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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徐天微喘着站在门口,门打开,他先看到方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方长青被一只手拨开,然后徐天看到了长谷和一支枪。

方长青身旁的后门砸响,砸得很急促,长谷条件反射转过身子。方长青还没来得及动作,长谷的枪口正好指着他心口,示意他开门。

长谷顶着徐天从门里出来笑着,“真巧是不是,元宝街西服店碰到,在这里又碰到,一天碰到两次。”

“咚咚。”

徐天后退着,方长青在门边犹豫着。长谷一把将他推回去,反手带上门。徐天手指微蜷,已经被长谷看出了端倪,长谷警告他,“不要动,我知道你手脚快,快不过子弹。”

长谷说话的时候,方长青绕到他侧后摘下大衣,准备动作,方嫂的手指在花旗参盒子里慢慢扳开了枪机。

“什么意思?”

长谷看着方嫂从楼上下来,不断催促着方长青,“快一点!从这里到同福里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之内把人带到这里,不然你妻子……”

“跟我到西服店,和店老板对一对武藤先生的礼服。”

方嫂上二楼打开柜子取出一盒花旗参,把盒子里的参倒出来,再从柜子角落取出手枪,连手带枪伸入盒子里,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开门下楼。

事已至此,已经都在徐天的控制中,他冷静下来,慢慢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惯常的茫然,“我不明白。”

田丹是徐天的软肋,长谷知道。既然徐天油盐不进,那么田丹便是最好的突破口,有田丹在手里,徐天投鼠忌器,定会交代实话。长谷的算盘打得明白,可是却唯独小看了他面前吓得战战兢兢的方氏夫妇。

“到那里都明白了。”

“我找徐天。”

方长青听着外头的声音,抬头看了看还在楼梯半道的妻子,低声说:“我去,你在店里等我。”

方嫂看着凶神恶煞的长谷,声音带着一点点颤抖,“……你会不会难为田丹?”

“去哪里?”

“带过去给田丹,也好说话一点,”

方嫂眉目之间尽是担忧。

“不是要给徐先生的姆妈?”

方长青抄了把扳手,“元宝街西服店,那里能做掉他。”

方嫂扯了扯方长青的袖子,“正好大衣柜里有一支花旗参本来要给田丹。”

他说着往前门过去。

“我去。”

长谷和徐天还在后门外僵持,“走啊徐先生,不要逼我在这里打死你,我本来就不太懂影佐先生为什么对你那么客气。”

“那谁去?”

“他还对我客气?”

方长青与方嫂对视了一眼,方嫂眉间划过一点点担忧,方长青看着长谷,搓了搓手,脸上堆了笑,“……药店是我和老婆的命根子。”

“现在打死你,我相信先生也不会责怪我,你是走还是不走?”

一笑,枪栓一拉指着方嫂,“药店不想开了?”

“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这样对不对?”

两人都不说话。长谷“呵呵”

“对,保持三步。”

方嫂大着胆子说。长谷有些不耐烦了,“你找她说有就有。田丹是徐天的命根子,她来徐天自己就来了,省得我到处找,谁去?”

俩人一前一后往巷外走,方长青疾步从前门走过,与田丹擦肩而过,田丹看见方长青,开口叫他,方长青却没有停留,反而加快脚步。

“店里没事要做。”

田丹愣了愣,继续往药店去,推开门就喊:“方嫂,徐天来过吗?还有长谷……方嫂!”

“所以你们一个人留下,一个叫她回来,就说店里还有工作。”

方嫂此时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田丹甫一开门,方嫂条件反射般地要掏枪,田丹吓得后退一步。方嫂看清来人,将手枪放回盒子里,“……都去元宝街西装店了。”

“……田丹已经下班了。”

田丹转身就走,方嫂拉住她,“你干啥?”

“这里是租界,门关掉省得惹麻烦,前一阵我在这条街抓人,惹了不小的麻烦,嘿嘿不要怕。”

田丹使劲甩方嫂的手,怎么也甩不脱,急得快哭出来了,“嫂子放手,嫂子……”

方长青看着长谷,这正是他发誓要除掉的人,方长青克制住心里的激动,装作慌乱的样子,点了点头,“……长谷。”

“你去也没用,长青去了。”

“我叫长谷川雄,叫长谷就好了。”

“徐天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方长青,她是我老婆。”

“那也比你回不来好。”

方嫂惊恐地点头,长谷又走下来,“徐天认识吗?我要找他,他的女人在这个店里工作。二位怎么称呼?”

田丹红着眼圈用另一只手把方嫂的手扒开,“他要是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长青紧紧抓牢方嫂的手,看着长谷没说话。长谷走到二楼的一半,看了看上面的房间,“我找田丹,这里就你们两个人?”

方嫂突然想到了方长青,她松开田丹,田丹一个踉跄倒在门上,还不待站稳,就拉开门奔了出去。方嫂像虚脱了一样,勉力靠着门框站了半天,看着日头渐西,她才关上店门。

方长青正从二楼下来,看见妻子背后顶着的枪,又看见持着枪的人,一下子停在台阶上。长谷用枪示意他继续往下走,关了后门,转身把枪指向二人,“田丹呢?”

徐天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三步开外的长谷赶上来,“走慢一点。”

方嫂正在前柜整理药品,长谷推门而入。方嫂听见动静转过身子,长谷已经把前门反锁了,同时拔出手枪,他没容方嫂说什么,推着她直接进入后库。

“要多慢?早去早回,我答应姆妈回家吃饭。”

长谷出了同福里,往司令部打电话却联系不到影佐。事情很明了,徐天十有八九就是杀武藤的凶手,长谷决定自作主张,挂了电话就往长青药店去。

长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好像觉得还能回来。”

田丹脊背上渗出凉意,徐妈妈也茫然地看着她,田丹将蛋糕塞到徐妈妈手里转身就跑。

徐天叹口气,“也是,现在每天我都当最后一天过。”

“……都到药店去了?”

长谷呵呵笑着,“心虚。”

“一个叫长谷的,去年来过同福里的那个呀。”

“一点也不心虚。”

“啥日本人?”

长谷把胳膊搭在徐天肩膀上,枪口悄悄顶着他的腰眼,旁人看上去只当他们是好兄弟,长谷带着笑低声说:“你做的那些事还不心虚?”

“刚才天儿急得奔命一样回来又去药店找你,那个日本人也去药店了。”

徐天淡淡地把他绕在颈上的胳膊推下来,“你们觉得我做的那些事,我要真做了也不用心虚的,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怕你们害我的亲人,所以心虚。”

“日本人?”

“嘴硬。”

“天儿不是同你和日本人约好有事?”

“叫个黄包车好不好?我和你坐一辆。”

田丹被徐妈妈这么一问,也糊涂了,“啥?”

“可以。”

田丹早早就从药店出来了,今天是徐天的生日,她酝酿着给徐天一个惊喜,她在脑海里想象着他高兴的样子,自己脸上也不自觉地漾出笑意。当她提着西餐蛋糕盒回到同福里,徐妈妈却惊诧地问她:“怎么自己回来了?”

“话说前头,我不会付车钱的。”

徐妈妈一颗心如坠谷底,她想到徐天包了好几天的手指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徐天垂着眼角,心里正在迅速盘算对策。长谷招手拦车,一辆黄包车停在他旁边,“我付。”

“……剪手指头!”

徐天和长谷一起上了车,往元宝街走着,长谷的枪还顶在他的腰上,徐天假装不知,闲话似的,“反正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能不能告诉我到西服店做什么?”

“去年把我铺子门全部关起来,他要剪我手指头。”

“你去西服店做什么?”

“剪刀?”

“我没去。”

“用手向我装剪刀样子。”

“徐先生到这个时候还说瞎话。”

“你认得?”

“瞎话是由你们说,你们说我是红就是红,是白就是白,反正上刑也上过,手指头也切过,早说要找我,我自己过去就是了,何必又讲啥西服店。”

陆宝荣看着徐天大步走出里弄的背影,凑到徐妈妈身边,“徐姆妈,刚刚的日本人是不是去年来过那个?”

“影佐先生说你很厉害。”

徐天匆匆出门,徐妈妈追出门外高声喊着,“天儿要记牢,晚上一定要回来的啊!”

徐天的眼角下垂着,“年头长,他记错了。”

徐妈妈发了脾气,徐天看着姆妈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回来。”

“我看你一点也不厉害。”

“今天晚上一定要回来的!”

长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影佐一直对徐天赞赏有加,即使是如今的敌对状态,仍旧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逃脱。

徐天没时间了,田丹,田丹正不知所踪,他发了誓要保护她,他必须现在就找到她。他听出了姆妈话里的担心,可是他真的无法保证,今天晚上能够安然回来。

徐天索性应下来,“你是对的。”

“可能回不来。”

长谷不屑地看了看他,“干我们这行,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剖腹谢罪。”

徐妈妈面对徐天,一点办法都没有,“去去去,那你今天晚上要回来的啊!”

“我不会剖腹,也没必要谢罪,向谁谢罪?我想活着,我马上要结婚了。”

徐天只觉得百爪挠心,语速飞快。面对姆妈的质疑他无从解释,也无暇解释,他的一颗心早已经飞到了长青药店。

长谷冷笑着,“还结婚?很好。恭喜恭喜。”

“是一回事。”

“你刚才说我把自己弄成这样……我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

徐妈妈觉得徐天今天怪里怪气的,斜他一眼,“刚刚又说和日本人约好。”

“运药品,杀武藤先生,料啸林也是你杀的?事情做了又脱不开身,顾左顾右,家要保女人也要,像一条被拴起来的狗,知道链子在别人手里,只好在一个小圈圈里想办法咬人。”

徐天急躁地说。

长谷一把捏住他的伤指,徐天冷汗直冒,半晌没吭声,他在心里很高兴长谷会这么想问题,这意味着田丹安全了。长谷看他这副样子只当他默认了,徐天点了点头。长谷笑得更猖狂了,“所以你一点也不厉害,做这行不能要家,不能把女人当真……”

“姆妈我真的和田丹约好有事你让我走吧。”

徐天面色沉沉,“我同你们不是一行,我做会计的,小老百姓不要家不要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做会计还要搬东西?拨算盘珠子的手指头破来破去以后饭碗都没了。”

长谷不以为然地笑着,“快到了,你离死不远了。”

“真的,本来都好了,在菜场搬东西又割破。”

方长青气吁吁到达元宝街,他趴出天台,用扳手松铁架上的螺丝,从天台上看到黄包车过来,停到西服店前。方长青将螺丝松到最后一扣,屏气等待。

“瞎话!”

长谷准备敲门,徐天脸上现出了紧张,他现在暂时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能伺机而动。长谷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徐天的表情饶有兴致地说:“……还是心虚了。”

徐天再次停住身子,“……又弄破了。”

“不管进去以后怎样,不要伤害田丹。”

徐天急着出门,徐妈妈赶紧又要去拉他,无意间碰到他的伤指,徐天猛地把手一缩,顿时疼得说不出话,徐妈妈忙忙问:“手怎么又包过了?”

“是和田丹小姐结婚?”

“记牢了。”

“是。”

“记牢了?”

“徐先生,你亲眼看见我杀田丹父母,现在娶她为妻,应该有责任为她父母报仇的。”

“听到。”

“是……”

徐天无言以对,摸了摸鼻子,徐妈妈生怕他误入歧途,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以后同这种人事也不要一起做,也不要弄到家里来,听到?”

长谷“咚咚咚”

“那叫到家里来做啥?”

地敲门,装作很遗憾的样子说:“但是你不敢,因为我死了,影佐先生和梅机关要找你,家就没了未婚妻子也没了,你这个样子中国有一句话,叫什么?”

“不做。”

徐天闭了闭眼,他的眼前掠过田丹的模样,“……苟且偷生。”

徐妈妈担心地看着徐天。

门里面掀开纱帘,店老板惊恐地张望,长谷示意老板开门,转过头看着徐天,“现在我说你不如剖腹,对了吗?”

“你不要和他一起做事,听到没有?”

徐天眼里怒光隐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剖腹。”

徐天耐着性子安慰姆妈,“他们长得就那个样子。”

店老板在里面开锁,长谷笑容狰狞又得意,“实话告诉你,我不像影佐先生想得那么多,只要店老板说刚才见过你,我马上杀掉你,我相信这是帮影佐先生解决麻烦,也帮你解脱烦恼。”

“进门那个样子,我以为祸水来了,凶得嘞!”

从方长青的角度能看到徐天和长谷正好在巨大的灯箱招牌下方,锈蚀的螺丝拧到最后界限,随时落下去,已不可能往回拧。机会将失,但长谷和徐天同在广告牌下,方长青咬了咬牙,用扳手松开最后一圈螺丝。

徐天心中焦灼,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田丹下了电车一路小跑转过街角,她看到徐天和长谷站在关着的店门前。然后她看到了巨大的招牌灯箱,看到天台上方长青晃过的身子。

“不是……”

田丹心悬一线,狂奔着跑向徐天,店门“哐当”

徐天扭身就要往外走,徐妈妈一把把他按在椅子里,“又要走,还要找他去?”

打开,遮掩了灯箱“吱呀”

“好像到田丹做事的药店去。”

一声怪响。

徐天扬高了声调问:“……约好到家来的,他怎么走了。”

天台外。巨大的铁制灯箱螺丝已全部松开,但尚有一根细锈的铁丝悬着,重力将锈铁丝绷直,绷直……方长青已无力控制灯箱的停落去留,徐天和长谷俱在砸落的范围之内。

“你晓得?”

“进去,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死亡之门。”

徐天冲到自己房间门口,看着门好端端地锁着,瘫在椅子上喘气,“是叫长谷?”

徐天已经下了决心,一旦情势不好,将会杀掉长谷,他挪动脚步,打算进门。正在这时,田丹剧烈地喘着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着徐天的名字,俩人定住欲动的身子,田丹将目光从那面晃动的招牌收回来。

长谷撂下这么一句话出门,正赶上徐天往家走,他看见长谷从同福里弄走出来,忙闪身让过长谷,飞步奔入同福里。徐妈妈正对长谷不满地嘀嘀咕咕,徐天拽开门就喊姆妈,徐妈妈吓了一跳,眼见是徐天方才长舒一口气,“吓死了,日本人刚刚来过。”

徐天扭头看见田丹,本来冷静的情绪因为她而出现波动,田丹的眼睛里也有惊恐,徐天定定地看着田丹,挤出两个字:“……回家。”

“我还会回来。”

田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徐天直想把她推离开来,焦急地催促着,“不要来!你走!”

“你都晓得还问啊。”

田丹眼中噙泪,“过来,来。”

徐妈妈愣愣地点点头,长谷又问:“她在长青药店上班对吗?”

田丹与徐天四五步远,伸出手,“我有话对你说。”

长谷往楼上看了看,“那个房间是田丹小姐住的?”

“回家说。”

“这是我的家他当然要回来了。”

“等不及回家,就一句话。”

“他会回来吗?”

徐天和长谷都觉出了异样,但不知异样在哪里。田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依旧惊恐,却坚定地说:“徐天,你一定要过来。”

徐妈妈看着他笑的模样令人厌烦,用眼角瞟着他,冷言冷语的,“他还没回来。”

徐天迈动步子,长谷在他身后掏出枪,狰狞地笑着,“徐桑,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我来找徐天。”

田丹依然伸着手,双眉紧皱凝视着徐天,轻轻笑着,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恐惧,“徐天,来。”

“忘记了……你要做啥?”

徐天想了想,迈出步子,一步,两步……长谷神经紧绷,举枪,扣扳机。

徐妈妈犹豫地摇头,长谷怪异地笑着,“一年前我和影佐先生来过。”

锈铁丝同时崩断,铁制灯箱擦着徐天后背落下,正中长谷。枪也响了,子弹不知飞向何处,长谷消失在一堆铁架玻璃堆中。徐天回头看,再看着田丹,街面立刻陷入混乱。行人乱奔,有军警吹着哨子往这边奔来。田丹抢上一步,拉起还愣着的徐天就跑。

长谷回到徐妈妈跟前,“还记得我吗?”

方长青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混入人流贴着街边低头行走,田丹远远看见方长青,方长青也看到了她,他与田丹隔着人群对视一眼,田丹眼睛里的恨意像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方长青知道误会已种,犹自懊恼却无法弥补。

徐妈妈打开门,还未说话,长谷推开她进屋,径直上楼下楼前前后后,各处都看了一遍。徐妈妈瞅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阁楼,手扶着腰间颇为不乐意,“你这个人啊,这是我的家,你上蹿下跳忙得你嘞……”

田丹拉着徐天跑出了几条街,徐天手还在田丹手里,被拖着快步走。这条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受到方才的惊扰,依旧是一番平常的繁华景象。街上正常行走的人们纷纷对这对狂奔而来的男女侧目,徐天停下脚步,微微喘着,“田丹,不要跑了。”

长谷进入里弄,眼睛两下看着往里走,到徐家门口敲门。陆宝荣从斜对面看长谷,长谷也看着他,长谷狞笑着冲陆宝荣比画了一下剪刀手势,陆宝荣想起一年前的事了,瞬间两眼发直。

田丹停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徐天拂过她散乱的头发,满目怜爱地指了指路边的小花园,田丹拉着徐天过去坐下,头便靠向徐天肩膀。

“人家没说什么,我能说啥?”

田丹偎着徐天,浑身还在不住地抖着,眼泪顺着眼角无声而下,后怕的冷汗沁满脊背,一步,就差一步,自己差点就要失去他了……田丹无法想象没有了徐天的样子,徐天揽着她,嘴里轻声念叨着不要怕,田丹没吱声,眼泪滴在徐天的青黑色棉袍上,瞬间消失不见。

徐天大步离开,方长青从后面过来,看着徐天的背影,“都心知肚明的,你还挺客气。”

“你怎么来了?”

“……不客气。”

田丹往徐天怀里靠了靠,“到药店找你,方嫂说长谷把你带走了。”

“要谢谢你。”

“……广告牌怎么会掉下来?”

徐天客气地一点头,“没有,谢谢。”

田丹这会儿恨极了方长青,但仍旧下意识替他掩盖着,“……不知道。”

“那也说不定,有什么急事?”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不会再回来吧?”

“什么?”

方嫂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没有啊,走的时候好像说要买点啥东西。”

“只要你愿意说,多大的事都没关系。”

“……她有什么事?”

田丹只是一味地否认,她既然已经答应了方嫂,就会守口如瓶,即使他们打算伤害自己的挚爱,自己也做不出这样违背诺言的事情。徐天暗叹口气,看着眼前萧索的草木,纵然劫后余生,却没办法欣喜起来。

“你们俩没有说好?”

“……刚才害怕,看到长谷心就抖。”

“今天走这么早。”

徐天看着田丹惊慌失措的神情,不忍心再逼问他,心已经揪成了一团,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好吧,那就什么也不要说。”

方嫂看见徐天,心里仍是说不清的滋味,“她刚走。”

田丹喃喃地说:“差一点砸到你。”

长谷一路奔向三角地菜市场,却扑了个空。徐天知道长谷已经顺着线索摸到了元宝街西装店,虽然自己将物证销毁,即使能让长谷怀疑自己,却不得不小心老板说出实情,现在田丹正处于危险之中,十万火急,他必须要马上看到田丹。徐天迈着大步往长青药店去,推开门急急地问:“田丹呢?”

“幸亏你叫我。”

老板面无人色拼命点头,长谷奔出去。老板手哆嗦着,那本簿子掉在地上展开,老板看到了刚刚被撕掉的地方还留着纸茬。

“长谷为啥到同福里和药店找你?”

转过街角,徐天便开始撕那页纸,沿途撕一点扔一点,撕得粉碎。长谷进入西服店,片刻后冲出来四顾,返身再回去,亮出枪顶着老板,“关门,里面上锁,我来敲门之前不许进出,店里所有东西不许动。”

“……不知道。”

徐天迈步继续走,长谷歪着头看徐天消失在街角,又看了看元宝街西服店的灯牌,若有所思。

“为啥到西服店来?”

“找你很容易,还用跟踪?”

“不知道……”

“这么巧。”

田丹的手还是冰凉的,徐天用自己的手给她暖着。田丹感觉到徐天传递来的温度,稍稍定了定神。

“没有,你想多了。”

“他死了,报仇了。”

“跟踪我?”

“刚才你叫我的时候说有一句话的?”

徐天出服装店没走多远,便看见长谷转过街角往他的方向而来,徐天转身走了几步,前面是西服店。徐天折回身子,迎向长谷,到长谷四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身子盯着长谷。长谷猛然看见徐天,身子定了定,“……徐先生。”

“……今天你生日呀。”

老板说着话转到柜台后面去取笔。徐天撕下有田丹登记的那页纸,合上簿子转身离开。老板取了笔转过来,柜台上哪里还有人在,他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徐天愣住了,田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泪痕未干,“我提早下班到红宝石买蛋糕了。”

老板到处找着,摸了摸已经发秃的头顶,“……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我到后面拿一支,先生等等。”

“怎么知道我生日?”

“刚才还在,”

“徐姆妈前天说过你的八字。”

“好,笔呢?”

“刚才是要跟我说……”

“介么麻烦先生名字写一下。”

“生日快乐,你叫我走,我怕见不到你了。”

徐天仍是一副慢吞吞的语气。

徐天此刻五味杂陈,搂紧田丹,过了半晌,田丹从徐天肩上直起身子,拢了拢头发,“我们回家,姆妈在家。”

“问好可以改,过几天送来。”

徐天随田丹站起来,田丹紧紧抓着徐天的手……

“衣裳带来了?”

方嫂焦急地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丈夫,她不住地往街口的方向眺望着,忧虑被无限放大着,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的身影被落日拖成了长长的阴影。

“是。”

过了好久,方长青在街头出现,一路游离着进门,他还在想着田丹刚才的那个眼神,惊恐愤怒都在那一眼里,让方长青无比羞愧。方嫂跟着他在后面关上门,急急地问着:“……怎么样?”

“有登记,田丹小姐付的钞票。”

方长青找了块布将扳手上的铁锈擦去,放回原处,然后沉重地走上二楼。方嫂跟上去,“你倒是说话啊!”

老板接过小票,开始慢悠悠翻厚厚的登记簿,徐天站在一边等着,偷偷地把柜台上的笔藏到了袖子里。

“枪呢?”

“小票带来了。”

“老地方。”

“改小可以的,有小票?只要本店出去的西装,改一次免费。”

方长青打开衣柜摸了摸柜子里,触手冰凉。

“改小。”

“到底怎么样?田丹也去了,看到没有?”

“改大改小?”

“长谷应该是没命了,如果田丹不到,徐天也没命。”

“不是前几天,之前在这里做过一套西装,想改一改可以吗?”

方长青闷声说道。

“前两天来的?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写过名字没,查查簿子。”

方嫂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长青,“你连徐先生一起做?”

“我来过,老板不认识了?”

“……西服店门口那面广告牌的地形位置我看了两三次,田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叫开了徐天。”

长谷靴跟一并,转身就往元宝街去,与此同时,徐天也正在去西服店的路上。徐天先到了店里,四处打量着,花白头发的老板热情如初,“来了先生,取衣裳还是量衣裳,姓啥?”

“田丹眼睛里看到的和我们不一样,杀武藤的时候西服店她去过。”

影佐严肃起来,“再去一次!化学药剂不会自己跑到衣服领子上,店老板控制起来,订做的西服,客人应该有尺寸身份记录,找到记录带回来。”

方长青面色灰败如土,低着头很懊悔,“这下田丹认为我们要灭徐天的口。”

“西服店去过。”

“……你心里不是本来也这么想?”

“现在去医院和这家西服店。”

方嫂有些生气,方长青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索性闭上了嘴。

“元宝街一家西服店订做。”

田丹和徐天调整好情绪回到了同福里,母子连心,虽然徐天什么都没说,但是徐妈妈刚才坐在家里,心里头却没来由地紧张,又想起那个无常般的长谷,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礼服哪来的?”

看着他们回来,徐妈妈吊着的心才再放回原处,她高兴地里外穿梭张罗饭菜,田丹买回来的蛋糕被放在桌子最中央,一家三人的晚饭简单又温馨。

“好像是。”

徐天和田丹开心着,开心藏着各自的忧心,只有徐妈妈叫叫嚷嚷指指点点,最是开心。两个女人给徐天过生日,还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天长地久、长命百岁,徐天接受祝福的时候,也在心里对母亲和未婚妻这样祝福,但他真怕祝福不会应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灰飞烟灭,甚至更早,就是今晚……

“……武藤是从医院直接到公布会现场的?”

徐天看着田丹和姆妈高兴的样子,心里愈发留恋这样的平静美好,田丹同他此次共历生死,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柔软。下午长谷在离徐天两步远的地方丧命,田丹拉住他的手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徐天以为停下来她要和盘托出了,可仍然什么也不说,肯定是方长青要她闭嘴。她真傻,以为闭嘴就可以隐瞒,除了方氏夫妇再不会有人知道,她只是有些天赋,不了解世道凶险,不了解影佐是什么人,也不了解徐天……

“武藤君死亡当天的礼服衣领上有化学药剂残留。”

热闹过后,徐天独自回到卧室,他疲惫地脱外衣,重新缠绕纱布。他躺下来,从枕下取出红册子,看着那七个名字,原以为断一根手指可以多侥幸一些太平时日,现在好像还是不行,长谷又是不明不白死的,而且死在调查武藤的路上,影佐怎会罢休。长谷临死前倒是刺中了徐天的心,这样的日子真是苟且偷生。要主动一些了,既然难以偷生,只好有所准备做安排,可是还有那批药,老向怎么还不来?

影佐站住回过头来看他,“嗯?”

徐妈妈在外面轻敲门唤着徐天的名字,徐天没应声,没动身,疲累地闭上眼睛。

“影佐先生,武藤君的死亡查到一些线索。”

西服店老板在接受刑讯,影佐困兽般转圈,手下山本在用刑。鞭子划破空气时发出声响,鞭梢落在西服店老板的身上,血痕斑斑,桌子上摊着那本撕了一页的登记簿,店老板已经奄奄一息,“有药,药有……心脏病。”

说完了影佐就要回门里去。

影佐靠近店老板,阴森地盯着他,“那就是皮肉之苦对你无所谓?”

过了很久,影佐从门里出来,长谷立刻迎上去,影佐一边走一边跟他交代:“三天后两位分别来自香港和河内的客人到达上海,和帝国高层在重光堂进行重要会谈,从现在开始就布置安全保证,不能出一点差错。”

老板瑟瑟发抖,“不要打,要死了……”

长谷带着手下等在会议室外,大门紧紧关着,过了很久,长谷有些不耐烦,他去门边推开一条缝,看到里面坐了黄澄澄不少高级军官,他只能回到座位上继续等候。

影佐示意手下山本拿过武藤的礼服,“这件衣服是你做的?”

影佐在层层护卫之下进入日军大楼,长谷拿到化验报告,报告显示武藤死亡当天的礼服领子上有化学药剂残留物。长谷皱着眉苦想,却被影佐的电话打断。

“不是,是,你说是就是。”

徐天摇了摇头,挣扎着起了身,“我要去一个地方。”

“你的组有几个人?”

“要不再歇歇。”

“啊?”

“谢谢啊冯大姐,我先走行不行?”

“你们有几个人。”

“真的?”

“三个,一个老师傅,两个学徒。”

徐天虚弱地说,脸上却还绽着笑。

山本继续上刑,老板喊也没力气喊了,一名军官推门进来,通报影佐王擎汉已经等在办公室了。影佐示意停止上刑,他将那个簿子拿到老板面前,“撕掉这一页上面有谁的名字?”

“……说得对,冯大姐其实你看相蛮准的,说我有血光之灾,准;说我交好运会讨老婆结婚,也准。”

“不晓得……”

冯大姐想了想,斟酌着说:“交啥朋友很重要,你交那些青帮的捕房的,手指头才会断掉。”

“……回忆一下,重新写出来。”

徐天笑了笑,仍旧是面无血色,“不要问手指头的事,我姆妈都不知道。”

老板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个也想不出来。”

冯大姐还是很担心他,小心地说:“……面相蛮好。”

影佐盯着老板,“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冯大姐颤抖着包扎,徐天已经彻底晕过去。再睁开眼时,手指已经包好,纱布洁白,冯大姐脸色苍白坐在对面,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徐天站起来去给自己倒杯水喝下,缓了过来,扯了个笑,“现在我面相怎么样?”

“你说啥人?”

徐天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不用去医院,手指早缝好了没事,就是晕血,快点。”

影佐忍着怒火,“这页谁撕的!”

冯大姐用手掩着嘴,吓得浑身哆嗦,“要不要去医院,好端端手指头怎么断了啦?!”

“之前来过一个客人,可能是他撕的。”

冯大姐推门进来,看到这番情景吓得几乎失声。徐天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晕过去,“冯姐,帮个忙,用酒精消毒,这是止血的,纱布帮我包回去……”

“叫什么?”

徐天回办公室,坐到椅子里,纱布上的血越来越多,他将纱布和消炎止血药拿出来,咬紧牙,自己拆纱布,露出断指,见到血,徐天便快晕了。

“记不得了,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

方长青心里窝火,又拉不下面子跟方嫂说实情,索性起身下楼躲清静。

影佐勃然大怒,又抽了老板一鞭子,“你在戏弄我!”

“怎么说他也是帮了我们,你这是欺负人。”

老板嘶声号叫,影佐一边打一边咆哮,“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长青自己都觉得有些窝囊,不耐烦地打断方嫂,“行了别说了。”

“……裁缝。”

方长青把手抽离开,将手挪到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方嫂骤然拔高声音,“动手了?徐先生手指头刚伤过,你也跟他动手?他是斯文人……”

影佐取过一块通红的烙铁,举到老板面前,老板肝胆俱裂,烙铁摁到肚子上,老板脖子一梗反而一点动静也没了。影佐移开烙铁,山本去试了试鼻息脉搏,“死了,可能真的有心脏病。”

方嫂叹了一声,不经意间看到了方长青手上的乌青,赶紧拉过来看,“哟,这是怎么了?”

影佐又气又恼,扔下烙铁,摔门而去。

“不能辞。她不在我们手里,两个知道我们底细的人以后都见不到了。”

影佐进到办公室,放下衣袖,也换了副面孔,王擎汉坐在沙发里,并未起身,目光闪烁不定,嘴角常年挂着嘲讽的笑意,“影佐先生刚刚回来就这么忙碌。”

方嫂有些忧愁,“怎么辞啊?”

“王先生久等了。”

方长青把枪放入衣柜里,“徐天叫我们辞掉她,说反正也快要结婚了。”

“重光堂会谈很重要,汪先生希望日方充分重视。”

“田丹怎么办?”

“土肥原将军在双方的商讨上已经强调,王先生还不放心?”

“……妈的,长谷一定要做掉。”

“你也知道,汪先生29号向全国公布电文,已绝退路,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为汪先生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合作三项原则而努力。”

方嫂对他的态度很抵触,小声嘟囔着:“上头上头,上头来了一个你的朋友严复,又没消息了。”

“王先生到底有什么顾虑?”

“把情况报告上头,上头说留着就留着,上头说灭就灭。”

“我希望影佐先生手上的杂事放一放,把注意力集中到重光堂会谈上来。”

“怎么办?”

“我手上没有杂事。”

方长青的脸色很灰败,“全部知道。”

王擎汉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好。”

“……他知道我们的底?”

“王先生,你是土肥原将军重点吩咐的安保对象,我负责你的安全,但不喜欢你对我指手画脚。”

“应该不是。”

影佐说的话很客气,但是意思也很明显。

方嫂白了他一眼,“总算说话了,不是日本方面的吧?”

王擎汉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理了理大衣袖子,态度傲慢,“影佐先生想多了,现在上海暗杀枪击这么严重,如果我方出现不测,日方脸面也不好看。”

方长青昨晚从同福里回来就一直沉默着,方嫂同他说话也不理,早上起了床就开始自己擦枪,方嫂一直絮絮叨叨的,方长青瞟了方嫂一眼,“不是共党,但比共党更厉害。”

影佐的脸笼在阴影里,半明半暗,阴晴不定,“当然,这个我比你明白。”

徐天在一堆旧报纸里翻出了登有武藤死亡消息的报纸,他抖着手从兜里掏出西服小票,对照报纸上的日期,前后就差一天。他彻底傻了,一脑门的汗,脑子努力回忆着裁缝店老板迎客的样子,裁缝店老板在给他量尺寸,田丹从贵客存衣处走出来,田丹在那个簿子上登记……电光火石间,所有线索都契合在了一起,拼凑出了整个暗杀事件。计划如此缜密,一切发生得都顺理成章,只是怎么都想不到,身边人田丹,居然是这场杀局的执行者。徐天一颗心仿佛被人从悬崖边抛下,不断地往下坠,他把报纸叠回去,手指头又开始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