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低头无言望着地面。博斯见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且带着了然的表情,正如他向家属通知死讯时,死者母亲或妻子的表情。无须告诉她们亲人已死,她们一开门即了然于心。此时,埃莉诺的面部表情显示她知道博斯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不看他,眺望向远方,她的目光落在那座在艳阳高照下闪闪发亮的黑色纪念碑。
“埃莉诺,你当然明白。”
“你故意带我来看纪念碑,对吧?”
“他知道,但他和我妈从未对我明说相关细节。我的意思是,他们只说他很快就回来,而且我收到一封他的来信,他在信上说就快回来了。就在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却说他遇害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博斯,你问这些事情让我觉得……你有何目的?我不明白。”
“我大可请你带我去看你哥哥的姓名所在,不过你我皆知上面并无他的姓名。”
“你说你父亲是职业军人,他知道你哥哥出事经过的细节吗?”
“没有……的确没有。”
他们走在碎石车道上,旁边是一排排白色碑石,博斯正领她走向那座纪念碑复制品。
她一见纪念碑就被震慑住了,博斯从她的表情可见那种顽强抗拒已消失,她不想再守着秘密。
“没错,我猜应该是。我不知道,那是很私人的情绪。博斯,怎么了?这和其他……事情有何关联?”
他说:“说吧。”
“痛恨?”
“我的确有哥哥,他也的确过世了。博斯,我从未对你撒谎,我从未说过他在越南丧命。我说他永远不会回家了,的确如此,这是事实。不过他是在洛杉矶丧命的,在回家途中,当时是一九七三年。”
“没错,的确有。”
往事似乎令她想得入神了,然后她又回过神来。
“愤怒?”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在越战保住了性命,却在回家途中丧命,这根本说不通。他回到美国后先在洛杉矶停留两天,之后准备到华盛顿参加我们为他举行的英雄返国欢迎仪式,而且我父亲已在五角大楼替他安排了优渥且安全的工作。谁也没料到他们竟在好莱坞妓院找到了他,针仍插在他的手臂上,是海洛因。”
“我的故事和其他成千上万人的故事一样,”她说,“我哥去从军,之后没回来,就这样,至于去参观纪念碑则让我内心充满许多不同的感觉。”
她抬头望着博斯的脸庞,然后又别开脸。
他们从树篱开口处进入,车流声被隔绝在外。大片绿茵草坪、白色碑石与美国国旗映入眼帘。
“表面上是这样,但事实真相并非如此。法医鉴定死因为施打毒品过量,但他是遭人谋杀,正如同多年之后梅多斯的遭遇。不过我哥的案子被草草结案,梅多斯案原本也应是如此,结果却没有。”
“谁喜欢呢?”
博斯心想她可能要开始哭了,他得让她回到正题说完整件事。
“我之前说过了不喜欢墓园。”
“埃莉诺,这是怎么回事?此事与梅多斯有何关联?”
他们来到威尔榭。博斯指向街道对面,他们过了马路,走向墓园。“我的车停在这儿,待会儿开车送你回去。”
“没有关联。”她说,然后回头望着来时的路。
“我知道,我想再听一次,我想知道他后来怎么了,以及你去华盛顿参观那面墙的经过。你说那次经历改变了你对事情的观感。原因何在?”
她说谎,他知道有关联。他内心有不安的感觉,觉得整件事绕着她打转。他想起她请人送到他病房的雏菊,他们在她公寓里播放的音乐,她在地道中成功找到他的经过,太多巧合了。
“我哥?我告诉过你了。”
“关联可多了,”他说,“这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埃莉诺,说说你哥的事。”
“不,博斯,不是的。”
他没搭理她,径自深深吸了一口烟。
“埃莉诺,你怎么知道我家后面山丘上种了雏菊?”
她说:“我觉得此时辞职是好时机,远离这一切混乱,重新开始。”
“我去你家时见——”
“我自己离开了,我还好。”他停下,放了支烟到嘴里。他刚在大厅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包。他用打火机点了烟。
“你是晚上去找的我。记得吗?后廊下方黑漆一片,你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他给她些许时间想透彻,“埃莉诺,你之前就去过我家,就在我忙着安排阿鲨落脚处的时候。之后那晚你来找我,根本不是有意拜访,而是测试,那通打来没说话即挂断的电话也一样,那是你,因为是你在我电话里装了窃听器。这整件事真是……事到如今,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呢?”
她终于先开口:“我喜欢这条蓝色悬臂带。对了,你还好吧?我真讶异他们这么早让你出院。”
她点头但未看他,他目光无法离开她。她稍微调整情绪后开始诉说:
他光点头没说话,她从门口进去了。博斯走到电梯前,按了按钮然后等她。她出来时拿了皮包,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带枪,有那么一刻他竟有些担心,不禁暗自为此感到尴尬。他们下楼时皆保持沉默,两人出了大楼走在人行道上,朝威尔榭方向前进时仍一言不发。博斯一再思忖着该如何拿捏语句,亦不知寻获钻石一事是否具有任何意义。她似乎在等他先开口,却又对沉默感到不自在。
“你生命中是否曾有过很重要的人或事,那是你整个人的中心,是你存在的根本?对我而言,那是我哥。我哥为国捐躯,我用这种方式接受他已死的事实。我让此事与他变得比生命更重要,他成为我心中的英雄,那是我存在的根本,我细心呵护。我在它周围筑起硬壳,以我的崇敬灌溉它,让它越长越大,之后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大部分,它长成大树,庇荫我的生命。然后突然有一天它却消失了,事实原来是假的,那棵树就这样被砍倒,再也没有庇荫,只剩下刺眼的阳光。”
“没错,他们追踪鲁克找到了杭亭顿海滩某公共储物箱出租公司,他们在某处找到了收据。他们今早拿到法院搜查令,刚打开储物箱。我刚从无线电扫描仪听到消息,听说有数百颗钻石,我们得请人估价。博斯,我们猜对了,是钻石,你猜对了。他们也在第二个储物箱里找到其他所有东西,鲁克并未销毁抢来的财物。我们会将财物归还给保险箱失主。届时联邦调查局会举办记者会,不过我猜他们可能不会提到储物箱租用者身份。”
她静默片刻,博斯端详她。她似乎顿时变得脆弱不堪,他真想在她倒下之前拉把椅子让她坐下。她手抱另一只手肘,手指放到唇间。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什么?”
“你一直不知情,是吗?”博斯说,“你爸妈……没有人告诉你事实真相。”
“我得拿通行卡,待会儿才进得来。”她回头准备走去拿,又停住了,“我猜你可能还没听到消息,因为他们尚未公布。他们找到钻石了。”
她点头。“我爸妈说他是英雄,我一直到长大都如此相信。他们保护我,他们说谎。但是他们怎知未来有一天会竖起纪念碑,所有人的姓名都在上面……除了我哥。”
“或许我们可以到外面走走,私下谈谈。”
她停住了,但他没催她。
他点头。她让门敞开,但他似乎无意进去。她久久凝视着他,纳闷地眉毛微皱,那模样娇俏可人。“嗯,你打算进来,或者想在那儿站一整天?”
“几年前某天我去参观纪念碑,我还以为出错了。那儿有本册子,姓名索引名册,我找了又找,就是没列他的姓名,没有迈克·斯卡利特。我对公园管理处人员大吼:‘你们怎可以在名册上漏写了姓名?’接下来一整天,我在墙上看了一个又一个姓名,所有姓名我都看了,我想让他们知道错得多离谱。但是……他的姓名也不在墙上。我无法——你知道花了将近十五年深信一件事,围绕着唯一一个闪亮的事实建构信仰,结果却……却发现它其实一直如癌细胞般在内心扩大吗?”
“博斯,我就猜你可能会来,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博斯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他将脸庞靠近她。
即使埃莉诺·威什见来者是博斯而心生诧异,也丝毫未表露于外,博斯方才在一楼向警卫亮了警徽,对方即挥手请他前往电梯。假日无柜台人员值班,因此他自行按了门铃。是埃莉诺来开的门,她身穿褪色牛仔裤搭白色上衣,皮带上没有枪。
“所以你怎么做了?”
他看着墓地工人完成工作,不久后,他下车走到墓前。一面国旗插在柔软的红土里,旁边放着一小束花,是海外退伍军人协会送的花。博斯凝望此景,不知该有何感受,或许该有某种感伤或不舍之情,这回梅多斯会永远待在地下了。但博斯毫无感觉,他看着墓冢,不久后抬头望向联邦大楼,朝那个方向走去。他自觉有如孤魂,从墓地出来想讨回公道,或只是想复仇。
她把手握成拳放在唇间,关节泛白。博斯注意到走道不远处有张公园长凳,他搭着她的肩领她前去。
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人因此丢官的,从来没有。”
“这整件事,”他们坐下后他说,“埃莉诺,我不明白,这整件事。你是——你想向谁报仇?”
布雷莫不自在地望着他,博斯挥手算是与他道别。记者关上车门,走到自己的车上。博斯对布雷莫并无过度期待,对方并非为了替弱者发不平之鸣或为大众担起监督之责,他只想拿到其他记者没有的独家新闻。布雷莫想的是这一点,以及之后可能随之而来的书约、电视影集等等,借此名利双收,膨胀自我形象,那才是驱使他的动力,有别于博斯因感到气愤不平而向他透露实情的情况。博斯深知这一点,也坦然接受,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我只想讨回公道。不是报仇也不是报复。”
博斯看着记者,忧伤地摇头,他说:“不,他们不会的。”
“有差别吗?”
“我要走了。”他打开车门下车,然后又探头到车内,“谢啦,博斯,这篇报道肯定精彩,到时候许多人等着丢官了。”
她没回答。
“我会的,等你走了之后。”
“告诉我后来的经过。”
“你不去墓前看看?”
“我找我父母对质,他们终于告诉我洛杉矶的事。我在老家翻找他寄来的所有东西,找到了一封信,是他写的最后一封。当初的信仍放在老家,我自己收起来了,原本都忘了。信在这儿。”
布雷莫久久看着他。
她打开皮包,拿出皮夹,博斯在她皮包内瞥见手枪的柄和把手。她打开皮夹,拿出一张对折的横隔线笔记本纸,她轻巧地摊开纸张让他看信,他并未碰触。
“你这篇报道刊登之后,我可能还是得另找工作。”
埃莉:
“我不会提及消息来源是你。此外,待我拿到军方记录,数据全都在上面了。然后我会想办法套警局发言人承认这件事属实,如此一来即可写成消息出自他们。之后我在文章结尾处写:‘哈里·博斯警探拒绝发言。’你觉得如何?”
我退伍在即,就快尝到软壳蟹的滋味喽。我大约两星期后到家。我得先在洛杉矶停留几天,赚点钱。哈哈!我有个计划(不过你可别告诉老头)。我帮人送一件“外交”包裹到洛杉矶,不过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处理这件事。我回去又得为“战争机器”工作了,在那之前我们或许可以再去一次波可诺山。我知道你对我工作的看法,不过我没法对老头说不。反正到时再看情况如何了。有件事倒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很开心要离开这地方了。我在丛林待了六个星期才得以休假到西贡这儿。我不想回去,所以我以得痢疾为由请求接受治疗。(你问问老头什么是痢疾吧!哈哈。)我只要到本地餐厅吃点东西,就会出现症状。好吧,先这样了。我很平安,很快就回家了,你准备从车棚里拿出螃蟹笼子吧。
博斯边看着墓地工人边说:“你这篇报道刊登之后,我可能得另找工作了。”
想念你的,
博斯说完阿鲨一事之后,发动汽车沿原车道将布雷莫送回他停放车辆的地方。电视台记者已悉数离开墓园,一名男子正驾着小型推土机将土推入梅多斯之墓,另一人倚着铲子在一旁观看。
迈克
“还有第四件事,”他说,“有个少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折起收好。
然后博斯突然对警局和联邦调查局联手营造的假象感到厌烦,他一再想起少年阿鲨的死状——他平躺着,头以不自然的角度仰起的模样惨不忍睹,还有那摊血。而他们却想抹除此事,仿佛这毫不重要似的。
博斯问:“老头?”
“调阅梅多斯、鲁克、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的从军记录,你会发现其中的关联。他们同一时期待在越南,也在同一单位,这整件事就是从那儿开始的。你查完这一大堆数据后打电话给我,我或许可补充不足之处。”
“我爸。”
布雷莫问:“第三件事呢?”
“了解。”
博斯望着他片刻,思索着该透露多少内情以及哪些内情可以透露。有那么一刻,他气得真想不顾后果或欧文的警告对布雷莫公开一切。但他没那么做,他恢复自制。
她回复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又摆出博斯第一天见到她时的强硬表情,她的目光从他脸庞转移到胸膛,再到蓝色悬臂带中的手臂。
“没错,嗯,你们在他死后替他建构了新身份,不过我猜你应该也有办法戳破他的新身份。”
“埃莉诺,我身上没监听器,”他说,“我自己来的,是我自己想知道。”
布雷莫原本写着笔记,闻言惊讶地抬头:“你的意思是,不会有盛大的英雄葬礼?难道鲁克涉及此案,或者他搞砸了一切?天哪,联邦调查局,还有我们媒体,将他吹捧得有如约翰·韦恩再世!”
“我不是在看监听器,”她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我在想你的手臂。博斯,如果你现在对我还有些许信任,还有办法对我有所信任,请你相信我,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第二,取得鲁克葬礼的消息。葬礼可能在州外举行,在足够远的地方,使本地媒体不会大费周章派记者去采访。不过还是请你派个记者去,而且请记者带摄影机,他可能会是唯一到场的记者,而且仪式安排可能和今天情况类似,如此一来你应该能猜出些许端倪了。”
“真的……我只希望那些人失去所有,仅仅如此。去看了纪念碑那天之后,我四处通过关系打听询问,终于得知我哥丧命的经过。我向所有人打听,包括国务院的恩斯特、五角大楼、我父亲,终于知道了哥哥出事的真相。”
布雷莫在又长又薄的线圈笔记本上写着——那种笔记本总会让人一眼看穿记者身份,他边写边点头。
她在他眼中搜寻,不过他试图不让眼神透露内心想法。
“这你得问别人了,我知道你在局里有其他消息来源。”
“结果呢?”
“他们究竟为何在那儿?”
“结果就像恩斯特告诉我们的,在越战尾声,那三名警监——三人帮——积极参与运输海洛因到美国的交易,其中一条管道是鲁克和他在美国大使馆的宪兵手下,包括梅多斯、德尔加多与富兰克林。他们在西贡酒吧找即将退伍的美国大兵,招揽他们:带一件外交包裹过海关即可拿到数千美元的酬劳,简单得很。他们可以安排,让大兵暂时取得信使身份,送他们上飞机,有人会在洛杉矶等包裹。我哥迈克就是被招揽的其中一位士兵……但他另有计划。谁都猜得到所携包裹的内容物,因此他可能打算到美国之后私下改卖给其他人以拿到较高收益。我不知他计划得多详细或者打算如何执行,不过那不重要,反正他们发现了,然后他们杀了他。”
“你应该查三件事,”博斯说,“没有人询问刘易斯与克拉克一事,他们并非我的跟监行动的一部分。他们是督察室的人,替欧文跑腿。一旦你提到这一点,可继续加强火力深入探讨并说明他们究竟为何在那儿。”
“他们是谁?”
布雷莫点头,他们已认识多年,博斯无须要求布雷莫允诺,布雷莫也无须解释不列入记录陈述、背景陈述与不得公开发言人身份陈述之差异。他们之前彼此提供可信与可靠信息,已建立起互信。
“我不知道。替警监们工作的人。替鲁克工作的人。任务完美完成,由于他丧命的方法与地点之故,军方、他的家人、所有人都不想张扬,因此案件迅速处理完毕,就这样。”
“条件是不能让他们追查到我身上。”
博斯坐在她身旁听她继续叙述,让她一次说完这困扰她多年的陈年往事而未中途打断。
“你想告诉我吗?”
她说她第一个找到的是鲁克,令她惊讶的是,他竟在联邦调查局工作。于是她申请调职,从华盛顿调到他的小组。她的姓氏与哥哥不同,因此鲁克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她轻松地在监狱找到梅多斯、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的下落,那些人的行踪极易掌握。
“狗屁,至少大部分是。”
“鲁克是关键人物,”她说,“我在他身上下功夫,或许可以说是我诱惑他上钩参与这计划。”
“然后呢?”
博斯感觉内心对她仅存的情意在此刻被撕碎。
“还没,不过我听说了官方公布的内容。”
“我清楚地暗示打算干一票,我知道他会心动,因为他已贪污多年,而且很贪婪。有一晚他告诉我钻石的事,向我透露他帮这两人携带装满钻石的盒子离开西贡的经过,是阮陈与吴文平。自此计划整件事易如反掌,鲁克招揽其他三人并以不具名方式动用了一些关系,让他们得以提早离开查理连。那是一桩完美计划,而且鲁克以为是他的点子,完美之处就在这儿。最终,我会与宝藏一起消失,吴文平与阮陈一辈子收藏与搜刮的财富会被洗劫一空,而其他四人会尝到干完生命中最大一票之后财富到手又飞走的滋味,那会是伤害他们的最好方式……但是不该有局外人受伤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布雷莫问:“你看过报纸或电视对此事的报道了吗?”
博斯说:“梅多斯拿了手镯。”
布雷莫绕过车身上了副驾驶座,博斯开往墓园西区方向。他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木树荫下停车,越战纪念碑就在视野内。一些人在纪念碑前方缓缓走动,大多为男性,大多独自一人。他们皆静默地望着黑色碑石,其中几人身穿剪去袖子的旧美军工作服外套。
“没错,梅多斯拿了手镯。我在洛杉矶警局送来的典当物品清单上看到了手镯,虽然警局列出典当物品清单是例行公事,但我慌了,那些清单会被送到郡内各警局盗窃组。我心想某个警员可能会注意到手镯,接着梅多斯被捕并供出一切。我告诉鲁克,他也慌了。他等他们已大致挖好第二条地道后,他连同其他两人向梅多斯摊牌,我不在场。”
“我偷溜了,上车吧,咱们绕一圈。”然后博斯指着电视台记者说,“要是让他们发现我在这儿,我们就别想脱身了。”
她目光锁定在远方某处。她的声音再无任何情绪,平淡无起伏。博斯无须催促她。她继续说了下去。
“意思是电视台记者蜂拥而上的采访场面。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出院。”
“我不在场,”她重复道,“鲁克打电话给我。他说梅多斯已死,而且死前不肯交出当铺收据。他说他会动点手脚,弄成像是施打毒品过量的样子。那混账竟然说,他知道之前有人那么做过,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成功躲过刑责。他不知道,他说的正是我哥的遭遇。他提到那件事时,我知道我做对了……
“什么?”
“反正呢,他需要我的帮助。他们搜了梅多斯住处,找不到当铺收据。这表示德尔加多与富兰克林得闯入当铺拿回手镯,而鲁克希望我帮忙处理梅多斯的尸体,他不知该怎么做。”
“嘿,我不是和他们一道的,我可不搞团战。”
她表示从梅多斯档案得知他在水库附近曾有非法逗留被捕的记录,她轻易地说服鲁克那儿是弃尸的好地点。
“我决定过来一趟,没想到会是这种马戏团场面。你们这些人难道没事可做吗?”
“不过我也知道水库是好莱坞分局辖区,我知道即使不是由你接到警局电话前去处理,你至少也会听说,而且在梅多斯身份确认之后,你可能会留意。没错,我知道你与梅多斯的关系。到了这时,我知道鲁克已失去自制力,你算是我的安全阀,万一我需要让整个计划瓦解,就得靠你了,这次我无法再让鲁克逃过法律制裁。”
“博斯,我以为你在医院。”
她目光扫过一座座碑石,心不在焉地举起手然后又放在大腿上,算是默然接受这结果。
仪式结束后,牧师脚踩踏板装置使棺木缓缓下降,摄影机一哄而上抢着拍摄。之后,新闻小组分散到墓位周围不同地点拍摄记者的现场报道。他们分散成半圆形,如此一来,拍摄角度可让观众以为该台记者独家采访了葬礼。博斯认出其中几位是以前曾将麦克风凑到他面前的记者,然后他注意到原本以为是专业哀悼者的其中一人,其实是《洛杉矶时报》记者布雷莫。布雷莫转身离开墓冢,正朝沿通道停放的一辆车走去,博斯待布雷莫几乎走到他车旁才摇下车窗喊住他。
“我们将梅多斯放到吉普车上并盖上毯子,鲁克又回他住处搜最后一次。我待在外面。后备厢有支撬胎棒,我拿它打了梅多斯的手指,如此一来警察或法医会知道是他杀。铁棒打在手指上那声响,我记得好清楚。骨头啪的一声碎裂,我甚至以为鲁克可能听见……”
他决定待在车内,看着四部摄影机拍摄在梅多斯灰棺木前举行的简短告别式。告别式由一位牧师主持,牧师的衣服皱巴巴的,可能刚从市区某传教会赶来。在此并无真正为梅多斯哀悼的人,只有零星几位美国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专业哀悼者,由三人组成的仪队立正站在一旁。
博斯问:“阿鲨呢?”
地点并不难找,四辆配备微波天线的厢型车紧挨在蜿蜒进入墓园西北区的一条小径旁,那儿还聚集了其他车辆,是媒体,博斯没料到电视台摄影机和记者们会全部出动。不过他一见到大批媒体,立即明白他忘了假日新闻不多,而地道盗窃案——这是媒体冠上的名称——仍是热门话题,摄影机吸血鬼们需要拍摄新的画面供晚间新闻播报之用。
“阿鲨。”她略带愁思地说着,仿佛首次道出那名字。
博斯回到停在墓园停车场的车,上车睡了几小时。待他醒来时,太阳已高挂天空,这时他才头一回注意到墓园草坪上的旗海,每一个墓冢旁都有醒目的小塑料星条旗插在木杆上。他发动车子,缓缓沿墓园小径前进,寻找梅多斯的安葬地点。
“在讯问之后,我告诉鲁克,阿鲨在水库并未看见我们的脸,他甚至以为坐在吉普车内的我是男人。但是我犯了错,我提到我们讨论过要催眠他,即使我阻止了你,也相信你不会背着我对他进行催眠,但鲁克不相信你,所以他对阿鲨下了毒手。后来我们接到通知到了现场,我见到他,之后我……”
最后他看完总数五万八千一百三十二个姓名,独缺迈克·斯卡利特的名字,正如他所料。博斯仰望天空。东边渐露曙光,一阵微风从西北方徐徐吹来。南边,越过墓园树梢上方,联邦大楼阴森耸立,宛如巨大的黑暗墓碑。博斯感到迷失,他不知自己为何来到此地,也不知此刻发现之事实是否具有任何意义。迈克·斯卡利特还活着吗?此人真的存在吗?埃莉诺提到去看了纪念碑,而且她的话语听来那般真实可信。这一切如何说得通?手电筒光线变得微弱,电池快没电了,他关上电源。
她欲言又止,但博斯想知道一切。
博斯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塞回缝隙中,深觉自己侵犯了他人隐私。博斯想着乔治,他并不认识对方,却毫无来由地感到悲伤。片刻后,他继续向前。
“之后你怎么样?”
之后博斯继续看其他姓名,唯有点烟时停下,最后整包烟都抽完了。又过了将近四小时后,他陆续见到认识且已知战死沙场的三十多位士兵的姓名。他原本担心在墙上看见意料之外的姓名,幸好还没有,是他多虑了,但有其他因素令他感到沮丧。他发现一小张照片塞在纪念碑假大理石板之间的缝隙中,照片上一位身穿制服的男子向全世界展露带着骄傲且灿烂的笑容。现在他成了墙上的一个姓名。博斯将照片拿在手中并将它翻面一看,上面写着:“乔治,我们想念你的笑容,我们深深爱你,妈妈和泰瑞。”
“后来我向鲁克摊牌,我表示打算中止一切,因为他已失去自制力,滥杀无辜。他告诉我没法中止,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在地道内,联络不上,他们将C-4炸药带入地道后就关闭了无线电,因为那炸药太不稳定了。他说假如我想中止行动,会有更多人丧命。第二天晚上我和你差点被车撞死,我敢肯定那是鲁克干的。”
博斯伸手至墙面,用手指抚过那已逝大兵的姓名字母,他在电视和电影上见别人这么做过。他在脑海中想象柯曼将大麻卷烟塞在耳后、坐在背包上吃罐装巧克力蛋糕的画面,他常和别人换取蛋糕,大麻烟令他时时渴望巧克力甜食。
她表示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互不信赖且彼此怀疑,贝弗利山庄保险金库盗窃案按原计划继续进行,鲁克则成功阻止了博斯与其他人进入地下中止行动。他不得不让富兰克林与德尔加多完成地道行动,即使阮陈的保险箱内已无钻石,而且他也无法冒险进入地道警告他们。
四小时之后,他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姓名,不是埃莉诺的哥哥迈克·斯卡利特,而是戴瑞斯·柯曼。博斯在第一步兵团认识了柯曼,柯曼是博斯不仅认识且熟识的第一个被炸死的战友。大家都喊他凯克,因为他手臂上用刀刻了凯克字样的文身,而且他并非死于敌人之手——当时一位二十二岁的美军中尉在“铁三角”区空袭行动中给错了地形图方位坐标,导致他丧命。
最后埃莉诺尾随博斯进入地道杀了鲁克,结束一切;鲁克瘫倒在地道黑水中时,眼睛瞪视着她。
他先用光束来回照射估算墙面大小。大约二十米长,两边尾端逐渐缩小,然后他走近以看清上面所刻姓名。突然有一股感觉攫住了他,是畏惧。他明白自己并不想看这些姓名。他将会见到许多熟识者的姓名;更糟的是,他可能会见到之前没料到会在此处出现的士兵姓名,他挥动着手电筒灯光,看见一个木质台架,架子顶部倾斜且有水平突出的部分以撑住书册,有如教堂的读经架。他走向前,却发现架子上空无一物,公园管理处人员肯定为了安全起见将名册带走了。博斯转身回看墙面,远处末端逐渐缩小隐入黑暗之中。他看了看口袋里的烟,发现还剩将近一整包。他向自己承认,他早料到事情会是如此。他没有选择,只能一一看过所有姓名,他来之前即已料到。他点了支烟,将灯束照在墙面第一排姓名上。
她平静地说:“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
“最好锁上,我要离开时会通知你。”老警卫将门拉开之后,博斯开车进入并往上驶至山丘附近的碎石停车场。博斯见那座立于山丘切口的墙面微微发光,四周幽暗无光,空无人迹,他从车上拿了手电筒往斜坡走去。
“我车停在这边,”博斯在长凳上起身说着,“我送你回去吧。”
博斯在暗淡光线下依然可见克斯特满脸困惑。他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册子,只知道美国公园管理处人员将那东西运来这儿竖起,之前先用挖土机在山丘上清出空地。他们派了一个人在正常开放时间内负责留守,你要找册子得问他。别问我他人在何处,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你会待很久,还是我暂时让门开着?”
他们在车道上找到博斯的车,他注意到她在上车之前,目光流连于刚整理好的梅多斯之墓。不知棺木入土之时,她是否在联邦大楼上观看?博斯驶往出口时说:“为何你无法放手?你哥的遭遇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事隔多年,为何你无法放手?”
博斯说:“很难说。”他开始往回走,突然记起曾读过的纪念碑相关事项,于是又转过身去,“有本册子,册子上注明了墙上所列姓名,可参考册子找出姓名位置。册子在纪念碑那儿吗?”
“你不知道我自问了这问题多少次,一直找不到答案,至今依然如此。”
“我仍觉得不太妥当,”克斯特气呼呼地说,“那黑色纪念碑石怎么可能和命案扯上关系?”
他们在威尔榭等红灯,博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她一如往常读出他的心思,感觉到他的犹豫不决。
博斯说:“麻烦你了。”
“博斯,你准备逮捕我归案吗?你可能很难找到支撑的证据。所有人都死了。说不定别人会以为你也是涉案者之一。你赌得起吗?”
博斯弄响门上的铁链催促他,克斯特眼神迟钝地望着锁,然后从皮带间捞出一串钥匙打开大门。
他没说话,绿灯亮了,他开到联邦大楼前,在插满旗帜的花园旁的路边停下。
“克斯特,你听清楚了,我知道你是公务员,美国可能自杜鲁门当总统起就不曾开除过公务员,不过假如你现在故意刁难我,我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会在星期二一大早立即递出你在值班时间内喝酒的起诉单。所以咱们省点事吧。你开门,我就不烦你,我只需看一下那面墙。”
她说:“假如这对你有任何意义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并非计划的一部分。我知道你无法得知这是否属实,但我想告诉你——”
“你看见了里面的电视屏幕光线,对吧?我猜到了。呃,这是联邦土地,我不知道是否能在未收到准许的情况下打开——”
“别说,”他说,“请你别说。”
博斯虽然笑着说最后一句话,但已对这老警卫感到厌烦。克斯特转头看墓园小屋,然后又回头看博斯。
两人之间一阵尴尬的沉默。
“克斯特先生,我受伤了,我的搭档负责调查此案其他细节。你在里面那间小房子里看太多电视了,警匪片和现实不一样。”
“你就这样放我走?”
“你的手臂怎么了,还有你的搭档呢?你们警察不都是两人一组行动吗?”
“埃莉诺,我想由你自己投案对你最好,请律师陪同你去投案。告诉他们,你和那些命案毫无关联,告诉他们你哥的遭遇。他们明白事理,而且也不想张扬免得引起丑闻,联邦检察长可能让你以低于命案的其他罪行认罪,联邦调查局也会赞同。”
“克斯特先生,我没时间说明详情;我只是想看一下越战纪念碑,周末假期在此展示的复制品。”
“假如我不去投案呢?你会通知他们吗?”
“我叫克斯特。命案?我们这儿死人很多没错,不过这些案子都结了,应该可以这么说。”
“不会。正如你所说,我牵涉太深了,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单方面的说辞。”
“是警探,我正在调查一桩命案,请问怎么称呼?”
他思索许久,接下来他想说的话,他必须确信自己能说到做到,否则干脆不说。
“警官,有什么事吗?”
“不,我不会通知他们……不过假如我隔几天仍未听到你投案的消息,我会通知吴文平与阮陈。我无须向他们证明,只要我提供足够事实,他们会知道我所言属实。接下来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他们会假装不懂我在胡扯些什么,然后轰我出门。埃莉诺,之后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会想讨回公道,正如你替你哥讨回公道那样。”
管理员将手电筒照在他的警徽与身份证上,博斯透过灯光看见男子脸上的白色络腮胡,并闻到淡淡的波本酒味与汗臭味。
“博斯,你真的会那么做?”
博斯心想,不是警察,难不成是安利推销员吗?他说:“洛杉矶警局,请你开门。”
“我说到做到,我给你两天时间,然后我会通知他们。”
他问:“你是警察吗?”
她表情难过地凝视着他,无言地问他为什么。
他驶入塞普尔韦达大道旁的墓园,上行至横越入口的碎石道路上紧闭的黑色大铁门。博斯下车走上前,发现门以铁链和挂锁锁住。他从黑色铁条之间观望,见碎石路上方近三十米处有间小石块屋,他见拉上窗帘的窗户透着电视屏幕蓝光。博斯回到车上启动警笛,让警笛大作,直到窗帘后方灯光亮起。片刻后墓园管理员出来拿着手电筒朝大门走,博斯则拿出警徽皮夹并翻开拿在铁条之间。男子身穿黑裤和淡蓝色衬衫,衬衫上有锡制徽章。
博斯说:“总得有人为阿鲨之死负责。”
接下来问题是,为什么。最终答案当然是金钱,但博斯不相信埃莉诺的目的只有钱,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所有其他涉案者——梅多斯、富兰克林、德尔加多和鲁克皆与越战有关联,而且也对两个目标——吴文平与阮陈有直接了解。埃莉诺如何牵涉其中?博斯想到她哥哥在越南丧命。他是她与其他人搭上线的关键人物吗?他记得她提到哥哥名字是迈克,但她并未提及他死亡的原因与时间,博斯没让她说;当时她分明想提,此刻博斯真后悔阻止了她。她提到纪念碑以及纪念碑如何改变了她。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竟有如此转变?纪念碑那面墙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她原本不知道的事?
她别过头,手放在车门把手上,望向车窗外在圣塔安那微风中飘扬的旗海。她未回头看他即说:“所以是我错估你了。”
他开始假设,埃莉诺询问阿鲨是否认识她,是因为坐在那部将梅多斯尸体弃置水库的吉普车上的人正是她,她想确定少年是否明白这一点以及是否认出了她,但少年并没有。接着阿鲨——在博斯加入讯问之后——表示见到车上有两人,他认为应该是男人。他表示身形较小的那个人留在吉普车副驾驶座上,完全没帮同伙处理尸体。看来阿鲨的失误原本能让他保住一命,但博斯知道自己建议给阿鲨催眠,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埃莉诺将博斯的建议传达给鲁克,鲁克知道不能冒险。
“如果你指的是‘洋娃娃杀手案’,答案是,没错,你错估我了。”
他在威尔克斯大道分局车辆管理处领了新车,驶经埃莉诺·威什的公寓。屋内未开灯,他觉得自己有如被女友甩了之后暗中来到对方家查看的青少年。虽然他单独前来,但仍感到尴尬。他不知倘若灯亮起,他会怎么做。之后他继续往东朝墓园方向前进,同时想着埃莉诺,想着她如何于公于私都背叛了他。
她回头看他,带着略显无力的淡淡笑容打开车门,然后她迅速倾身亲吻了他的脸颊。“再见了,哈里·博斯。”
博斯抵达西木区退伍军人公墓时,正好已过午夜。
然后她下车,站在风中望向车内看着他,她稍微迟疑后关上车门。博斯将车开走时瞥了后视镜一眼,见她仍伫立原地。她站在路旁低头望着,仿佛掉了东西在下水沟里。之后,他未再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