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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特里说:“德里克原来在少年棒球联盟打球时不过十一岁。我之前就见过他——去年我很努力地训练他,想让他进市队,果不其然——从那以后他长高了六英寸。我敢打赌,等他高中毕业的时候肯定会比你高。”

拉夫伸手开门,但塞缪尔斯却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他朝屋角那台闪着红光的摄像头轻扬起眼睛对拉夫示意。于是拉夫又关上门,转过身来双臂交叉在胸前面对着特里。他想到特里为了报复自己公开逮捕他,必然想伤害自己,但他知道塞缪尔斯是正确的,嫌疑人开口讲话总比拒不开口坐等律师来要好,因为他一旦讲出一件事就会引出另一件事。

拉夫静静地等他接着说。

特里点点头:“我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妻女和一千多人面前被公然逮捕,其中很多人还是我的邻居。所以,不用介意你不想听的话,听一下就够了。你那样龌龊地对我,我认为你欠我的。”

“他是个小个子,可他一点儿都不怕站在击球区,很多人都害怕,但德里克就算面对那些会猛抡球、抛出无法估测方向的球的投手也毫不畏惧。他只能击中半数球,却不甘示弱。”

“哦不!”拉夫说。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因愤怒而颤抖,像颤音一样,“别扯那些,我不想听到我儿子的名字从你口中说出,今晚不想,永远不想。”

特里说的是实话。拉夫见过儿子有几次比赛后负伤回家,小德脱下球服时屁股上、大腿上、手臂上、肩膀上都是淤青,有一次小德的后颈被棒球烙下一块圆圆的乌青印。珍妮特看到那些伤直抓狂,哪怕小德戴着棒球头盔也无法令她放心,每次小德走入击球区她都紧张地紧紧捏住拉夫的胳膊,力气大到差点儿掐出血来,生怕小德会被球砸中眉心昏迷过去。拉夫安慰她说那种事肯定不会发生,但当初听到德里克决定选择打网球时,他和珍妮一样开心得不得了,毕竟网球更柔软,安全系数高。

“德里克是我教过最棒的短传手。”

特里向前探身,其实还略微面带微笑。

“说吧。”塞缪尔斯接过话。他尽力表现出自己没那么迫切想听他开口,但听到特里接下来说的话后他的脸却拉得老长,感到非常失望。

“那么矮的孩子通常都只负责满场跑——其实今晚比赛时我让特雷弗·麦克尔斯击球也是这个目的——但德里克才不愿意糊弄,什么球他都打,不管是垒内的、垒外的、从头顶飞过的还是落地的,他都打。于是有些孩子开始叫他‘三振·安德森’,后来有一个孩子改叫他为那个鼎鼎大名的拖把品牌‘速易洁’,意思说安德森就像那拖把一样,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至少有一阵子他确实那样。”

“霍伊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讲,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真是有趣,”塞缪尔斯说,“可咱们为什么不聊聊弗兰克·彼得森呢?”

拉夫转身,在这般情况下特里竟然表现得异常淡定,真是很神奇了,但或许他的内心并非如此波澜不惊。有时候,那些真正冷血的反社会人物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后会冷静下来,继而开始倾尽全力长久伪装。拉夫以前见过。

特里的双眸依然死死盯着拉夫。

说完最后一番话,塞缪尔斯便趾高气扬地朝门口走去(拉夫猜想此刻塞缪尔斯依然因为特里嘲笑他的头发而怀恨在心),可他还没打开门就被特里的话拦住:“嘿,拉夫。”

“长话短说吧,我发现他不愿意满场跑之后就开始教他短打。其实像他那样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很多都不愿意练短打,他们明知道需要练,却都不喜欢击球,尤其是面对强劲对手时。那些孩子总是琢磨着要是赤手被球砸中手指得多疼啊。不过德里克可不怕,你儿子浑身是胆,他真的能迅速跑到垒线,而且有好几次我派他上前线做牺牲品时,结果他都成功击中了球。”

“对,高尔夫。那种运动就是要努力把小球打进洞里,说实话我不太擅长,但我非常擅长办案这种游戏,梅特兰先生。尊敬的戈尔德先生会告诉你,我们无需指控就可以拘留你四十八小时,其实也用不着那么久。如果我们不能证实你有罪,星期一一早就会传讯你,到那时你被逮捕的消息将成为全州的头条新闻。我敢肯定那些媒体摄影师会把你拍得不赖。”

拉夫既没点头赞许也没流露出任何关心,但特里在讲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他见证过德里克很多漂亮的短打并为之喝彩,他曾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像屁股着了火、脚踩风火轮一样飞奔向垒线。

特里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问道:“打高尔夫?”

“我只不过教了他找正确的击球角度。”特里举起双手比画着做示范。他手上还沾着泥,可能是今晚在赛前他陪孩子们练球弄得。“角度偏左打,球会飞上三垒线;角度偏右打,就上一垒。切忌向前发力去推球棒,那样无济于事,通常只会白白送给投手一个好球,只要在击球的最后一刻稍稍轻推球棒就可以了。德里克能够迅速掌握要领,于是那些孩子给他取了个新绰号,不再叫他‘速易洁’。我们队在比赛后期会有跑垒者跑到一垒或三垒,而且对手队很清楚德里克将会拿下一个垒——毫不夸张,投手刚一出手他就会立刻击球、扔棒、跑垒,同时休息区的孩子们大喊着‘中球!德里克,中球!’我和加文也会跟着一起喊。后来他赢得了区比赛,之后去年一整年他们都叫他‘中球安德森’。你知道的吧?”

塞缪尔斯向前探身,用饱含希望的无辜的目光紧锁着特里,纹丝不动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此时他眼里那种无辜的神情不见了,转而换了一种态度说:“好吧,好吧,梅特兰先生,你可以同你的律师协商,那是你的权力。我们不录音也不录像,而且还会拉上窗帘。如果你们二位能够很快谈好,或许我们今晚可以顺利地早早收场,我明早还早早约了开球时间呢。”

拉夫不知道,或许因为那是球队内部的事吧。他只知道那年夏天德里克成长了许多,他开始爱笑了,而且他不像以前那样打完比赛后就耷拉着头、拎着棒球手套径直朝自己的车走,他开始想四处溜达溜达再回家了。

“我确定,”特里说,“而且我还确定有件特大号囚服在等着你。我觉得多少精神损失费都无法弥补你们这帮混蛋今晚对我造成的伤害——不仅对我,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但我还是想找个办法让你们弥补。”

“他能取得成功大部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他疯狂练习直到正确掌握技巧——但最初是我说服他尝试练习短打的,多亏了我啊。”他顿了顿,接着非常柔和地说,“可你竟然这样对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对我。”

“你确定不想把事情讲清吗?”塞缪尔斯向前探身,露出一脸真诚,好像在提醒特里,他正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拉夫此刻感觉双颊发热,他开口想解释点儿什么,却被塞缪尔斯拉到门外。塞缪尔斯停顿良久,然后朝背后丢出一句话:“梅特兰,不是拉夫这样对你,也不是我,是你自作自受。”

特里的一席话瞬间打破了平衡,塞缪尔斯抬起一只手抚平脑后翘起的那绺头发,可那绺头发好像很调皮似的,刚乖乖躺下一会儿就又不听话地弹了起来。

之后两人又来到单向玻璃那边看着审讯室,塞缪尔斯问拉夫还好吗。

拉夫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他实在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下。

“我没事。”拉夫回答说。他的双颊仍旧滚烫。

“你后面有一绺头发翘起来了,”特里说,“你想弄一下吧?!你那样看起来像我小时候常看的老喜剧片里的埃尔法法。”

“有些罪犯特别擅长戳中别人的软肋,你懂吧?”

“事实上,是我干的,”塞缪尔斯真诚地说,“如果存在什么误会,我和你一样非常想把真相弄清楚。”

“懂。”

“放弃吧,塞缪尔斯先生。不是你把我抓到这里来的,因为你是个好人。”

“他刚刚是故意这样做的,你知道吧?我从没遇到过关系这么棘手的案子。”

“确实如此,”塞缪尔斯说,“但如果你什么都没做过的话——”

这才令我非常困扰啊,拉夫心想,之前还没有,但现在确实困扰我了。我不应该这样,塞缪尔斯说得没错,可我情不自禁呀。

迅速满血复活啊,拉夫心想,职业罪犯都做不到这么好。

“你刚刚注意他的手了吗?”拉夫问,“他举手示范怎样教德里克短打时,你注意看他的手了吗?”

“我就是在别的地方,”特里激动地抢过话说,“但在跟你谈之前我要先跟我的律师谈一下。我的律师叫霍华德·戈尔德,等他到了我想跟他单独谈谈。我想我有这个权利吧?因为在你们能够证明我确实有罪之前我都可以假定是无辜的。”

“看到了,手怎么了?”

“我理解你现在很心烦,换作谁都会这样的,或许我们可以在这把事情解释清楚。你就告诉我彼得森被杀的时候你在哪里,可以吗?就是上星期二下午。如果你在别的地方,那么——”

“没有长指甲,”拉夫说,“两只手都没有长指甲。”

“你这是在浪费时间,”特里说,“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是不会跟你谈的。我只会说你们大错特错了!我已经预见到你的超大号囚服在等着你呢!”

塞缪尔斯耸了耸肩:“那就是他剪掉了呗。你确定你没事吗?”

好一个开头,拉夫心想,你是地方检察官。

“我没事,”拉夫说,“我只是——”

“嗨,梅特兰先生,”塞缪尔斯说,“我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

这时,办公区与审讯室之间的门嘎吱一声响了,接着砰的一声被打开。进来的男人刚刚匆忙穿过走廊赶到这儿,他出门时可能太着急都没顾得上换衣服,身上还穿着星期六晚上穿的居家休闲装——褪色的牛仔裤配一件胸前印着超级青蛙的T恤——但他手里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公文包,绝对是律师的标配。

拉夫琢磨着塞缪尔斯,他开始明白了为什么塞缪尔斯的官职升得那么快。刚才他们两个站在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时,这位地方检察官只是因其高职而显得年轻,但现在,面对弗兰克·彼得森的奸杀凶手,他显得更年轻了,就像一名(或许由于糊涂)砸下大把时间不慌不忙地进行审问的律所实习生。就连后面那一小绺埃尔法法式翘起的头发也为他的角色增添了几分色彩:一个未经世事、能够在这儿处理案子而感到很开心的毛头小伙。他眨着那双大眼睛饶有兴致地说:“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因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和大家伙们共事,我感觉没有什么会比这更好了。”

“你好,比尔,”他说,“你好,安德森侦探。您二位有谁想告诉我,你们为何逮捕弗林特市二〇一五年度人物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样的话咱们或许可以把事情摆平。要么是你们脑子进水了?”

拉夫在棒球场逮捕特里后便无权选择自己是扮演一名好警察还是坏警察,于是他干脆就那样靠着审讯室的墙站着,冷眼旁观。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特里发出又一波指责式怒视的准备,然而特里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瞥了他一眼,而后便将注意力转向在对面落座的比尔·塞缪尔斯。

霍华德·戈尔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