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力克心想,也不会是今晚。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都不会。
“趁天黑之前,宝贝。”杰米·马汀利说。
“快点儿,姑娘们,”汤姆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看起来相当令人毛骨悚然),“我送你们出去。”
格蕾丝·梅特兰依然把头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她点点头。
在门廊的灯光下,杰米·马汀利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短短三个小时,她好似从足球妈妈变成了癌症患者。“这太可怕了,”她说,“好像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谢天谢地,我家女儿正在参加夏令营。我们今晚去看比赛只是因为萨拉和莫琳是最好的闺蜜。”
“我们可以走路,”萨拉虚弱无力地说,“我家就在前面,我可以拉着格蕾丝的手。”
一提到她的朋友,萨拉·梅特兰又开始哭起来,这样一来她的妹妹哭得更凶了。亚力克谢过马汀利夫妻后领着姑娘们朝他那辆探路者走去。两个小姑娘低着头,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孩一样手牵手慢慢地走。亚力克已经把平时放杂物用的副驾驶座腾了出来,两个小姑娘一起挤在座位上,格蕾丝又把脸埋进姐姐的肩膀窝里。
“不,但你妈妈在。”
亚力克没有给姐妹俩系安全带,这里距离被一圈镁光灯聚焦的人行道和梅特兰家草坪不到五分之一英里。房前只剩下一小堆美国广播公司盖城分公司的人,四五个男人围站一圈,在车载卫星天线的阴影下喝着一次性泡沫塑料杯里的咖啡,当他们看到一辆探路者驶入梅特兰家的车道时,急忙行动起来。
“他在家吗?”
亚力克摇下车窗,用他最擅长的那副“不许动!举起手来!”的口吻命令,“不许拍照!不许对孩子拍照!”
“他还好,他让我来带你们回家。”严格地说不是这样,但现在不是吹毛求疵的时候。
这话仅仅让狗仔消停了一会儿,但仅仅持续了几秒。告诉狗仔不要拍照就像告诉蚊子不要叮人一样。亚力克还记得这里曾经情景不同(昔日,这里仍有绅士为女士开门),可惜昔日不复存在。一名选择留在巴纳姆球场的记者,是个西班牙人,已经抓起麦克风,在检查腰间的电源包。亚力克还依稀记得他,这家伙喜欢打领结,他在周末报道天气预报。
“是的。我爸爸还好吗?”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而且由于之前哭过,现在嗓音很沙哑。格蕾丝一眼都没看亚力克,她把脸埋进姐姐的肩膀窝。
梅特兰家的前门开着,萨拉看到妈妈在那便起身要下车。“等一下,萨拉。”亚力克说着伸手向身后掏着什么东西。他出门前从家里楼下的浴室拿了两条毛巾,现在他递给两个女孩一人一条。
亚力克站在屋子中间,双手在身前紧握。“你是萨拉?我是霍伊·戈尔德的朋友。你认识他,对吧?”
“把这个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他笑着说,“就像电影里的强盗一样,好吗?”
此时姐姐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赫然耸现在门口,她便把啜泣的妹妹搂得更紧了。虽然亚力克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孩子,萨拉·梅特兰的本能动作让他感到心头一阵刺痛:一个孩子保护另一个孩子。
格蕾丝只是盯着他看,但萨拉伸手接过来,把其中一条毛巾蒙在妹妹的头上。萨拉用毛巾把自己蒙起来时,亚力克顺手用毛巾给格蕾丝擦了擦鼻子和嘴巴。姑娘们下了车,紧紧捂住毛巾,迅速穿过从媒体车那里发出的刺眼的闪光灯。她们看起来不像强盗,她们像沙尘暴里的小贝都因人,她们还是亚力克所见过的最伤心绝望的孩子。
姑娘们在一个房间里,从节松木墙上装饰的跃鱼标本来看,这一定是汤姆·马汀利的直男小窝。屋子里的电视机屏幕上,海绵宝宝正穿着比基尼蹦蹦跳跳,但电视是静音状态。两个小姑娘蜷缩在沙发上,身上仍穿戴着金龙队的T恤和棒球帽,脸上还画着黑金色的彩绘——有可能是几个小时前她们的妈妈给画的,那个时候世界尚似一条温顺友好的小狼狗,还没有跳起来在这个家庭的背后狠咬一口。不过妹妹脸上的彩绘差不多都哭花掉了。
玛茜·梅特兰没有用毛巾遮脸,于是摄影师把镜头对准她。
“谢谢,不过我还是先把姑娘们送回家吧,她们妈妈在等着呢。”送孩子不过是他今晚的第一项任务。在接受媒体采访前,霍伊像机关枪一样飞速脱口列出一系列待办事项,其中第二项任务就是飞速赶回盖城,并在途中打电话(寻求支援)。回到马背上的感觉真好,尽管这项任务会很艰巨,但比在米德兰大街上握着粉笔涂轮胎好多了。
“梅特兰太太!”领结男朝她喊道,“对你丈夫被捕有何评论?你跟他谈过了吗?”
“哦,上帝啊,等她们明白事情的缘由吧,”马汀利说,“她们会的,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该死的互联网,该死的脸书,该死的推特。”他摇摇头,“杰米说得对,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这是美国的规矩,但他们当时那样公开逮捕他……”他叹了口气,“想喝点儿什么吗,佩利先生?杰米在比赛前做了冰红茶。”
亚力克跨步挡在摄像机前,当摄影师试图拍出清晰画面转换角度时他便敏捷地随着镜头移动,他指着领结男说,“禁止踏上草坪,小兄弟[7],否则就到梅特兰的隔壁牢房里亲自问他那些狗屁问题。”
杰米·马汀利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管她们的父亲做过什么——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这两个孩子都是无辜的。”然后她对亚力克说:“她们俩现在悲痛欲绝,尤其是格蕾丝。她们亲眼看到爸爸被人铐起来带走。”
领结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叫谁小兄弟呢?我是在工作。”
“我平常并不多疑,这边的街坊邻居都很好,但我告诉杰米必须非常小心,因为萨拉和格蕾丝在我们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对T教练很生气了,相信我,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旦他的所作所为被传开,情况就会愈演愈糟。很高兴你来把她们从这儿接走。”
“找一个心烦意乱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的麻烦,”亚力克说,“这也算工作?!”
亚力克同他握了握手,他早就憋足了劲准备跟他“好好”握握手,果然,不失所望。
不过他自己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梅特兰太太把两个女儿拢到身边,带进屋里,她们现在安全了,不管怎样,是目前最安全的了,虽然他有种预感,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两个孩子都不会有安全感。
“谢谢。”马汀利先生说着移步让路,同时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我是汤姆·马汀利。”
领结男小跑回人行道,指挥摄影师跟拍亚力克回到车上。“您是谁,先生?您贵姓?”
“当然。”亚力克本可以出示驾驶证,但他偏偏选择出示自己的预备警官证。这夫妻俩无需知道,他近来的主要工作其实只能算一种慈善事业——通常无非就是在摇滚秀、竞技赛、职业摔跤赛还有每年在斗兽场举办三场的怪物卡车赛做荣誉保安。之前负责在盖城商业区处理违章停车的女交警请病假时,亚力克还在那里用粉笔标记过违停车辆。这段经历对于一个曾经领导过四州警探联合专案组的大警探而言简直是一段屈辱史,但亚历克并不在意。他喜欢待在户外晒太阳,再者说,他还算是个《圣经》学者,《雅各书》第四章第6节说,“上帝反对傲慢之辈,恩赐谦逊之徒。”
“Puddentane(你祖宗),再问,我还是这么回答。你要的猛料不在这儿,所以别来烦这些人,明白吗?她们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亚力克刚要抬脚进屋,这位比他矮将近一头的马汀利先生却人小胆大,挡在门口问,“能否请您先出示一下证件?”
围观的人们知道他刚刚可能讲了俄语。街坊们都回到各家草坪,等着看巴纳姆球场接下来即将上演的下一出好戏。
“是的,”女人说,“请进,佩利先生。”
亚力克把车倒回车道,向西驶去,他也知道摄影师会拍摄他的车牌,他们很快便会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在为谁工作。这不是什么大新闻,但也是他们可以在午间新闻为八卦大众呈上的一道诱人甜品。他快速想了一下那所房子里现在正发生的事——惊恐的母亲正试图安慰两个惊恐的女孩,姑娘们的脸上还带着白天的赛日彩绘。
“是马汀利先生和马汀利太太吧?我是亚力克·佩利。霍伊·戈尔德给你们打过电话了吗?”
“是他干的吗?”霍伊给他打电话跟他简要介绍案件情况的时候他问过霍伊。这无关紧要,工作就是工作,但他总是喜欢了解清楚。“你觉得呢?”
开门的是个沙色短发的矮胖男人,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嘴巴紧得都要看不见了,但能感觉“滚”字就在嘴边,他时刻准备着破口大骂。他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比他高出一个额头,这位娇妻即便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还红肿着双眼也比她丈夫好看得多。但此刻哭的不是她,而是屋子深处的某个人,是个孩子,亚力克猜应该是特里的女儿。
“我不知道,”霍伊回答说,“但我知道你把萨拉和格蕾丝送回家后接下来立刻要做什么。”
警灯开路,所以亚克力成功地以破纪录的速度从盖城一路开到弗林特市,九点十五分便站在了巴纳姆街17号的门前敲门。这栋房前没有媒体,但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不停闪着刺眼的镁光灯,他猜那一定是梅特兰家。看来并非所有狗仔队都对霍伊在即兴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爆出的猛料感兴趣啊,结果并未达到他的预期效果。
亚力克看到第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指示牌时便打给盖城喜来登酒店,找礼宾员接电话。他们之前做过交易。
亚力克·佩利开的那辆探路者的中控台上一直摆着一个蓄电池警灯,其实这东西有点儿处于灰色地带。从严格意义上讲,它现在属于非法持有,因为亚力克已经从州警局退休了,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还算合法,因为亚力克现在是盖城警备队的模范预备警。不管怎么样,眼下这个情形都有必要把它摆到仪表盘上,让它威武地闪起来。
天哪,他几乎和他们所有人做过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