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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上部 第五章

我说:“你的行动能力一向令我佩服。所以,我在想,既然我们明知他人就在那里面,他又是那么罪大恶极,你把他干了就是了,一了百了。”

她说:“你的理解能力一向令我钦佩。”

她说:“怎么干?”

我说:“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一号交给你的任务?”

我说:“你不是有神枪手嘛,也许你就是。”

她说:“这问题要一号才能回答你。”

她突然哈哈笑道:“首先,他整天呆在屋子里不露面,神枪手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其次,我们也不能干他。”

我说:“我想现在就知道,不行吗?”

我有意跟她抬杠,“怪了,哪有鬼子我们不能干的?”

我确实把这个看得很重要,因为我对她已经心有阴影——我在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在真实身份大白之前,坦率说她的身份问题比什么都重要。此刻,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我已在怀疑她。

她说:“干了我们就要吃大亏!刚才我们只说了他一个身份,世界著名科学家,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日本现任天皇的表兄弟,属于皇亲国戚。两个身份,任何一个都决定是不能搞暗杀的,搞暗杀,杀一个科学家,一个皇亲国戚,全世界人都会谴责我们,鬼子就有理由大肆屠杀我们的平民百姓。”

她意识到刚才的失言,沉下脸,对我爱理不理地说:“这重要吗?对不起,现在无可奉告,到时候自会让你知道的。”

我想,他娘的,这人就像书上写的,怎么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就算他没有这两顶保护伞,你不要以为就一定能杀掉他。”她说,“我们现在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谁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这个,我记得静子跟我说过,老师连她也才五个。她又反驳我说:“首先,静子说的不一定就是事实,其次,就算老师真的只有五个,可还有生活员、医生、炊事员等等,你知道有多少人吗?”

“你说‘我们’是指谁?”我问她,“除了你,还有谁?”

我说:“我是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大门口没有卫兵,守门的只是一个残疾人,一个一只袖管空洞洞的断手佬。我想如果说要养人保护他,养卫兵是最方便的,名正言顺,包括老师也可以多设嘛。”她说我这个推理不乏道理,属于真知灼见。“不过,”她带点儿调侃的口吻对我说,“我们现在的任务也不是暗杀,所以虽是真知灼见,但并无实用价值。”我从根本上怀疑有这档子事,一再找证据驳斥她。她似乎有点不耐烦,对我说了气话:“废话少说,想想办法,我们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已经来半年多了,”她像没听见我问的,依然自顾自说下去,“我们怀疑他就在那里,在孩子们身上做实验,研制那种药。”她太沉在自己的思绪中,露出了一点“马脚”。

我说这肯定不行。她说:“也许我暂时不行,但是你一定可以的。你现在说不行,只说明以前你没有努力过,努力一下,好好打打静子这张牌,我就不相信你手上有这么一张大牌还进不了门。”她似乎早准备了一条烟,甩给我,“给你点子弹吧,我相信看门的断手佬一定抽烟的。”确实是抽烟的。我揶揄道:“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嘛。”她说:“因为我要完成任务。”至于任务到底是谁交给她的,她一直没有道明。

“他去那儿干什么?”我十分诧异。

这一天,林婴婴让我看见了新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具体是什么内容,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当然,以后我会知道的。

她说:“还有更玄的,他是个瘫子,双脚不能行走,只能靠轮椅生活。自古异人都有异相,一万个瘫痪在轮椅上的人,可能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废物,寄生虫,但有一个或许就是人上人,人中骄子。世界就是这么神奇怪诞,世界音乐第一人贝多芬是个聋子,留下中国音乐瑰宝《二泉映月》的阿炳是个瞎子,伟大的诗人兰波是个同性恋者,杀人魔头希特勒是个见了女人羞羞答答的人。作为一个瘫子,能够自食其力已经难能可贵,但他现在至少是一个在生命科学领域里有名的科学家,报纸采访他,你看接受采访也是谈得头头是道的,这说明什么?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瘫子,可能就是一个人上人。”她一口气说完,最后双眼盯着我,对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得到消息,这个人现在就在静子那里,幼儿园里。”

4

我说:“你越说越玄了,我更是不相信。”

第二天下午,我揣着两包烟,去幼儿园找静子。我有意只带两包,因为怕多了让断手佬多疑。我还有意没有坐车,走去的。林婴婴给我灌了一团坚硬的东西,过去了一天我还消化不了,我想走着去,路上好好思想一下,消化一下。

她说:“你错了,有些东西恰恰是通过限售甚至禁售来突出它的权威和价值的,目前这种药只供欧美高级市场,其他国家几乎看不见,禁售。”

却是越想越糊涂。

我说:“天方夜谭!我根本不相信,如果真有这种药,如此神奇,早普及了,至少我们早听说了。”

怎么说呢?幼儿园是我最早接触的地方,从现有情况看,如果里面有什么任务,我也是完成任务最合适的人选,组织上为什么避开我,对我隐瞒。林婴婴虽然对我说了一些,但很显然说的都是大而无当的东西,我觉得她说的没有藏的多。

她合上杂志,对我摇了摇头,“你别小看此人,他在生命科学领域里是独树一帜的,像现在风靡欧美的Melatonin Plus梦美助眠药就是他研发的。据说这是一种几乎没有副作用的安眠药,不但能催眠而且还能催醒。就是说,你服用后半小时内一定能睡着,八个小时后又一定能按时醒来,像定时闹钟一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思想了一路,眼看幼儿园到了,还是无果。

我觉得她越说越离谱,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几次嘴终子发话:“不可能,他在痴人说梦。”

依然是大门紧闭。我敲门。大门上的小门洞开,断手佬走出来,他还是老样子,穿着没肩章领章的旧军服,四十来岁,面相凶恶。他认识我,见了我二话不说,对我点点头回头走了。我知道他是去喊静子了。可我今天有任务,我想进去看看,这里面有没有那个跛子科学家——这个自负的精神病!我喊一声“太君”,擅自跨进小铁门,跟着断手佬走去。他发现后连忙转身过来,把我赶出门,还对我骂骂咧咧的,又是甩胳膊舞臂,又是吹胡子瞪眼,直到我拿出两包烟送给他,才安静下来。

她说:“对,可以这么说,他要研制一种新型鸦片,让我们中国人再做噩梦!”

断手佬嗅着香烟,阴沉的脸松懈开来,“我抽过这烟,好烟,谢谢!我知道你要见静子园长,我帮你去叫。”又回头走了。

我说:“这不就是鸦片嘛。”

“嗳,太君。”我喊他。

她说:“可是这种药你好好的会去吃吗?知道它是药,就只有病人才会去吃,吃了是治病的。他要研究的是一种食品,像烟酒、零食、点心什么的,开始吃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副作用,但吃了就要上瘾,吃多了你就完蛋了。”

“什么事?”

我说:“这种药现在就有,还要他研发干什么,比如所有镇静剂、麻醉药,经常吃就会伤害身体。”

“让我进去,”我笑道,“给我个机会,我想给园长一个惊喜,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说:“他准备研发一种药物,人吃了会降低智力。”

“不行。”他立时变了脸,“如果这是条件,你把烟拿走,我抽不了。”欲把烟塞给我。

我说:“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想你一定知道。”

“不不,不是一回事。”我把烟推还给他,“烟你拿着,太君抽我的烟,我高兴。”

她说:“这里登的就这些,但这只是他说的冰山一角,很多东西由于涉及到他下一步行动的秘密没有刊登。”

“那我帮你去喊园长,”他说,“你要自己进去是绝对不行的。”

我问:“完了吗?”

我又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了一支,陪他抽,一边跟他套话,“为什么?这儿又不是军事要地,凭什么这么严格,我们是自己人。”他干脆地说:“这你别问我,你去问园长吧,她不是你朋友嘛。还要不要我去喊?”下最后通牒了,我只好说“要”。

她说:“我们也在前线,我们在前线的前线,在刀尖上。你听着,”她翻开杂志给我讲起来,“这是一个日本著名科学家在接受《朝日新闻》访谈时说的话,他说——以下是他的原话——当今世上犹太人和支那人是人类的灾难,这两种人素以精明、伪善和奸诈著称,人类在他们的影响下信义不存,公正无求,道德沦丧。世界要和平,要恢复正义,要安定团结,必须要灭掉他们。在西方,希特勒已开始大举灭绝犹太人的行动,在东方,本国政府也已进兵支那。但我认为,这些兵刃相见的行为过于血腥,缺乏智慧,所以容易遭到非议和反抗而引来重重阻力。狗急要跳墙,明目张胆屠杀必将引发全民战争,世界大战。不战而降之,温柔而屈之,笑中藏刀,蜜中灌药,让他们在感动中、在幸福中、在无恐无惧中消失,才是高明之举,长远之策。”

后来静子出来,我也编了些理由,请她说服断手佬让我进去看看:我想看看你的闺房,想看看你的孩子,想看看孩子们的教室……不管我说得多么煽情、肉麻,静子一概是含笑摇头。“走吧,”她拉着我的手催促我走,“他不可能让你进去的。”我说:“你不是园长嘛,只要你让我进去他能不听你的?”静子拉我的手更着力了,虽然给了个口头安慰:“下次吧,让我舅舅带你进来。”

我说:“整天过着一种藏头掖尾的日子,人都霉了。我真想去前线,生死一瞬间,生不怕死,死而无憾。”

这安慰对我形同虚设。

她说:“我喜欢你这种雄性大发的样子,可惜太少了。”

这天,我又带静子去了熹园吃饭,席间我很小心地问起幼儿园的一些事情,我感觉到她不是很愿意谈论。她说:“我的工作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一样,给孩子们当保姆,当老师。我很累,但也很开心,因为孩子们都很可爱。”我说:“你们当初怎么会选中那鬼地方,那儿以前是屯兵的,屋子都造得阴森森的,墙高门厚,整天阴风袭人,见不到阳光,做幼儿园怎么都是不合适的。”她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为什么要把幼儿园设在那样一个地方。”我说:“你不是园长嘛,怎么就不好好选个地方。”她说:“幼儿园已经开办三年,我才来了一年多,哪轮得到我选啊。”随后她问我今天干吗要请她出来吃饭,幼儿园的话题就没有继续下去。我怕她多疑,后来也没有再主动问起,直到送她回去的路上,我有意选择从熹园右院背后的那条河边走,中途突然发现,幼儿园方向有一片灯火。我判断那就是幼儿园,可孩子们这么迟怎么会还没有睡呢?我这么问她,她说那楼应该是他们医院的。一个幼儿园的医院能有几个医生,而且此刻孩子们都睡了,怎么还会灯火通明?我突然想起林婴婴说的,那医院是有秘密的,有罪恶的。当然,这只是我自己想想而已,没有跟她提出来。

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学这种强盗用的语言,我以会日语为耻。”

我一直送她到门口,从熹园过来,抄小路走,真的很近,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分手时,我把林婴婴给我的手镯送给她。在月光下,手镯发出绿莹莹的光,看上去真像是一件宝贝。她一定没有想到我会送她东西,很激动,当即套在手上反反复复地欣赏、夸奖,末了问我:“这东西一定很贵的?”我说:“不贵重的东西怎么好意思送你。”她说:“你干吗要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也许等着我说:我喜欢她。可我开不了口,我怕开了口收不了场,便耍了个滑头,说:“这个问题你回去自己去想吧。”她说:“好的。”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把手递给我。我牵起她的手,也许应该顺势把她拉入怀里,但我只是紧紧地、好像是深情地用双手捏了一下,便放她走了。这也是我们除跳舞之外,第一次带暧昧的身体接触,我感觉她的手是冰凉的,不知她是怎么感觉我的。

她说:“这是日语,你懂吗?”

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你今天无功而返,明天林婴婴一定不会给你有好话听的。我还想,要从她嘴里挖到幼儿园的秘密,也许比要了解她身体的秘密还要难。从现在的情况看,我可以负责地说,我要得到她的身体也许是不难的。

我说:“给我看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我约林婴婴提前到单位,在操场上散了一圈步。林婴婴得知我落败而归后,哈哈笑着自嘲道:“这么说,香烟白送了,石头(翡翠手镯)也白送了。”我说:“没办法,情况就是这样,断手佬绝对买不通的,给他一箱烟都不行。”她说:“这说明他一定接受了死命令。”我想也是。

林婴婴听我这么说了后,对我坚定又沉重地摇摇头,问我:“你见过那里面的孩子吗?”当然见过。她问我:“你觉得他们像日本人吗?”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这意思,你看他们像不像日本国的孩子?”我说:“这……怎么看得出来,但肯定是嘛。”她哼一声,对我不屑地说:“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说日语?”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直说吧。”她说:“我听说那里面的孩子都是我们中国人,是南京大屠杀中遇难同胞的遗孤。”我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开玩笑!你没见过那些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养尊处优,一个个跟小皇帝一样的。”她说:“这就是不正常,凭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我说:“因为他们的父母亲都是他妈的‘靖国烈士’。”她说:“这是他们说的,其实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都是我们的,鬼子在拿我们的孩子做一种试验。”什么试验呢?她从车上找出一本杂志,对我说:“你听着,我给你念一篇文章。”

“你有没有问过静子,为什么搞得这么森严?”她问我。

据我所知,幼儿园里有五十个孩子,都是孤儿,父母亲都在侵略中国的战争中丧了命。其中有静子的孩子,她丈夫也在战争中死了,留下一个男孩,今年六岁。他是园中惟一还有亲人的孩子。每次来这里我总要想,这场战争给我们留下的孤儿更多更多,可同样是孤儿,我们的孩子无家可归,沦落街头,生死天定,他们却像宝贝一样被珍藏在这里,衣食无忧,接受着最良好的教育和关爱。我相信,如果让他们出现在街头,一定会引来无数仇恨的目光。这座城市的每一棵小草都对他们充满仇恨。也许正因此,这里才变得像监狱一样的森严。

“没有。我没敢问,怕让她多疑。”

当我们车子从大门口缓缓经过时,我听到一间屋子里传过来一群孩子咿咿呀呀的朗读声。林婴婴认真听了,问我:“你知道他们在朗读什么吗?”我听着觉得像日语,“是日语吧。”我说。她点点头,跟着孩子的朗读对我翻译道:“他们在读——我们的故乡在远方,我们的父母在天堂,中国是我们的土地,南京是东京的兄弟……”

“对,你不要问,要问也让我来问。”

作为一座幼儿园,它太不像了,建筑不像,管理也不像。南京城里的人,可能谁也想不到,这里是幼儿园,它森严的样子使人想到监狱,没有通行证,谁也进不去,包括我。我从没有进过幼儿园大门,只在门口张望过,看到大门内有一面影壁,上面用日语写着“天皇幼儿园”几个大字。院子看进去很空旷的样子,当中是一块有五六亩大的四方形空地,铺着明代大方砖,四边有一些古式建筑,连着高大、厚实的围墙。大门口,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有一半树枝已经枯败,向天空伸着绝望的枝桠。这天,我们车子开过去时,我老远注意到,老槐树在落日的余晖下拖着长长的阴影。

“估计你也问不出名堂。”我说,“静子这人……很稳重的,不爱多言。”

天皇幼儿园设在孤零零的明代屯兵要塞内,门口无招无牌,大门常日紧闭。它与日本高级军官居住的熹园右院相距不远,直线距离至多两三百米,但中间有一条护城河,河的北岸是熹园右院的后围墙,南岸有不少临时搭建的棚户,住着战争难民。

她沉思一会,说:“没事,我来想办法吧,反正我们一定要进去,进去了才能有判断。”

3

我再次表示了困难和疑虑,我总觉得她的说法不对,那些孩子怎么可能是我们的?那里面怎么可能藏下一个研究机构?我说:“你不知道,那里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怎么可能藏得下那么多人?”她以庄重的口气对我说:“我的同志,请你相信我,不要怀疑,要怀疑请用事实来怀疑。以我掌握的情况看,这里面就藏着罪恶,那个罪大恶极的人肯定就在里面。你不想想,一个幼儿园干吗要那么大地盘?不瞒你说我昨天也去了,开车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一排房子晾着好多孩子的衣服,那排房子应该就是孩子们的寝室。可是在它对面,还有一幢楼,阳台上晒着好多白大褂,好像是一座医院的样子。”我说:“就是医院。”这我听静子说过的,里面有一栋楼是医院,专给孩子们看病的。她责问我:“那么你想,一个幼儿园配一个医院,这个谱摆得比天还要大,正常吗?不正常!我判断这个所谓的医院就是研制基地,那些人表面上是医生,实际是那个跛子家伙的助手。”她突然想起,告诉我,“哦,这家伙的名字叫‘腾村’,‘腾村龙介’。”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林婴婴产生了一丝夹杂着复杂心理的情绪。以后,这种心理被不断放大,最终在我的诱导下,她不得不对我承认了她的秘密身份。

东升的朝阳,把远处的天空映得金光闪闪。可是,我的心情很灰暗,她越把那事情说得真实不可怀疑,我心里越是不踏实:一来,我在追问,这任务到底是谁交给她的;二来,如果这确实是今后我们组必须完成的任务,我觉得要完成它是很难的。而她则再三强调说: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我烦了,对她不客气地说:“请你搞清楚,是你想,不是我想,我认为……没办法,你也想不出办法。”她又像开始一样哈哈笑道:“金处长,你太低估我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办法了,只需要你配合一下,把静子给我约出来,把我隆重地介绍给她,行吗?”

去了以后,我无意中发现他们好像去过那儿,虽然她和司机在问我路,但有两个路口我们在说其他事,他们忘了问我,可司机照样没走错。当我发现这个异常后,快到幼儿园的时候,我有意不说,可司机却自动减慢了车速,林婴婴的目光也是老远就很在意地在瞅着幼儿园。这使我更加怀疑可能他们来过这儿。

我说:“这没问题。”

不知怎么的,这天她似乎怎么也放不下静子和她的幼儿园,乘车回来的路上,她又提起来,并一定要我带她去看看。我说:“那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呢。”她说:“又不要你走,有车的嘛。”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肯定进不去的。”

她说:“那我们就准备进去吧。”

我是真的不知道。

5

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她又突然提起静子,还拿出一只翠绿翠绿的手镯,让我转给静子。她说:“既然是谈情说爱,你也该给她买点礼物。这镯子不错的,我想她会喜欢。”我说不用,“我给她买礼物,岂不是穷人接济富人,穷摆阔。”她说:“那你就以我的名义送她,告诉她我喜欢她。嗳,哪天你带我去她单位见见她吧。”我说:“要见她也不用去她单位,我喊她出来就是了。”她却执意要去,“登门去拜访更显得诚恳嘛。”我只好说实话:“那会让你难堪的,进不去的,她那个鬼地方可比熹园右院都还要难进。”她说:“怎么会呢?不就是个幼儿园嘛。”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真的想到办法了。

她笑道:“正是鄙人。也正是凭这个,一号才把我调到他身边。这都是老皇历了,要名副其实,还要再立新功。”

这天中午我把静子约出来,她在得月楼豪华地宴请了我们,完了又执意要用车送静子回单位。静子说不要送,“我自己回去,很近的。”近是不近,可静子怎么会让她送?出来吃饭是看我的面子,又不是要攀附她。我等着她把牌打给我。果不其然,林婴婴拉着静子的手,亲昵得跟一对姐妹似的嗔怪道:“岂有此理哦。静子姐姐,中国有句老话,客随主便,今天是我请你出来,我要善始善终把你送回家。金处长,你说我该不该送?”我能说什么?“该!”我对静子说,“是的,客随主便,上车吧,这也是你妹妹的一份心意嘛。”“就是,上车,上车。”林婴婴打开车门,请静子上车,“还是金处长理解我,姐姐今天认了我这个小妹,我要全心全意表达对姐姐的敬意。”

我说:“难道传说中的那个刺杀大叛徒陈录的孤胆女英雄就是你?”

静子就上车了。

她说:“是的。”

转眼就要到静子单位,可直到这时我还是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迷魂药,会让断手佬敞开那扇沉重、森严的大门。两个拐弯,小车停在天皇幼儿园大门前,断手佬闻声出来,打开了小铁门,恭候静子回来。

我说:“是不是王天木的前任,前军统上海站站长陈录?”

静子欲下车,道了谢,道别:“好了,到了,你们回吧。”

她说:“此人后来去76号当了走狗。”

林婴婴拉住她,不让她打开车门,“嗳,姐姐,先别下车,我说了今天我要送君送到家。”吩咐司机,“去跟门卫说一下,就说园长回来了。”

我问:“他是谁?”

静子连忙阻止,“不要,不要进去了,就这样吧,我走进去就行了。”

她说:“可我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说着她哭了。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不堪回首的经历。她的经历真的比我还要惨,上海沦陷后,一夜间她家被鬼子杀掉了十一个亲人,包括父亲、母亲、兄弟、嫂子、襁褓里的婴儿。正是这次惨痛的遭遇,让她下定决心要参加革命。后来偶然认识上海军统站的人,便介绍她入了军统。

静子说着下了车,林婴婴跟着也下了车,挡住静子,一边叫司机打开后备箱。林婴婴拉着静子来到车尾,指着后备箱里的东西说:“姐姐,你看,这是我送你的。”后备箱里蹲着一只大大的石狗,林婴婴介绍道:“姐姐,我知道你生肖属狗,专门请大师傅给你琢了这个。”

我说:“你满嘴都是象牙,比象牙还值钱,可以救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这时我才明白她葫芦里藏着什么迷魂药,我上去抚摸着石狗夸奖:“啊哟,这师傅的手艺真好,你看这对眼睛,跟活的一样。”林婴婴说:“何止是师傅的手艺好,你看这石头也是百里挑一的,这是浙江雁荡山上的大青石,比铁还要硬,还要重。”转身她对静子说,“姐姐你说,你走进去,它怎么进去啊,除非金处长是个大力士。金处长,你能扛进去吗?”

她说:“你才咬人!你不就想说我是狗嘴嘛,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说:“我能把它从车里搬下来就不错了。”

我想了想,知道她在说什么,骂她:“你这张嘴巴,像——专干咬人的活!”

她说:“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等车进去了你把它搬下来,搬进姐姐的屋里。”

她说:“就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行了,不说了,你自己去想吧,其实这很容易想到的,你想,什么样的女人是这样的?你需要时就见她,不要了就恨不得躲着她。”

我们俩就这样一唱一和,鼓动静子去吩咐断手佬开门。静子去吩咐了,断手佬也听了,门就开了,汽车轰的一声就进去了。车子停在静子宿舍门前,我和司机负责把石狗搬进屋,林婴婴则择机四顾,一边套静子的话。院内静得出奇,几无人影。

我说:“又不是让你在大会上说,这儿除了这些沉默的小草和石头,只有我听得见。”

“哗,这里面好大哦,姐姐,这里有多少孩子啊。”

她说:“不好意思说。”

“五十个。”

我说:“说话一半最滑头。”

“不多嘛,怎么要这么大的地方。”

她说:“我突然觉得静子就像……啊,算了,不说了。”一脸诡异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来这儿了。”

我说:“你笑什么?”

“这房子很古老气派啊,古代的建筑就是气派。”

车子一直往郊外开,开了至少几十公里,开进了一片田野,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我们才停车。下了车后,司机守着车,我和林婴婴沿着小溪往前走。中秋已过,田野里不时飘来阵阵稻花香,清澈的溪水里跳动着欢乐的阳光,加上李士武刚刚被我们除掉,我的心情出现了自妻子女儿离别我后快一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了好多最近工作上的事情,都是高兴事,越说心里越开朗。突然,林婴婴好像突然想起静子似的,问我:“嗳,你那个静子园长呢,怎么好久没见她来找你了。”我说:“我们本来就见得不多,见她都是有事情,需要她。”她笑道:“没事就恨不得不见她?”我说:“差不多吧。”她突然格格地笑。

“嗯。”

是李士武被杀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林婴婴约我在雨花台见面。到了雨花台,她让我上她的车,叫司机往郊外开。这是我第一次坐她的车,那车啊比胖子坐的车还要好,真皮座位,桃木装饰,漆水亮得刺眼,摸上去光溜溜的,苍蝇停上去一定停不住,会滑下来。我不认识这车是什么牌子,据说是美国的什么牌。这也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她的司机(上次只看见一个背影),是一个中年男子,满脸大胡子,戴墨镜,穿西装,搞得比我还派头。他对主人言听计从,但嘴巴基本是不用的,最多用的是“嗯”,要不就是点头,或者摇头。以后也是这样,我一度甚至怀疑他是哑巴。

“怎么没看见孩子呢?”

后来,刘小颖告诉我,林婴婴经常去裁缝店,我也没太在意。因为我想,像她这种大小姐,富贵人家的子女,钱不是用来维持生计的,而是维护面子的,每天花钱熨烫衣服、擦亮皮鞋,是她要维持体面的一部分。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是我将来麻烦的一部分。

“现在是午休时间。”

大约是林婴婴给胖子当秘书后不久,一天早上,我去书店闲逛,发现离书店不远,在书店斜对面,新开了一家裁缝店。一个跛足的三十来岁年纪的汉子正在一扇扇地卸下排门,摆出裁缝店的招牌。此人似乎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太在意。

两人边说边打开门,帮助我和司机把石狗弄进屋。进门前,我注意到,对面楼里出来一个人,穿着白大褂,站在阳台上,在朝这边张望。为了多套她一些话,林婴婴一进屋便对屋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表现出好奇,向静子问这问那。静子如前一样,并不乐意作答,但碍于情面也尽量应付着。

刘小颖的书店就开在我们单位大门口,离我很近,这样便于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林婴婴看见墙上有好多幅静子和成群孩子的合影,问静子:“这就是你的孩子们吗?”

2

“嗯。”

我想总有一天,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个大汉奸!就这样,林婴婴给我制造的这个麻烦——小麻烦——算是就这么给我就地解决了。但是,她接着又不停地给我制造麻烦:越来越多的麻烦,有的麻烦太大太大了,我们都无法解决。为了解决这些麻烦,我们都将面临生和死的考验。

“金处长,你来看,他们真可爱,看了他们我就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了。”

“那好吧,先放他一马。”他说,“不过这只四眼狗,总有一天我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过去看着孩子们照片,一边问她:“你小时候的幼儿园有这么好吗?”她说:“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们那时候就在一栋破房子里,几十个孩子才两个老师,静子姐姐,你这儿一定有好多老师吧。”又套上话了。

我当作不知道电台的事,只好另找说法,“你想一想,上次秦时光当着我的面在丁主任(丁默邨)面前说你的不是,这正常吗?”我看他视而不答,接着说,“我认为不正常,难道他没想到我会告诉你?当然想到。想到了又不忌讳,说明什么?说明他是有意为之的,是公然向你宣战。这次我不知道他又怎么了,但总之是对你……不恭了。然后你想,他这么频繁地招惹你,无事生非,说不定是他有意挖的一个陷阱,目的就是要激怒你,等着你去处理他,好让他的后台老板跳出来对你发难。这是一种可能。二、……”我搜肠刮肚,总算临时编了几条听上去不乏道理的道理,吓唬他,让他取消对秦时光的处理。他也还真的给我吓住了,接受了我的建议。

“并不多。”静子答,“老师连我才五个。”

他以为我不知道秦时光私设电台的事,又不便让我知道,只好语焉不详地对我说:“我知道他跟76号的关系,关系复杂呢,你不知道都……我掌握了大量证据,知道他在搞我的鬼,所以我才下决心要把他搞走。”

“但肯定还有很多生活员,炊事员啊,勤杂工啊,对不对?”

“可是你想过了没有,你才把他的左膀卸了,现在又要把他右臂断了,人家会跟你急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何况他还有76号的后台,你不要把他想简单了。”

“嗯。”

“这叫一不做,二不休,趁热好打铁。”

“肯定还有卫兵。”

“表面上说是这样的,现在是俞猴子失落之时,但你这样做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卫兵倒没有,就一个看门的。”

“什么时机,你知道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林罂婴指着窗外对门的那栋像医院的屋子问:“姐姐,那一定是你们的食堂吧。”

“时机不对。”

“嗯,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医院。”

“为什么?”

“哦,还有医院吗?”

“我认为这不合适。”我思量后表态。

“嗯。”

不,我其实不希望秦时光离开我,因为他是我博得胖子“宠爱”的一张牌。只有他在我身边,这胖子才会把我当作他的裙带,拉拢我,器重我。同时,有秦时光在身边,我也能多少掌握到他们那个派系的秘密。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我猜,这一定是刚才那个白大褂发现我们进来,催我们走的,便连忙告辞。车子开出大门后,林婴婴跟我分析刚才那个电话,得出结论,道:“这说明你的静子虽然是园长,但并不是里面最大的,还有管她的。”我说:“也许是监视她的,否则不可能我们一进去就被人发觉。”她说:“我看到我们进去时一个穿白褂的人在对门楼里冒了一下。”我也看见了,是个年轻人。她说:“秘密一定就在对面的楼里。”我想也是,又是医院,又是食堂:把它们搅在一起总觉得怪怪的。她说:“今天可惜没见到孩子。”我说:“行了,毕竟是第一次。不过,下一次不知要送什么才能进去了。”她说这个问题就交给我了。

但是,她也给我制造了个麻烦,就是:李士武出事后,俞猴子在野夫那边的行情一路看跌,卢胖子的感觉变得特别好,他决定乘胜追击,拿秦时光开刀。这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操场上散步,见面第一句话便说:“我要送你个礼物,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哦。”我问:“是要给我们处配一辆新车吗?”他哈哈笑道:“车嘛,哪有人重要。”我说:“难道你还要给我调人?”其实,之前他刚把小唐秘书放给了我。他说:“不,我要叫你那个四眼狗滚蛋!”他说的是秦时光,“我要撤他的职,把他扔下去,去搞后勤,让小唐接他的班。小唐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这次为了做上头的人情,让小林来做我秘书,把她放到你那儿,可没给她个位置,我还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把四眼狗搞下去,也是为了给小唐腾个位置,两全其美啊。”我一时有些语塞,“这……合适吗?”他干脆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里还是我的天下嘛,像他这种瘪三没资格待在这种重要的岗位上,只配去后勤管管吃喝拉撒。”

我说:“我对另一个问题更有兴趣。”

就这样,林婴婴来了几个月之后,保安局的上上下下被她一个人连贯起来,融为一体。那时候,保安局里没有一个声音是我们听不到的,没有一个行动是我们不知晓的。正如什么事情都会恰恰发生在一个时间里,什么事情有时往往也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林婴婴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会被她不可想象地创造出来,她撑起双手,便把保安局的地下世界支立起来,而且这世界还相当发达。她和战友们活动于此,游刃有余,一点也不感到局促,不感到封闭和危险;我们置身其中,既看到了遥远的星辰之外的奇观,也看到了深在海洋之下、地球中心的微妙。林婴婴,像一面巨大的魔幻的镜子,保安局的一切细微、奥妙无不显现在她这面镜子里。

她问:“另一个什么问题?”

李士武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实际上恨我入骨,我要在他那里探听个什么,根本不可能。所以,以前反特处一直是我们工作的盲区,现在变天了,李士武栽了个人仰马翻,马副官被扶正当了头,林婴婴要找他探个什么,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这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把保安局基本掏空,机要处有我,反特处有林婴婴的“死党”,俞猴子那儿有她的“跟屁虫”秦时光(这只癞蛤蟆一直在做吃天鹅的美梦),卢胖子这儿更不用说,有林婴婴和我两条“大蛀虫”呢。

我说:“这到底是谁交给你的任务?”

我知道,李士武惹的“周大山事件”一定是林婴婴栽给他的,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样的文章让他蒙此深冤。我曾特意问过她,她却含糊过去,不道明,让我猜。我猜有两种可能:一、她在门外偷听李士武向局长汇报抓到“凶手”周大山时,知道李在撒谎,便私下去找马副官,挠他痒痒,掏他心窝,知情后又对他“晓之以理”,鼓动他“明哲保身”,把李士武推下水;二、是她策划了整个事件,她利用马副官想当处长的心理,给急于想寻到凶手的李士武下了个套子,让他钻进去。这就是说,她是幕后策划者,是她授意马副官给李出馊主意,把他骗到沟里去。应该说后一种风险很大,因为这意味着她将有“把柄”被马副官握着,所以我更倾向是第一种可能。而李士武那天留下我是有意的,因为他知道我是胖子的人,他计算要胖子来签发交人报告,担心胖子会征求我的意见,便有意让我当个撞上的“见证者”。

她说:“说出来你要吓一跳,还是先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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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没有说。她是打算永远不说,还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对我有秘密。这个秘密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