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天悦!你那么棒!从小就是学霸!颜值又高!那么多男孩子喜欢你你都看不上!男人算什么!就当这三年青春喂了狗!谁一辈子没遇上过几个渣男!”她对着黑色的虚空呐喊,说着醉酒后才敢说的话,似乎在给自己打气。喊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自顾自嘿嘿嘿笑起来。
丁凯缓缓走近,道:“You jump, I jump.”
天悦光脚踩在躺椅的脚凳上,半个身子挂在栏杆外面,一只球鞋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另外一只不见了。她晕晕乎乎的,世界晃晃悠悠的,已经忘了自己要离船沿一米以外的训诫。
她猛地转身,幅度之大很是吓人,见是他,整个人舒缓下来,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对他已经有了信任的感觉,《泰坦尼克号》嘛,外星人都知道,她懒洋洋地说:“干嘛突然开始演戏。”
丁凯扶额。
“我作为海员,第一责任就是保护游客安全。如果你跳下去,我肯定也会下去捞你。”
“你不是说给她拿这个吗?”菲儿努努嘴,示意桌上的酒瓶和杯子,“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茶杯,干了。”
大脑已经停摆,她呆滞了半晌,理解着丁凯的话,“谁说我要跳海?放心吧,我从小就恐水,要死我也选个别的方式。”
“她怎么了?”丁凯预感不妙,问菲儿。
丁凯唇角微弯,问道:“你知道人在溺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待丁凯回来,只见天悦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左边撞上墙壁,右边撞上窗户,发出巨大声响。船能有这么晃吗?丁凯伸出双手找了下感觉,没有啊。
什么感觉?她记得她溺过水。
菲儿了然,比个OK的手势。
对,这要说,就得说起她那对缺心眼儿的爸妈了,她清晰地记得是在她十岁生日的当天,不幸的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爹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们一家人去公园划船,那两人光顾着秀恩爱,几乎忘记她的存在,她掉进湖里差点淹死,扒着船舷逆着流水,喊了好久,才被过路的船发现,她从此患上恐水症。可每当她给别人讲起自己悲催的童年阴影,换来的都是笑声,这听起来就像个段子,没人认真相信她的恐水症的,太郁闷了。
“我去趟洗手间,你给她拿个……”丁凯冲菲儿比划了个酒瓶的形状。
“鼻子进水后呼吸道会很疼,手脚拼命乱划,但什么都抓不住,接着你就慌了,一慌就会更加扑腾,水从呼吸道进入肺里,你的肺倒灌进水,会像炸了一样的疼……”
菲儿一边擦杯子一边不可思议地说:“这里东西这么好吃吗……你慢点儿,可别噎着了!”
“你、你别说了!”即使小时候的记忆太遥远,可她还是想起了临行前的那个梦,登时吓得不轻。
三明治吃完,吃洋葱圈,洋葱圈吃完,吃土豆泥,土豆泥吃完,吃……
“你知道吗?海水的密度和淡水的密度不一样,压力也是不一样的,在海里……”
越想,渣男劈腿的端倪越多,越想,越觉得自己傻,越想,越气到浑身发抖!
“够了!”她太容易有画面感,几乎彻底回忆起在梦里的感觉,这个时候的晕乎乎不再有安全感,她太害怕了,一个激动,脚底打滑,就向外栽过去,“啊——”
王小山是她的初恋!三年!虽然她一直迷迷糊糊的,可是她从来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为了不让他多花钱,她从来不主动要求过节日、纪念日,她蓦然惊觉,最近一年里,他们不仅相见甚少,而且王小山总是嫌弃她送的礼物老土,她更是连他一个土豆都没收到……可是现在他愿意带别的女孩坐游轮!
丁凯本来只想言语上恐吓,让她自己乖乖下来,哪想到有这么一出?他眼疾手快,拉住她挥舞的手臂,用力一拉,两个人一同倒在摔倒在甲板上。
她睫毛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泪,似乎把食物想象成那个渣男,叉子大力地戳下、旋转,然后机械地塞进嘴里,凶狠地咀嚼。
她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吐,她躺倒在一个坚实的怀里,然后滚了一圈,被压在甲板上。眩晕的金星之中,他的脸孔隔得很近,那双闪亮的黑眸就在眼前,眸光微微向下,接着不自然地闪躲开。
丁凯带她去了船上的菲儿酒吧,这里是海员们最爱来的地方,他豪爽地点下一堆吃的,说不够再点,全算他的。
她迷迷糊糊,顺着丁凯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口,发现不知何时衬衣裂开了,露出吊带衫和饱满雪白的肌肤。他刚刚?她顿时满脸通红,扯住自己的领口,直接一巴掌打过去。
算了……不计较了。
丁凯先是被扇了一掌,接着被人从身后扯起推开,两名水手一左一右,将他制服。他这才看清,来人是大副艾伦和二副摩根。
话没说完,就听见石破天惊的擤鼻涕声……
艾伦将天悦从甲板上扶起来,余光瞟过她被扯烂的衣裳,道:“这位小姐,您不要害怕,从现在开始您安全了。”
被理解的委屈,才是治愈。她再也压抑不住,眼泪放心地哗啦啦掉下来。他赶紧掏出手绢,递给她,嘱咐道:“别擦鼻涕……”
他转向丁凯,厉声道:“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对游客的骚扰和侵犯。”
灯光下,他的眼眸温温润润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口吻意外地柔和:“我当然都知道。”
他们很快通知了副船长奥尔森,几个人几乎当场给丁凯定下罪名。
“你都知道我没有说谎?”
丁凯不服:“你们为什么不调看监控查明真相就说我有罪?”
“走了,”他将她向门边推去,“我说你,真是笨。不这样把你带走,那女的撒起泼来不真把你的皮给剥了?打不赢人家还要打,也不知道智取。”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我亲眼所见,你还打算抵赖吗?”艾伦斩钉截铁,说着就要把丁凯押走。
她不禁有些疑惑,不知所措,他难得不该怪她又惹麻烦吗?
“哎?”天悦这会儿才清醒过来,看了看现在的情形,又看了看丁凯,揉着太阳穴道,“等等!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咦?
只需要看一下甲板上的监控,一切清清楚楚,误会很快得以解开。
“你一天没吃东西吧?肚子应该早就饿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将丁凯拉到一边,道:“我得给你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还没醒……对不起!”她可怜巴巴地说,“我是不是好麻烦?”
他走近,举起手,她下意识闪躲一下,却感觉那只手轻轻拍上她的肩。
“我已经默认这是你的属性了。”丁凯揉着眼角,叹气。
她从没想过,“打小三”这种听起来戏剧的事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关键是,她还没打着人家,反被人打了一大嘴巴,她觉得自己简直在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面前,被揭了层脸皮,如果脸皮薄的人会滴血,她早就成了个血人了。
“刚刚他们……”
她泪光盈盈,眼睛很亮,急切道:“我没说谎。”
“他们只是为了保证游客的绝对安全。”丁凯平淡地说。
禁闭室开了,丁凯站在门边,她看见他,霍地站起来,又低头踌躇了片刻,刚刚她热血上头,全凭着意气用事,现在醒过神来,仿佛犯错的小孩。
“哦……”
王小山脸色巨变,丁凯却瞬间与他拉开应有的距离,礼貌地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跟我来。”
王小山赶紧回握,却感觉到对方手上发力。丁凯不着痕迹地拉近二人的距离,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第一句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做得太过了。”
她跟着丁凯再次来到菲儿酒吧,此时已是凌晨,酒吧都打烊了,菲儿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先生,非常感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丁凯向王小山伸出手。
他打个招呼,轻车熟路地在吧台下面翻找,递出一个小酒瓶,是空的,“给你这个。”
被人戳破,黄裙女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去。
“哦!刚刚你是比划的这个?”菲儿恍然大悟。
丁凯迈出一步,挡住黄裙女凶恶的视线,微微躬身,面无表情道:“小姐,据我观察,你这伤口并未出血,大概是刚才混乱中,您自己太过惊慌划破了脖子上的表层皮吧。稍后,我让人取来冰块,给您冰敷一下,相信不久之后红肿就会消失。如果您还不放心,船上有医务室,您可以上那去,详细检查一下。”
不然呢?他想问!丁凯一脸无奈。今晚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失控的。
这一架掐的,她似乎散尽了所有力气,她由着保安带走,太委屈了,她哗哗流着眼泪。
一个空的酒瓶?能干啥?喝下去的酒,她也吐不出来了。她接过那个空酒瓶,晃了晃,又将眼睛对准瓶口看,一脸疑惑,两坨红红的酒晕让她看起来像玻尿酸鸭。
他赶紧叫来两个保安,将她架走。
“不是用来装酒的,是用来装不想要的东西的。”丁凯尚未解释完,步话机却响了——
好歹他俩也是……欠债人和债主的关系。
“丁凯,马上来游客区12层C区。”
丁凯看在眼里,虽然他从来不多管闲事,可这事摆明了那爬栏杆的丫头是吃亏的那个,自从认识她来,她总是一副惨样,让他隐隐生出一点点不忍。
“收到。”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浓眉微挑,轻轻笑,露出弧度好看的一排皓齿,“很有用的,I promise.”
天悦的眼泪咵咵地往下流,山洪暴发似的,满腹委屈。
丁凯笑起来,就更好看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冲她正儿八经的笑,不是嘲笑的笑。她发现,其实他的眼睛瞳仁很大,看人的眼神,轻易便能显得温柔。
黄裙女仰着头,睥睨着他们,拿手指着脖子上一条细微的血红色甲痕,咆哮道:“赔得起吗,你这个疯婆子!船上的保安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还不把她带走?”
她有些懵,感觉自己像进了王家卫的电影,被男主角来了一记回头杀。
趁这个机会,丁凯将三人分开,把她拦在身后。
菲儿放下手里的活儿,坐过来,说:“这可是咱们海员的秘密武器,写一张纸条,放进去,扔进大海,就像把心里的郁闷、困惑一口气倒出去一样。差不多就像树洞。大海什么都能包容,你的那些烦恼呀痛苦呀,在海洋面前,太渺小了。”
几个人正缠作一团,只听那女孩一声尖叫:“你神经病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菲儿将空酒瓶、纸、笔一股脑地塞给她,“喏,给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估计很需要这个烦恼灵药。”
她被打懵了,再老实的人,也不能让人这样欺负啊,待反应过来,她只来得及拽住对方的衣领,就被丁凯拦住另一只手,而王小山却帮着那个女的死命掰她紧攒的手指……
“真的会有用吗?”她将信将疑,却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黄裙女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脸上。
“相信我。交给大海之后,轻装上阵,重新开始!”
她伸手就去抢他的手机,“你这个骗子,把手机拿出来看!”
她将头埋进臂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加上喝了酒,再加上……近距离接触美男后的眩晕,她需要整理思绪。许久,她慢慢爬起来,拉过纸和笔,一顿一划地写字,眼泪啪啪地掉在纸页上,泅开字迹。
她觉得难以置信,即便是眼瞎,怎么能有人像她这么瞎,三年时间都不够她看出来,这个人多臭不要脸。
“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几个人渣,以后眼睛擦亮一点。”菲儿安慰地拍她的背。
王小山恼羞成怒,心虚地叫喊:“我的手机什么时候能和你的手机配对了?你可不要胡说!”
想到被劈腿还被小三反杀的委屈,想到那渣男的猥琐恶心劲儿,她心里发誓以后要活得更自我一些,如果有什么仇怨,当时就报,事情过了就放下,放不下再接受自己的放不下。
黄裙女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狠狠瞪着王小山,也等着他解释。
“以后找男朋友,首先得磊落,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其次得有胆,万一我捅了什么娄子,他得帮着我硬气;最后要好看,我算发现了,相由心生,长得丑不代表没贼胆。”她一边哭唧唧,一边总结。
不能哭,哭了只会更加难堪。强行压下的哽咽让她胸口发痛,她举出手机,道:“你不认识我?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手机可以跟你的手机蓝牙配对!”
“哟,你这说得不就是丁凯吗!”菲儿笑。
丁凯从身后将她扶起来,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有个近乎陌生的男人一直在场,尴尬的感觉让她嗓子发堵。
是……吗?
黄裙女将她狠狠推出去,她从来是个乖乖女,哪里打过架,当即被掀得一个趔趄,扎扎实实地撞到一个人怀里。
待她再次站上甲板,远方的天际已经泛亮了,很美,像个很好的开端。她举起手中的空酒瓶,里面有一张叠好的纸,上面写着她所有决定遗忘的过去。
她只觉听到了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而她自己就是这个笑话中最悲催的一部分。她脑子蹭地一热,伸手就去抓王小山,“你出来!”
瓶身上一线流光,划过她哀伤的眼底,其实那些过去也并非全然不堪,只是因为这颓败的结局而变了质。
“我不认识她!”王小山再次高声强调。
可是坏了,就不该留恋了。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发出,有种说不出的讽刺。宝贝?这个肉麻的词扩大出层层回音,把她给震惊了,他俩谈了三年恋爱,她都不知道那张狗嘴还能吐出这个词!
她扬手,用力一扔,漂流瓶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向大海飞去……
“这是我男朋友!”她下意识地争辩。
这一段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算简单的航程,很快结束了,“海洋号”平稳地停泊在上海港,一如启程之前的端庄美丽。
王小山这才反应过来,几乎在一秒之内就做出了抉择,他双手环住黄裙女孩,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她,宝贝!”
下船之后,天悦第一时间跑去旅行社拿提成,她等着米下锅呐!可是旅行社里的马经理说,因为她在船上追冬冬造成了破坏,需要给船方赔偿,再加上欠公司的押金,她的提成几乎扣完了。
“王小山,她又是谁!”
她卡里就剩八百!八百!房租自然是不够的,她立刻被房东赶了出去,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没打算回家住。她把手机通讯录翻了个遍,发现这几年自己只顾着和王小山谈恋爱,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都没有,最后只能去找贺彩,答应卖身为奴,扫地做饭按摩,换取了沙发的住宿权……
她狠狠地指着黄裙女孩,问:“王小山,她是谁!”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了,戳破了他的谎言。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孩,稀里糊涂谈了一段普通的恋爱,此刻她只有被欺骗的委屈和愤怒,什么也不管不顾。
要说,她也是某知名211、985历史系优秀毕业生,从小到大都是传说中的学霸,就因为专业冷门,尽管她除了学历,还拥有教师证、园艺证、保险证、美容证……一系列证书,可还是混成今天这种糗样。
天悦只盯着王小山,看他的脸色在一秒之内,由微恼变为惊讶,又变为惊慌,脱口道:“天悦!你怎么找到这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点点光斑落在地上,温度略微升高。天悦坐在咖啡馆门前,鼻尖上沁出点点汗珠,她恨恨地按着手机,投简历。
王小山一脸不悦,他身侧的黄裙女孩更是面色不善,“你找谁啊?”
她需要尽快找一份零工,挣钱租房,在被贺彩赶出去之前先搬家。
他微微侧身一让,轻易地钳制住她的双手,嘴角抿得更紧,神情更加严肃,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挣扎,二人正拉扯中,面前的门突然开了——
“嗨!天悦!”
是不是有仇?她急了,扑上去想捂住他的嘴。
她抬头,是菲儿。她在船上的日子,多亏菲儿陪她,才算成功度过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恋。“海洋号”停靠,海员们也有假期,菲儿想上岸逛街买衣服,就约了她。
丁凯声音又放大了一倍:“这位游客,请回到自己房间。”
“你喝什么,我请你!”虽然她日子过得紧巴巴,对朋友却是大方慷慨的。
她勉强回头,只见丁凯半边微皱的眉峰和紧抿的唇角,赶紧将食指贴在嘴边,“嘘。”
菲儿摆摆手,喘着气,“我先休息会。”
冷冷的男声蓦然响起:“怎么又是你?”
靠岸也有些日子了,两个人有几天没见,一聊就忘了时间。
她一边专注地盯着手机,一边缓慢而精准地移动,渐渐来到一个门前,她屏住呼吸,正将耳朵贴上去,却感到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衣领。
“丁凯这次惨了,”菲儿摇头叹气,“你不知道,我们那儿两个前台妹子,有多喜欢他,这次弄不好,海洋号上就没有丁凯这号制服男神了。”
忽然,天悦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赶紧掏出,却只是垃圾短信,正当她准备将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打开“寻找我的iPhone”。
“他怎么了?”她心里莫名一紧。
她躲在拐角处,等到老太太的房门关上,再次悄悄折返,观察另外几个房间。
“还不是这次救援的事儿,很严重的,迈阿密总部都派人来开听证会了!”
她知道这样做给别人带来了困扰,可是现在的她,只要想到王小山和黄裙女孩在一起的样子,内心就无法冷静下来。她必须确认,必须,她现在还不肯相信。
“听证会是……”
“对不起!对不起!”天悦道歉,赶紧装作离开。
“就是调查他。”菲儿一脸严肃,“我听莱绅说,当时船长下令立即返航,可是丁凯跳下海去救人了,本来总部这次要追究他违抗命令的责任,可是丁凯说他根本没听到步话机的声音……唉,连测谎仪都上了!”
门开了手掌宽,露出半张老太太警惕的脸,满是防备,“你干什么!”
她没继续问了,心里隐隐替他不平,豁出命去救援的人,为什么要被调查?丁凯应该挺难过的吧。
或者,是那个?她换了扇门,正将耳朵贴上去,门却突然开了,她差点儿栽进去。
“你怎么了?”菲儿在她眼前晃晃手,恍然大悟,眼神阴险,“说,你是不是也喜欢丁凯了?”
身心俱疲,她几乎崩溃大哭,忍住,一定要忍住。她跑到最后看见王小山的几个房间之间,茫然四顾,是这个吗?她抬手想敲门,却又瑟缩回去,眼睛对上猫眼看,又将耳朵贴上房门,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
“哪有!”她大声否认,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不是他帮了我很多次嘛,关心一下不可以?他那么多人喜欢,不差我一个!”
她赶紧闪在一边,可是就这么一会儿,王小山和黄裙女孩就不见了。
“哎,还有三天就公布调查结果了,你去不去?”
几乎是一瞬间,涌出百般酸涩,她爬起身就追过去,不想突然一个房间门打开,迎面过来一个端着大餐盘的高胖男海乘,彻底遮挡住她的视线。
“……我不能进你们公司吧?”
终于,当她再一次下到一个走廊中央,喘着粗气几乎蹲下的时候,左边深廊里,那抹黄色出现了。她仔细定神,没错,那就是王小山,三年来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此时他正与黄裙女孩相携而行,不时耳语,十分亲密,想想他们竟许久不曾这样过。
她有点不好意思去,万一被丁凯看到,岂不是觉得她太过于关心他了吗?
她飞一般地下楼,猛地刹在走廊中央,向两边张望,没有就继续跑去下一层。不知道下了多少层楼梯,看过多少幽长空洞的长廊,张望了多少迥异的身影,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手脚都在发冷发颤,几乎到身体的极限了……
“我给你想办法啊!”菲儿压低声音,“其实我也想去,但我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去,叫上你,还有莱绅。”
她瞬间清醒了,电梯门已经合上,显示下行。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楼梯,全然不顾贺彩在她身后惊诧地大叫。
“莱绅是谁?”
她根本就没听贺彩说什么,眼前的电梯门开了又合,她也没在意。突然,她捕捉到电梯里一角熟悉的黄色碎花裙子,是那个女孩!王小山和那个女孩也可能在邮轮上!
菲儿挥挥手,“哎就丁凯一个朋友。”
“嗯。”
可是菲儿脸上可疑的红晕说明,应该不只是“丁凯一个朋友”那么简单,这是要拉她壮胆啊。
贺彩看了看她的脸色,咽了口口水,“你变通变通,接下来有钱我们一起赚?”
这三天,她时常想起丁凯,想着自己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是个很好的安全官,多接触一下,发现人也没有印象中那么冷漠的。
“嗯。”
她有点想给他打个电话。是的,因为她的麻烦精体质,他后来特别给了她自己的私人号码,让她在船上遇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打给他,仅限于船上。
贺彩继续道:“让你掉队了,不好意思啊。”
现在已经不是在船上了,她很犹豫,会不会“越界”,手机掏出来好几次,号码按出来好几次,却始终没拨出去。
这么冷静?贺彩有些心虚。事实是贺彩怕天悦把人都带去免费景点,耽误购物,所以半路上故意把她丢下了。然后天悦才去了咖啡馆。
三天后的早上,她准时到达和菲儿约定的地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来了。菲儿给了她一张工作证,上面是一个东方女人的照片。
“嗯。”
“你待会儿镇定点,跟着我做,把工作证在机器上靠一下就行了。”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电梯厅,不知道贺彩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反常态地搂住她,看起来很高兴,“天悦!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悉尼歌剧院他们都不感兴趣,我才带他们去购物的。”
“这,这个人跟我长得也太不像了吧?”
她已经不焦急了,也不愤怒了,只有一腔说不出的伤心。她浑浑噩噩地走着,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游轮的,她只知道,刚刚她没有抓住王小山,他就像一粒沙子,迷了她的眼,之后就找不到了。
“我们这儿的保安看亚洲人都脸盲。”
也不知道追了多久,她终于跑不动了,站在马路边大口喘气,她徒劳地四下寻找,穿行在肤色各异的人潮中,却只是徒劳,王小山和黄裙子女孩早就消失不见了。
她一路面部僵硬,连脖子都不敢转动,就这么进去了。没想到,这也行?
“谢谢!回头一定还你!”她没有时间继续表示感激,急忙冲出咖啡馆。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追上,可是如果她不去确认,这件事就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听证会结果公布的当天,亚太地区总裁唐先生也到了会议厅,罗亚的规则是允许公司内部职员旁听的,听众席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现场寂静而严肃。
过来吧,帮帮我。她想主动上前,却挪不动步子,想一想他们应该都不算认识,他每天面对那么多游客,也许根本不记得她是谁,可是……正当她决心不要脸一次的时候,丁凯已经来到跟前,递出澳元现金:“我来吧。”
天悦看见丁凯从门外走进来,走到他的席位上。他背对着听众席,身形依然挺拔,只是这里的灯光很白,也很亮,从顶部投射下来,一切仿佛隔着烟瘴,显得他有些……孤独。
扑过去求他。
最前方,面对着听众席,站着一位相貌清俊斯文的亚洲男人,看起来年纪和丁凯相仿。
她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噙着泪,她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他装作不认识她的话,她就——
他道:“大家好,我是本次听证会的主审官王子洋。在过去十天里,调查小组用各种方式搜集和排除相关材料,来揭露丁凯事件的真相。丁凯通过了测谎测试,证明了丁凯本人在此事情上,没有撒谎……”
侍者告诉她,她的卡全都不能刷,可是她的现金也不够,就在这时候,她也看见了丁凯,他就站在队伍的末尾,逆光看不清表情,他抱臂看着她,带着疏离的气息。
她的周围响起微微的嗡鸣声,坐在身侧的莱绅甚至站了起来,似乎要准备欢呼。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菲儿看上的金发男人,虽然长得挺好看的,却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某种智商不高的犬类的气质。
按照王小山的说法,他现在应该正在圣保罗开会,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她急着从咖啡馆里跑出来追赶,撞到展示架,打破了吧台上的马克杯。
“但是,我手上还有一份最新的调查资料,需要丁凯解释一下。”
就在刚刚,天悦正在排队买咖啡,突然看见落地玻璃外,她的男朋友王小山和一个穿黄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抱在一起,分外亲密。
听众席瞬间安静。
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丁凯的声音不甚清晰:“好的,我配合。”
天悦。那个爬阳台的麻烦精,真是想不记得她都难。这都下船了,为什么还能遇到她?
“丁凯,请你谈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家一共几口人?”
忽然听到队伍前方传来几声碎裂的声音,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一地的马克杯碎片,旁边一个女孩满脸通红,正不停地道歉。
“包括我在内,一共三口人,我母亲……还有我继父。”
二人找了个阳光充裕的地方落座,丁凯前去吧台点单,他从容地站到队尾最后,仰头研究吧台上方的咖啡品类,身形笔直而修长。
“能否谈一下你的生父?”
这一圈下来,丁凯只觉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爽快过了。他取下头盔,望天舒了口长气,连日来的憋闷都荡然无存。两人许久未见,对于工作上的事情又有了很多新见解,决定去喝一杯咖啡。
这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可是丁凯却很久都未作答。
陈安妮展开笑容,干脆地抛过头盔:“来吧。”
王子洋将资料从高空砸到桌上,不重不轻,“啪”。
丁凯微微偏头,眯着眼睛看她身后的机车,道:“2032CC,V型双缸发动机驱动,马力300。”
他厉声道:“丁凯!你为何隐瞒生父死于海难这一事实?”
“sorry,你觉得我怎么赔罪比较好?”陈安妮俏皮地问。
她的身边响起更加剧烈的嗡鸣,仿佛身处蜂群。看丁凯的反应,这应该是他的一道心伤,是他不愿意面对的一段往事。一定要逼迫人面对内心的伤口吗?她觉得有点残忍。
“原来让男人生孩子的是你啊?”他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我认为丁凯在经历父亲死于海难后,具有患上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的表现。基于对游轮安全的负责,我建议立刻让丁凯进行心理测试,鉴定丁凯是否患有PTSD……”
“不谢,虽然我们早就认识,但申诉绝非因为私人关系。”陈安妮笑,“是我手滑操作失误,我得对你负责任。”
“请等一等!”门骤然被大力推开,天悦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是一个高挑的美人,她毫不客气地夺过话筒,道:“很抱歉打扰大家,我叫陈安妮。我也算丁凯事件的目击者之一,那天我正好坐在医疗救助的直升飞机上,看到了现场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觉得有蹊跷之处,也咨询了国内最好的声学专家,模拟了现场。现在实验结果就在我手上,还请庭审席上的各位参考。”
丁凯正色道:“听说你帮我申诉了选拔考核结果,谢谢。”
陈安妮将资料分发下去,大家似乎都认识她,没有人有异议。她详细地逐页解释实验数据、表格、参数,回答庭审席的每一个问题。
然而这些,对他并没什么影响,他从不会因为钱,去亲近或是质疑一个人,他欣赏这个小学妹,纯粹是因为陈安妮的业务能力够专业。
“丁凯的确听不到船长下达的第三次命令!”陈安妮高高举起手中的U盘,“这里面有我们做实验的全程录像和十只麦克风实验的音频文件,还有权威声学专家的比对分析材料,供大家查验。”
他也是来到罗亚公司之后,才隐隐约约知道陈安妮在这里的市场部上班。对于八卦消息,即使他不太感冒,也知道了陈安妮还是罗亚公司亚太地区总裁唐先生最心爱的养女,是名副其实的镶钻小公主。
在调查小组一系列现场勘验之后,认定了陈安妮所述实验结果的真实性,丁凯救援事件,基本尘埃落定。
如果要追溯他俩的渊源,得到上学的时候。说起来,丁凯是美国名校游轮相关专业的高材生,陈安妮是小他一届的学妹,虽然是学市场的,却总是找和游轮行业相关的资料,陈安妮托人认识了丁凯,二人就学术上一直交流得不错。
她似乎听见方圆三米内的女性一同舒了一口气。哦,还有那位金发莱绅。
陈安妮笑了笑道:“我负责这次紧急停靠悉尼的整体统筹。”
王子洋沉声道:“虽然声学测试证明了丁凯确实存在没有听到船长命令的可能性,但严格说来并不能证明没有因为父亲的死留下心理阴影,我仍然坚持认为丁凯并不适合担任安全官。”
丁凯面对这几乎从天而降的精致面容,有些意外,却忍不住笑了:“陈安妮?你不是在迈阿密吗?怎么跑这边来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终于,唐先生缓缓道:“既然你提出声学测试的结果只是一种可能性,那我们能不能认为你对丁凯心理阴影的判断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机车美女仰着头,大步径直向他走来。
“是,我承认。”
突然一阵重型机车的轰隆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一个漂亮的漂移,机车干净利落地停下。来人翻身下车,酷酷的机车服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凹凸有致,她摘下头盔,随意甩了甩乌黑的长卷发,妩媚又不失帅气。
“好,那这个问题我们先搁置不谈。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英雄,他为了我们的邮轮,为了我们的游客,差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脱下了制服,穿上休闲装,简约的潮牌让他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流露出一种大男孩的气质。
丁凯转身面向庭审席和听众席,深深地鞠躬。
“海洋号”很快驶入港口,游客们有序下船,这段时间,丁凯也可以下船休息。
她这才吐出那口气来,竟微微带着颤抖。丁凯起身,似乎看过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要躲,虽然这是最后一排,她还是忍不住缓缓将身子往下滑,让自己的头没入前排座椅的阴影之中。
当阳光再次将甲板染上金色,悉尼港口渐渐从地平线上出现。和煦的海风、明媚的天色,一扫昨日的紧张和阴霾,人们遥遥望见大片白色沙滩、摇曳的高大棕榈树,似乎对这趟旅程有了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