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深笑着点头：“答对了。”
他看了一眼，指向左边的一件：“这件应该是走秀的。”
顾成殊端详着两件衣服，也有了点兴趣：“为什么同样的衣服，感觉上却是左边这件更适合走秀呢？”
叶深深将衣服拎起来展示在他面前：“现在呢？”
“区别在于，左边这件衣服的贝壳，是逆钉的，也就是说，是从下往上钉，而右边这件，则是从上往下顺着钉的，这样造成的效果是——”叶深深将手中的衣服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逆钉的贝壳片，会在走动时倒下张开，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俯仰角度，在秀场看来，贝壳在灯光下光泽立体而引人注目。但定制的话是要生活中实际接触的，所以顺着钉有一种垂顺的、层层叠叠的感觉，显得柔美华贵又妥帖。”
他将目光转到叶深深脸上，问：“区别在哪儿？随便哪件，不是都一样？”
他微微扬眉，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神情：“所以，完全一样的面料与辅料，完全一样的设计，就因为这一点贝壳片的钉法，就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顾成殊无可奈何看了两件衣服一眼。一样的面料，一样的线条，一样的大小，甚至连上面缝缀的贝壳片都是同样规格的东西，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叶深深笑着点头，脸上写满成就感。
“不啊，一点都不会。”叶深深将两件初步弄好的衣服摆在他面前，“来，猜一猜哪件是走秀用的，哪件是定制的。”
他又问：“你自己摸索出来的？”
顾成殊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就会更无聊，是不是？”
“是呀。巴斯蒂安先生和我商量，他认为走秀的效果应该要追求夺目，而日常的效果要符合着装者气质。我就试着在配饰上做了这样的技巧，这样不会改变任何设计，但是能有所区别，是不是？”
叶深深抬头，不管顾成殊微皱的眉头，笑着举起自己手中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你看，我得同时弄两件，一件是走秀用的，一件是某位好莱坞明星抢先定制的。”
他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弯：“难怪你打杂都能做得兴味盎然。”
“为什么你对缝贝壳片这种机械工作，都能做得这么兴致勃勃呢？”
“是啊，我觉得只要用心的话，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学到东西的。”叶深深将弄好的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特殊处理过的亚麻布罩套好，挂在衣帽间内，“但我也不想一直这样打杂，我的理想还是做设计师。”
顾成殊现在常在巴黎，晚上有时候他会过来，偶尔沈暨这个夜店咖有空，也会跑过来，带着叶深深喜欢的甜点给她当夜宵，看一看她的设计。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顾成殊和她两个人一起吃饭，然后他尽量拉着叶深深这个热爱工作的人在街上散个步。有时候叶深深把衣服带回家加班，专心致志地缝缀配饰不肯出门，顾成殊这样的人也会有点无奈。
“说到设计，工作室中三个牌子，这一季的服装设计据说都要出了，你有参与吗？”
她照常过去上班，皮阿诺先生也照常给她分派任务。虽然都是整理配饰、缝制加工等普通的杂活儿，但叶深深依然干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叶深深点头：“我设计了几套，也交上去了，但会不会被采用就不知道了。”
“我才没那么傻呢，能在国际顶尖的工作室学习，我为什么不去？不但要去，而且还要每一秒都过得有意义才行。”叶深深一边穿衣服，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是吗？我看看。”顾成殊示意她。
虽然得罪了艾戈，虽然要参加比赛，但工作还是要继续。
叶深深赶紧打开电脑，调出来给他看：“是一组日常的女式冬装，灵感来自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的印象派画展。”
顾成殊低头看着她，四目相望间，他忍不住抬起手，将纠缠在她眼角的一绺头发给拨开，轻声说：“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长成百米巨杉。”
这一组冬装简直大胆又华丽，令人赞叹。用印染的皮革为主要面料，绚丽的皮草为辅料。皮革上印染莫奈画中的花园和睡莲池，并以激光凹凸印花的形式做出油画的质感，而絮乱的笔触则由皮草来构建，染色的柔软毛皮精细剪裁，手工缝制在最能体现画家涂抹痕迹的地方，营造出无与伦比的立体感。
“或许吧，或许你们确实能把我打造成这样的明星设计师，或许我确实能因此成为国内顶尖的设计师之一，就像郁霏一样。”叶深深仰起头看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可是顾先生，你曾对我说过，我拥有长成世界上最高的巨杉的潜力。所以我的野心就变大了，我不想成为一棵60米、70米，或者八九十米的树，哪怕只差一厘米，那也离我的理想，差了太多。”
在冬日中，这一组包括了内衫、外套、裙装、裤装的作品，在基本由黑白灰及棕米褐等冷色或中性色调的衣服中，绝对令人眼前一亮。而且，衣服本身的质感又使得鲜艳斑斓的颜色与季节并不违和，反而强调出了油画般厚重细腻的感觉，既特立独行又实用易穿，简直是一组令人惊艳的设计。
顾成殊双手支在椅背上看着，说：“所以，就算你比赛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回国依然有大好前程等着你。我们可以帮你做好宣传工作，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边遭受的待遇，你能获得媒体与明星的追捧，俨然成为镀金回国的著名设计师。”
“非常不错。”顾成殊扫了几眼，颇为赞赏，“很适合巴斯蒂安先生自己的品牌，你给他用以冬装或者早春系列都可以。而且这独特又具备记忆点的衣服，相信一经推出，你这个设计师便会引起关注的。”
她一边输入数据，一边说：“是的，我与沐小雪的造型师已经商议过很多次了，敲定了所有细节。”
“顾先生也这样觉得吗？”叶深深望着屏幕上自己的这组作品，也有些兴奋，“我就是投给老师自己的个人品牌的。他手中其他两个品牌都是创立六七十年的老牌子了，风格比较固定，而且今年冬装与明年早春的创意也早已定好，与我的创意并不符合。”
顾成殊看着她一点点精心描绘裙子上的细节，设置详细参数，便问：“这件裙子要制作了吗？”
顾成殊点头，说：“与其为了大品牌削足适履，修改自己完美的设计，还不如先从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开始吧，毕竟这个牌子不算顶尖的，但也是广受一批名流欢迎的。”
叶深深在心里想着，但也不打算戳穿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她笑着瞥他一眼，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继续绘图去了。
叶深深见他对自己的决定持以肯定态度，心中欣喜之余，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忐忑：“顾先生觉得，我这设计……真的能被采用，没问题吗？”
顾先生，你就直接说你是来这边帮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怎么样？承认你关心我会怎么样？泄露一点关怀会怎么样？
“放心吧，努曼先生近年不怎么出设计了，他自己的牌子有时候宁可空缺一季，也不愿意拿工作室中其他牌子淘汰下来的作品替补。他缺设计，而你这组又这么出色，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不将你这组优秀的作品推出来，这对于他的品牌，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他端详衣服许久，转头朝她微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这套衣服是无人可拒绝的，还需要我给你信心吗？”
“哦……”
叶深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捂住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顾先生，别这样轻易拆穿别人嘛，我喜欢听你赞扬我。”
顾成殊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去了：“不，是来度假的。”
“还需要赞扬吗？”他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他心里的愉悦，“深深，你是我这辈子来，带给过我最多惊喜的人。”
叶深深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是为了帮我吗？”
然而顾成殊第一次猜错了。
他随口说：“我已经把伦敦那边的事情基本处理了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待在这边。”
他本以为没有人能拒绝叶深深的这套设计，可巴斯蒂安这个品牌，已经在努曼先生萌生退意的时候，卖给了安诺特集团。所以，在他定下了那套设计之后，这组设计连同其他品牌的几组设计一起，送到了艾戈的面前，接受他最后的审查。
“顾先生今天……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
以往一年都不来巴斯蒂安工作室一次的艾戈，一个月内第三次到访，亲自过来探讨他们拿出的当季服装。这罕见的行动让整个工作室的人既激动又忐忑，也令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诧异，集团是不是准备对工作室进行什么大动作。
叶深深抬头看着他，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问。
巴斯蒂安先生通知本季服装的几个主要设计师过来开会，叶深深的室友伊莲娜端着茶水点心送进去之后，带着错愕的神情跑到仓库找叶深深，小声地说：“努曼先生让你过去。”
顾成殊反而笑了，说：“好啊，努力吧，你会达成目标的。”
叶深深放下手中的衣服，说：“好的。”
“无论如何，我都要击败艾戈，让他收回对我的不屑与诋毁，乖乖承认我有留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的资格。”叶深深倔强地说着，用力抿着嘴唇，一脸要向人类暴政宣战的表情。
她想了想，艾戈既然是为了本季服装来的，那么他肯定也看到了自己给巴斯蒂安品牌设计的那一组冬装，她身为设计师，当然要过去解说一下自己的设计理念。
顾成殊凝视着她，说：“对，所以，你面临的这个比赛，非常重要，它不仅关系着你的未来，也可能影响着沈暨的人生。”
会议室内一片沉闷，艾戈一边翻看着阿方索的设计图，一边听取他对面向顾客人群的分析。
叶深深点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那么，如果我这回赢了，或许沈暨就能振作希望，认识到艾戈并不是万能的主宰，他或许也能走出阴影，重拾自己的梦想，继续走那条被中断了的设计师之路。”
皮阿诺先生看见她进来了，默不作声地指指身旁的位置，继续烦闷地摸着自己都快退到后脑勺的发际线。叶深深仿佛可以感觉得到，艾戈要是多来几次，皮阿诺先生的地中海可能要彻底变成汪洋了。
“当然不是。你以为艾戈找沈暨做自己的助理是为了什么？他先毁掉沈暨所有的一切，再轻而易举给他建立一切，在这样的人身边两年多，时时刻刻都被影响着，对于沈暨来说，艾戈已经是无法反抗的绝对存在，从潜意识到骨子里都像被他改造了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任何背离他的事情。”顾成殊微微皱眉，说，“这种心理上的潜移默化最为可怕，能直接改造对方的人生观。沈暨心里已经有个固定的认识，认为他人生中所有的幸福与不幸，都是艾戈带来的，所以他就是无法抗拒的力量，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阿方索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艾戈，期待着他的意见，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翻过了这一组，示意下一组。
叶深深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沈暨之前抱过的靠枕，低声问：“沈暨对于艾戈，不仅仅只是恨吧？”
跟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已经有十来年的助手莫妮卡，详细论述自己的设计理念。
“这个，得看你。”顾成殊倚在柜子上，抬手随意地轻抚香根鸢尾的叶子，那尖尖的叶子向上延伸，如同剑刃，在他的指尖微动，“你们如今是同一阵线的战友，都是被艾戈盯上的人。可以说你的未来就是沈暨的未来，若你能在艾戈手下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沈暨也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另一条路，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
叶深深仔细倾听着，听到自己觉得有启发的内容，还赶紧记在带来的本子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行业内打滚了很久，许多经验与习惯都让她觉得珍贵无比，深有启发。她甚至在心里想，要是经常能有这样的会议，那么艾戈就算一天来一次，她也可以忍了……
叶深深回想着沈暨在国内的行踪，问：“那他找到了吗？”
两个大牌的设计探讨完毕，艾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议程推进到Bastien。
“所以沈暨才会回国，他想尝试在国内寻找到摆脱艾戈的方法，或许自己能重获自由。”顾成殊说。
“这个品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冬装了，而且还是皮草与皮革结合的奢华形制。”巴斯蒂安先生示意叶深深，“设计者是新来到工作室的叶。这一组设计新颖而充满生机，在冬日中又不会显得肤浅，相信若推出之后，不但会受到市场欢迎，而且还会因为其开创性设计，吸引不小的关注。”
“可是沈暨是我们的好朋友啊，他难道真的无法再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吗？”
会议开始以来，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只作为倾听者，而在叶深深介绍自己这组设计之前，却难得开口称赞了她的作品，令众人诧异。唯有艾戈与叶深深知道，他是唯一知道两人之间有芥蒂的人，这是帮叶深深先拦下艾戈可能会有的偏见。
顾成殊微微皱眉，说：“是啊，这借口确实难以服众。但作为私下仇恨沈暨的理由，艾戈自己信服就足够了，我们并非他们的家人，有什么办法劝解？”
叶深深感激地向他点头致谢，然后开始详细地讲解自己的设计理念。
叶深深更不敢置信：“就因为沈暨母亲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沈暨就得背上这个道德枷锁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父债子偿这一套？”
她的法语不好，所以讲得比较慢，言辞也简单，但从灵感来源、面料，到配饰，都尽量一一讲解了一遍，然后看向艾戈。
“不，不是记恨，其实是迁怒。”顾成殊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艾戈的，是沈暨的母亲。”
艾戈缓缓抬起眼皮，将目光从设计图转移到她的身上，然后将那一组设计图抽出，薄薄的十来页内容，被他全部抛回到叶深深的面前：“这种垃圾，以后不必拿给我看。”
“我觉得我应该为民除害，狠狠地给艾戈一顿反击。”叶深深在他对面坐下，有点郁闷地说，“像沈暨这样个性温和的人，究竟当初会做错什么事情，让艾戈到现在还记恨在心，念念不忘？”
散落的设计图，散落在她的面前，飘飞的纸张之后，是他倨傲、鄙夷的神情，就像看着卑微的蝼蚁一般。
“水就可以了。”他握着她递过来的水杯，又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错愕不已，艾戈虽然出名的难应付，但像这样不由分说地面斥一个女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这组设计非常出色，连巴斯蒂安先生都亲口称赞，他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厌弃？
她去打开厨房的柜子：“喝茶还是咖啡？”
一盆冷水从头泼落，心口却有灼热的火焰猛地冲上来。叶深深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胸口的气息松懈。她将桌上散落的设计图整理好，仰起下巴直视着艾戈：“请您给我一个确切的指示，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设计是垃圾？”
幸好已经来到门口，她推开门，室内一片安静，香根鸢尾还在门厅的花瓶中盛放。
“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整个行业的情况。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所处位置的时候，就妄自揣测你将要面对的这个世界，以致产生了巨大的偏差。”艾戈神情冷漠地示意她看看自己设置的参数，“拿你那件外套举例，面料幅数、皮草损耗、单开印染线、新研发皮革凹凸面工艺、实验测试、特殊缝纫，你计算过一件衣服的成本是多少吗？”
叶深深低下头，避开他颇有深意的笑容，脚步的节奏也乱了一拍。
如此一针见血的回答，几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叶深深引以为傲的设计，却真实而致命。她那准备与他奋战的倔强神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顾成殊端详着她急切解释的神情，唇角露出了淡淡一丝笑意，说：“我知道。”
“如果这是名家的高定设计，那么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来就可以不计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级成衣，也是商品，拿来赚钱的东西。而你这组设计本身独创性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销量绝对不会太多，不可能抵消我们的投入。所以你告诉我，一组不但不能为我们带来利润，反而会赔本的东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她感觉他应该没有误会自己与沈暨，但心口还是有点茫然的紧张，不知道他看见刚刚自己与沈暨的拥抱之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点心虚，于是她解释说：“沈暨他特别伤心，所以我……安慰了一下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叶深深回头看见他面容一片沉静，在昏暗的楼梯灯光下笼罩着朦胧而温暖的晕黄光芒，一片安宁恬淡。
叶深深默然捏紧自己手中的设计图，巨大的打击与对自己考虑不周的羞愧，让她怔怔地坐下来，几乎连呼吸都停滞在胸口，无法再继续下去。
顾成殊没有回答，两人一起顺着旋转楼梯慢慢走上去。
艾戈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冷冷地下了结论：“成本测评通不过。打回修改，或者，放弃。”
叶深深转头看着顾成殊，垂下眼睫：“嗯，他在责怪自己，觉得艾戈为难我都是他的错。”
然而谁都知道，这组设计是没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艺与主辅料，都围绕着设计中心进行，只要改动了一个地方，这组设计都将黯然失色，设计的初衷将就此荡然无存，不复存在。
“刚刚，看见你和沈暨正在告别，觉得不应该打扰。”
叶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送走沈暨之后，叶深深靠在门上，恍惚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楼梯上的人，问：“顾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接连的打击，在她刚踏上这个孤单的异国便到来，而且，几乎无一不是致命的重击。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平静而温柔，轻轻地说：“再见，沈暨。”
办公室离住宿的公寓很近，她下班后走出大楼，却茫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有点茫然地说：“深深，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失态了……”
下班的人潮之中，她看见金色的夕阳在高耸的大楼后面透出来。这让她想起自己知道巴斯蒂安先生要带她来法国时的那个黄昏。
沈暨隐约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终于回过神来，双臂缓缓松开，直起了身躯，眼神也渐渐有了焦点，仿佛终于认出了她是谁。
那时她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她在人群之中笑着流泪，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圆满的结局。
叶深深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然而，并不是结局，这是一段新旅程的开端。荆棘密布的道路，四周悬崖的处境，黑暗而未知的终点，还有狂风呼啸在身边，一个不留神就要将她卷入深渊。
于是，那些还来不及开始的情感，就这样轰然崩塌。时间过去了，感情错过了，那一瞬间闪出的火光落在了冰冷的海面上，微妙的火星就此熄灭，再也不可能燃起火焰。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她不但希望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还妄想着拯救沈暨，真的可能吗？
此时拥抱着她的人，是她在迷醉中呓语着“我喜欢你”的人，也是曾经亲口说出她“并不特殊”的人。
她真的有办法对抗艾戈的重压，真的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吗？
好奇怪，在自己曾梦寐以求的怀抱中，她却想起了顾成殊。
誓言，从她在机场对着路微吼出的那些话，到她与顾成殊承诺的一辈子，再到她拦住艾戈宣战时所说的一切，她真的能实现吗？
叶深深闭上眼睛，因为窒息而感觉到身体的下坠，仿佛沉没在沈暨的怀抱中。杉木与安息香的隐约气息，甚至带一点电石的奇异气质，和顾成殊截然不同的味道。
在这个繁华而拥挤、热闹而孤独的城市，她跋涉千里而来，真的能触摸到自己的梦想吗？
他呓语般喃喃说：“我不会让你跟我一样的，深深，决不会……”
不知不觉，被巨大的力量击溃的叶深深，坐在路边长椅上，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
她的手落在他的脊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就像受到鼓励的孩童，沈暨越发收紧了双臂，他俯下头，将自己的面容深埋在她的发间，竭力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能让自己重获平静，忘却一切该有的与不该有的东西。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浓稠的夜色淹没了她的周身。
她犹豫着，轻轻抬手抱住了沈暨的背。
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来到她身边，清脆稚气的声音传来：“你好！”
因为如果她都不能站定自己，她真的怕失控的沈暨，会无法站立在她的面前而摔在地上。
叶深深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抱着一大束香根鸢尾的小女孩，有点诧异：“和我说吗？”
叶深深诧异地睁大眼睛，想告诉他他抱得太紧了，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凌乱而沉重的呼吸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她在一瞬间只觉得全身无力。她用唯一的一丝清醒，支撑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依靠一样。
“对，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开心振作一点。”小女孩将怀中开得绚烂的花束递到她的怀中，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她。
因为心口颤抖的悸动，他俯下身，用力地抱紧了她。
叶深深没想到在自己这么低落的时候，竟会在这样的街头措手不及地面临着这可爱的关怀。
沈暨低头望着她的面容，在他最无力也最彷徨的时候，她站在他的面前，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告诉他，自己与他站在一起。
她眼中抑制了许久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哽咽着接过她手中的花，低声说：“谢谢你……你是天使吗？”
“嗯，我会连你的份儿一起努力，让那个艾戈尝尝我们的厉害！”叶深深握紧拳头说。
“我是呀。”小女孩笑得甜甜的，看着她感动落泪的模样，又爬上长椅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指指街口，“不过那位先生说，如果我帮他送花的话，就可以拿走里面最漂亮的一朵作为邮费。我现在可以挑了吗？”
沈暨看着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那，加油。”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前方。
“我说真的，无论有没有你，这些高高在上的品牌都不会轻易接纳我的。”既然他不肯说，叶深深也只能摇摇头，轻抚他的后背安慰他说。
顾成殊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他的面容在她的泪眼中略有模糊，却依稀带着笑意。
许久，他终于站起来，带着仓皇逃避的神情，说：“我该走了……对不起。”
叶深深从怀中的花束里抽出开得最好的一枝递给那个小女孩，她开心地拿着花跑回父母的身边炫耀去了。
沈暨默然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叶深深抱着花束慢慢站起，看着顾成殊向自己走来。
叶深深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给他塞了一个靠枕，说：“沈暨，跟我说一下你当初欠了艾戈什么吧。知己知彼才能打一场胜仗，你得先让我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花朵上，似乎有点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让那个可爱的孩子帮我一下。”
就像心里某一个地方，被剜去了一块，突兀而清楚，令他茫然若失之际，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
叶深深将脸埋在花束中，声音有些喑哑：“谢谢你，顾先生……”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慌乱紧张、脸红惶惑的叶深深，不见了。
顾成殊凝视着她低垂的面容，说：“回去吧。”
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后依然用平静微笑看着自己的叶深深。
“嗯。”她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沈暨看着她微笑的神情，一瞬间心里闪过一阵诧异，那个遇见事情之后，会紧张慌乱地仰望自己的叶深深，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记忆中迷迷糊糊呢喃着“沈暨，我喜欢你”的叶深深，又去了哪里？
在走到街心公园时，顾成殊见她脚步放慢，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听说艾戈今天去你们那边了？”
仿佛为了宽慰他，叶深深又笑了出来，说道：“而且，结局怎么样还不知道呢，难道你对我的设计没信心吗？”
叶深深点点头。
沈暨一时说不出话。
顾成殊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所在，又问：“你上交的设计，被他驳回了？”
“我知道，艾戈这么讨厌我，可能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叶深深顿了顿，说，“可是沈暨，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这里。”
叶深深又点点头，她将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后喷泉的池沿上，然后从包里取出那十来页设计。
他的脸上露出艰难而迟疑的神情，但终究还是说：“是我连累了你。”
多日的心血，殚精竭虑拿出的作品，最终在艾戈的评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叶深深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清澈。
叶深深垂眼盯着上面的内容，明亮的颜色，流动的线条，密密麻麻的参数，细致到位的标注，她以为每个人都会肯定自己的努力，谁知到最后，却变得毫无意义。
沈暨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鸢尾花娇嫩易损的蓝紫色花瓣，轻声说：“对不起，深深……”
她拿着设计图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将它们丢进去。
沈暨的目光也落在那束香根鸢尾上。叶深深没有花瓶，所以鸢尾花插在一个玻璃水杯中，满满的水漫过长长的叶子，花朵开在玻璃水面上，带着一种波光潋滟的凉意。
顾成殊拦住她，将差点被她丢进垃圾桶的设计图夺了过来，低头将一张张看过，皱眉说：“我不信艾戈会挑得出你这份设计的毛病。”
叶深深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桌上那些开得艳烈的香根鸢尾，说：“他这么讨厌我，如果知道是我的设计图的话，一定会故意打压我的。”
“他没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叶深深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讲解了评分规则之后，沈暨朝叶深深摊开手：“所以，彻底堵死了动手脚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你的作品会被送到哪个设计师手中。复赛和决赛也都是匿名评审，除非你的设计外泄，否则艾戈就算想压你的分数也没有办法，他也不会知道你的设计。”
顾成殊抬头看她：“理由呢？”
对方接收文件之后，将隐藏所有的设计者信息，然后将三千多份作品打乱次序，分发给五十位专业设计师，邀请他们为作品评判，每位设计师将评审三百份作品。这样每份作品都将被五位设计师看到，给予1-5分的评审，然后根据平均分数，取前一百名进入复赛。
“通不过成本测评。”叶深深垂下头，挤出这几个字。
沈暨点点头，打电话联系组委会的人，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让叶深深给他们的邮箱发送作品，并提醒对方，参赛作品是《雨夜》。
顾成殊又翻了翻参数，微微皱眉：“合情合理。”
因为，这组作品的诞生，起于那个雨夜，她抬头看见了被闪电照亮的，顾成殊的侧面。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驳斥他，也毫无还击的办法。”叶深深说着，只觉得一阵绝望从心口涌出，本来已经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流下来的眼泪，在此时又让眼睛变得湿热，“我没有办法待下去了，顾先生……我已经成为工作室的笑柄，我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这边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叶深深看着上面黑色的裙子与金色的纹饰，缓缓地说：“就叫《雨夜》吧。”
巨大的绝望仿佛击垮了她，让她在疯狂的悲恸中，抡起手臂将手中那些设计图全都抛了出去。
“起个好听的题目吧。”沈暨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将六幅作品组合在一起，按照参赛规则标注面料辅料等各种参数。
夜风呼啸，迅疾地自他们身边刮过，将那些散落的设计图全都卷走，抛撒在他们身后的喷泉之中。
叶深深点点头，开始去整理自己那组设计。
繁急的水珠，迅速击打在图纸上面，让它们半沉半浮，浸没在水中。
“能进入初赛的，一共一百人。作品征集在前几天其实已经截止了，不过艾戈既然答应你了，我会去跟组委会的人提一下，现在送过去应该没问题。为了赶时间，你可以选用你上次那组设计，就是金线猎豹的那一套，我觉得非常出色，进入复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虽然巴斯蒂安先生见过这幅作品，但他是不参加初审的，也不会有干涉评委的嫌疑。”
叶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紧下唇，看着那些图纸，一动不动，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三千四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而顾成殊只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就脱下鞋子，走进喷泉之中，将那些浸在水中的设计图一张一张捞了起来。
是的，叶深深知道这个惊人的数字。因为艾戈嘲讽地对她说，去吧，在三千四百人中，争取你自己的荣耀。
初春的夜间，寒意料峭，冰凉的水珠溅在他的头发、脸颊和脖子上，从他的衣服上渗进去，就像极细的针在刺着他。寒气从湿透的脚上透进来，膝盖有点发麻。
“是的，但他只擅长男装，所以在最后的决赛中失手了，只拿了亚军。”沈暨将冠军的作品翻出来给她看，说，“冠军现在也进了安诺特集团，为一个著名女装品牌设计。所以，深深，这个比赛，每一届都是天才在争夺。全世界梦想出头的年轻设计师层出不穷，而这是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时机，所以大家都挤破了头往里面前进，今年收到的候选稿，是三千四百多份。”
但他还是在喷泉之中跋涉着，最后全身湿透，才将设计图全都捞了出来。
叶深深抬起头看着沈暨，认真地说：“他真的非常出色。”
叶深深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全身湿漉漉地从池中出来，她才如梦初醒，将自己包中的纸巾拆开递给他。
他抽到的复赛题目是《热带雨林》，采用的是阔叶常绿植物的理念。他的廓形倒比较简单，但在印染上下了大工夫，将植物的脉络与图像通过深深浅浅的变色印染在面料上，对于布料色彩的使用和表现力令人惊叹。
顾成殊稍微擦了擦滴水的眼睫毛，便用纸巾去吸手中的设计图。
阿方索初赛的作品名为《贝尔蒂耶大道》，各种街头风格在他的手下调和，条纹、波点、拼接等各种元素都被他操纵自如，几乎可以透过他的设计看到各种色彩与风格被他玩于股掌之间，揉捏成属于他自己的产物。
打印的效果不错，纸张也足够厚重，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长，吸走表面的水之后，下面的内容还是清晰的。
叶深深接过阿方索的设计，仔细看着。
叶深深嗫嚅着，轻声说：“对不起，顾先生……”
他说着，将文件盒打开，取出几份设计图给她：“这就是阿方索上一届比赛的设计。初赛是一组或者一系列设计，复赛是按照组委会的要求进行一组命题设计，决赛每一次都是固定的要求——高定礼服。”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顾成殊头也不抬，只查看着手中的图纸，“我知道你电脑里还有存档，这份设计图，没了就没了，其实并没有非拿回来不可的必要。”
“怎么可能？艾戈讨厌我讨厌到死，对于安诺特集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让我介入？”沈暨将手边的文件盒交给她，“不过我有熟人，所以给你复印了一些往年的获奖作品。比赛有冠、亚、季军，都只取一名，从未有并列情况出现，此外有若干优胜奖，视情况定数量。每次的获奖作品都会被安诺特集团直接买走，获奖选手也会被各大品牌聘请为设计师。比如去年的亚军阿方索，先是去了Element.C，现在来到了巴斯蒂安工作室。”
叶深深的双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你是评委吗？”叶深深问。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放弃自己。你的设计，你的才华，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人能够忽视它，抛弃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沈暨点头，说：“对，纸质的感觉和电子版是不一样的。但今年的比赛，只收电子版的，就算是纸质手绘的，也都扫描录入之后再投稿了。”
他的声音如此坚决，望着她的眼神如此深邃，让叶深深的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扼住，无法出声。
“有时候手绘的感觉和电脑上的不一样。”叶深深回答，看着他带来的文件盒。
而他将稍微干了一点的设计图拿在手中，抬头看着面前的叶深深，说：“艾戈是强人所难。你毕竟是一个设计师，在设计师的职责中，从来没有成本测评这一条。”
“现在又开始用纸质手绘了？”沈暨拿着她的图看了看问。
叶深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设计图上，咬住下唇没说话。
叶深深点头，将零散的设计图收了收，让他坐在沙发上。
“别担心，这个事情，可以解决。你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他拿起旁边的花递给她，“所有的事情，交给我。”
沈暨的消息十分灵通，当天下午就过来，在公寓找到了正在埋头画画的她。
高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我听说，你要参加青年设计师大赛？”
叶深深点点头，紧紧地抱住他递给自己的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