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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局外人举起他刺着文身的双手,“当然,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你才是拿着枪的人。但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你看到了,我已经太累了,没法继续移动了。我不得不匆忙长途跋涉开车来到这里,我还不得不买一些补给品,那使我更加精疲力竭。看看我们现在陷入了僵局。”

拉夫说:“你应该待在原地。”

“你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拉夫说,“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对吧?”

“只有当我处于这种变身状态时才有毒,”局外人温和地说,“这是一种自然保护形式,几乎不会致命,比起辐射,它更像是毒葛。当然,霍斯金斯侦探……可以说是敏感体质。一旦我触碰了某个人,通常我就能——并不总是,但通常——进入他的意识,或者他所爱的人的意识。我对弗兰克·彼得森的家人就是那样做的,只有一点点,就足够推动他们往已经在前进的方向加快脚步。”

此时局外人的脸仍然隐约显现出特里·梅特兰的脸,他看着拉夫,缄口不语。

霍莉再次开口了,她的声音小了一些,但仍然透露着急迫感,“拉夫,记住他对霍斯金斯侦探所做的事,他的触碰是有毒的。”

“希斯·霍尔姆斯还可以,在霍尔姆斯之前的其他人也还可以,但梅特兰是一次失误。”

“不要那样做,”局外人说,“除非你想冒险让所有东西都砸到我们头上。不要那样提高嗓门说话。”

“我想是那样的,”局外人看上去很困惑,但仍然很得意,“我选的其他人都有极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和极高的声誉,但是一旦有了物证和证人证词,不在场证明和声誉都变得没有任何作用,人们对那些超出他们对现实的认知的解释熟视无睹。你们本不该找到这里来,你们甚至根本都不该感觉到我的存在,不管他的不在场证明有多么有力。然而你们却找到我了,是因为我那天去了法院吗?”

洞里响起回声,似乎在扩大,而且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这次不是一块钟乳石,而是从粗糙的石壁上掉下了一块岩石。

拉夫什么都没有说,霍莉已经从最后一级楼梯上下来了,现在就站在他身边。

霍莉大喊道:“住手!”拉夫心想,上帝啊,她离得更近了。我都没有听见,她是怎么走近的呢?

局外人叹了口气,“那是一个错误,我本应该想得更谨慎,考虑到电视台的摄像机,但我当时实在太饿了。我本可以离开的,但我贪吃了。”

“我想是的。如果你喜欢,”局外人朝拉夫走近一步,伸出手指上文着必须的那只手,“它就像这些文身一样,它们不是活的,但它们承载着某种特定的信——”

“再加上过分自信,”拉夫说,“过分自信会滋生大意,警察见过很多那种情况。”

“一种DNA,”霍莉说,“也许是部落的,也许是种族的。”

“嗯,也许那三个错误我都犯了,但我想,即便那样,我也可能会侥幸逃脱。”局外人打量着站在拉夫身边的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眼下这个情况都是拜你所赐,对吧,霍莉?克劳德说你叫霍莉。是什么使你相信的?你是怎么说服一群很可能不会相信自己五官范围之外的任何东西的现代人到这里来的?你曾经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像我这样的东西吗?”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来的急切显而易见。

“血统,血统中有一些东西会超越记忆或代代相传的生理相似性,它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观察的方法。它不是食物,而是力量。他们的灵魂消失了,他们的古老灵魂,但是有些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存在于他们已逝尸体的大脑和身体里。”

霍莉说,“我们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她一只手插在那个皱皱巴巴的、鼓鼓囊囊的西服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紫光灯手电筒。此刻霍莉手中的手电筒还没有打开,洞底唯一的灯光来自局外人那盏落地灯。“我们是来杀你的。”

“那是什么?”霍莉仍然待在原地,拉夫在心里默默感谢上帝赐予了他这样小小的恩惠。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希望那样做……霍莉。如果只有我和你的朋友在这里,他可能会开枪,但我认为他不想也拿你的生命来冒险。而且,当你们两个当中的一个人或两个人试图攻击我的身体时,我想你们会发现我的身体非常强壮,而且有点儿有毒。没错,即便在我目前这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

“不,不是那些。”局外人看起来又开始对霍莉不耐烦了,但此外他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拉夫在许多审讯室里看到过这种急切的心情。并不是每一个嫌疑犯都想开口讲话,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想,因为他们一直同他们自己的思想独处于一个封闭的密室之中。这个东西,局外人,肯定也和它自己的思想独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有一段时间。仅从他的表面就可以看出来。

“目前双方僵持不下,”拉夫说,“但不会持续太久。霍斯金斯打中了州警尤尼尔·萨布罗中尉,但并没有打死他。而现在,他应该已经把警察叫来了。”

“你指的是记忆吗?”霍莉又走下来一步,离拉夫他们越来越近了。拉夫举起左手,示意她退后,但他很清楚霍莉是不会退后的。

“干得不错,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局外人说,“这里以东六英里、以西十二英里的范围内都没有手机信号。你以为我不会检查吗?”

“安慰?”局外人对这个词若有所思,“是的,我想是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还有信息,即使是死人,他们身上也充满博尔顿家族的信息。”

拉夫本来一直指望着这个,但是现在希望渺茫了。然而,他手里碰巧还有另外一张牌。“我们进来之前,霍斯金斯引爆了那辆车,车冒烟了,有很多浓烟。”

局外人背对着那盏落地灯,脸躲在阴影里,越过拉夫的肩膀抬头看着霍莉。拉夫可以看到他那双不相配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芒,只是那样说并不十分恰当,那光并不是在他的眼睛里,而是从他的眼睛中散发出来。现在拉夫明白格蕾丝·梅特兰所说的她看见的那个东西的眼睛是稻草做的是什么意思了。

拉夫第一次从局外人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恐慌。

“一盏夜灯,”霍莉重复着,又往下走了一步,“你懂的,是为了心里得到安慰。我小的时候也有一盏。”

“那将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我就不得不跑路了。而以我目前的状态,那将会很艰难、很痛苦。如果你想惹我生气,侦探,你成功了——”

拉夫在心里默默对霍莉说,回去,转身,回去。当我能够确定你有足够的时间从亚希加洞口走出去时,我就开枪。即使那会让我的妻子成为寡妇,让我的儿子失去父亲,我也会开枪。我亏欠特里和其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你问我以前是否见过你的同类,”霍莉打断他的话,“我告诉你,我没有——嗯,并没有真正见过——但我敢肯定拉夫见过。抛开变形、读取思想和发光的眼睛,你只是一个性虐待狂和普通的恋童癖。”

局外人耸了耸肩。

局外人向后缩了一下身子,好像被霍莉打了一下似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那辆燃烧的SUV正在废弃的停车场里冒着浓烟,向外界发出信号。“你那样讲是很无礼的、荒谬的、不真实的!我吃人是为了生存,仅此而已。当你们人类杀猪宰牛时,你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对我来说,你们就只是牛而已。”

霍莉问:“像一盏夜灯一样的亮光?”她听起来非常好奇。霍莉又下了一两级楼梯,楼梯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拉夫强烈希望霍莉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往上走,走出去,回到得克萨斯热辣的太阳底下。

“你撒谎!”霍莉向前迈了一步,当拉夫试图抓住她的手臂时,霍莉把他的手甩开了。红色玫瑰花开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绽放,“你有能力披上别人的人皮,却没有能力做别人能做的事——有件事你是无能的——只不过是你身上的那张人皮让大家相信了你能够做到。你本可以杀死梅特兰先生的任何一位朋友,你本可以杀死他的妻子,但你却杀死了一个孩子。你总是杀孩子。”

“是的,当然不好吃。”局外人不耐烦地看着他,“但是他们的遗体散发着光芒,有点儿……我不知道,我通常不会谈论这些……有点儿发光。甚至那些愚蠢的小男孩也会散发出那种光芒,虽然光很微弱。他们在很深的地下,你也许会说,他们是在探索未知的马里斯维尔洞时死去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次露出的不只是那颗金牙,而几乎是满口牙齿。拉夫不知道他在杀害弗兰克·彼得森的时候是不是也那样笑着,一边吃着那孩子的肉,一边饮着孩子的血和他垂死之际的痛苦。

“孩子是最强壮、最甜美的食物!你从来没有吃过小牛肉或小牛肝吗?”

拉夫说:“我猜,吃起来不太好吃。”他正看着局外人的简易床,在床旁边的石地板上,一个塑料泡沫冷藏箱旁边,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和皮,几乎难以看见。

“你不只吃他们,你还往他们身上射精!”霍莉咧着嘴,露出一副恶心厌恶的表情,“你射到他们身上!哟!”

“他们确实在。”他——它——现在笑得更开心了。他嘴里露出来的金牙是克劳德的,就像他手指上的文身一样。“还有许多其他人,包括他们想要救的那两个孩子。我在地面上感觉到了他们,感觉到有些人离我很近。罗杰·博尔顿和他的两个儿子就在那里,在‘蛇腹’下面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局外人指了一下,“我对他们的感觉最强烈,不仅是因为他们关系很亲密,而是因为他们是我变形所依赖的血液来源。”

“那是为了留下DNA!”局外人喊了起来。

“我们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霍莉说,“克劳德的大伯和堂兄都在这里,被埋在地下。”

“你本可以用别的方式留下DNA!”霍莉对着他喊回去,这时有个东西从他们头顶的蛋壳形洞顶掉了下来,“但是你没有把你的家伙放进去,对吧?是因为你性无能吗?”霍莉对他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将手指弯曲,“是吗?是吗?是吗?”

拉夫心想,保持距离。但他没有办法阻止她,这位女士很有自己的想法。

“闭嘴!”

霍莉又下了一两级楼梯,楼梯嘎吱嘎吱地响了一阵。

“你杀孩子,是因为你是一个永远不能用自己的阴茎实施强奸的奸童犯,你不得不用一根——”

“是在魔鬼滑梯那条通道里发生的,那里的枪声会被减弱。”局外人说,“如果安德森侦探在这里开枪,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肯定有几块较大块的钟乳石会像雨点一样落下,即便如此,你也许可以躲避开,如果躲避不开,你就会被砸扁,然后你有可能会引起整个断崖顶部坍塌,让我们大家都葬身滑坡之中。想冒险吗,侦探先生?我敢肯定你从楼梯下来的时候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你获胜的概率不大。”

局外人朝霍莉跑去,他的脸扭曲成一种憎恨的表情,从中丝毫看不到克劳德·博尔顿或特里·梅特兰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脸,如同害得杰米逊家的双胞胎最终丢掉性命的地下深渊一样黑暗而可怕。拉夫举起枪,但他还没来得及开枪,霍莉就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他的枪口。

“有人开了一枪,引得洞顶的一块石头掉下来,”霍莉站在楼梯上说,“是的,我们知道。”

别开枪,拉夫,别开枪!

“既然你知道能在这里找到我,你可能也已经知道这一点,”局外人放下手臂说,“但以防你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曾经有两个小男孩在这些山洞和这下面的一条通道中迷了路,当一支救援队来搜救时——”

有东西掉了下来,这次是一块大的,砸烂了局外人的小床和冷藏箱,闪闪发光的矿石碎块溅得到处都是,在石地板上打转。

回声的声音似乎比出自他口中的喊声更大,一块钟乳石——可能早已经裂开——从洞顶脱落,霍莉随之惊叫了一声。钟乳石像一把石匕首一样直插下来,正好击中局外人那盏灯的光圈外围,但没有击中拉夫。

霍莉从她的西服外套的那个向下坠着的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又长又白,被抻开,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很重的东西。与此同时,她打开紫光灯,将灯光完全照在局外人的脸上。局外人畏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咆哮,然后转过头去,依然伸出克劳德·博尔顿刺着文身的手去抓她。霍莉拎着那个白色的东西摆到她的小乳房上,一直拖过肩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甩出去。负重的一端狠狠地砸到局外人头部的发际线下方,正中太阳穴。

“我敢肯定我说得没错,而我必须告诉你,那将是极大的风险。”局外人提高嗓音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叫——克——劳——德——博——尔——顿!

拉夫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一直萦绕在他的梦中。局外人的左半边头颅向内陷了进去,好像它是纸糊的,而不是骨头撑起来的,他那只棕色的眼睛陷进了眼窝里,他的脸就像液化了一样。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拉夫仿佛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百张幻灯片播放然后消失:从额头向下,浓密的眉毛变成金色,然后几乎不见;深陷的眼睛向外凸起;嘴唇被拉得宽而薄;龅牙向外凸出,继而又消失;下巴突出,下沉。而最后一张脸,保持得最久,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局外人的真面目,完全毫无特征。那是一张在街上可以随便看见的一张脸,会让人过目即忘。

拉夫什么也没有说。

霍莉又拿着那个白色的东西甩了一下,这次击中了颧骨,然后把那张让人难以记住的脸变成了一弯新月,看起来像是出自一本疯狂的童话书中的东西。

局外人将双臂向身体两侧一伸,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完全呈现在拉夫面前,“如果你想杀我,就杀了我吧,侦探先生,但你也会杀死你自己和你这位女性朋友。我不能像对克劳德那样可以得知你的想法,但我同样很清楚你此刻在想什么:你在想着开一枪是你可以接受的风险,我说的对吗?”

最后,它什么都不是,拉夫心想,不是任何人。像克劳德、像特里、像希斯·霍尔姆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都只是假面,只是伪装。

拉夫讲这些话时认为这将是局外人听到的临终话语。楼梯上传来的吱嘎声已经停止,这意味着霍莉现在站得足够高,可以确保安全。拉夫左手抓着自己的右手手腕,举起他的格洛克手枪。

红色的虫子似的东西开始从局外人脑袋上的洞里、鼻孔里、抽搐着最后仅剩下泪滴大小的嘴巴里倾泻而出。那些虫子蠕动着跌落到“声音之堂”的石地板上,那副克劳德·博尔顿的身躯先是开始轻微颤抖,接着剧烈震动,然后从衣服中垮了下来。

“你还在变身中,对吧?我妻子看见的投影可能跟克劳德一模一样,但真正的你还没有完全成形,对吧?你并没有真正在那儿。”

霍莉丢掉手里的紫光灯手电筒,把那个白色的东西举到头顶,用双手捧着它。拉夫看到,那是一只袜子,是一只男人穿的白色运动袜。霍莉最后一次拿着它砸向那个东西的头顶,它的脸随之像一个腐烂的葫芦一样,从中间裂开,结果暴露出那个头颅里面居然是空的,没有大脑,只有一窝蠕动的虫子。这使拉夫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哈密瓜里发现的蛆。那些被释放出来的虫子在地上朝着霍莉的脚边奋力蠕动。

拉夫认识那个裂开的下巴、长下巴、红棕色的头发,还有最重要的,一只蓝色的眼睛。不久之前,七月那个炎热的上午,当特里·梅特兰躺在街上死去时,拉夫曾亲眼见到那双蓝色眼睛中的光忙黯然失去。

霍莉向后退开,撞进拉夫的怀里,然后跪倒在地。拉夫抓住霍莉,把她扶起来。此时霍莉的脸上血色尽失,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住地流下来。

此时,拉夫与局外人站在同一水平高度,他便开始带着近乎科学性的好奇心盯着局外人看。他看上去像人类,尽管如此,奇怪的是,难以看清他的外形,就像人用对眼看到的画面一样,你明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但一切都是扭曲的,稍微有点儿偏离真实。那是克劳德·博尔顿的脸,但下巴不对劲,那个下巴不是圆的,而是方的,而且稍微裂开,右边的下颚线条比左边的要长,使整张脸看起来有点儿倾斜,线条突然停止,非常怪异;那是克劳德的头发,像乌鸦的羽翼一样乌黑锃亮,但其间夹杂着几绺淡红棕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跟克劳德的一样,是棕色的,而另一只是蓝色的。

拉夫在她耳边轻声说:“放下那只袜子。”

拉夫到达了洞底。局外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盏奇怪的家居灯旁边。他是在提皮特的家得宝买的它,以及简易床和发电机吗?拉夫认为很有可能,那个地方似乎是本州这片该死的荒凉地区的首选之地,但那并不重要。拉夫身后的楼梯又开始吱吱嘎嘎作响,是霍莉下来了。

霍莉看着他,一脸茫然。

安全……全……全……

“袜子上有一些那东西。”

“目前做得不错,”局外人说,“紧靠着墙走,那样可能会更安全一些。”

当霍莉依然无动于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拉夫试图把袜子从她紧握的拳头中抽出来。起初,他无法抽出,霍莉死死地握着它,然后拉夫掰着她的手指,希望自己无需掰断她的手指就能让她放手,但是如果他迫不得已的话,他不得不用力掰断。因为如果那些虫子碰到她,会比毒葛要严重得多,而且如果那些虫子钻进她的皮肤……

无法做到这一点——不管那个老旧的螺旋楼梯能不能承受得住拉夫的体重——但是拉夫在往下走的时候尽量想象自己的身体轻如鸿毛。楼梯吱吱嘎嘎地响着、颤抖着。

霍莉似乎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起码有一点儿——她张开了那只手,袜子掉了下去,袜尖接触到石地板时发出哐啷一声撞击声。拉夫向后退了几步,拉着霍莉的手,躲开那些仍然在盲目,抑或根本不盲目寻找的虫子,因为那些虫子直奔他们两个而来。霍莉刚刚紧抓着袜子的手依然蜷曲着,她低下头,看到了危险,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吧,”霍莉说,“小心点儿!”

“别尖叫,”拉夫告诉她,“不能冒险让任何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只管爬上去。”

拉夫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霍莉,紧紧地盯着她看。霍莉瞥了一眼他的格洛克手枪,拉夫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不会有谈话,不会有长篇大论式的问答。一切都将结束,一枪正中头部,然后拉夫和霍莉就离开这里。假设洞顶没有发生坍塌砸到他们身上,他们就那样离开这里。

拉夫开始拉着霍莉的手往楼梯上爬,上了四五级楼梯后,她才可以自己爬,不过,是倒退着向下爬,因为霍莉想看看那些虫子。那些虫子还在从局外人裂开的脑袋和那张泪滴大小的嘴巴里涌出。

拉夫重复了一遍,“我先走。”“等我到下面的时候——如果我能活着到下面的话——你再下来。”他说的声音很轻,但是鉴于洞里的回声音效,可以猜得到局外人能够听得到他说的每一个字。拉夫心想,至少我希望如此。然后他继续对霍莉说,“但你至少要在上面十几格台阶处停下来,我得和他谈谈。”

“停,”霍莉低声说,“停,看看它们,它们只是在到处乱转。它们无法爬上楼梯,而且它们开始死亡了。”

“我应该先走,我身体轻。”

霍莉说得对。那些虫子蠕动的速度减慢了,而且局外人头颅旁边的那一堆已经完全静止了,但它的身躯在动,身躯里面的某个位置在动,生命力依然在顽强地奋力求生。那具貌似博尔顿的身躯现在变得又驼背又抽搐,它的手臂像是在打旗语一样挥动着。拉夫和霍莉眼看着它的脖子在缩短,头颅的残骸开始缩进衬衫的衣领里,克劳德·博尔顿那头黑发先是竖了起来,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霍莉开始朝楼梯走去,拉夫拦住了她,说:“我先走。”

“怎么回事?”霍莉低声问着,“那些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们真的想和我谈谈,你们就必须爬下楼梯。那些楼梯能承受我的重量,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并不是所有的楼梯都那么稳。”他虽然用对话的口吻说出那些字,但是那些字却相互重复着、重叠着,仿佛下面不止有一个局外人,而是有许多局外人,除了站在灯光下的那个以外,其余的一群都躲在那盏落地灯照不到的阴影和缝隙里。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拉夫说,“我只知道你这辈子再也不用买醉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

文身男,霍斯金斯这样叫他。

“我很少喝酒,”霍莉说,“酒精跟吃的药起反应,我想我跟你说过——”

拉夫这一生追捕过许多逃犯,他们前来寻找的东西很有可能长着其中任何一类人的样子:深陷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身躯、精疲力竭的状态。局外人身上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生皮背心,脚上穿着一双磨损的牛仔靴,手无寸铁。局外人抬头看着拉夫和霍莉,那是克劳德·博尔顿的脸:黑色短发、让人想到他祖上几代人以前有美国土著血统的高高颧骨、山羊胡。拉夫在他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局外人手指上的文身,但他知道,那些文身就在他的手指上。

霍莉突然靠在楼梯扶手上呕吐起来,这时拉夫伸出手搂着她。

洞底有一盏普通的落地灯,那种灯在任何一间布置得相当好的客厅里都能见得到。一个人站在灯光中静候着拉夫和霍莉,正是局外人。灯线像一条蛇一样,蜿蜒着伸向一个发出轻柔的嗡嗡声的红色盒子,盒子的一面印着HONDA。灯光的最外缘摆着一张简易床,床上铺着一条毯子。

霍莉说:“对不起。”

拱门后面是一块凸起的石头,形成一个高出主洞穴地面七十英尺的类似阳台的地方。一个金属楼梯盘旋而下,霍莉抬头看了一眼,感到头晕目眩,楼梯又高出了二百多英尺,经过一个很可能是主洞口的洞口,一直通到悬吊着钟乳石的洞顶。霍莉意识到整个段崖都是空的,就像烘焙坊里的蛋糕模型一样。下楼时,楼梯看起来还可以,在他们上方,用拳头大小的螺栓固定的楼梯有一部分松动脱落了,就那样悬空吊着。

“不必,我们——”

拉夫和霍莉肩并肩穿过拱门,霍莉像个怯场的新娘一样挽着拉夫的胳膊,她手里拿着手电,拉夫手里拿着他的手枪,打算一见到目标就开枪,一枪毙命。只是目标没有出现,一开始没有。

“他妈的赶紧离开这里!”霍莉替他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