手臂深深地探进带刺的嫩枝。
“你眼睛很尖。”黑发矮子缓缓地说，“我得说，你观察得很仔细。”
“你救了我和那小树精的命。”杰洛特答道，“见鬼，她去哪儿了？”
“这就对了。”斜眼士兵说，“让他去向文斯拉夫王汇报吧。那位国王不希望我们伤害‘善良又友好’的树精。等到五月节，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场幽会。在这方面，她们没准是挺友好的。要是咱们活捉一个，就可以验证一下啦。”
“尤戈恩，”她轻踩仍在蠕动的尸体，“它折断了我的箭。”
“半死不活的也行。”布雷克咧嘴笑道，“看在瘟疫的分上！那个德鲁伊呢？都快中午了，可他连个影子都不见。该出发了。”
树精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像听懂了的样子。
“你们要去干吗？”杰洛特问。他没放开希瑞的手。
“你救了我的命。”
“关你屁事？”黑发人咆哮道。
“谢什么？”
“何必激动呢，勒维克？”斜眼士兵发出难听的笑声，插言道，“我们可是老实人，坦坦荡荡。埃维尔派来个德鲁伊，是个了不起的术士，能跟树木沟通。他会陪我们去森林为菲斯奈特报仇，顺便看看能不能救出公主。这可不是去散步，兄弟，这是场远征，是对她们的惩……惩……”
“多谢。”猎魔人用鞋跟碾碎巨蜈蚣被斩下的断头。
“惩戒。”勒维克叹了口气。
布蕾恩挽着弓慢慢走近，踢踢怪物的胸节：它还在草丛中扭动身体，摆动腿足。她冲它吐了口口水。
“哦对，我就想说这个。得了，走你的路吧，兄弟，这儿很快就要打得不可开交了。”
杰洛特跳到一旁，手中的剑用力一挥，结束了这场战斗。树干充当了怪物的断头台。
“是啊。”勒维克看着希瑞，“这里很危险，尤其对小女孩来说。那些树精喜欢小女孩。对吧，孩子？妈妈在家等着你吗？”
布蕾恩单膝跪地，用惊人的速度接连发箭，每一支都正中目标。巨蜈蚣每次折断箭杆，接下来的箭都会又将它钉在树上。巨虫的扁嘴闪着深棕色光泽，一开一合，巨颚咬向被利箭刺穿之处，愚蠢地以为这样就能伤到它的敌人。
希瑞颤抖着点点头。
巨蜈蚣蜷起身体，想用钳爪扣住他。在这过程中，它用力刮擦一棵树，身体也缠绕其上。就在这时，一支箭呼啸着掠过杰洛特的头顶，伴着巨响刺穿巨虫的甲壳，将它钉在树干上。巨蜈蚣扭动身躯，折断箭杆，但又被两支箭接连射中。猎魔人挣脱它的束缚，滚到一旁。
“要是她再也见不到你，那就太可惜了。”黑发矮子盯着希瑞继续说道，“她肯定会找文斯拉夫抱怨说：国王，就因为你容忍树精，我女儿和丈夫都一去不返了。谁知道文斯拉夫会不会恢复跟埃维尔的同盟呢？”
杰洛特连跳两次，落在空地上。他迈步飞奔，从背后抽剑出鞘。他借助前冲的势头，把吓坏的小家伙撞进一片黑莓丛。巨蜈蚣在草地上翕动，先是俯下身，然后转向猎魔人，竖起节状的前半身，滴着毒液的尖牙开开合合。杰洛特灵巧地跃过怪物节状的身体，转过身，打算将剑刺进甲壳脆弱的连接处。但怪物动作太快，杰洛特的剑擦过几丁质(1)的护甲，却无法刺入，仿佛被一层厚厚的苔藓消去了力道。杰洛特试图抽身脱开，但动作不够快。巨虫用腹部缠住猎魔人的双腿，力量惊人，令他失去平衡。他奋力想要挣脱，但不成功。
“行了，勒维克先生。”杰格汉斯咆哮道，脸上的纹路皱得更深了，“让他们走吧。”
“尤戈恩！”布蕾恩大喊。
“再见喽，小鬼。”勒维克伸出手，摸摸希瑞的头。希瑞颤抖着退了几步。
但巨蜈蚣全无反应，它的触须正忙着寻找牺牲品的位置。虫怪动了起来，身体蜷成S形，往前冲去，亮黄色的腿在草丛中闪闪发光，像成排的船桨一样有节奏地摆动。
“怎么？你害怕了？”
“别动！”猎魔人大叫，用力踩踏草地，想吸引虫怪的注意。
“你手上有血。”猎魔人轻声道。
小个子背靠树木，不断发出悲哀的惨叫。巨蜈蚣抖动长长的触须，感受着气味与温度，在草丛中抬起身。
“哈！”勒维克抬起手，“果然。是商人的血。我想确认一下有没有生还者。不幸的是，树精干得很彻底。”
一片悬崖下的空地上，有个身穿灰夹克的小个子正面临危机。距其五步之遥，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接近，掀动了野草。那东西体色深棕，足有好几码长。杰洛特一开始以为是条蛇，但他注意到它带倒钩的黄色腿足，还有节状的细长躯干。他意识到那不是蛇，但比蛇危险得多。
“树精？”希瑞颤声说，对猎魔人增加的力道全无反应，“哦！骑士大人，你弄错了。不可能是树精干的！”
他跨过树干，穿过茂密的灌木丛。
“你在嘟囔什么，小鬼？”黑发男人眯起眼睛。
“别放箭！”杰洛特大喊。
杰洛特左右张望，估算一下距离。
布蕾恩立刻单膝跪倒，从箭袋中抽出两支箭，一支咬在齿间，另一支搭上弓弦，审慎地瞄准了灌木丛。
“不是树精干的，骑士大人。”希瑞重复道，“很明显！”
他听到了一声尖叫。短促、刺耳、绝望。
“啥？”
布蕾恩又一次停下脚步，审视四周。她好像迷路了，但杰洛特知道这不可能。他趁机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稍事歇息。
“这棵树……是被砍倒的！用斧头！树精绝不会砍树，不是吗？”
他们穿过一片点缀着稀疏树木的草地，穿过几座雾气氤氲、蜿蜒曲折的山谷，又跨过宽阔的林间草地和破败枯萎的森林。
“说得对。”勒维克看看斜眼士兵，“哦！你可真聪明。太聪明了。”
二
猎魔人注意到，刺客戴黑手套的手仿佛蜘蛛，正悄然爬向匕首握柄。尽管勒维克的双眼没离开小女孩，但杰洛特知道，第一击的目标肯定是他。他等勒维克摸到武器。
黎明到来，天色尚未亮起，他们再度上路。
斜眼士兵倒吸一口凉气。
尽管他们走得很快，还是不免扎营过夜。布蕾恩选中一块有暖风吹过的高地。他们睡在干燥的蕨草上，彼此靠得很近：这是树精的习俗。午夜时分，布蕾恩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仅此而已。他将她拥入臂弯，但也仅此而已。她是个树精。这么做只为取暖。
三个动作。只有这点时间。
但布蕾恩也无法保护杰洛特免受荒野的伤害。在某些地方，树精会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摸索地面，或拉起猎魔人的手。他很清楚原因：布洛克莱昂的陷阱早就成了传奇。据说这儿有插着尖桩的深坑、触发箭矢的机关、会突然倒下的树木，还有可怕的“刺猬”——覆满尖刺的巨大球体，绑在绳索上，在你意料不到时落下来，摧毁路上的一切。还有些地方，布蕾恩会站定不动，吹出悦耳的口哨，灌木丛那边便会传来答复。在另一些地方，她会停下来，用手按住箭袋里的一支箭。杰洛特则在沉默中紧张地等待，听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声响。
镶银饰钉的袖口砸中黑发男人的左脑。没等勒维克倒地，猎魔人已经来到杰格汉斯和斜眼士兵中间，长剑唰地出鞘，切开空气，命中身穿铜边紧身上衣的壮汉布雷克的太阳穴。
他们放慢些步伐，但依然相当迅速。布蕾恩显然对布洛克莱昂很熟。如果猎魔人独行，多半没法在不偏离路线的同时维持这种速度。布蕾恩很快来到森林边缘。她沿着一条条蜿蜒而隐蔽的小径前进，灵巧地跑过用圆木在沟壑上搭成的小桥，勇敢地踏入满是绿色浮萍的沼地——如果独自一人，猎魔人绝不敢自己过去，只能花费数小时甚至数日绕行。
“保护自己，希瑞！”
“好吧……格温布雷德。”
斜眼士兵握剑跳向一旁，但为时已晚。猎魔人从上往下劈开他的躯干，又顺势从下往上一挥，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
她点点头。
“伙计们！”杰格汉斯冲惊呆的士兵大喊，“跟我上！”
“格温布雷德。”
希瑞跑到一棵歪脖山毛榉旁，像松鼠一样飞快地爬上最高的枝头，藏在树叶里。护林人朝她的方向射出一箭，但没命中。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围成一个半圆，拿起弓，取出箭。杰洛特单膝跪地，伸展手指，画出阿尔德法印，但他瞄准的不是距离较远的弓手，而是他们身旁路上的沙土。法印掀起一股旋风，遮住了他们的视野。
“你呢？”她怀疑地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杰格汉斯灵巧地跳开，从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
她看起来最多十六岁，在布洛克莱昂也就生活了六七年：如果过得更久些，他就没法认出她的人类特征了。树精也会长蓝眼睛和蜂蜜色头发。树精与人类或精灵结合后，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女性，只会遗传母亲的特征，只有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树精的后代会继承某位无名男性祖先的发色和眼眸。但杰洛特敢肯定，布蕾恩没有一丝树精血统。当然这并不重要，无论出身如何，她显然是她们中的一员。
“等等！”勒维克大叫着爬起身，右手握剑，左手持匕首，“让我来，杰格汉斯！”
她在说谎，他想。
猎魔人用流畅的动作转身面对他。
“我不记得了。”她犹豫着回答。
“他是我的。”勒维克续道，他晃晃脑袋，用前臂擦擦脸，“我一个人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抿起嘴唇。他以为她会生气，命令他闭嘴。但她没有。
杰洛特斜身转个半圈，但勒维克没有照做。他径直攻了过来。两人开始交手。
“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有两下子，猎魔人心想。他费力地格开迅疾的一剑，又半转过身，挡开刺来的匕首。他没立刻还击，而是跳到一旁。他以为勒维克会故技重施，结果挥剑幅度过大，失去了平衡。但刺客可不是新手，他也收起攻势，以猫一样的敏捷绕起圈子。突然，刺客毫无预警地跳了起来，挥剑如风。猎魔人避开正面冲突，迅速抬剑格挡，迫使刺客后退。勒维克弯下腰，准备刺出第四剑。他把匕首藏在背后。猎魔人依然没有还击，也没缩短距离，只是一再同对手兜圈子。
于是他们并肩而行。杰洛特闻到她身上的汗味，与普通女孩一般无二。而树精的汗水气息会让他想到碾碎的柳枝。
“游戏都有结束的时候。”勒维克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做个了结吧，聪明人，趁我们还没杀掉树上那个小杂种。你觉得呢？”
“布蕾恩。”她回答完，用比之前略显平稳的步伐继续前进。她不再有甩掉他的企图了。
杰洛特注意到，刺客正盯着他自己的影子，等着它与对手相接，到时，阳光将直射杰洛特的双眼。猎魔人停下脚步，决定将计就计。
“不，我不是精灵。你叫什么名字？”
他将瞳孔缩成两道竖直的细线。为了掩饰这种变化，他眯起双眼，像被太阳照花了眼睛。
“Yeá。”她不情不愿地看他一眼，“Aeén esseáth Sidh？”
勒维克跳了起来，自空中扭转身体，用拿匕首的胳膊保持平衡，手腕用难以置信的角度自下而上挥出一剑。杰洛特冲向前，转身挡下这一击。他用同样的动作扭动腰部和肩膀，利用格挡的力道将刺客推开，利剑划过对手的左边脸颊。勒维克蹒跚后退，捂住脸。猎魔人半转过身，将重心放在左腿，迅疾地一剑切开对手的颈动脉。勒维克蜷缩身体，浑身浴血，跪倒下来，一头栽在沙地里。
“走慢些好吗？”他笑着提议。
杰洛特缓缓转过身，面对杰格汉斯。后者拉开弓，露出骇人的笑。猎魔人弯下腰，双手握剑。其他士兵同样举起弓，周围一片死寂。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杰洛特看得出，她并非天生的树精。他看到女孩的胸脯在斑纹外衣下剧烈起伏：她正奋力压抑喘息。
“还在等什么？”护林人吼，“放箭！放箭！”
她没再看他一眼，转过身去，飞快地钻进森林中心。杰洛特努力跟在后面。她是故意的——杰洛特很清楚——她想让他精疲力竭，抱怨着倒在灌木丛里，无法继续前进。但她太年轻，不知道他是个猎魔人，不知道同她打交道的并非人类。
他突然踉跄地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一支箭刺穿他的喉咙，箭羽是山鸡翎，用树皮熬出的汤汁染成黄色。
“闭嘴。”
一支支箭从昏暗的林间尖啸飞出，划出又长又缓的弧线。它们好像在空中慢慢滑翔，箭羽随风轻摆，直到命中的那一刻，速度和力道都没有丝毫增长，但每支箭都精准地命中了目标，纳史特洛格的佣兵们纷纷倒下，仿佛落在沙土路上的树叶，又像被棍棒扫过的向日葵。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幸存者争先恐后跑向马匹。箭矢没停，它们命中了正在奔跑，甚至已经骑上马鞍的士兵。只有三人勉强让马跑了起来。他们大喊大叫，抽打坐骑的侧腹，但没能跑出太远。
“很好。”蜂蜜发色的树精回应道。她犹豫一下，把剑递还给他。“我们走吧。”
森林合拢，挡住去路。阳光下，那条宽阔的沙土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风的黑色林墙。
“我们走吧。”
雇佣兵勒住马。他们又惊恐又慌乱，试图掉转马头，但箭雨并未停息。伴着马蹄声、马嘶声和叫喊声，利箭刺穿了马背上的士兵。
杰洛特耸耸肩，转身面对蜂蜜发色的树精。她看起来年纪最轻，但他的判断可能出错。他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一片寂静。
“Va' en vort！”她抿紧嘴唇，简短有力地说。
堵住大路的林墙渐渐隐去，泛起彩虹般的光彩，随后消失不见。前方又出现了道路。还有一匹灰马，马背上坐着留金色胡须的健壮骑手，身穿海豹皮外套，系格子呢图案的羊毛腰带。
“可是……”
灰马走上前，摇晃着脑袋，高高抬起前腿。它喷着鼻息，避开尸体和血腥味。骑手笔直地坐在马鞍上，举起右手。一阵微风吹得林木沙沙作响。
“别管了。”她答道，“去吧。她会带你去。”
远处森林边缘，灌木丛中走出许多苗条的身影。她们穿着褐色和绿色相间的衣服，脸上用坚果汁涂着斑纹。
砖红发色的树精看着他，眨眨眼睛，手指摆弄弦上的箭。
“Ceádmil，Wedd Brokiloéne！”骑手大喊，“Fáill，Aná Woedwedd！”
“可……那个受伤的人呢？”
“Fáill！”微风带来了森林那边的回答。
年岁最长的树精指着蜂蜜发色的同胞说：“她会带你去杜恩·卡纳尔。去吧。”
绿色与褐色的身影接连消失在灌木丛中，只留下一个——她的头发是蜂蜜色。她走了过来。
“我想见艾思娜女士。”杰洛特又说了一遍，“我有使命在身……”
“Va fáill，格温布雷德！”她走得更近些。
尽管如此，她还是垂下武器，手也松开了弓弦。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另一位树精。砖红发色的树精点点头，指指树桩下的地洞。橄榄发色的树精迅速跑去，悄然无声。
“再会，莫娜。”猎魔人回答，“我不会忘记你。”
“闭嘴。”树精用通用语吼道。
“还是忘了吧。”她生硬地说，正正背后的箭袋，“没有莫娜了。莫娜只是个梦。我是布蕾恩，布洛克莱昂的布蕾恩。”
“你们想让他死吗？”他继续说，却没抬高嗓音，“希望他被自己的血慢慢呛死，是吗？那样的话，倒不如给他个痛快。”
她又挥挥手，消失不见。
橄榄发色的树精举起弓，箭头直指杰洛特的脸。
猎魔人转过身。
“Tháess aep！”
“莫斯萨克。”他看着灰马背上的骑手。
“那边的洞里，”他平静地说，“有个受伤的男人。如果没人救他，他会死。”
“杰洛特。”骑手冷冷地打量他，“真是巧遇。但我们还是先说最重要的事吧，希瑞在哪儿？”
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杰洛特听到了菲斯奈特的呻吟和喘息，其间还夹杂着咳嗽。砖红发色的树精也听到了，但她依然面无表情。猎魔人两手叉腰。
“在这儿！”藏在枝叶间的女孩大喊，“我可以下来了吗？”
橄榄发色的树精压下怒火，放下弓。砖红发色的树精瞪着大眼睛看着杰洛特，绿色点缀的面容依然全无表情，宛如一尊雕像。这让他没法判断她是否漂亮：她的冷漠、麻木甚至残酷，让他很难把她跟“美丽”这个词联系起来。杰洛特无声地责备自己，因为他居然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树精。他早该知道，她比另外两个树精更年长。尽管从外表看不出，但她实际上要比那两位大得多。
“可以了，下来吧。”猎魔人回答。
“对。”他点点头，“我是猎魔人。”
“但我不知道怎么下！”
“Vatt' ghern？”
“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反过来就行。”
砖红发色的树精眨眨眼睛。
“我害怕！我在树顶上！”
“格温布雷德。”
“我说了，下来。我们有许多事要谈，小女士。”
“我是格温布雷德，就是白狼。艾思娜女士认识我。我有事找她。我曾在布洛克莱昂住过。在杜恩·卡纳尔。”
“谈什么？”
“An' váill．Vort llinge。”她打断他的话。
“看在瘟疫的分上，你怎么不逃进森林，非要爬上树？那样我可以跟过去，犯不着……哦！该死，快下来！”
“Aé……aesselá……”他结结巴巴地说。布洛克莱昂方言在树精口中有如歌声，可在他嘴里却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你们会说通用语吗？我不怎么懂……”
“我是学故事里的猫！我做什么都不对吗？为什么？我真想知道。”
“Ess'格温布雷德？”
“还有我。”德鲁伊说，“我也想知道。你外婆卡兰瑟王后也想知道。下来吧，小公主。”
她的嗓音异常美妙。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树叶和枯枝纷纷滚落，然后是衣料扯破的声音。希瑞终于出现了，她双腿分开，沿树干滑下，斗篷兜帽的位置只剩一块鲜艳的破布。
“T'en thesse in meáth aep艾思娜llev？”她凑近问道。
“莫斯萨克叔叔！”
靠近地洞那边、离他最远的树精也在飞速接近。她的衣服看起来跟其他树精毫无区别，砖红色的头发上戴着苜蓿和石楠花编成的花冠。她放下弓，但箭依然搭在弦上。
“如假包换。”
树精拾起杰洛特的剑，动作快如闪电。她有蜂蜜色的头发，用灯芯草的发带束起，背后的箭袋里装满了箭。
德鲁伊把女孩紧紧抱在怀里。
先前朝他射箭的树精在黑刺李丛中现身，跨过树桩，又敏捷地跳过地洞。尽管周围全是枯树枝，他却没听到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他感觉到身后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就像风吹过树叶。他知道，第三只树精就站在他身后。
“叔叔，外婆叫你来的？她很担心吗？”
“Dunca！”她喊道，“布蕾恩！Caemm vort！”
“不太担心。”莫斯萨克微笑着说，“她正忙着把皮带浸湿。回辛特拉要花不少时间，希瑞，趁这时间给你的冒险找好借口吧。按我的建议，最好简明扼要。就算这样，我相信到最后，公主殿下，你也会哭得非常非常大声。”
他顺从地闭上嘴，双手高举，一动不动。但树精没放下武器。
希瑞面露苦相，吸吸鼻子，轻声嘟囔一句。她的双手本能地捂住饱受威胁的部位。
“Tháess aep！”
“走吧。”杰洛特审视四周，提议道，“走吧，莫斯萨克。”
“艾思娜！”他大喊。
八
更重要的是，树精拉开弓，开始瞄准。
“不。”德鲁伊说，“卡兰瑟改主意了：她不想把希瑞嫁给克里斯丁。她有她的理由。另外，由于袭击商队的缘故，我已经不再信任埃维尔了，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惊讶，而王后很看重我的判断。我们甚至不会在纳史特洛格逗留，我会带小家伙直接回辛特拉。跟我们一起走吧，杰洛特。”
一阵微风低语般的答复。是话语，而非利箭。他还活着。猎魔人缓缓松开皮带搭扣，取下剑，举到一旁，再松手任其落地。离他不到十步远，一棵杜松环绕的冷杉后，树精悄无声息地出现。虽然她娇小苗条，但那树干似乎比她更细。杰洛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她。她的衣服色彩斑斓，用棕绿相间的树叶与树皮拼合而成，不但丝毫无损她优美的线条，更提供了有效的伪装。她的额头系着一条黑色头巾，将橄榄绿色的头发扎在脑后，脸上用胡桃汁画着条纹。
“为什么？”
“Gláeddyv vort！”
猎魔人看了一眼希瑞，她正披着莫斯萨克的毛皮外套，在一棵树下沉睡。
“Meáth艾思娜！”他重复道，“Esseá格温布雷德！”
“你很清楚原因。这个孩子，杰洛特，她就是你的命运。你们的道路已经交叉三次了，是的，三次。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尤其是前两次。我希望，杰洛特，你不会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他听到模糊的弓弦摩擦声，接着看到一支示威的箭——它正飞上天空。他抬起目光，停下脚步，然后一动不动。那支箭几乎垂直插入离他仅有两步远的苔藓里。几乎同时，又一支箭以相同的角度插在第一支箭旁。他担心自己再也没机会看清第三支了。
“我怎么称呼它又有什么区别？”猎魔人挤出一丝微笑，“事情早跟我们的称呼背道而驰了，莫斯萨克。干吗带我去辛特拉？我早去过那儿，也早跟她见过面：正如你所说，我的道路与她有过交叉。可那又如何？”
“Ceádmil！Va an艾思娜meáth e杜恩·卡纳尔！Esseá格温布雷德！”
“杰洛特，你曾要求卡兰瑟、帕薇塔和她丈夫立下誓言。他们遵守了承诺。希瑞就是那个意外之子。命运要求……”
他缓缓地举起双手。
“要求我带走她，让她变成猎魔人？她是个女孩！看着我，莫斯萨克。你能想象一个天真漂亮的小女孩变成我这样？”
杰洛特愣住了。一支鹰羽箭射进树干，与他头部等高。他朝箭杆所指的方向望去，因为它就是从那儿射过来的。大约五十步外还有个地洞，是树桩拔出后形成的：纠缠的根须暴露在外，上面连着大量沙土。更远处是大片的黑刺李，黑暗被桦树光泽的树干分割成条状。不出所料，他没看到任何人。
“让猎魔人那套规矩都见鬼去！”德鲁伊愤怒地反驳，“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怎么看待她？不，杰洛特，我看得出你还不懂，所以我必须简单点解释。听着，就连白痴也能要求别人发誓，你只是其中之一。这事本身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她，还有她出生后与你之间的纽带。你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没问题，杰洛特：自从希瑞出生，你的愿望和计划就不再重要了，你拒绝什么、放弃什么，也不重要。看在瘟疫和霍乱的分上，就连你自己也不值一提！你明白吗？”
嗖！砰！
“别大吼大叫，会把她吵醒的。我们的意外之子正在睡觉呢。等她醒来……莫斯萨克，即使她很特别，有时也可以……也必须放弃。”
菲斯奈特大声咳嗽，又吐出一口血。黏稠的鲜血顺着他的胡须滑落。猎魔人咒骂一声，跳出地洞，查看四周。他需要两棵小树，于是去了空地边缘，他先前在那儿见到过一棵赤杨。
德鲁伊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可你要知道，你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见鬼，安静点儿！我去找点东西，把你弄出去。”
“我知道。”
“公主……呃……找到她，杰洛特……”
“即使这样却还要放弃她？”
“救谁？”
“我是放弃了。我有这个权利吧？”
“那就别管我了，”受伤的男人喃喃道，“别管我了……但你要救她……看在所有神灵的分上，救救她……”
“的确。”莫斯萨克回答，“你有这个权利。可这伴随着风险。有句古话说得好：宿命之剑……”
“我搬不动你。”杰洛特站起身，四下打量，“你太重了……”
“有两道刃。”杰洛特帮他说完，“我知道。”
“回头……”菲斯奈特呻吟着吐出一口血，“回头我再解释……现在，带我离开这儿……呃！该死的！轻点儿……呃……”
“那就做你认为对的事吧。”德鲁伊扭过头，吐了口口水，“然后想想我为你担的性命危险……”
“别说话。”杰洛特吩咐道，“你流了很多血。肺被刺穿。见鬼，我必须带你离开！你来布洛克莱昂干吗？这儿是树精的领地，是她们的圣所，没人可以活着离开。你不知道吗？”
“你？”
“那支箭刺穿了我。我折断箭头，把它拔了出来……听我说，杰洛特……”
“没错。跟你不同，我相信命运。而且我知道，摆弄双刃剑很危险。别再玩了，杰洛特，把握住送上门来的机会吧。同希瑞建立起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那样的关系。否则……纽带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更可怕的形式。你想要否定和毁灭？我想保护你们，你和那小家伙。如果你带走她，我不会反对，我会冒险向卡兰瑟解释一切。”
“别动。”杰洛特跪在他身旁，“伤到哪儿了？我没看到箭……”
“你怎么知道希瑞愿意跟我走？你看到了征兆？”
“我……呃……”
“没有。”莫斯萨克严肃地回答，“但我的确知道，因为她只会在你怀中入睡，她会在梦中叨念你的名字，会伸手找你。”
“菲斯奈特？”猎魔人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够了。”杰洛特站起身，“我该出发了。别了，大胡子。代我向卡兰瑟致意。至于希瑞的恶作剧，你就帮她找个借口吧。”
“杰洛特……”他呻吟道，“哦诸神啊……我一定在做梦……”
“逃避毫无意义，杰洛特。”
猎魔人跳进洞中。受伤的男人睁开双眼。
“你说我在逃避命运？”猎魔人系紧坐骑的腹带。
他迅速拨开几根杜松枝，发现了隐藏的深邃地洞。洞里有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躺在暴露的松树根上。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黑色，与死人般苍白的脸色截然相反。男人的鹿皮紧身短上衣早被鲜血染红。
“不。”德鲁伊看着小女孩，“你是在逃避她。”
他听到一声呻吟。
猎魔人点点头，跨上马鞍。莫斯萨克一动不动地坐着，用木棍拨弄将熄的营火。
杰洛特四下打量，看到第三具尸体穿着皮夹克和绿色束腰外衣。尸体四周的地面踩得稀烂，苔藓和针叶陷进泥土。毫无疑问，这人死前挣扎了很久。
杰洛特缓缓穿过高及马镫的石楠丛，沿着山谷斜坡，朝黑暗的森林走去。
他找到了第二具尸体。如果不是尸体手中的剑反射阳光，猎魔人恐怕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个成年男子，深灰色的简朴衣物表明他卑微的出身。两支箭刺进他的胸口，除了箭杆周围的血迹，衣服崭新而干净：这说明他不是普通的仆人。
“杰洛特！”
他想错了。
他回过头，发现希瑞站在小丘顶部，灰发的小小身影一副挫败的架势。
他继续走——谨慎而迅速。足迹还很新。他觉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拦住他们，再把他们送回去。他觉得，尽管发生了这种事，但还不算太迟。
“别走！”
但猎魔人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忘记男孩被刺穿的眼睛。在苔藓和松针之间，他时而发现爬满食肉蚂蚁的森森白骨。
他挥挥手。
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
“不要走！”她在尖叫，但声音小了些，“别走！”
那些生物盘踞之处，通常会有种压抑而不祥的寂静，但这里没有。恰恰相反，布洛克莱昂生机盎然。昆虫嗡嗡振翅，蜥蜴在脚下沙沙爬行，甲虫闪着彩虹般的光泽，上千只蜘蛛爬过露珠晶莹的蛛网，啄木鸟用力啄着树干，松鸡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我必须走，他心想。必须走，希瑞。因为……我要永远离开。
森林中似乎没有任何凶险。的确，这里的植物狂野而又茂盛，但森林深处毫无反常之处：从高大树木的枝叶间渗下的每一道阳光，都会立刻被年轻的桦树、赤杨、角树、树莓、杜松和蕨类植物吸收，在它们的枝叶之下，则是枯枝和腐朽的树干，还有最为古老的树木濒死的残躯。
“别以为你能轻易抛下我！”她大喊道，“想都别想！你逃不掉！我是你命运的一部分，你听到没？”
进步……
没有什么命运，他心想。命运并不存在。对我们来说，命中注定的只有死亡。命运的第二道刃是死亡。第一道是我。第二道是死亡，它与我如影随形。不，我没有权利让你与死亡为邻，希瑞。
但那是过去了，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已经过去了。
“我就是你的命运！”
在过去，他心想，在射杀之前，他们会警告两次。甚至三次。
他听到丘顶又传来几声哭喊，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绝望。
人类，滚出布洛克莱昂，猎魔人心想。哪怕你刚刚十五岁，被恐惧驱使，慌不择路，跑进森林；哪怕你七十高龄，苍老虚弱，被人赶出屋子、夺走食物，只好出来拾柴；哪怕你只有六岁，被林间空地盛开的鲜花吸引。滚出布洛克莱昂！嗖！砰！
他踢了踢马腹，催促它踏入湿气浓重、如深渊般阴冷的森林，踏入熟悉而亲切的阴影，踏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杰洛特飞快地环顾四周。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发现了另一支完全一样的箭，插在他身后六步远的松树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孩子没有听从警告：箭矢破空的嗖嗖声和射中大树的砰砰声把他吓坏了，让他跑向错误的方向。第一支箭的本意是警告他，要他及时回头。嗖！砰！箭尖扎进树木。“人类！别走了！”破空声和撞击声如此宣布，“人类！滚开！快离开布洛克莱昂。你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人类，你们到处留下了脚印，你们以现代化、以时代变迁、以所谓‘进步’的名义兜售一切。但我们不需要你们，也不需要你们的‘进步’。我们不需要你们带来的改变，不需要你们的任何东西。”嗖！砰！“滚出布洛克莱昂！”
(1) 几丁质又名甲壳胺，一般指节肢动物的身体表面分泌的一种物质。
男孩才十五岁。他仰面躺着，双腿分得很开，僵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起来像是惊恐。杰洛特清楚，这个孩子是当场死去，没有痛苦，甚至直到死前都毫无觉察。箭穿过他的眼睛，透过眼窝，深入头颅。箭羽用山鸡翎制成，涂成鲜艳的黄色，在草丛中格外醒目。
(2) 指地表水渗入地下时形成的洞窟，多为暴雨冲刷磨蚀而成。
死人很少会让猎魔人惊讶。他会用彻底的漠然忽视绝大多数死人，但这次例外。
(3) 希瑞的全名。
中午时分，他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4) 指被他国领土包围的领地。
一
(5) 这部分内容请参见本系列第一部中的短篇《价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