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过几天去!”蒋门神一见到老五就低着头赶紧走。
“那你啥时候去广州啊?”
“那你还去ZJ县吗?”老五蹬着板车追着问。
“啊……认识认识。”
“啊……最近……暂时不去了。”蒋门神灰溜溜。
气了,但这俩字说得还是坚定而决绝。“……我过几天再去,到时候再联系你!”蒋门神吓死了,昨天张岳找他办事他还没办呢,非挨骂不可。他算是知道了,老五可是真敢去广州。这可能是犟驴蒋门神唯一的一次承认有人比他还倔。据说后来老五蹬着“板的”在大街上又看见了蒋门神好几次,每次见到蒋门神总不忘调侃上几句。“哎呀,大哥,还认识我不?”老五每次都是一脸坏笑。
“那你去的时候千万别忘了联系兄弟啊!”老五扬扬得意地蹬着车远去了,看那架势像是一个凯旋的将军。
“……上车!”趴在车把上的老五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虽然已经没力
四、人在旅途
“兄弟,我还想去趟广州,你还能去吗?”蒋门神还不忘再将老五一军。
“张岳,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小北京八卦完蒋门神的年龄后,赵红兵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也看到了富贵袖口上的血。
已经没力气说话的老五接过了二百块钱。
“公司的事儿,有笔钱富贵和表哥他俩收不回来,欠钱那小子太气人。”
“你他妈的真有刚儿!二百块,拿着!”蒋门神愿赌服输,由衷地敬佩犟驴老五。
“还有人敢气你呢?”李四笑着说。的确,张岳近两三年收账用武力的时候已经不多了,欠钱的人一听到张岳的名头就已经怕了。
这部人力车在ZJ县停了不到二十分钟,又回市区了。第二天中午,老五把蒋门神送到了昨天早上上车的地方。据说这时的老五,停下以后就趴在了车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吐了一地酸水。
“他以为他是勾疯子的小舅子,我们就不敢动他了。”
“上车!”桀骜不逊的老五又说出了这简短有力的两个字。
勾疯子跟赵红兵差不多年龄,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成名,当时和赵红兵、李老棍子等人齐名。他最大的本钱就是经鉴定他有精神病证,在别人看来,那张精神病鉴定证明就是个杀人不偿命的执照。大家都觉得这人平时挺正常,只是一到真的犯了事儿他就会说他有精神病。坊间都流传他的精神病证其实是花钱买来的。勾疯子是否真的有精神病无法考证,但他打架时的确是很疯,这毋庸置疑。勾疯子当时给离火车站约一公里的卖淫一条街看场子,手下还有十来个兄弟,全跟着他混饭吃,而且个个都以他们的老大是精神病为荣。
“回市里!你把我送回去我给你二百,你要是送不回去你给我二百,行吗?”蒋门神第一阵败了下来,但他还是想吓唬吓唬老五,挽回点儿面子。
“那你动他没有?”赵红兵追问。
“……啥?”老五累得气还没顺过来。
“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说气人不?他还找来了勾疯子的几个小兄弟,拿着几把破刀,刀都拿不稳还想吓唬富贵和表哥。他们这么欺负人,那我只能动手了。”
“一百块,拿着。我现在又想回市里了,你还能把我送回去吗?”蒋门神又将了老五一军。
“……你不会真要了他命吧!”小北京可知道张岳是个什么人,听张岳说完吓得够戗。
就这样,这个人力三轮车从清晨蹬到上午,从上午蹬到中午,从中午蹬到下午,从下午蹬到黄昏,晚八点居然真蹬到了ZJ县城!二狗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历史上蹬“板的”的最长距离,但在当地,这绝对应该算是最长的。据说,当时老五就已基本虚脱。蒋门神十分后悔当时没说去沈阳或者长春,八十公里的确有点儿太近了。不过还好,蒋门神比较聪明,又心生一计。
“要了他的命,谁给我钱啊?我只是让富贵戳了他的嘴两刀。他那破嘴说出来的话太不中听。”张岳轻描淡写地说。
蔚为奇观的一幕出现了,一辆从市区驶出的人力三轮车沿国道缓缓向ZJ县驶去。三轮车里坐着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蹬“板的”的那位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是脸上依然挂着不服且倔犟的表情,虽然越蹬越费力,但的确是一刻也没休息过。
张岳这句话,别人都认为没什么,大家早就习惯了张岳这样的生活,但却把赵红兵吓了一跳。赵红兵想不到张岳如今已是如此的嗜血,而且完全是为了钱而嗜血。
“上就上!操!”蒋门神被老五一激,早就忘了张岳还找他有事儿呢。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赵红兵对张岳说,他是真怕张岳越走越远。赵红兵在狱中看了四年《道德经》,出来后张口闭口就是这一套,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听得懂。
“别磨叽了,上车!”老五火不小。
“我懂,呵呵。喝酒啊!”张岳应该没能了解赵红兵这句话的含义,但他就是想快点儿岔开话题。
“我操,你还真牛逼,上车就上车!我告诉你啊,你把我送到了ZJ县,我给你一百块;你送不到,你赔我一百!”蒋门神还真不相信老五能蹬着三轮车把他拉到ZJ县去。
“喝酒吧!”赵红兵也没法深说。
“上车!不就是ZJ县吗?我拉你去!多大个事儿啊!”老五那倔脾气根本不比蒋门神差多少。
当晚大家都喝得大醉。张岳提议再像六年前一样兄弟几人拿着吉他去六中操场边弹边唱,找一下旧日的感觉,大家欣然应允。二狗帮忙回家拿了吉他来到六中操场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聚齐,正在大声地聊着天。
“啥?”蒋门神愣住了,他真没想到老五真要拉他去。
“张岳,你小子什么时候结婚啊?以前你说你没钱,后来你有钱了你又说等红兵出狱。现在红兵出狱了,你总该结婚了吧!人家李洋也二十四了。”费四说。
“上车!”老五居然把车停了下来。他明知道蒋门神是故意逗他但倔脾气上来了,居然让蒋门神上车。
“结,马上结还不行吗?我真纳闷你急什么。我和李洋就是在六中认识的,还是通过红兵和高欢认识的呢……”张岳也有点儿喝多了。别人酒喝得越多脸越红,张岳却是越喝脸越白。据说,越喝酒脸越白的人,都有几分杀气。
“我去ZJ县。”蒋门神坏笑着故意逗人玩儿。ZJ县是当地下属的一个县,距离当地八十公里,当年乘大巴还要两个小时,无论谁就算脑子进水了也不会乘三轮人力车去那么远的地方。
“二狗把吉他拿来了,咱们唱几首歌吧!”小北京怕张岳说下去触动赵红兵的伤心事。
“大哥,我这车咋不行?你就说吧,不管你去哪,我肯定给你拉去!”老五有点儿急头败脸。他老五毕竟曾经是江湖中人,受不了蒋门神这语气。
“大伟先来一个吧!”赵红兵说。
“坐啊,不过我去那地方你这车不行啊!”蒋门神头都没回,顺口说了一句。20世纪90年代初的混子就这样,有事没事都喜欢在街上逗逗乐子,蒋门神更爱干这个。
“好呀,那我就来个《人在旅途》。”孙大伟表演能力显然一般,但是表演欲特强。
“大哥,你去哪儿?坐车不?”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的三轮车夫都这样,看见在路上的行人都主动搭话,揽生意。
孙大伟开始唱歌的时候,二狗望了望天空,依然像六年前一样无风有月,繁星满天。空气中,也弥漫着六年前那个深秋的气息。家乡的苍穹亘古不变,但苍穹下的赵红兵他们,在过去的六年中,已变得太多。
1992年炎炎夏日的某天清晨,蒋门神和老五这两头犟驴相遇了。据说那天是张岳找蒋门神有正事儿,在蒋门神已经走到张岳家门口的时候,老五蹬着“板的”从后面赶了上来。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二狗还曾经听说过蒋门神的另一件悍事,那就是他和一位蹬“板的”的司机间的两头犟驴之争。后来有人考证,那个蹬“板的”的师傅就是当年李老棍子麾下的战将老五,那时的老五是一头已经洗心革面的犟驴。“板的”好像也是东北特色的东西,也就是人力三轮车,在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满大街都是。通常“板的”都是拉一些一至三公里距离的客人,起步费两块,路途远点儿就三块。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
他这自制门神从大年初一一直贴到了正月十五,凡是从他家门口经过的行人无不为之折服、叹服、抓狂。还有好事者听说此事后,骑半个小时自行车专程来欣赏这全球独一无二的绝版门神,并在他家门口拍照留念。那几天,他家门口就是当地的一个新增景点儿。后来张岳听说后觉得跟他丢不起人,正月十五去他家就把相片给扯了下来,否则这相片说不定真要贴上一年。无论蒋门神此举是否丢人,但的确是一举成名。蒋门神的大名在当地可以说是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丝挣不脱/纵然此时候情如火/心里话儿向谁说?
自拍肯定来不及,所以只能找旧照片了。据说当天晚上,蒋门神就翻箱倒柜找相片,找到一张小学五年级毕业时的单人照。那是一张蒋门神系着红领巾流着大鼻涕的相片,蒋门神如获至宝,在照片上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大字“门神”,然后真的用透明胶布贴在了自己家的大铁门上……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
“儿白!”蒋门神坚定地回答。儿白做陈述句的意思就是:我要是骗你我就是你儿子。
孙大伟唱得不怎么样,但大家却都十分投入,可能真正触动大家的是歌词。
“儿白呀?”儿白是东北话,做疑问句的意思就是:真的吗?你要是骗我你就是我儿子。
六年前的这个季节,就在这片操场的看台之上,这群青春年少的人肆意挥洒着他们激扬的青春,以玩闹的心态和铁南的路伟在这里大战了一场。可如今,曾经的天之骄子张岳出狱后以暴力手段为生,李四经营着赌场性质的电子游戏厅,费四左手因为残疾只能提起一杯啤酒,曾荣立战功的赵红兵在监狱中苦苦熬过了四年刚刚出狱,李武依然在服刑。那天和路伟打架的七个人中,只有小纪和孙大伟目前未留下残疾未曾入狱或从事黑道活动。想起这些,他们怎么能不欷歔不已。赵红兵一定想起了六年前,他在这里认识了他一生的最爱高欢,如今已即将嫁作他人妇。张岳也一定想起了六年前他在这里第一次拿刮刀捅人,到了今天,刀却已成了张岳吃饭的家伙。
“我操!有啥不敢的?”蒋门神刚才其实也没想真弄张照片贴在自己家门上,但是他这人最怕别人激他,一激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人在旅途》歌词中唱的“错了我也不悔过”,谈何容易?他们怎能青春无悔?他们现在都在生命的旅途中,已经走错的路不能重走一次。旅途的终点尚且未知,这群已经二十七八岁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男人都到了该有心事的年纪了。
“老蒋,你真敢把自己照片贴上去当门神?”从书店出来以后,蒋门神的朋友问。
孙大伟唱完,大家都很安静,一时没人说话。
“哎呀妈呀,妹子你说得真对,我咋忘了呢!”蒋门神乐了。
“我来唱一首吧!刚刚学会的,《水手》。”赵红兵打破了沉寂。赵红兵这些天里为了赶上潮流,在最短的时间内认识了四大天王,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弹吉他。二狗记得他那时还学会了《来生缘》、《潇洒走一回》等流行歌曲。他不但唱得不错而且吉他弹得极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总爱窜改歌词。
“大哥,我看你长得就挺像那个尉迟敬德。你给自己拍张照片‘咔嚓’往门上一贴,啥鬼敢进你家啊?”小姑娘捂着嘴笑。蒋门神长得的确和尉迟敬德有几分相似。
“我用口哨帮你吹前奏。”费四说。20世纪90年代的混子口哨吹得都特
“咋不用呢?”
别好,费四的口哨吹得最是清亮。“好!”
“大哥,你家还用买门神?”小姑娘笑着看着蒋门神说。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那咋整啊?我家过年没门神咋整?”那时候只有新华书店卖年画。蒋门神犯愁了,在那自言自语。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没啦!卖光了!”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姑娘,秦琼和尉迟敬德的那个门神真的没啦?”蒋门神挺郁闷。
多年以后,二狗依然难以忘记赵红兵那夜唱的《水手》。赵红兵的嗓音略带沙哑而且咬字不清略带东北口音,但是配上《水手》的旋律很是动听。最关键的是赵红兵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投入了极大的感情,他当时的心境与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很是匹配,在唱那句“长大以后……渐渐地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的时候显然有些呜咽。
书店买门神年画,结果门神都已经卖完了。
即使不懂音律的人,只要投入感情去唱歌,也肯定能打动听众。
据二狗所知,蒋门神此人的确不同凡响,不但在性取向上口味极重,在其他方面也极其与众不同。中国有句古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蒋门神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撞下去。他的绰号来缘于某年春节前购买年画。在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的现代化小区还不多,民居多数是尖脊大瓦房带着一个院子,典型的东北民居。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贴着“秦琼、敬德”两位门神。当然现在这样的年画门神已经很少见到,但在当年很是流行。春节前一天,蒋门神和几个朋友去新华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的确,赵红兵出狱后,没有沉沦,没有走向更黑暗的境地。回家以后他擦干了眼泪,真的忘了过去四年多在狱中的痛,振作起来重新做人。他当时唯一难以割舍的,可能就是高欢。
“哦,哦,没什么,四儿刚才说要给他介绍个对象。”小北京胡诌的本事的确是强。
“红兵,你在狱中是不是每天都弹吉他?”孙大伟说话总是没轻没重。
“问这个干什么?”张岳感觉大家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张岳训斥了孙大伟一句。“红兵,李洋说,明天高欢结婚办酒席,在市宾馆,邀请我也去。”张岳继续说。
寒,真寒。
“就他妈的你会说话!你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费四骂张岳。
“哦。”大家若有所思地齐声回答。他们这时都在算,今年蒋门神才27岁,他四年前出狱时才23岁,强奸怎么说也得判三年,也就是说他不到20岁就强奸了50来岁的女人,现在那女人至少快60岁了。大家都是越想越崩溃,越想越倒吸冷气。
“嗯,知道了,那你去呗。”赵红兵的喜怒哀乐别人很难看出。
“二十七。”张岳顺口回答。
“我跟李洋说了,我不去。高欢跟了别人,我怕我酒后闹事儿。”
“你的朋友蒋门神今年多大了?”小北京迫不及待地问。这个小北京是格外的八卦,这次他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一句话。大家虽然和蒋门神都挺熟,但还真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
“你今年是八岁啊还是六岁啊,这么大的人还管不住你自己。”赵红兵说。
“没事!”张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晚上回家的路上,赵红兵对小北京说:“明天中午咱们俩开车去市宾馆?”“嗯。”小北京拍了拍赵红兵的肩膀。小北京知道,赵红兵是不会去闹事的,他肯定只是想看一看高欢现在的样子。
“你还真是快啊!没事儿吧?!”赵红兵说。
第二天中午,小北京开着那部林肯很早就到了市宾馆的对面。据小北京后来讲,他那天看到一夜没怎么睡的赵红兵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时候,他才深刻理解“望眼欲穿”这个成语。
富贵的衬衣袖口上有血迹,他一进来大家就都看见了。
当地的习俗是,中午12点新郎新娘准时到酒店,燃放鞭炮。
正在这时,张岳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富贵。
林肯车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表情都很崩溃,个个瞠目结舌,一时间没人说话了。
“红兵,你是烟囱啊?咱们把车窗打开会儿行吗?”
“人倒是不错,不过我可知道他当年进去是因为什么。他把他家隔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娘们儿强奸了。现在他放出来了,还非缠着那个老娘们儿和他结婚。我操!”费四说这事儿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很崩溃。
“别开!”
“那个蒋门神人怎么样啊?”赵红兵挺关心张岳现在的这些朋友为人如何。
“操!”
“呵呵。”赵红兵用力地摸了摸晓波的头。
二狗真不知道赵红兵希望见到高欢还是不希望见到高欢。他脑中的高欢还是四年多以前那个纤细袅娜的背影,那个背影是他记忆中唯一存留下来的影像。据说赵红兵早已忘了高欢究竟长的什么样。
“我去,刘大爷最疼我,肯定不打我。”晓波怕挨打,真怕。
“有些时候,一个人过度地想念另外一个人,就算拼命地想也想不清对方的容颜。开始时是模糊,后来干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白天想不起,但是在梦中却会清晰地梦到,等早上醒来再回忆,就又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二狗曾偷看赵红兵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二狗当时觉得怎么二叔也变得这么矫情,十分不解为什么每天都在想一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的容颜却想不起来。直到二狗22岁以后,才能真正体会这样的感觉。
“对!”
的确是,清晰地回忆一个自己深爱的女子的容颜,太难,尽管二狗现在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学校里几个食堂里所有打饭的大妈的容颜,但……
“是刘海柱大爷那里吗?”晓波问。
12点,花车准时开到了。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英俊男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纤弱女子。
“晓波,去吗?”
据说赵红兵当时手里拿的那支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头他还浑然不觉。他或许在想,今天他就不该来,这个魂牵梦绕了四年多的女子出现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时,是和另外一个人走进结婚的礼堂,他这纯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刘哥那个汽车维修厂招学徒呢,干脆让晓波去吧!”小北京说。
“红兵,你那烟头!掐了吧!”
“不知道呢。”
“哦。”赵红兵捻灭了烟头。
“晓波,你现在不上学了,想干什么去?”赵红兵开始担心晓波将来也走张岳的路。
“这小子怎么长得这么难看。”小北京是想给赵红兵长长志气。
“哈哈,我还要在你们这里赖一辈子呢。昨天我还跟我爸打电话说,要把户口迁到咱们这里呢。”小北京生活习惯已经完全东北化了,只是口音还是一口地道的京腔。
“挺精神的小伙子。”赵红兵比较客观,实事求是。
“我俩要不是跑路去了北京,你能上火车送我们下不去吗?能在我们这里过年吗?谁想到你他妈的一个北京人,借口下不去车,赖在我们这里不走了,还一赖就赖上了六年。”费四说。
“我看你比他好看多了。”小北京总想让赵红兵心里多少舒坦一些。
“你俩那他妈的也叫跑路?当年你们俩到北京的时候酒还没醒呢!一个个红光满面,有你俩那么跑路的吗?”小北京还记得当年费四二人跑路时的情景。
“你说这个有劲吗?”赵红兵嘴上说着话,眼睛一直在盯着高欢的背影看。
“我怎么没落魄过,四儿我俩当年不是也跑过路吗?”
这时,已经快走到市宾馆门口的高欢忽然回头看了看停在马路对面的那部林肯车。
“费四,那你是没落魄过。”张岳和赵红兵从上高中就是最铁的哥们儿,赵红兵非常了解他。
高欢的目光停在那部林肯车上不动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可以确定的是,她根本就看不见车里的人。
张岳不算是黑社会,他是现代的土匪,20世纪90年代市区里的山大王。因为黑社会也要讲究策略,通常不会轻易动手,而且总是官匪勾结。而张岳则完全是混世魔王一个,谁把他惹火了他就对谁下手,下手从不留情。
“高欢看见咱们了?”小北京问赵红兵。
两年的监狱生活,让本来就脾气倔犟的张岳更加暴躁。憋在费四阴暗潮湿甚至有些霉味的录像厅里的三个月,张岳又尝受到了没钱的痛苦。由于从小家庭成分不好,张岳自尊心极强,他急切地想成为人上人。那三个月,张岳可能每时每刻都在想如何发达。“我要富贵!”应该是张岳在那段时间里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所以当蒋门神不经意间给他一个机会时,张岳毫不犹豫地牢牢抓住了。“无论做什么,我都要做得最好。”这是张岳最常说的一句话。
“可能吗?”
“张岳这人真的是没得说。别管现在在社会上混得多好,咱们兄弟几个无论谁随便一个传呼,他事儿再多也能放下跑过来。他一喝多,就念叨他刚放出来那会儿咱们兄弟都怎么照顾他了,把我都他妈的听烦了。不就是我们几个请他吃了几个月饭吗?至于把他这么个纯爷们儿感动成阿庆嫂吗?他一提这事儿我就骂他,别说管他几个月饭,管他一辈子饭又能怎么样?他这点可不如他爷爷。听我爷爷说,以前他爷爷专吃大户,到了哪个大户家里,带着一群人,一吃就是俩月。”费四挺不理解,为什么他照顾了张岳三个月就把张岳感动成那样。
“当然不可能,但她可能认识这车是咱俩的。毕竟这林肯全市就是咱这一部。”小北京只要一提起这林肯车,就美滋滋的。
“他没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帮帮他?让他这么铤而走险!”赵红兵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费四不是说了吗?大家都要给钱或者借钱让他去做小本生意,他就是不要啊!他这人你还不了解吗?”李四说。赵红兵没话说了。
“你就会穷得瑟。”
“下午欠钱的家人乖乖地把九万多块钱拿来了。蒋门神的姨夫二话没说,当场拍给了张岳三万,张岳一下就发了。蒋门神的姨夫是做建材的,欠他钱的不少,张岳又帮他连着要了几次。很快,张岳也出名了,全市这些死账、三角债什么的都去找他,他干脆办了个讨债公司。富贵、表哥也是张岳的狱友,后来也跟着张岳干。现在全市就数张岳最牛逼了,连李老棍子他们见到张岳都绕着走。”
这时,赵红兵看见有人拉了拉高欢,把她拉进了酒店。走进酒店门口时,高欢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中。
“然后呢?”
“走吧,红兵。”
“他把欠蒋门神姨夫钱的那个人给绑了,两条胳膊两条腿各捅一刀。然后给欠钱的家里人打电话说:下午不还钱,他就杀人;如果报案,等他出狱后就杀他们全家。”
“等会儿。”赵红兵还是希望多留一会儿,这里离高欢更近一些。
“他拿那把剔骨钢刀干吗去了?”赵红兵知道,张岳拿这把刀肯定没干好事儿。
“你要是想捣乱,咱们俩现在就下车。我知道这酒店里有消防栓,我一会儿拿下来全喷那小子身上。”
“张岳听完蒋门神的话,二话没说,直奔咱们饭店,拿起一把剔骨钢刀就走了。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去帮费四剔猪骨头做菜。我还琢磨呢,敢情张岳是想向厨师方向发展?哪知道,他第二天就把那刀还回来了。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新的毛料中山装,皮鞋锃亮,头发也理了,看起来特精神。”小北京说。
“扯淡。”
“那张岳就去啦?”
“那你非留这不走干吗?”小北京知道,赵红兵多留一会儿,就会多难
“上什么班,他这样劳教过的去哪儿找工作?他在费四的录像厅睡了大概三个月,就在录像厅里碰上了那个蒋门神,就是那天你出来时咱们一起喝酒的那个,他俩是狱友。蒋门神见到张岳后,说他姨夫有笔钱收不回来,问张岳能不能出面帮他要一下。在监狱时,蒋门神见识过张岳的霸道,所以想找张岳去帮他要账。”小北京说。
过一会儿。“……走吧。”赵红兵说。临走时,赵红兵又看见了高欢的妈妈,那个曾跪下求他放过她女儿的女人。那天,高欢的妈妈穿了一身红,兴高采烈。看得出,她是真高兴。据说,婚礼的那天,高欢在给客人敬酒时不住地落泪。客人都说:看把这孩子幸福得,激动成这样。
“那他上班了吗?”
从那天起,赵红兵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每天都醉,到了一年多以后再次见到高欢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喝酒手就哆嗦的重度酒精成瘾的地步。赵红兵在那两年,被小北京、张岳等人戏称为“赵酒颠”,二狗认为十分贴切。因为那时的他不喝酒连觉都睡不着,而且,只喝酒,不吃菜。这样的生活,令赵红兵的性格有些乖张,他会莫名其妙地动怒,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戾气倒有点儿像张岳。但多数时候,他还是比较正常的。
“张岳刚放出来那时候,工作没了,连口饭都没的吃。他也不好意思回家,就靠着咱们兄弟几个接济活着。那时候你们的旅馆也不开了,他连睡觉都没个地方,就睡在我的录像厅里,录像厅里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他盖着个军大衣在我录像厅里睡了足足三个月。张岳这人平时干净不?那几个月他是真埋汰。除了被咱们兄弟几个叫出去喝几顿酒,其他的时间就在那沙发的最后一排躺着,那叫一个惨!而且张岳这人你也知道,自尊心特强,我们给过他多少次钱他都不要。请他吃饭可以,但给钱他绝对不要。他总说,他过段时间就上班了,能赚到钱了。”费四被二虎复仇后多少落下点儿残疾,不能开车了,就开了一家比较大的录像厅。
几年后,赵红兵终于和高欢再次走到一起的时候,赵红兵才知道,那天高欢真的知道他就在酒店对面的车里。
“那会儿怎么样?”赵红兵问。
“我知道那天那部车里一定是你。”
“呵呵,忙?那你是没见到他刚放出来那会儿。”李四说。
“为什么?”
“张岳现在业务挺忙嘛,呵呵。”赵红兵看着张岳的背影说。
“我通知了你最好的朋友张岳,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得到这个消息就一定会来。再说,我认识那林肯车。沈公子天天开着那车招摇过市,他总不能闲着没事儿来看我结婚吧。”小北京那时的绰号已经改成了《家有仙妻》中的沈公子。
张岳朝赵红兵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了。
“那你为什么看我们的车看了那么久?”
“小心点儿,有事儿给小申打传呼。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等你回来咱们继续喝,你不回来我们谁也不走。”赵红兵其实很担心张岳,但毕竟他是主人,大家刚刚坐在一起吃上饭,他也不好意思先离开。
“我以为你会下车来,跑到我面前,抱住我说:她是我的,谁也不许抢走,谁敢抢她我就杀了谁。”
“啥事儿?”张岳回过头来。
“抢走以后呢?”
“张岳!”赵红兵叫住了张岳。
“抢走以后,再像那年一样,你带我走。我们还去那年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在那里终老。”
“四儿,不用,这点儿事儿我自己就能办,你们继续喝酒吧!”张岳说得轻轻松松,转身往外走。
“……我那天没有下车是不是很让你失望。”
“张岳,需要帮忙的话我带几个人过去?”李四清楚,有可能是张岳的哪个手下在讨账时遇到了麻烦。
“有点儿……呵呵,不过我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想打乱我的生活,你希望我能平平静静地活着。”
“别瞎说,这是我们公司的事儿。”张岳边说边穿上了西装外套。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的车跑过来呢?如果你跑过来,我一定会带你走的。我当时已经几次动过念头想下车了。”
“呵呵,什么事儿那么急?不会是李洋急着要你回家交作业吧!”小纪坏笑着说。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上高中时跟你私奔,上大学时上街游行,惹的事儿够多了。如果结婚的当天当着上百人的面我再主动悔婚,我妈一定没有脸面再活下去。”
“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儿,先走了。”张岳看完留言就起身说。
“别说这些了,现在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你是我最宝贵的财产,只是在别人家暂时保管了两年。现在我这是收回了属于我的财产,不是吗?”
饭吃了大概半个小时,张岳的传呼“嘀嘀嘀”地响了。
五、老板,给我上一盘菜刀
“生日快乐!”大家举起酒杯,开怀畅饮起来。
赵红兵和小北京回到饭店时,大概是下午一点。他俩刚一进饭店,就看见饭店的经理潘大庆正在和客人吵架。小北京觉得潘大庆干净利索是个人才,所以在饭店开业时就请他做了饭店的营业经理。
“呵呵,不说了,咱们吃饭喝酒吧!来,祝我们的好大哥红兵生日快乐!”小北京打断了张岳,他怕赵红兵教育侄子却变成张岳和赵红兵二人的争论。
“小潘,怎么和人家客人吵起来了?”小北京快步走上前去问了一句。
“红兵,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倒不那么认为……”张岳想和赵红兵讨论讨论。
“申经理,他们是来找碴儿的。”
“嗯……”晓波似懂非懂。
“找碴儿?”小北京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饭店开业三年多,来这里找碴儿的他还真没见过,认识他的客人都叫他申爷。先不说这饭店是他和赵红兵合开的,就凭他和张岳、李四这两个江湖大哥的关系,在赵红兵入狱的这段时间里也没人敢来这里闹过事。更何况,如今赵红兵还出狱了。
“晓波,今天二叔只跟你说一句话,这是你爷爷送我的一本书上写的。意思就是说:用兵逞强就会遭到灭亡,树木强大了就会遭到砍伐;强大的总是在下边,而柔弱的却总在上面。你懂吗?”赵红兵引用了《道德经》里的内容: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其实赵红兵这句话不但是说给晓波听,也是说给在座的张岳等人听。毕竟大家都是兄弟,没有尊卑之分,赵红兵也不好意思去教育张岳等人该如何行事。
小北京认真地端详了这一桌客人。这一桌有六个人,个个看起来都是20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还是一抹绒毛,连胡子还没刮过呢,而且这六个人中有三个还戴着眼镜。
赵红兵的哥哥脾气极其暴躁,一看到孩子犯了错误就大打出手:绑在树上抽、吊起来打,都是家常便饭。他可能认为,只有下狠手才能让孩子不敢再犯。他哪里知道,他这是在给儿子传达一个信息: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在赵红兵哥哥的暴力手段之下,晓波也日趋乖张暴戾,而且一犯了错就不敢回家,只有在外面瞎混,过着半流浪的生活。这样的教育方式,让晓波在黑道上是越走越远。
“这几位小兄弟,请问有什么事儿吗?”小北京挺客气。
“二叔,我是不敢回家……我一回家我爸爸就打我……现在连你也打我。”晓波哭得很伤心。刚才在气头上的赵红兵也觉得出手太重了,看见晓波哭得很伤心,他也心软了。“晓波,别哭了,晚上我带你回家。我跟你爸爸说,让他不打你,好吗?”“嗯……”晓波哭着点了点头。
“我们要找老板,你是老板吗?”
“哇……”晓波居然哭了。
“我是。”
“你给我说话!”那段时间总听到哥哥的诉苦,再看到晓波这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赵红兵盛怒。
“我们是菜刀队的,我姓袁,大家都叫我袁老三。”说话的这个人也戴着一副眼镜,而且是高度近视镜,讲话文质彬彬。
只听见“啪”的一声。从来没动过晓波一指头的赵红兵居然抽了晓波一个耳光,这下打得可真狠。
二狗几年以后第一次见到袁老三是在电视上,全市第一届卡拉OK大赛。那时的袁老三已经不戴眼镜,改戴隐形了,他摘了眼镜以后特像台湾歌星张宇,当时他唱了一首《用心良苦》,二狗还以为是张宇来当地开演唱会了呢。他还有个弟弟,袁老四,长得更帅,跟港星吴彦祖似的,只是袁老四不像他这么得瑟。
赵红兵彻底被晓波这“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
在20世纪90年代初,袁老三所率领的菜刀队是当地年轻一代的混子中最有名气的几个团伙之一。他们这个菜刀队队员的家庭条件都不错,要么有钱要么有势。他们出来混社会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混个名声,20世纪80年代流行文学小青年,20世纪90年代流行古惑仔。据说袁老三初中时学习成绩非常好,是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但高一时在电影院因为抢座位被赵山河毒打一顿后,家境甚好、眼高于顶的袁老三就立志要成为全市最有名的混子。从此,袁老三荒废学业,纠集同校另外九位不爱学习的同学组成菜刀队,专门和社会上成名已久的混子对着干,把事儿惹大了就让家长出面摆平。他们这个团伙自称为菜刀队,其实不过是当地20世纪90年代的太子党。社会上的混子多数家庭条件一般,知道了他们家庭背景后,都不愿意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三年下来,家里有钱有势且智商较高的他们也算是闯出了点儿名头。
晓波看见二叔真生气了,也不敢答话,但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啊,菜刀队?啊,久仰,几位小兄弟有什么事儿吗?”小北京看着这几个小毛孩子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还是很客气,毕竟小北京是生意人。
“是谁把你从小养到大?你有种你别姓赵!永远都别回家!”赵红兵本来想坐下来好好和晓波谈谈,但是看到晓波这一身痞气,实在忍不住了。
“今天我们几个来这里吃饭,都没带钱。我说要赊账,你们店的经理不同意。”
“我不愿意回家。”晓波头都没抬,随口回了一句。
“您看那儿。”小北京指了指吧台后面写的“本店概不赊欠”六个字。
“谁家?为啥不回自己家住?”
“我看见了,我跟你们服务员说了,让我们付现钱也行,但是必须给我上一道菜。”
“昨天晚上在同学家住的。”
“什么菜?”
“你昨天晚上又没回家吧!”赵红兵强压着怒火。
“我想让你给我上一盘菜刀!”
“张叔。”晓波睡眼蒙胧地走了过来。
“看菜谱,我们这饭店没这道菜。”小北京还是笑吟吟的。小北京早就看出了这几个人就是来找碴儿的,他怎么会怕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就是想和这几个小子贫几句,气气他们。
“晓波,你过来坐。”坐在赵红兵旁边的张岳朝晓波招手。
“我知道菜谱上没这道菜,但是我就点了这道菜。菜刀你们饭店总该有吧,你是不敢上吧!”据说,菜刀队这几个人每次去饭店找碴儿时都用这招。
晓波来是来了,但是比谁来得都晚,看样子迷迷糊糊,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皱巴巴,一看就是前一天肯定没回家,不知道又在哪里过的夜。
“小兄弟,您这话是怎么说的,不存在敢和不敢的问题。但是这菜可贵啊!”小北京继续贫,找乐子。
赵红兵当时肯定心想:你二叔过生日,还特地找人请了你,你总该来吧?
“多少钱?”菜刀队的人还没遇上过这样的硬茬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红兵出狱一个多月后,借口过生日,请了三桌朋友,又请了二狗等侄子侄女们,就是为了能够见到晓波。
“一盘六个,一共1500块。”小北京脑子转得不慢,他想平均每个人是250,乘以6就是1500元,他说1500块是在骂他们六个是250。
三、当代土匪
“不贵,你上吧。”菜刀队这些人还没见过真敢给他们上菜刀的。
赵红兵听到晓波的所作所为后挠头不已,总想找机会和晓波谈谈。但是晓波现在大了,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子,不再粘着二叔了。别说赵红兵找不到机会跟他谈,就连他爸爸平时都见不到他的踪影。
“那你得先把钱给我,我们饭店菜刀一共也没几把。”小北京挺贪财,还先要见钱。
二狗认为,虽然晓波的这一系列行为和张岳类似,都是通过暴力手段赚钱,但晓波的确不如张岳。毕竟张岳是帮人家要账,得到的报酬是劳动所得。晓波则是赤裸裸地抢。
“把钱给他,看他上不上。”袁老三的一个兄弟点出1500块钱,这几个人还真是不差钱。
其实游戏厅的老板也知道晓波经常来抢钱,但是没办法,都知道他是赵红兵的亲侄子。虽然赵红兵还在狱中,但张岳等人可都在外面,如果真收拾了晓波,后患无穷。
“清蒸还是红烧啊?”小北京继续贫。他身后站着的一直心情沉郁的赵红兵都被他逗乐了。
晓波还抢游戏币,他自己虽然不打游戏但他卖游戏币。老板一块钱卖四个,他一块钱五个。反正游戏币是抢来的,不卖白不卖。
“随便你!快点儿上。”
“敢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告诉老板,今天我就杀了你!”晓波抢了钱,再恐吓一句。即便晓波很厉害,但他还是比较怕游戏厅老板的,毕竟,游戏厅老板是“大人”,惹不起。
“得,那就凉拌吧!又快又省事,这菜我自己给你做去,你们等着啊。”小北京抓起了桌子的钱,扔到了吧台上,转身就进了后厨,“你们哥儿几个不是有钱吗?”
“操,没钱,这是啥!”晓波搜出了五块钱和几个游戏币后,打了那个小孩子一耳光。小孩子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晓波。
两分钟后,小北京端着一个最大的盆走了出来,可能是大面盆。那大面盆里歪歪斜斜地放了六把长短不一的菜刀,菜刀上还被浇了点儿酱油,放了点儿蒜末。
“没钱?”晓波边说边去搜这小孩子的身。晓波经常对二狗说:搜身这活儿比较专业,又快又好且无遗漏地搜身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而他,无论小孩子把钱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得到。
“您哥儿几个的菜来喽!”小北京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几乎是唱着说。他别提多开心了,好久没这样的机会让他打架了。
二狗曾亲眼看到晓波在游戏厅里抢钱。“兄弟,我今天还没吃饭呢,给我点儿钱我买俩面包去。”趁游戏厅老板不注意,晓波掏出刀子对正在打游戏的孩子说。“大哥,我没钱。”被勒索的孩子看起来很紧张,手哆嗦得连操纵杆都拿不稳了。
“这饭店是不是赵红兵开的?”袁老三看到这盆沾满了酱油和蒜末的菜刀愣了愣神,忽然问起了赵红兵。
那时当地的大型街机游戏厅不下20家,赵晓波终日游荡其间。他从不去李四的游戏厅闹事儿,一是不敢,二是因为李四的游戏厅里多数都是连线扑克机,在那里玩的多数是成年人。
“是啊。”
当时年仅14岁的晓波当然不敢去抢成年人的钱,他只去抢同龄人的零花钱。放学的路上、台球室、游戏厅是晓波主要抢钱的三种地方。
“赵红兵呢?”
晓波除了热衷于打架,还热衷于抢钱。
“我就是。”一直倚着柱子站着的赵红兵说话了。他今天心情不好,懒得搭理眼前这群毛孩子。
被晓波连捅两刀的那位命大,抢救了一日一夜后活了过来。随后,晓波被学校开除。在赵红兵出狱前的几天,晓波终于成了一个职业混子。
“你就是?我们找的就是你。”
晓波蹬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嗯?”赵红兵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碴儿,挺纳闷。
此等狠角,三职高的那些高中生何曾见识过?
“不是都说你混得牛逼吗?我们今天就是来撅棍的。”袁老三说。撅棍是当地20世纪90年代混子的常用语,是指一个团伙或个人把一位成名已久的混子打败,然后一举成名的一种混社会的方式。
晓波的胳膊上渗着血,可他连捂都不捂一下。
“远点儿走!”赵红兵向门外一指,懒得看他们。赵红兵今天心情实在糟糕,不想与这群毛孩子过多纠缠。这么多年,赵红兵还真没见过这样赤裸裸地找碴儿的人呢。以前的混子打架无论如何也有个借口,多少都有点儿仇怨。他才入狱四年,外面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在毫无仇隙的前提下找碴儿打架了。
三职高的学生没一个敢动手,甚至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晓波冷笑一声,扶起自行车跨上:“还有谁不服?”
“走?行啊,你让他把我们那钱拿回来,今天的饭算你请我。”袁老三说。他们今天就是来找赵红兵的碴儿的,不重挫赵红兵一次他们不罢休。“那不可能。”小北京斩钉截铁地说。事后赵红兵说,其实按他的意思是把刚才那1500块钱还给这群孩子,让他们快点儿走算了,看着就心烦。“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袁老三他们说着就站了起来,每个人都从那个沾满了酱油和蒜末的盆子里拿起了一把菜刀。
“不服者,上!”晓波手持带血的匕首,着眼睛挑衅地朝着三职高的学生喊。这句半文半白的话是晓波的口头禅,意思就是:谁不服就再上来和我打,我奉陪到底。晓波着眼睛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张岳。
“你们要干吗?”赵红兵双手插在袖管里,面无表情地说。
三职高的学生这下是见识到晓波的狠劲了。他们本来想凭着年龄优势欺负晓波,哪想到眼前的晓波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孩子!
“干吗?干你!”袁老三拿起菜刀就冲了上来。
晓波刺倒一人后觉得左胳膊一凉——他的肩膀被人扎了一刀。晓波回头又是一刀,扎中了那人。那人转头就跑。
这几把破菜刀能吓唬住谁?
晓波和对方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男生一相遇,就扬起手抓住了彼此的领口对刺。对方手里的管叉刺中了晓波,但显然没有什么杀伤力;而他却被晓波连刺两刀后,松开了手,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
没等赵红兵动手,小北京已经抓住了袁老三持刀的手腕,脚下一绊,手一扭,“嘎巴”一声轻响,袁老三的胳膊被扭脱臼了。
只有晓波一人掏出挂在腰间的军匕,迎面冲了上去,气势更盛,毫不畏惧!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也冲了上来,没头没脑地朝小北京砍了下去。小北京又是一抓一绊一扭,把“眼镜”的胳膊也给扭脱臼了。
刚才跟在晓波身后的几个同学全都扔下自行车,转头就往校内跑。
几乎在“眼镜”上来的同时,菜刀队的第三个人冲了上来,颤抖的手抡着菜刀朝小北京砍了下去。赵红兵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个孩子砍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小北京抓起“眼镜”的胳膊一挡,随后顺势一脚把他踹飞出去两三米。
这时那些高中生已经个个掏出了匕首和管叉,朝晓波等人冲了过来,气势如虹。
胳膊脱臼的两个人痛苦地蹲坐在了地上,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不停地掉。另外三个人看到小北京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三个,自知不敌,居然抛下同伴转身就跑!
晓波等人刚刚出了校门,就听见那十几个三职高的学生喊:“就是他们!”
这时潘大庆也冲了上来,抄起擀面杖朝蹲坐在地上的袁老三和“眼镜”连续猛击。潘大庆也就是打了三五下,眼镜居然求饶了:“大哥,别打了!大哥,别打了!”“大庆,别打了。”一直没动手的赵红兵喊停了,他觉得和这些小孩子打
晓波继续推着车往校门外走,他才不怕那些比他大了几岁的学生呢。晓波的几个同学看样子倒是有点儿怕,但有晓波走在前面,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出去。
的确没什么意思。
那时二狗所在的学校禁止师生在校内骑车。那天放学后晓波和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推着自行车向校外走。这时,他们发现,一周前和他们结仇的第三职高的十几个学生正在校门口外抽着烟倚在自行车上等他们。那些人个个都把手伸到书包里,显然有备而来,个别比较长的管叉还露在外面。
“你们走吧!”赵红兵说完转身就随便找个位子坐了下来。
二狗和晓波在同一所中学,只不过二狗要比晓波低一届。有一天晚上放学,二狗目睹了晓波的作风。
“哎,哥儿几个,有空过来吃饭啊!”小北京说。
让二狗印象深刻的是赵晓波被学校开除那次,也就是赵红兵出狱前几天。那年晓波上初二,他嚣张跋扈,在学校外面已经树强敌无数,但晓波从不畏惧,堪称浑身是胆。二狗认为晓波的心理优势基于以下两点:一、二叔在江湖中的名气使他确认自己身上的确带有“社会大哥”的优秀遗传基因,自信必将成为新一代的社会大哥;二、惹到了谁都不必担心打击报复,急了他就去离学校不远的电子游戏厅找李四,找不到李四他就去找张岳,这二位叔叔一出面,全市哪个混子敢对自己动手?不过话说回来,晓波还真没去校外找过几次人。因为,根本没必要。在同龄人中的大哥地位是他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虽然也不排除有些社会上的混子畏惧他那群叔叔的名号不敢对他下手的因素。总之,20世纪90年代初晓波之骄横在当地的学生中一时无两。
事后,二狗曾经听到过赵红兵和李四的一段对话。“现在的混子怎么这么不经打,小潘打了他两下就求饶了,那个戴眼镜的走的时候还居然哭了。”赵红兵说。“红兵,你看看现在是什么社会。现在已经不是谁狠谁猛就能‘戳’得出去的时代了,现在的混子都是谁家有钱有势谁‘戳’得出去。”李四说。“四儿,当年和咱们打架的那些,土豆、老五、二虎、路伟什么的,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谁打架服软了?就算是黄老邪,被我和小申打成那样也没说过一句软话啊。”
晓波打架的本领根本不次于他的二叔,纯属无师自通。或许因为从小就看到叔叔们视打架为儿戏,他也是从不怕打恶仗,而且善打恶仗,每逢恶仗必胜。
“那些小混子都以为出名很容易,自己没什么本事却学人家打架,其实就是给家里糟践钱呗。”
二狗记得,晓波那时候干的坏事可以分为三类:一、打架斗殴;二、抢钱,讹钱或讹烟;三、逃学出去搞对象。
“他们想成名总得是那块料儿啊。”
徒具躯壳,却没有灵魂。
“现在满大街的小混子都想能像你一样成为江湖大哥。如果说前些年,每十个人中有一个混子,那么现在十个人中就有四五个是混子,什么样儿的都敢出来混了。现在的混子和咱们那时候的想法不一样,咱们小时候最大的理想都是当兵,有当兵的机会连大学不上都可以,甚至那时候咱们最大理想就是荣立军功后壮烈牺牲。咱们打架从没为过钱,全是为了斗气。你看看现在那些混子,成天就想打架出名,欺软怕硬,打完人还要再敲诈勒索人家。我开游戏厅,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开始的时候捣乱的也不少,王宇王亮他们小哥俩儿带着几个兄弟和那些混子动过几次手,你看现在还有谁敢去我那捣乱?”李四说。
晓波只继承了赵红兵打架斗殴和领导混子的本事,却没有学到赵红兵做人的精髓。
“王宇王亮他们哥儿俩真是不错的小兄弟,耿直,仗义。但是我看你那游戏厅里基本全是扑克机了,都不值钱了。我要是还继续开台球室,现在都该饿死了。我饿死倒没什么,我老婆,我上次去你游戏厅看见有人一夜就输上万,人家输急了不会……”
当时社会上的人都评价说:赵晓波和赵红兵一个样,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一家人算是完了。二狗和晓波一起长大,清楚地知道晓波那些年的所作所为。二狗心里明白,赵晓波和赵红兵绝对不一样。
“现在钱毛孩子呢?王宇这样的从十八九岁就跟着我吃饭的小兄弟呢?以前我一个月给王宇一百块钱让他帮我看着台球室,现在再给他一百块还行吗?现在一百块在你那饭店两个人吃顿饭都不够。现在我为什么能混得还可以?不就因为我有俩钱儿嘛!”
那年晓波的身高已经至少有一米七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和赵红兵颇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仍略带稚气,是个小帅哥。但他虽然形似赵红兵,眼神却像极了张岳。
“嗯……”赵红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1992年,晓波14岁,是市中心十余所初中高中的学生混混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心狠手黑的程度和社会上的混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当时社会上20岁出头的混子,也要让他三分。
赵红兵这时应该感觉到,他入狱四年,短时间内的确很难和当今社会接轨。他开始时觉得李四和张岳的生意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希望他们早早停手。但是当他听了他们的道理时,他又觉得他们的行为可以理解。
赵红兵发现,他已经不认识他的侄子晓波了。
这就是20多年来日新月异的中国,四年的时间在欧洲、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可能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在中国,四年的时间早已经翻天覆地,沧海桑田。这样的变迁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
社会的沧海桑田和人性的日渐贪婪并不足以使出狱后的赵红兵震惊,真正使他震惊的是他的侄子——晓波。
在小北京赶走菜刀队的那天晚上,蒋门神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亚运饭店。
二狗想,虽然赵红兵在20世纪80年代可以凭着胆色和义气在仅仅两年多的时间里迅速成名,但是如果把他放到20世纪90年代,或许就有点儿不合时宜了。90年代,适合的是张岳、三虎子这样一身匪气的人,并不适合像赵红兵、小北京这样颇具侠义之风的人。幸好,赵红兵已经在90年代之前成名。更加幸运的是,90年代,当地的几位江湖大哥多是赵红兵的兄弟。
“张岳进去了,勾疯子的小舅子报案了。”
20世纪80年代赵红兵等人虽然经常打架,但还是讲规矩的。他们绝对不欺负老实人,打架仅在混子之间进行;即使混子间打了架,谈和以后还都是朋友,这是江湖规矩。但20世纪90年代的混子就完全不同了,谁狠谁说了算,就靠欺负人赚钱。
“他们不是拿刀吓唬你们吗?怎么被捅了两刀以后又去报案了?”赵红兵没想到现在的混子打完架还去报案。
这句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十分能说明当时的混乱。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所具有的一些纯净的崇高理想在90年代物欲的冲击之下已荡然无存,那些失去了理想与追求的年轻人,都把斗殴比狠在社会上扬名立万当做人生最大的追求。
“快去拿点儿钱把张岳保出来啊!我现在找不到李洋,只能来找你了。听刑警队的朋友说,张岳现在正在挨打呢!”
20世纪90年代是当地最为暴力、血腥的年代,失去了传统道德约束的各路“豪杰”终日大打出手,狠角层出不穷。去年二狗春节回家时曾经听一位同乡评价说:20世纪90年代,当地年龄在16~25岁之间的男孩子,个个都是古惑仔,几乎个个都提刀砍过人。
“小申,拿钱,走。”
破旧并未立新,这很可怕。
六、刀疤
20世纪80年代社会中颇具墨家侠义之风的混子道德体系已经被摧毁,新的混子道德体系却还没建立。
张岳是被赵红兵和小北京从刑警队抬出来的。
二、“不服者,上!”
“我要杀了勾疯子和他小舅子!”这是张岳说的第一句话。
赵红兵感觉没话说。或者说,他有很多话但说不出来。
“我宁可死也不要再见到严春秋。再见到他,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这是张岳说的第二句话。
“呵呵,我可不知道,应该是没吧,不过经过他的手重伤害的,没一百也有八十了。咱们这饭店为什么这么赚?全靠你过去的名声和现在的张岳罩着。人家一听这饭店是红兵大哥开的,现在的老板我申东子还是张岳的铁哥们儿,谁敢闹事,谁敢欠账?”
打张岳的人是严春秋。1992年严春秋刚转入刑警队,是个疾恶如仇的小警察。按理说,他这样由高校毕业被公安调干进入公安局的基本不会调入刑警队,但是严春秋就是一门心思想当别人都不愿意干的刑警。他托他爸找了不少关系,才进入刑警队。他在学生时代不算是个好学生,更不是个好混子,但是他工作以后绝对是个好刑警。没当过兵也没上过警校的严春秋后来居然练就一副好身手,而且枪法是出名的准。
“张岳又杀过人了?”
有人说,严春秋当警察的最大目的就是收拾赵红兵、张岳这个团伙。二狗觉得,这或许是严春秋的初衷,严春秋也的确一直这么做。但是呢,严春秋绝不仅仅对张岳和赵红兵下手狠,他对当地的其他混子同样从不留情。
“张岳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前几天为费四出头,又毒打了三虎子一顿。现在三虎子还在医院躺着呢。”
在其后的10年里,栽在严春秋手里的暴徒不计其数。10年后,在严春秋的追悼会上,市刑警队的所有刑警都落泪了。大家都说:严春秋这一辈子,绝对能对得起他头顶的国徽和胸口的警徽,自己拍拍胸口,谁敢说自己比严春秋还耿直?
“呵呵。”赵红兵觉得张岳这样的做法还是有点儿不妥。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理由很简单,是勾疯子的兄弟先掏出的刀,勾疯子的小舅子也的确欠债,而且勾疯子的小舅子是被富贵捅的,张岳根本没动手。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持械斗殴案件极多,赵红兵他们象征性地交了点儿罚金也就过去了。
“现在全市,也就是咱们兄弟几个能跟张岳平起平坐了,这得说是人家张岳讲义气,不忘本,发达了也没忘了咱们。其他人一见到张岳都是点头哈腰,张口闭口就叫大哥。红兵,咱们是张岳的兄弟,荣幸不?”
张岳,在病床上躺了足足100天。这100天,江湖显得十分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
赵红兵没再答话。他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社会完全脱轨了。并且,他也没想到他最好的兄弟张岳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居然靠着暴力手段发了大财。以前赵红兵虽然也没少参与打架斗殴,但也就是想争一口恶气,真没想过要靠这个赚什么钱。
1993年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寒冬的最后一场雪。
“打手?哪个饭店请得起张岳当打手?人家张岳现在是公司老板,讨债公司的!你没看他今天又穿了套新的西装?人家张老板可注重形象了。现在全市解决不了的死账、三角债,都去找他。去法院起诉都要不回来的钱,张岳全能要回来。再说张岳也讲信用,合理收费,从不多拿债主的钱。现在人家张岳混得……”
夜色中,张岳、蒋门神、富贵、表哥、马三一行五人行色匆匆地走在卖淫一条街上,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卷或长或短的报纸。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有爱读报的好习惯。报纸里面,全是枪刺、藏刀等管制刀具。他们刚刚得到消息,勾疯子他们在卖淫一条街尽头的一家杀猪菜饭店吃猪头肉,不仅勾疯子的兄弟们在,勾疯子的小舅子也在。
“那张岳不成了饭店老板的打手吗?”赵红兵追问。
路灯下白雪反射的光照在张岳的脸上,使张岳的脸更显惨白而毫无血色。跟在张岳身后的四个人是张岳手下的四位核心人物,个个都服过大刑,个个都有拿起刀就杀人的胆子。虽然他们四人各自也都有小弟,但是张岳都没叫。他只给他们四个人打了传呼。
赵红兵听得目瞪口呆。在监狱中度过了四年光阴的赵红兵还秉承着古典流氓的习性,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不同,张岳等人靠着心狠手辣早已经发了大财。
张岳知道,这一仗必是恶战,如果己方有一个人犯了,就会影响整个战局。他对他手下的这四个人都很有信心,坚信他们四个都绝对不会犯。
“也不算讹,在紫月亮吃饭记账的多,账收不回来还得人家张岳替他去要。张岳只要一开口,欠钱的早就吓得筛糠似的了,立马给钱。这两年,张岳至少帮那个紫月亮的老板要回来五十万的死账,他只开走一部车,也算是劳动所得。人家饭店老板都没说张岳讹他,你在这较什么劲啊。”
兵在精而不在多。这场血战,是张岳三年来第一次亲自参与的一战,也是张岳真正奠定江湖地位的一战。“服务员,叫里面的勾疯子出来,外面有人找。”富贵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饭店的吧台,对服务员说了一句以后转身出了饭店。3分钟后,勾疯子带着十一二个兄弟走出了饭店,手里也个个都拿着军匕、管叉等家伙。
“我在里面的时候就听新进去的说张岳在外面混得不错,没想到混得这么好。但他这么干不是讹人吗?”
“我是张岳,你小舅子欠的钱什么时候还?”
“还记得当年咱们经常去的那个紫月亮吗?后来有个外地老板把那个饭店兑下来了,前些日子还买了个新车,就是张岳现在开的那个。张岳开始的时候说借来开几天,这一借就不还了。那个饭店老板哪敢得罪张岳啊,就干脆送给了张岳。张岳也没客气,就收下了。反正这老板以后遇上什么事儿,还得找张岳帮忙。”
“现在手头没钱。”
“谁这么大方?”赵红兵完全不信。
“那好,我要你小舅子的人。”
“人家张岳还用买车?你太小瞧他了吧!他这车是人家送的。”
“扯淡。”
“张岳现在干什么呢?我刚才忘问了。他哪儿来那么多钱买新车?他那车少说也得小二十万吧?”
勾疯子说着就脱下了棉袄,用力地摔在了雪地上。棉袄里,连件背心都没有,完全光着膀子,在路灯和饭店照出来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上起码有十处刀疤,长的刀疤痕迹有三条,看起来像蜈蚣一样。
“扯淡,张岳那车和我这一比,明显档次就下来了。我成天损张岳,他自己还觉得挺美呢。”小北京得意着呢。
据说,打架前先脱光膀子是勾疯子的习惯性动作,无论春夏秋冬。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曾有很多勾疯子的粉丝学着勾疯子的样子,在每次打架前都脱光膀子赤膊上阵以显示其气势。但自从这次勾疯子被张岳
“张岳那车也不错,新车。”
彻底打垮以后,混子再打架时已很少有人再做同一动作。
“还用你说?”小北京一提这车就高兴。
张岳看着脱光了膀子的勾疯子,笑了笑。
“嗯……林肯车就是和其他的车不一样,舒服。”赵红兵故做无所谓,赶紧叉开了话题。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高欢要嫁人了,心里还是十分酸楚。
的确,张岳有他笑的道理,他打的架肯定不比勾疯子少,但是身上只有张浩然当年捅在他大腿上的一道刀疤;而当年捅他的那个人,已经被他杀了。
“你不认识,也是六中的一个老师,好像是教体育的。听说高欢开始时死活不同意,但是她妈妈相中了那小子,说是人老实,高欢要是再不同意,她就拿菜刀抹脖子了,高欢只能同意了。”
张岳没有说话,慢慢地拉下裹在枪刺上的报纸,扔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富贵、蒋门神等人也拉下了裹在武器上的报纸,富贵拿的是一把军匕、蒋门神拿的是一把管叉,表哥和马三拿的都是砍刀。
“哦,是谁呀?”赵红兵故做若无其事。
1993年前后,由于国家公安部和当地公安局的管制,猎枪那两年在当地多数被缴。而枪刺和三棱刮刀也越来越少,除了张岳、勾疯子这样的专业混子以外,已经很少有人再能拿出这样的致命武器。据说张岳他们当时也有枪,都是从黑市上购得,但威力并不十分大。1993年前后枪案极少,不再像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猎枪泛滥。公安局逢枪案必破,所以那天大家都没带枪。最歹毒的武器就是张岳手中的那把枪刺。
“有了,再过一个多月该结婚了。”
张岳眯着眼睛挑衅地扬了扬手中的枪刺。张岳眯着眼睛时一点也儿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撇着嘴咬着下嘴唇磨牙睖眼的时候。每当张岳的表情变成这样时,那他肯定就是想杀人了。
“哦……高欢现在有对象了吗?”赵红兵假装很随便地问了这么一句。
勾疯子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的确没人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张岳动起手来肯定是个真疯子。那天,张岳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皮夹克,离对面的勾疯子约有四米,勾疯子手里攥的是一把警匕。一阵北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积雪,吹进了所有人的眼睛。“上!”张岳一声令下,伴随着这阵狂风,张岳身后的四人跟着张岳齐齐挺着刀掩杀过去。
“为什么?你说还能为什么?游行时闹事儿了呗!高欢这孩子,有时候脑子就是不转弯儿,容易被人利用。”
张岳这边,张岳冲在最前面。勾疯子这边,勾疯子冲在最前面。这两个成名多年的大混子,都已经多年没亲手打过架了。但这次两个团伙间的血战,依然又是这两位大哥都冲在了最前面。
“为什么?”赵红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勾疯子几年前就能和李老棍子、赵红兵等人齐名,足以说明他也不是易与之辈,他的身手敏捷程度应该远远超过张岳。
“而且档案上写着:建议不要重用此人。”
勾疯子和张岳短兵相接,勾疯子一刀捅在了张岳的大腿上。后来知道,这一刀,距离张岳的私处仅几厘米。勾疯子随手抓住了张岳的皮夹克的领子;同时,张岳也抓住了勾疯子的头发,一枪刺扎在了勾疯子肋骨上。张岳刺出这一枪刺时大腿刚刚中刀,剧痛之下加上手有些失准,并没有扎到勾疯子的要害。
“教书?六中?”赵红兵万万没想到,高欢居然回来了,而且还做了老师。当时就算是当地师范学院的学生,毕业以后也不愿意做老师,都谋求其他的出路。
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黑色皮衣抓住光膀子的头发,光膀子抓住黑色皮衣的领口。两个人在呼啸的北风中、漫天的雪花下对捅。
“都没有。她回来了,就在六中教书,教语文。”
这已不再是武力上的对抗,而是精神上的较量。
“人家要么出国要么留北京了,问你你也不知道。”赵红兵认为高欢这样的名校学生,毕业了肯定不会回到当地。
谁先手软谁将倒下。
“你怎么没问问高欢现在怎么样了?”
根据张岳回忆说,勾疯子的确是他见过的下手最狠最黑的对手。
“什么事儿?”
张岳第一刀没有刺中勾疯子的要害,第二刀却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勾疯子的肚子上。这时的勾疯子气势也极盛,他的第二刀也扎在了张岳的肚子上,只不过张岳的皮衣又大又厚灌足了风,勾疯子的警匕刀刃又不长,只伤及了张岳的皮肉,没有伤到张岳的内脏。
“红兵,我很奇怪,为什么有件事儿你一直没问我?”小北京说。
两人对刺第二刀时士气相当。只是勾疯子主动解去了盔甲,而张岳则穿着厚实的皮衣,勾疯子吃了主动解甲的亏。
哥哥姐姐们走了大概半个小时,赵红兵终于平静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地均匀了。小北京递给他一支烟。
据说,对刺第三刀时,胜负已分。勾疯子的手明显软了,他怕了眼前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秀气年轻人。因为,对刺第三刀时勾疯子拼命躲闪,而张岳根本连看都不看,只顾奋力朝对方的要害扎去。
“唉,咱们走吧!”赵红兵的大哥伸手拽起了赵红兵的几个姐姐。
张岳这完全不顾自己死活就是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劲头,只要对手是个正常人,谁能不怕眼前这个着眼睛的恶魔?拼命时从不躲闪是张岳他家独有的血统,这是天生的。
赵红兵把头埋在吉他上,继续放声痛哭,痛痛快快地哭。他知道,这把吉他,就是爸爸对他的谆谆教诲,就是爸爸一点儿也没有对他放弃希望的真实例证,就是爸爸对他那无私的爱。
张岳的第三刀又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勾疯子的肚子上,而被他这不要命的气势压倒的勾疯子,手颤抖着送出了第三刀。这一刀,连张岳的皮衣都没能扎破。
赵红兵再也忍不住,抱着吉他放声哭了起来。他,再也见不到他那可敬的爸爸了。赵红兵这一哭,几个姐姐也跟着抽泣了起来。“咱们先走吧,让红兵好好休息,改天再聊吧!”赵红兵的大哥不愿意赵红兵出来第一天就哭成这个样子,赶紧撵赵红兵的几个姐姐回家。“红兵,乖,别哭了。”赵红兵的大姐说,但她自己抽泣得却最厉害。
据说张岳捅出第四刀时,勾疯子已经放弃了进攻。两条胳膊护在胸前,只求张岳下一刀不捅在他的心脏和肺叶上。
“红兵,这是你的吉他。爸上次看完你回来,自己给你松了琴弦,他还在的时候,没事儿就摸摸这吉他。临终前还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吉他交到你手里。爸还说,吉他是陶冶情操的东西,你出来以后一定多弹弹。”赵红兵的三姐眼眶通红,略带颤抖地把吉他交到了赵红兵的手里。
勾疯子和张岳都有杀掉对手的胆子,但是勾疯子却没有不顾自己死活的勇气。
“嗯……”赵红兵含糊地答了一句。自从进了房间,他的头一直没敢抬起来过。他是真的愧疚,他知道他的入狱使全家人为之蒙羞。“来根烟,阿诗玛。”赵红兵的哥哥递过来一根烟,摸了摸赵红兵的头。哥哥比赵红兵大十几岁,在他眼中,赵红兵还是个孩子。赵红兵还是没敢抬头看他的哥哥姐姐们,低着头接过烟,默默地点着了。“在里面,罪没少受吧?吃饭了吗?”赵红兵的大姐说。赵红兵年龄最小,全家人都很疼他。“大姐,你说这个干啥?”赵红兵的二姐赶紧给大姐使了个眼色,怕提起这个赵红兵会不开心。“没受罪,我在里面是队长,也不用干什么活。”赵红兵勉强笑笑,还是没敢抬头。
张岳的第四刀扎在了勾疯子挡在胸口的胳膊上,就是勾疯子这放弃进攻只求不死的防守,使张岳没能杀死他。
“大姐,红兵没变样,是吧?”赵红兵的二姐说。
在张岳刺出第四刀的同时,他的头部被钢管重重一击,当场倒地。倒地的张岳依然死死地抓着勾疯子的头发,胡乱地又刺出第五刀,扎在了勾疯子的大腿上。被张岳吓破了胆的勾疯子依然把双臂拦在胸前,他再无还手的勇气。
“红兵,回来啦!”赵红兵的大姐先发话了。她仔细地端详着赵红兵,略带哭腔,又面带微笑。
群龙无首的勾疯子的十来个兄弟四散逃去,他们亲眼目睹了张岳的疯劲,谁都不愿意当第二个勾疯子。他们今天才真正见到比他们老大勾疯子还要疯的人。
赵红兵走进房间,发现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在一楼赵爷爷的卧室里等着他。
这一战,张岳惨胜,胜得血腥,胜得悲壮。此战过后,江湖中再也无人敢和张岳动刀子,因为大家都知道,跟张岳拼刀子的下场就是勾疯子的下场,又有几个人能像勾疯子那样命大,肚子被扎了两枪刺还不死?
赵红兵就是这样,爱面子,明知道自己错了,也绝对不会承认。
恶人多长命,勾疯子被送到医院后抢救一天一夜活了过来。勾疯子那满是刀疤的身上,又多了五处刀疤。
“哦……”赵红兵有点儿哽咽,眼眶有点儿发红。以前赵红兵养这只狗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火气上来了还经常揍这只狗,但他没想到这只狗对他的爸爸如此忠诚。赵红兵在多年以后曾多次提到,这只狗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好好养,非常愧疚。其实二狗知道,赵红兵想说的是赵爷爷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好好地孝顺,整日在外面给赵爷爷惹事,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
张岳大腿被扎了一刀,并无大碍。但是留下了个后遗症,就是头部被钢管砸的那一下,从那以后,张岳经常头晕,莫名其妙地呕吐。
“赵伯伯去世后,狗几天不吃东西,跟着伯伯一起去了。”小北京轻声说。
七、嫁给他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草已经枯黄了。
当时张岳已经在市中心买了两套房子,装修得很是气派,一套给父母住,另一套准备做自己和李洋结婚的婚房,两套房子是同一个单元的门对门。张岳的伤并无大碍,但是毕竟手腕缠着绷带而且腿上有伤,不愿意被家里人看见,索性就住在了赵红兵的家中。
小北京最了解赵红兵,锁上车,他几步走上前去,推开了门。“进去吧,红兵。”“狗呢?”赵红兵进了院子,发现家里的狼狗不见了,狗窝上长满了草,
赵红兵出狱以后一直独自一人住在家中,很是冷清,每日都在自己的饭店里喝得伶酊大醉后被小北京开车送回来往床上一扔,早晨起床口干舌燥头疼如裂。如今张岳终于过来小住一段时间,令赵红兵很是开心。这两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一起住的这三个月里,每天晚上都在家喝酒聊天,有时还要加上从饭店赶过来的小北京。他们谈论的内容涉及理想、人生、文化、信仰等,可谓无所不包。
赵红兵四年多以前在被哥哥十几个耳光抽得晕头转向之后和赵爷爷一起去自首,离开这个家门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再次站在这个熟悉的门前,赵红兵准备开门的手有些颤抖,他知道,这扇门打开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他的爸爸——那个面冷心热铮铮铁骨的老人了。
二狗曾无数次听到过张岳与赵红兵的对话。这两个极其刚强倔犟且有思想的男人的对话对日后二狗的世界观影响甚深。至今,这两个人在那几个月的对话仍仿佛萦绕在二狗耳边。
相片拍完以后,赵红兵和小北京二人告辞。赵红兵上了林肯车,和小北京一起回家。
赵红兵和张岳,绝对是当地混子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两人。20世纪80年代初的高中生的质量足可以抵得上扩招后的大学生,而赵红兵和张岳在高中同班时,张岳是第一名,赵红兵是第二名。
这张相片至今还被保留着,现在看时,我发现这张毫不起眼的照片中藏着当地20世纪90年代名动江湖的团伙的骨干力量,那就是张岳和他手下四员猛将中的三位——富贵、蒋门神、表哥。另外,这相片里还有另一位当时声名远播的社会大哥,那就是李四,只不过他的兄弟王宇、王亮等人当天都不在场,所以他在相片里不怎么起眼。
现在二狗节选较有代表性的三段:
“咔嚓”一声,拍了下来。赵红兵和刘海柱坐在中间,其他的兄弟坐在旁边,张岳的三个兄弟站在后面,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1.关于张岳与混子之间的冲突“你和勾疯子那一仗,非打不可吗?”“是!”“为什么?”“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这句话里的斗争的意思不是说打架吧?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照张相再走吧!”孙大伟掏出了傻瓜相机。
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好吧,你俩先回去,我们继续在这里喝酒。咱们明天再喝。”张岳说。大家都很理解赵红兵,没再多做挽留。
“打架也是斗争的一种方式。红兵你也出狱半年了,你看看我们现在的社会,现在谁有钱谁是老大。人们更看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我用我的方式赚我的钱,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明天,还在这个房间,咱们继续喝!”酒只喝了半个小时,小北京就劝大家散伙。
“我和你想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苏联武力如此强大,足可以和美国抗衡,不一样解体了吗?这是因为什么?因为它外强而中干,整体缺乏持之以衡的正确的理想和信念。你的武力是强大,全市现在敢和你火拼的人可能一个都没有,但是你想过苏联的下场吗?”
那天大家都喝得不是很多,因为大家都知道,赵红兵该回家了,他已经四年多没回家了,家中的哥哥姐姐都在等着他。
“武力解决问题,简单直接且有效。你看看现在伊拉克欺负科威特,谁劝萨达姆他都不听,美国一动手,萨达姆不就老实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还有,你知道我在监狱里自己脑中不断重复的一首词是哪一首吗?”
“红兵大哥好!”张岳的三个兄弟都久仰赵红兵的大名,个个毕恭毕敬。
“张岳,你说说看。”
“富贵,蒋门神,表哥。”张岳一一介绍他的三个兄弟。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好呀。”赵红兵和张岳的三个兄弟一一握手。
“反诗啊!”
“红兵,给你介绍几个兄弟,都是我的好哥们儿。”张岳说。
“我们是同学,你了解我。我在咱们班学习成绩考过第二名吗?哪次不
这就是小北京一贯的哲学,他宁可要旧一些的高档货也不肯勉强接受便宜的低档货。比如赵红兵的三姐虽然已经结了婚,前两年又生了小孩,而且年龄也不小了,但毫无疑问依然是高档女人。小北京宁愿傻傻地等着赵红兵的三姐这样的高档女人,也不肯屈就于中低档的女人。
是第一名?咱们的老师和同学哪个会想到我会坐牢?我就是那潜伏爪牙忍受的老虎。两年的牢狱生活我已经受够了,现在我出来了,我要快意恩仇。”
“所以我说你品位不行……”
2.关于张岳不断地触犯法律“你想过这次再被那姓严的抓到吗?”“想过。”“那你怎么还敢接连地惹事儿?”“姓严的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他。”“非要把这事儿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吗?”“是那姓严的先惹我。”“那姓严的打你的确是他的不对,但是你也的确是触犯了法律才让他有打你的借口。你难道想以一人之力与我们国家的司法体系对抗吗?杀了严春秋以后你不是也得死吗?”
“我他妈的不懂!新的怎么也比旧的好!”张岳不服。
“姓严的太他妈的嚣张,此仇不能不报。”
“张岳,有句话我必须得告诉你。再旧的林肯它也是林肯,再新的桑塔纳它还是桑塔纳!懂了没?你怎么着也是个大学生,我这么一说你肯定懂了,是不?”小北京心情格外的好,开始和张岳贫上了。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张岳,你别忘了当年你也打过严春秋。”
“申爷,你那品位我不敢苟同,你花了十几万买那么个破车我都替你觉得不好意思。你拿你那车跟我这比比,你好意思比吗?”张岳接过话来。
“你说的我不大懂,解释一下。”
“这叫品位,懂吗?”小北京提着车钥匙笑吟吟地说。
“意思是说大的恩怨结束了或许还会有新的恩怨,怎么样才能妥善处理呢?真正有道德的人决不把事情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对方,而是友善地待人并诚恳地自责。而没有道德的人总是记得对方的过错,从不检讨自己的过错。所以人应该向有道德的方向去努力,有道德的人总会得到好报。这是《道德经》上的话,当年我爸爸探监时,送给了我这本书。”
“你跟我说你花十几万买的车,就是你开的那个破林肯?”小北京刚进包间的门,就听见赵红兵朝他吼。
“红兵,你现在张口闭口就《道德经》,这都是老掉牙的东西,几千年了已经。”
赵爷爷果然没看错人,小北京是个有能力且重然诺的汉子。赵红兵入狱四年多,小北京没有回北京,不但在赵爷爷病危期间像亲儿子一样照顾他,而且给自己和赵红兵赚了座金山。当然了,也有人说,小北京之所以赖在当地不走,除了赵红兵的原因,还有三姐的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小北京做的事儿是谁听见都竖大拇指的。
“正是因为已经几千年它还存在,还有人信奉,就足以说明它是有一定道理的。”
到了饭店,大家把赵红兵让到了主位上。除了尚在服刑的李武,刘海柱和另外兄弟六人都到齐了,还多了张岳的三个兄弟。赵红兵看着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属于自己的饭店,坐在足有三十平米的大包间中,看着这些几年没见的兄弟,十分开心。
“现在谁信仰那玩意啊?就连咱们国家现在不也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吗?那不也是人家西方的东西吗?”
“那个破车是新买的?十多万块钱买了个那么破的车?不是说新买的车吗?”赵红兵在狱中一直在幻想小北京买的新车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听说那个破林肯就是小北京新买的车,几近崩溃。“的确是新买的,新买的旧车。”小纪说。赵红兵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原来小北京还跟他玩文字游戏呢。虽然早就知道小北京这人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但他万万没想到小北京花十几万买了个五成新的林肯。赵红兵现在掐死小北京的心都有。
“即使是马克思主义,那也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中国的传统文化几千年历史,你要对咱们的文化有自信。你对自己国家的文化都没自信,怎么对抗西方文化的糟粕啊。再说,你现在是在中国,在和中国人打交道,你不用中国人的处世哲学怎么行?”
“就是那个。”
“红兵你还对抗西方的腐朽文化呢?你又回到咱们上小学那会儿了?又红又专的。”
“刚才那车?那是个旧车啊?”
“扯远了,总之,我觉得你总要选择一个更好的处理问题的办法。”
“你刚才没看见他坐在那个车上边啊?那就是他新买的车。”
“那你告诉我怎么才是更好的处理问题的办法。”
“小申上次探监时跟我说新买了一辆车,等我出狱了就给我开。他新买的车呢?刚才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话。”
“我不是说了嘛,《道德经》。这本书我已经背下来了,现在送你。20多年来我爸就送过我这一本书。”
“别管名字俗不俗,肯定是咱们全市最上档次的。小申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亚运会时候开的……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刘海柱居然罕见地唱了两句。看见赵红兵,他是真高兴。
“呵呵,那我翻翻看看,不过我觉得这东西没啥大用。”
“他开的饭店叫亚运饭店啊?哈哈,怎么这么俗?”赵红兵一听就乐了。他知道他入狱以后,小北京没有续租火车站前的招待所,反而在市区里开了一家饭店,但他还真不知道小北京开的饭店叫亚运饭店。
“呵呵,耐心点儿,看看吧。”
“当然是你开的!不过现在老板暂时姓申。”刘海柱把话接了过来。
3.关于张岳的生意
“我开的?”赵红兵一头雾水。
“张岳,听说你刚出狱时帮人家要账,拿起一把剔骨钢刀就把欠债的人给绑了,然后又捅了人家?”
“哈哈,你开的啊!”
“是。”
“在哪儿?谁开的?”赵红兵现在对什么都好奇。
“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当然是亚运饭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现在咱们全市哪家饭店最好?”赵红兵入狱前,总去最好的那两三家饭店吃饭。
“可是被你捅的人都没得罪你啊?”
“最好的饭店,最牛逼的饭店!”小纪说。
“欠人家的钱不还就是我的敌人。”
“咱们这是要去哪个饭店?”
“我看欠钱的未必都是阶级敌人吧!劳苦大众也不在少数吧!”
“在饭店点菜呢。”
“呵呵,我可没想过要与人民为敌。”
“四儿呢?怎么没看见他?”赵红兵发现李四不在,上了车就问。
“那就好,刚出狱时你没钱,干这个我可以理解。但你现在已经够有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干这样的事儿?”
三台车加一个摩托,浩浩荡荡回家了。在20世纪90年代初,这绝对算有排场的。
“我现在是有钱了,生活是没问题了,但是我还不是全市最有钱的。我还不如你和小申有钱,四儿可能现在也比我有钱。你知道我的性格吧!我干什么都要干成最好的。再说,我停手不干了,跟了我这么多年的兄弟们怎么办?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你不也没变样嘛,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就不能稳重点儿?”赵红兵笑着说。看到这些当年出生入死的兄弟,赵红兵心里暖极了。这天,赵红兵兄弟们早早地都到了,就在外面等着他出来。
“好,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怎么他妈的一点儿都没变样?”小纪朝赵红兵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
“你说说看。”
孙大伟顿时不敢说话了。他从小就怕张岳,他敢和赵红兵开玩笑,但是不敢和张岳开玩笑,张岳一瞪眼睛他就哆嗦。“红兵你快上刘哥的车吧。咱们喝酒去,正下雨呢!”坐在小北京车里的费四探出头来,憨厚地笑着朝赵红兵喊。赵红兵刚拉开刘海柱的车门,就被一双手抓住衣服领子拽了进去。拽他的是小纪,早就等着赵红兵拉车门呢。
“以后你再要账能不能不动刀动枪?你手下的兄弟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我希望你能不去亲手动刀动枪。”“那如果有人欺负到我头上呢?”
“你会说话吗?”张岳斜了孙大伟一眼。
“欺负你?呵呵,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帮你。”
“……”赵红兵笑笑不说话。
“好,那我也答应你,我再也不在讨债时动刀了。”
“这叫坎头,你在监狱里待傻了吧!这都不懂。”孙大伟调侃着赵红兵。
赵红兵和张岳在几个月中类似的对话太多,二狗仅列出比较有代表性的三段。其他的对话结构大多类此。都是赵红兵以朋友交谈的方式希望能拉回已经走在悬崖边上的张岳。
“大伟,你那头发真他妈的难看!”赵红兵已经完全和社会脱节了,他根本不知道当时社会中正在流行四大天王,更不知道孙大伟的发型是当时年轻人中最流行的发型。
这时的赵红兵,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纯粹的墨者了,他的脑中已经融入了许多道家的思想。20世纪90年代的赵红兵,对待朋友是一如从前的墨者风格,但在处理具体的问题时,更多的是采用老子的思维方式和理念。中华传统思想的宝库已在赵红兵面前打开,他仅仅管中窥豹背下了一本《道德经》,就已足使他在当地20世纪90年代初的那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中胜似闲庭信步。
赵红兵被刘海柱抓着胳膊,疼得直咧嘴。“红兵,你没看见我啊!”留着“郭富城式”发型的孙大伟骑着一部黑色的摩托车,朝赵红兵喊。看样子孙大伟有些得意扬扬。
一生清廉的赵爷爷没给赵红兵留下几个钱,但是在去世前教会了赵红兵做人的方式,这才是赵爷爷留给赵红兵的最大遗产。
“上车,喝酒去!”说话的是刘海柱,他抓起赵红兵手里的包就往自己的那部破车上拉。那天刘海柱戴了个黑色礼帽,山羊胡子依旧,开着一部绿色的“半截子”组装小货车。
赵红兵总希望能够消除张岳的戾气与匪气,但是他只做到了一半。正像前面的对话一样,张岳听进去的大概只有一半。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二个映入赵红兵眼帘的是小北京。小北京正坐在一部破旧的林肯车的车尾上,呆呆地看着赵红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要帮赵红兵提东西的意思。小北京实在太想赵红兵了,这几年赵红兵不在,小北京的语言天赋退步了不少。
小北京曾评价说:没有红兵那几个月的苦劝,张岳肯定连1995年都活不过去。小北京对张岳也没少劝过,但张岳可能连5%都听不进去。因为他心里总认为,只有赵红兵才是他的大哥,小北京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好兄弟。
“红兵!”张岳声音不大,大大的眼睛里却是泪花在打转。
在那段时间里,二狗经常能看到李洋去赵红兵家找张岳。
“张岳!”赵红兵喊了一声。赵红兵后来回忆说,那天他第一次感觉到,可以痛痛快快地喊一个人的名字是件快事。的确,过去的四年多,他太压抑了。
二狗发现,每次在赵红兵和张岳两人谈话或者开玩笑时,李洋总是一言不发,抱着张岳的胳膊痴痴地看着他。二狗依稀记得,十八九岁时的李洋,贫嘴功夫根本不亚于小北京。
第一个映入赵红兵眼帘的,是一个身穿黑色欧版西装和白色衬衣的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瘦削秀气的青年,正倚在一部崭新的黑色轿车旁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当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变得很小鸟依人,无论她之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狱外,赵红兵的兄弟们早已等候多时。大哥出狱,那是大事儿。
李洋对张岳的爱,坚定而执著。
赵红兵出来后先是仰望了一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是灰蒙蒙的,但是空气很好,不但是清新的空气,还是自由的空气。赵红兵没有回头。据说,走出监狱后回头看的人,很有可能会再次入狱。
据说,10个月以后,李洋在和张岳结婚前曾与她的闺蜜高欢有过如下对话:
赵红兵的容貌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依然年轻,英气逼人,走路时腰杆笔直。
“你知道张岳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当然知道,男人中的男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张岳现在在干些什么吗?反正我们学校里,从学生到老师到校长没一个人不知道张岳大名的。”“我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一个女人不让她的男人去做他喜欢做的事,那这个女人一定不爱这个男人。”“你真的嫁给他?你想过嫁给他的后果吗?”“想过,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已经想过了。”“那你还决定嫁给他?”“嫁给他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我一定要圆了这个梦想,就算我穿上了婚纱以后第二天他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为他守寡。”“你怎么这么傻呢?唉,其实女人都一样。对了,你是不是能经常见到红兵?他还好吗?”“嗯,他不太好,总是醉酒。”“他现在怎么这样呢?”“……因为你吧。”
1992年秋,赵红兵出狱。二狗清楚地记得,那天秋雨绵绵,天气有些阴冷,全市的人都忙着储藏大白菜。这一阵秋风吹过时,赵红兵已经28岁了。他在狱中度过了人生中本该最美好的四年。
李洋终于把这句谁都不敢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1992年,共和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你和张岳结婚,红兵会来吗?”
1992年春天,一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拖着瘦弱且疲惫的身躯踏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这位老人要为共和国奉献出自己的最后一丝热量,他要为改革呐喊,他要为改革助威,他要将当时已经接近停滞的改革再奋力推上一把。很快,这位老人浓重的川音激荡在大江南北的每个角落。
“当然来,这还用问!你会来吗?”
一、又是秋风吹过时
“……我会。”
20世纪80年代赵红兵等人虽然经常打架,但还是讲规矩的。他们绝对不欺负老实人,打架仅在混子之间进行;即使混子间打了架,谈和以后还都是朋友,这是江湖规矩。但20世纪90年代的混子就完全不同了,谁狠谁说了算,就靠欺负人赚钱。
李洋和张岳结婚六年后,张岳被枪决,留下了李洋和一个儿子。李洋守寡至今。“能和张岳结婚一年,我已经死而无憾了。我们结婚六年,我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我这辈子,太满足了。”李洋现在经常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