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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下部 第四章

卢说:“可能,可能,你可能说得有道理,也可能没道理。李士武,你有这颗心我高兴,说明你是尽职的。但是就你刚才说的两点,不足以让我改变主意。你这叫什么,怀疑?猜测?还是什么?说出去让人笑掉牙。调令已经下了,我不能以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推翻文件上的决定。”

我心里不禁紧缩一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饭,嘴里却停止了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线,极力捕捉那边传来的声音,我害怕这两个人的对话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好在,尽管声音偏低,但还是不断地传过来。

李说:“即使她没有问题你也不能让她做你秘书。”

李答:“不排除还有同谋,她可能就是同谋……”

卢问:“为什么?”

卢问:“杀白的凶手不是被你抓了?”

李答:“她是俞猴子的人,跟秦时光有一腿,我亲眼看见的!”

李答:“她报到后第四天,白先生被杀。”

卢说:“你这就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了。”

卢问:“什么意思?”

李说:“真的,局长,你相信我。”

李答:“她来的不是时候。”

卢说:“最后一条我相信自己,前面说的嘛可以供我参考。就是说,你照样可以调查她,继续调查。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有什么问题,我把她弄到身边,可以麻痹她,对你调查是有好处的,同时也便于我进一步了解她。”

卢问:“还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单位大门,便看见金深水在阅报栏前站着,见了我示意我过去。我过去跟他寒暄后也佯装看报,一边听他说。我听罢问他:“后来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后来没再说什么,但是这还不够吗?很明显他已经盯上你了,你要小心才是。”我看金深水脚下丢了好几个烟头,想必他为了向我报警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让我心生感激。我说:“谢谢你,这对我确实很重要,看来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来应对李士武可能对我的跟踪和盘问。”金深水说:“他现在直接盘问你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八字没一撇,他不会这么傻,打草惊蛇。卢胖子已经放权给他,让他继续调查你,他做事鬼得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设法暗访你,不会明查。”我说:“所以,我更要谢谢你。”他说:“瞧你说的,有什么谢的,我们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昨天晚上我没回家吃饭,因为革老约我有事。食堂里人来人往,打饭的窗口排着小队。我来得比较早,已经打好饭,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吃起来。李士武进来后,我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他的动静。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杀白专家的凶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们孙处长(通信处)嘀嘀咕咕一番,然后走进卢局长的包厢里。我想他可能要跟卢说什么,便有意换了个位置,正好是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一个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着说:“卢局长,听说你要换秘书了?”卢问:“你听谁说的?”李不回答,直接说:“这个人不合适,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卢再问:“你说谁?”李说:“林婴婴,你的下一任秘书。”卢说:“她怎么了?”李说:“不瞒你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发现她生活奢侈,连上下班都有豪华轿车接送,那可是连局长你都无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这样条件的一个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干一些其他轻松安全的职业,为什么非要到我们这样事务繁重的保安局来?”

金深水是个很朴实的人,说话也很朴实。我开始认识他时有点不大喜欢他,觉得他做事过于谨慎,没有闯劲和魄力,但后来渐渐发现,他的谨慎不是胆小,而是多年一个人在敌区、因为孤立无援而养成的习惯——只有谨慎才是他的战友。他在单位不爱说话,但待人友善,人缘关系不错,尤其是卢胖子,把他视为知己,为我们工作赢得了不少便利。当然,对我最有用的是静子小姐,这个以后再说吧,因为当时阿宽还没有给我下达延安的“秘密任务”。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诉我的——

幸亏金深水及时给我通报情况,让我对卢胖子可能问我的问题有所准备。果然,下午我去向卢胖子报到时,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和我谈到了秦时光。他问我:“你跟秦时光早就认识?”我故作羞涩状,嗔怪道:“局长你听说什么啦,你别听那些人嚼舌头,我们以前根本不认识,是来了以后才认识的。”他安慰我道:“没人说,我是顺便问问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只是……秦时光这个人很不地道,你注意着点就是了。以后,我觉得……暂时你还是同他保持好关系,别让他发觉什么了,等我决计收拾他时再说。”

就在我被卢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悦陶醉的同时,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处长李士武。这家伙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为人凶残,嗅觉灵敏。保安局最称职的人无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后来他被我栽赃,做了阿牛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当时,他还活得好好的,精神气很足,手脚勤快,眼睛贼亮,嘴巴利索。他办公室在我们办公楼外面,我们上下班都要从他办公室前过,据说他经常立在百叶窗前偷窥过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关注到了,因为我经常穿高跟鞋,我们办公楼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猫穿高跟鞋也会洒下一路鞋跟声。我后来回想,这天我下班时他一定躲在窗后偷看我,当时我就有这种预感,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嗅见了我什么。我以为他偷看我只是好色,没想到他已经怀疑上我了。

我发现,他办公桌上就放着我给他从秦时光宿舍里偷来的他们私设电台的一些证物,对他惊呼道:“局长你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万一有人看见怎么办?”他说:“我刚拿出来的,就是要交给你,你好好保管着,今后有用的。”

他说:“作为南京的人,你是伪军、汉奸;作为重庆的人,你是个滑头,大敌当前,躲在山里,人民不答应;作为延安的人,我愿意跟你握个手。”他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握手,催促道,“快说,有什么喜讯让我高兴一下。”我跟他说了,他听了真有种喜出望外的兴奋劲,居然真的把车停在路边,要来亲我,反而把我吓着了。我说:“你疯了!快走。”也许是当过演员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观念,高宽有时真的会在大白天亲我,跟我……那个……让我觉得又刺激,又羞愧。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一个人,阿宽身上其实有些浪漫的东西,对诗情画意的生活充满向往。他经常跟我说,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带我去游山玩水,住世上最差的客栈,看世上最美的风景。

我收了,专门把它们锁在一只抽屉里。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现在应该保持沉默,作为我的领导,你现在应该表扬我,作为我的爱人,你应该马上亲我。”

他显然意犹未尽,随我出来,一边像个怨妇一样数落道:“千日砍柴一日烧,等着瞧!哼,居然敢对我下黑手,看我到时怎么收拾他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天跳得越高,明天摔得越痛。我听说,影佐祯昭(日本在华最高军事顾问)对李士群并不怎么感兴趣,对他打我小报告管屁用,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们还想靠他造我的反。造谁的反?造自己的反!”

他笑,“原来我跟你一样,也有三种身份。”

我说:“我知道,周部长和汪总统对卢局长还是情有独钟的。”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说这么多废话。”

他笑了,说:“恐怕不光是对我吧,还有对你是不是?我晓得,你是哪根藤上的瓜,有人专门跟我打过电话的。嗳,你该把你现在这份新工作,向关心的人汇报一下啊。”

这天阿宽见了我,一定从我脸上读到了喜悦,我刚上车坐定,就听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么看到一只小喜鹊钻进了我的车,如实汇报,又有什么大喜事。”我说:“你就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犒劳我。”他说:“你要怎么犒劳,在下悉听尊便。”心里揣着这么大个喜讯,我骨头都松了。我说:“亲我一下。”他说:“可以考虑,但为时过早。”我说:“你就是小心过度,亲一下又怎么了,现在不亲,回家都不让你亲。”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作为你的领导,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作为你的爱人,我不同意。”

我说:“说了,你一通知我我就说了。”

据说,穿着伪军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飒爽,娇气中透出阳刚气,别有动人韵味。我是学表演的,摆弄几个诱人的姿态,是我的长项,在重庆培训班上,学员都说我有一段标志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投手举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会把我的这份魅力无限地放大,比如秦时光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早得手的猎物。事实就是如此,我只陪他喝了两顿酒,就把他玩转了。真的,不是我吹,绝对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占了我什么便宜。没门,要占我便宜,他的脑袋还没长出来!秦时光是那种在日伪机构里常见的废物、草包,自私、虚荣、贪婪、胆小、窝囊,要玩他,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刚进保安局时,工作安排得很差,在通信处当接线员,身边全是一些没情报资源的小姑娘、大妹子,后来就是通过秦时光的“帮助”,让我成了卢胖子的香饽饽,当上了他的大秘书。之前,阿牛哥替我干掉了白大怡,为革老、金深水他们解了燃眉之急,我又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

他嗬嗬笑着称赞我,然后说道:“不过小林啊,我们保安局虽然不用上前线,但也不是没有生死之虞的,现在城里到处流窜着共匪、蒋贼,这地方是他们的眼中钉。我倒觉得你选择来这里……虽然我十分欢迎,但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上上策,你有那么大的后台,哪儿不能去嘛,怎么想到要到这儿来?”

4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味道,他在试探我呢。以后我将越来越多地发现,卢胖子绝对不是个草包,虽然他长得像个草包。其实,他是绵里藏针、粗中见细的那种人,嘴里时常骂骂咧咧、嬉嬉笑笑,给人感觉喜怒形于色,很没有城府,容易叫人轻视。而他,就要让你轻视,你轻视他了,就上了他的当,因为他随时都可能对你发起攻击。比如这次谈话就这样,为探我一个口风,他绕了多大的弯,给我抹了多少麻油,但冷不丁的,他出手了。我心想,这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好,否则李士武的声音就会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我的背上就会经常趴着他鬼祟的目光。

我这才清醒过来,激动得哭,一边问他:“阿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捧住我脸,轻轻吻着我说:“可能是梦吧,我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紧紧地抱着你,喊着你的名字,吻着你。”我说:“阿宽,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亲我。”他坏坏地一笑,问我:“难道仅仅是这样亲吗?”我说不是的,他问我:“还有什么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舌头……我们……这才开始……那个……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我们非常疯狂,把枕头下的两把手枪都闹腾到了地板上……

好在我有准备,我调皮地说:“我是李(士群)主任派来的,目的就是要监视你,可是我一到这儿就反戈了,反倒成了你藤上的瓜,嘿嘿。”

“傻瓜,这是我们的家。”他狠狠地刮了我一个鼻子。

他哈哈笑着说:“只要不是重庆或延安派来的,我都不怕,无所谓。”

“天哪,阿宽,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我说:“难道你还怀疑重庆或延安在南洋也发展了人,比如我。”

“你干吗,点点,是我。”高宽扑上来抱住我。

他说:“我要有这种怀疑怎么可能把你调到身边?”

感谢老天,高宽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终生难忘,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单独相处后,我们一直在互相诉说分手以来各自的工作、困难、战绩,倾述彼此的思念、爱恋,说这说那,怎么也说不完,以至忘了做爱。我们像一对天使,忘记了肉体的欲望,满足于以语言的方式占有对方的精神、思想、情感、革命经历。天亮前,我实在困了,钻进高宽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透,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轻轻走动,慌忙的我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枪。

我说:“但是有人怀疑是不是?”

话说回来,这天晚上我们还无法预见小伙子不幸的明天,我们跟他谈过,同意他加入我们组织后,赵叔叔和小红专门去烧了几个菜,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当然,主要是为了欢庆我“回家”。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心连着心,命连着命,一起撑起了一个南京地下组织的温暖大家庭。从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我觉得,我的生命中能有这么一段美好时光,一定是母亲慈悲的心田积下的德给我造的福泽。至于我家有那么多不幸,也许是父亲早年行恶太多的缘故,虽然他后来一心向佛,想回头,可也许迟了。

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我到南京后我们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想来是很可惜的,牺牲得很不值得。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生和死只隔着一张纸,只要我们在工作中稍有差错,哪怕是一次偶然的交臂而过,都可能让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说:“因为我来的不是时候,一到这儿就连出几件事。”

我们跟小伙子聊了,他确实自愿加入我们组织,不久我们就发展了他。后来通过二哥的关系,把他弄进南洋丽晶酒店,而且就在王木天的侄儿身边。只是很遗憾,没等我把他介绍进军统,他就出事了,牺牲了。是这样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赵叔叔去上海办一件事,我们一批军火被当地海关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写了纸条,让他们带纸条和礼金去上海找人解决问题。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电话上都已经跟上海海关的头说好了,对方答应只要见了纸条和礼金就归还东西。可是父子俩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儿子去上厕所的途中,过道太狭窄,和一个便衣警察擦了下身子,警察感觉到他身上好像有手枪。这就是没经验,太紧张,太把身上的枪当回事,才会让人感觉到的。警察喊住他,要盘问他。这时,如果从容一点也可以化险为夷的,哪怕让他缴了枪也没事,战争年代身上有把枪不稀罕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太没经验,一下子紧张得跑了。跑就坏了,你跑,警察自然要追,你身上有枪,他当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枪追他。看这人有枪,小伙子更紧张了,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这是在火车上,警察亮出身份,几声大喊,乘警都出来帮他围追堵截。逃无可逃。最后,小伙子跳了窗。你跳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觉了,警察开了枪,把他击毙了。

他说:“最近局里确实晦气当头,尤其是白专家的死,让野夫很生气。野夫生气了,我就没好日子过。”

阿宽当即肯定了我的想法,至于怎么安排他进那家酒店去工作,他说让他去落实。赵叔叔听了,很高兴,连连感谢我和阿宽。赵叔叔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介绍他去军统吧。”阿宽说:“首先要介绍他做我们的同志。”赵叔叔说:“对,对,对。”阿宽说:“那好,让我先私下找他说一说,不要勉强,参加革命一定要自觉自愿,不要搞家长意志。”赵叔叔一边去叫人,一边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做我们的同志。”

我说:“是啊,所以我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我思忖,白专家该不是延安的人干的吧。”

我说:“通过王木天的侄儿,他在那儿当前台经理,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的,我想。”阿宽说:“你怎么介绍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呢?你刚从南洋来这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一下把我问住了。确实,我初来乍到,马上冒出个我的什么人,会让人觉得我社会关系很复杂,这对我不利。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王木天侄儿身边安插一个人,这样便于我们掌握军统更高层的信息;第二点,我建议他以后走我这条路,表面上加入南京地下军统,由我来发展,这样给人感觉我一到这儿就发展了人,说明我有能力,对我下一步跟这边军统人员打交道有好处。”

他说:“白专家与白崇禧有过节,肯定是重庆的人干的。”

“你怎么安排他进去?”阿宽问。

我说:“可能就是杀我父亲的人干的。”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家酒店去行不?”

话总算被我牵到对我有利的局面,我可以悲愤地告诉他:“我父亲”林怀靳也是重庆的人杀的,我跟重庆有不共戴天之仇,怀疑我跟重庆有一腿,那是对我莫大的污辱!最后,我又把话绕回去,我对他说:“跟你说实话吧局长,我也不想来这里,但有人希望我来。”他问:“谁?”我答:“以后你会知道的,反正是一个有钱人,是他非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有钱。”他问:“可我这儿哪有钱赚啊?”我说:“权就是钱。这儿的人都是无冕之王,白道黑道,通吃的。”他露出长辈般的和蔼笑容,说:“没这么神吧。”我说:“局长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我会让你知福的。”

“说来听听,是什么法子?”阿宽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交锋,因为有准备,我沉着应对,借力用力,见招拆招,表现不错,用金深水事后的话说,我是天衣无缝,李士武则成了鸡蛋里挑骨头的角色。后来不久,我成功策划了一件事,让李士武成了重庆叛贼,死在阿牛哥的神枪下,这样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发好过了。总的说,我在保安局做卧底期间,重庆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因为我背后有后台啊,有靠山啊,有阿宽、阿牛哥那么多人在替我坐阵、出征,我几乎成了个神人,三头六臂,耳听八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让金深水和革老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说我工作上有什么压力,那都是因为阿宽给我下达的任务,比如让我打入天皇幼儿园,比如让我发展金深水,这两件事确实一度让我压力很大。

“如果你明确要他参加我们组织,我倒有个想法。”我说。

5

说到赵叔叔儿子参加革命的事,阿宽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实又已经没法不同意,因为赵叔叔违反组织纪律,他儿子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拒绝接纳他,把他丢到社会上去,他人这么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很被动。所以,阿宽决定让他留在我们身边。我说:“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让他先跟老赵学学报务吧,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报务员。”我说:“他对外的身份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觉得服侍我的人已经够多了,管家,厨娘,司机,都有了,他留下来很难找得到一个合适的身份。”阿宽说:“当个花工怎么样?这儿院子这么大,配一个园丁也说得过去。”我说:“太年轻了,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做个花工,这么年轻做花工不太合适。”阿宽沉吟道:“是啊,他的长相也太文气,不太像干体力活的。”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干掉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宽开车带我出去。车子没有迟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时令人秋,天高气爽,沿路风景秀丽。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开朗。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振奋。山路弯弯,人迹稀有。我问阿宽:“你要带我去爬山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要去碰碰运气,找一条路,带你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完全是在说胡话,可又那么一本正经,我被他弄糊涂了,一时无语。他接着说:“听说山里有一条秘密小径,一年中只有一个时辰现形,现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此刻,郭阿姨在离我们大约五公里外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很香艳色情的名字:香春馆。这是上海出了名的一家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后一段时间,经常去那儿鬼混,他杀鬼子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因为那是日本人爱去逛的一家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京也有了同名的一个地方,只是这里要低档一些。它是偷借上海香春馆的名气仿造的一家妓院,不免有点下三滥,规模和档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馆没法比。郭阿姨刚到南京,要找个身份掩护,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员,便去试,居然就录用了,而且干得很像回事。她长年在船上生活,养成了像男人一样的脾气和性格,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很适应在这里做管理工作。进去不到一个月,原来管店的老板娘突然发病,要交给一个人来临时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风风火火的性格,把大权交给了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后懒得亲自做老板娘,让她继续履职,自己则当后台老板,经常不在店里。正因此,这儿后来成了我们经常联络活动的地方,因为管事的人是咱们自己人,有人罩着,行动方便。

我觉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运气一定好,一定能找到这条路。不过嘛——,归根到底,你的运气只有一天的期限,过了今天,你还得重归山下,过人间日子。”他叹了口气说:“是人间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风,生死两茫茫,简直是地狱的日子啊。”我说:“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过天上的日子。”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自己的安全担忧过。”说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威胁。

原来是这样,赵叔叔这么做是有前因的,我觉得阿宽批评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赵叔叔说:“我看你儿子长得还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赵叔叔说:“可他性格一点也不像他妈,要像他妈就好了。”我说:“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赵叔叔说:“也不像我,你都看见了,他性格很内向,见了生人就脸红,可能不太合适参加革命吧。”我说:“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锻炼出来的。”阿宽接着说:“当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么横,你会娶她吗?”阿宽说这话,我知道他也原谅赵叔叔了。阿宽转而问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现在在干什么吗?”

我问:“你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淞江水运学校。”赵叔叔说,“当初还是靠罗总编的关系才上的学,学费也是罗总编出的。罗总编说过,等他学校毕业了,要动员他参加革命,所以……”

他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读的是什么学校?”

我说:“那你就别操心了,我好得很,现在唯一对我有威胁的人也死了,军统那边简直都把我当齐天大圣了,能用天兵打仗。”

“刚刚学校毕业。”

他说:“我就担心阿牛这么频繁地出动,给敌人留下把柄。”

“在做什么?”

我说:“没有,阿牛哥还是很谨慎的,他从后窗进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得到,一个瘸子能飞上屋顶去,阿牛哥真的掩护得很好。”

“十九岁。”

他说:“你注意到阿牛对面的书店了吗?”

“你儿子多大了?”

我说:“怎么了?”

“我想让儿子也来参加革命。”受了批评,赵叔叔解释说。

他说:“金深水经常去那里?”

这天晚上九点钟,我悄悄入住此地,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花园、洋楼、铁门、围墙、门前的梧桐、院里的香樟。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面的人:司机就是高宽,管家是老G——就是赵叔叔,佣人是阿牛哥的对象、徐娘的女儿小红。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生生的,性格有点腼腆,见了我都不敢抬头看我。我正要问阿宽他是谁,居然阿宽也问上了:“你是谁?”赵叔叔说是他的儿子,一个小时前才从上海来的。这有点违反纪律,随便把外人带到这么秘密的地方,阿宽决定要批评一下赵叔叔,把他儿子支走了。

我说:“那里面真正睡了个瘫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高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价钱(其实并不高),把它从伪中央大学手上租下来,进行简单的修缮,准备迎接我——一位从马来西亚来的大小姐。因为来自异国他乡,我怎么晓得这房子可怖的“劣迹”?这叫欺生,生意场上经常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不足为怪。

他说:“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联络员。”

这院子一直无人敢租住。

我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有可能。我问他:“是又怎么了?金深水现在对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对敌人的恨不亚于我,绝对值得信任。”

当然,这说法有虚张的成分,也许他是不相信鬼子会那么凶残,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及时离开南京。鬼子进城后,实施大屠杀,街上血流成河,把他吓坏了,吓疯了!毕竟是被四书五经泡大的,即使疯了依然悲天悯人,他天天上街把横陈街头的一具具尸体扛回家,据说到后来小院里尸体堆成山,腐烂后整条街上都臭气冲天,没人敢走进院子,只有他一个人死死守着这些可怜的死者,直到被臭气熏死为止。这成了当时南京城里一个奇谈,人们既敬仰老先生,又觉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么多冤魂集结于此。

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还会那么信任你吗?”

水佐岗在南京不是个出名的地方,但它对我们来说,地理位置很好,属于进退两可的地段,离鼓楼、颐和路、长江路,包括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远,也不近。或者说听起来不近,实际上不远,便于我们行动,万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宽给我安的“家”就在水佐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以前是国民党中央大学一位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的家,门口有一排树冠遮天的法国梧桐。老教授因为太喜欢南京——据说是喜欢家门口的这一排风景如画的梧桐,师生们都走了,他却不走,大胆又诗意地留了下来,天天关在铁门里面读《诗经》、《楚辞》。

我说:“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3

前面有一个分岔的路口,一条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条还是缓坡,是大路。我们的车子拐入小道,往一个山坳里开去,两边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枫树,风吹来,枫叶齐动,飒飒有声。我欣赏着,禁不住发出感叹:“阿宽,你看,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没听见我说的,专心开着车。突然,他踩住刹车,车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金深水发展成我们的同志?”

车子一个拐弯,拐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我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他说:“回家,就在前面不远,我给你租了一栋大别墅,真的很大,也很好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我说:“这里是哪里?”他说:“水佐岗。”

“你说什么?”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以为听错了,反问他。

他像是在跟我对诗,笑道:“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跟这个中共高级领导又见面了。”

“我是说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没有可能做我们的同志?你觉得。”

我说:“他更想不到的是,我跟中共一个高级领导心心相印。”

我心情突然变得烦躁,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天上吗?我以为你带我出来是来看风景的,怎么又扯这些事,烦不烦?”

他回头瞪我一眼,正色地对我说:“听着,你一定要给我保证自己的安全!”顿了顿,又说,“我想戴先生万万没想到,他安进去的人是个地下共产党。”

他笑道:“烦,我确实挺让人烦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不过,更烦的事情我还没说呢。”

我笑道:“那他如果知道我是戴笠身边过来的人,是不是会来巴结我呢?”

我说:“最好改天说。”

他说:“周是只老狐狸,在蒋介石身边工作过多年,他可能比谁都了解蒋,怕蒋对他下狠手。现在这种形势,很显然,汪的天下做不大,更长久不了,他想留后路呢。”

他说:“今天上山来就是要说这些事。”他开了车,一边对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栋房子说,“我们已经到了,就那栋房子,不错吧。”

我说:“我在戴笠身边甚至听到一些说法,说周佛海在跟重庆秘密接触。”

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不,这个说法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要不同意会找出一堆理由阻止你去。我觉得里面透露出一个信息,汪在想方设法把他的人安插进保安局,包括连你这种人,进去后可能根本干不了大事,他也想插进去。这又说明什么?周佛海不像以前那么对汪言听计从了,汪以前对他很信任的。”

他说:“猜猜看,里面有你最想见的人。”

我说:“我不同你说了,我跟他说我要替‘父亲’报仇。”

我马上猜到是二哥。果然,车子刚停在院门前,还没有等阿宽按喇叭,带滑轮的大铁门哗啦啦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六十多岁,佝偻着腰,手上拎着旱烟袋,见了高宽,挤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后,一个穿着白西装的人,一手举着红烟斗,笑容可掬,朝我们车子冲上来。车子停在一边,他追到一边,给我打开车门,什么话不说,只冲我笑,目不转睛,目光亲密、暧昧,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在汪眼里,你不过是个大小姐,没有任何军事知识,怎么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你好。”我埋下头说。

我问:“怎么了?”

“你也好啊。”他说,“不认识我吗?我可认得你哦,小妹。”

他没有接我话,想了想,突然问我:“我奇怪汪精卫怎么会同意你去保安局就任。”

是二哥!我惊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这是我到南京后第一次见到二哥,他真是当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几次说要回来了,结果又去了另一个国家。这一次他以香港为基地,为了给新四军采购药品,把南洋五国跑了个遍,带回来了好多国内根本买不到的药。他公司总部设在上海外滩,花旗银行的楼上,今年三月,为方便跟新四军联络,上面要求他在南京开设分公司。他在最闹热的新街口租了华南饭店一层楼,设了分部,有四十多个员工,主要做军火和药材生意,周佛海、陈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机关长也多次与他把酒叙事。二哥在日本留过学,日语说得很溜的,可以用日语背唐诗宋词。组织上正是考虑到这点,安排他到南京来开分公司,争取与日本高层接上头。他公司的开业庆典仪式就安排在熹园,来了野夫等不少日本军政要员捧场。像卢胖子、俞猴子这样的伪军头目,二哥早就认识了,可以随时喊他们出来吃饭。

车子就回头,往鸡鸣寺方向开去。前门、后门绕了一个圈,确认后面没有尾巴,我们才往回路开。开了没多远,看见一辆高级小车迎面驶来。两车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对面车内坐着陈璧君和她秘书,我告诉阿宽,他说:“我听说,她身边有戴笠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我说:“现在不知道,以后嘛,保证让你知道。”他说:“这是戴笠养的大鳄鱼,以后你也不一定能知道。”我说:“你别用老眼光看我,我现在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深得戴先生赏识的军统精英。”

我惊诧二哥的长相怎么变了。真的变了,不是阿宽的那种变。阿宽是靠化装变的,而二哥我觉得是脸型变了,甚至连肤色都变了,变白了,变嫩了。我说:“你不会是整过形吧?”二哥对我低下头,扒开头发让我看。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我说:“你真整过形了?”二哥说:“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会被我狰狞的面容吓坏的。”

他说:“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去汪府那边绕个圈,万一他跟着,就以为你是去了汪府。”

原来我去重庆不久,二哥遭过一次劫难,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的走着,突然从黑暗中杀出两个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数刀,肚皮被砍破,头顶和脸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抢救及时,必死无疑。幸亏事发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动静惊动了一个印度巡捕,及时把二哥送到医院,才大难不死,留了一条命。但是脸被砍破了,整个额头上的皮被砍开,耷拉着,几乎可以揭下来。歹徒是黑社会的人,拿钱干活的,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开典当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压垮了,他怀恨在心,便起了杀心。

我说:“没有。刚才我一直在注意后面有没有人尾着,我看没有。”

要是以往,大难不死的二哥一定会疯狂复仇,但这一次二哥认栽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了痛和耻辱,还主动关了典当铺,不想跟对方再有纠缠。他每天举着一张破脸忍辱负重,四方奔波,寻找新的商机。阿宽说,那件事说明二哥已经成熟,可以干大事了。二哥后来跟我说,是父亲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时候,清楚地看见父亲从天外飞来,把他翻过身来,让他仰天躺着,让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脏,以免失血过多。然后他又看见父亲跑去叫来巡捕,把他送到医院。从那以后,父亲经常出现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二哥说得活灵活现,父亲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亲的训词真真实实,好像父亲真的回到了他身边,和他朝夕相处。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人以父亲的名义在不断地教训他、指导他,让他摒弃杂念,让他放弃复仇,让他变成一个能忍痛的大丈夫,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者。

他说:“他会不会在跟踪你呢?”

我看过二哥疤脸的照片,确实很可怖的,大半个额头的皮像一块破布遮着一样,皱褶四起,颜色呈暗红,像血随时还要迸出来。从这样一张脸,变成现在这张脸,是不可思议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二哥说,这又是父亲给他安排的,是父亲帮他把神医召唤来的。去年年关前,他坐海轮从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个犹太老头,胖得像英国首相邱吉尔,走路蹒蹒跚跚,却有一双天赐的神手。他主动找到二哥,说可以给他恢复容貌。二哥不相信,对方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学。一路上他对二哥说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证明自己非凡的医术。

我说:“我给他留了纸条,让他等我电话。”

下船时,二哥跟他走了,他在香港有一家私人诊所。走进诊所时,二哥又后悔跟他来了,因为所谓的诊所只不过是一间用楼道过厅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而且很显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这里既没有手术台,也没有复杂的仪器设备,所有设备只有十几把长短、大小不一的不锈钢剃刀、剪子、镊子、弯锥等,都包在一只脏乎乎的布袋里,像乡下兽医一样。当时二哥直觉得是遇到骗子了,想掉头就走,但突然父亲又冒出来,对他说了一句话又把他留下了。父亲说:“这是男人的手术,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还做什么男人,干脆早点到我这儿来做鬼吧。”

他说:“他知道你走了吗?”

二哥说,他就这么留下了,付了定金(并不多),约好时间来做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老头带他去洗桑拿,老头让他一次次进出蒸房,蒸了几乎一夜,二哥说最后他觉得自己都被蒸熟了。然后他们回到诊所,手术就开始了,没有麻药,没有副手,没有无影灯,只有一只冰箱和一块海绵,他就咬着海绵,痛到昏过去为止。二哥说手术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他昏过去时真正的手术还没有开始,只是从他大腿根部揭下了一层皮,保存在仅有的设备里——冰箱。二哥说,他昏过去前又听到父亲在对他说:“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妈保佑着你……”

我说:“我住的酒店里就有他们的人,是王木天的亲信,这两天都是他在关照我。”

不说则罢,当二哥跟我说了这些后,我反而不相信他说的,太荒唐了!感觉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说的。二哥说:“我无法把自己变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证。”说着爽朗大笑。

他说:“进了保安局你就完成了一个大任务,下一步你要尽快跟他们的人接上头,我估计他们在保安局里一定安插有人,争取尽快跟他们联系上,我们的任务到时还需要他们出力。”

我说:“我觉得你声音也变了。”

我说:“对我个人有什么任务?”

他说:“其实没变,只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觉得变了。”

他说:“说来话长,以后跟你说吧。”

我想考考他,问问家里人的情况、发生过的事。可以问的很多,但我只问了小弟的情况,看他对答如流且无一差错,就不想问了。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我想,如果这是个阴谋,很显然,阿宽是合谋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里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为父亲的义子和保镖,家里只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没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说,有阿牛哥帮他,我这样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问什么呢?我能问的,阿牛哥都会告诉他。有一阵子,我真的有种冲动,希望扒下他裤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块被揭植到脸上的皮。

我问:“是什么任务?”

当然,我没有。不好意思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太离奇、太那个……吊诡了,连二哥是真是假都是个问题。这个日子注定要在我的记忆中烙下“疤痕”,像一根绳上的结,常常需要我去解。

他说:“这次的任务很艰巨。”

话说回来,这天似乎就是专门给我“打结”的日子,与后面出现的“结”相比,这还是“小巫”。这个结,说到底不解也没关系,因为它只属于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时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诗是这么说的:

我说:“是啊,这次我们合作很默契,看来我们又要立大功了。”

生命诚可贵,

我把陈璧君和汪精卫见我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他听说我明天就要去保安局上班,激动地说:“这很好,这么说我出现得还真及时,你明天就要用车了。”

爱情价更高;

车子行驶在著名的总统府前,这儿车子一下多了,前面路口有警察在指挥车子过往。我们的车开过去时,警察示意我们停下,等他放行。当我们的车停在他身前时,他发现我们的车很高级,立刻又放行了,还跟我挥手示意。阿宽说:“这就是好车的魅力,这些人都是以貌取人的。”我再次欣赏着车内豪华的装饰,对他说:“这车真好,你从哪里一下搞了这么好的一辆车?”他说:“是二虎搞的,他现在生意可做大了,成军火商了,飞机都搞得到,别说汽车,小意思。这是他专门给你配的,富豪的女儿,得有辆好车。”我说:“关键是得有个好司机。”他告诉我,二哥前两天去了香港,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么请问丁山师傅,二哥现在有什么新名字吗?”“杨丰懋。”他说,“组织代号没变,还叫大海。”

若为自由故,

“你搞什么名堂,把我吓了一跳,像个长毛鬼。”我说。他腾出一只手伸过来和我握手,一边说:“连你都认不出我来,说明我的乔装很成功嘛。”我狠狠地拧他的手背,嗔怪地说:“满脸大胡子,哪像个司机嘛。”他说:“我不仅仅是你的司机,也是你的保镖。”我想爬到前座去,被他阻止了。他说:“今后我就是你的司机兼保镖,我们可以在车上乱说什么,反正没人听得见,但样子必须要做得像,你必须坐在那儿,不能破了规矩。”我说:“你这么瘦,哪像个保镖。”他说:“其实真正有功夫的都是面黄肌瘦的,壮汉都是庄稼汉,我的点点同志。”我说:“你应该叫我林婴婴,我是林怀靳的女儿。”他说:“哦,对了,作为你的司机兼保镖,我的名字叫丁山。”

两者皆可抛。

“你看,我这样子像个司机吗?”他回过头来对我嘿嘿地笑。

这天,我真是想起了这首诗,它似乎是某种象征,某种暗示:我这一生将为解开“革命的结”,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

“是你!”我惊呼道,“阿宽!”

就是这天,在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中,在一片绿意浓浓的枫树林中,在后院休闲的六角亭子里,阿宽和二哥分别向我介绍了天皇幼儿园惊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恶。最先获悉此情的无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开设分部后,不时与日本高层有些接触,正是在这些接触中,他偶然听说了此事。

我坐在后面一排,右边的座位,司机上车后我几乎只能看到他一只肩膀和半把胡子。司机问:“请问小姐,没事了吧,可以走了吗?”我说:“走。”就走了。开到街上,我问他:“我们去哪里?”他说:“你想去哪里?”我觉得他声音变了,思索着,一时无语。他又说:“你现在最想见的是什么人?”这时我听出来了!

二哥说:“鬼子把这次行动命名为春蕾A级行动,决不是小打小闹,是准备大干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干、具体干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因为我根本进不了那幼儿园。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营还要难进,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一定程度说明春蕾A级行动,确有其事。”

上车前,我盼着车里有人,当然最好是阿宽。可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只有一缕淡淡的香水味,似乎还夹杂着烟味。车子是够豪华的,外表黑得锃亮,内饰考究,座椅套着洁白的布套子,法兰绒的红色靠垫有两个,还有脚垫,还有小电扇,都一尘不染,像新的。我知道,这肯定是阿宽派来的车,他能够派出这么好的车,还有这么职业的司机,说明他们在这儿已经活动开了。

阿宽说:“我是今年五月份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延安的,党中央高度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尽快查清事实,若确有其事,要求我亲赴南京,全力实施反击行动。我就这样六月底带人到这儿,开始组织实施迎春行动。”

到了时间,我带着行李下楼,一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立领黑色中山装、三十来岁的男人迎着我走过来,很职业的样子,用手势引领我到他车边,为我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问他:“你是司机吗?”他颔首浅笑道:“我叫丁山,请小姐上车。”声音很浑厚,带点儿广东口音。关了车门,他立刻回头去照顾我的行李,一举一动,举手投足,果断干练,一看就像个专门伺候人的职业司机。

我问:“你要求我来南京也是为了这事?”

到保安局正式上班的前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我晚上八点带上行李下楼,有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在酒店大门口等我,司机穿黑色中山装,叫丁山。我问打来电话的人:“你是谁?”他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这时我听出来了,是阿宽!我顿时激动万分,叫了他一声,但电话已经挂掉。他已经猜到我会失控地叫他,有意掐了电话。想到阿宽近在身边,也许马上就可以见到他,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一直在嗓子眼里蹲着,连晚饭都吃不下。

他说:“是,我们的行动起色不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有知识的女性。”

2

我问:“为什么?”

就这样,没过几天我便去保安局上班了。就这样,便认识了金深水、秦时光等人。后来又认识了革老、革灵和秦淮河等人……

二哥说:“因为幼儿园园长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汪精卫从外地回来后,让人来把我接到他办公楼里去见了一面。之前,陈璧君曾到我住的酒店来看过我,陪同她来的人中有周佛海,他当时掌管着两个大部:警政部和财政部。陈璧君吩咐他给我找个安全的岗位,我真担心他把我弄到财政部去。所以,在见汪精卫时,我表示我不想去财政部,只想去警政部保安局,理由是我父亲是被戴笠的人暗杀的,我要拿枪,要报仇。汪当即给周佛海挂电话,问他我的工作安排好了没有,对方说安排好了,去财政部。汪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让她去保安局吧。”真是很玄啊!要没有这次见面,我去了财政部,怎么办?我庆幸自己在关键的时候老天冥冥中给了我机会。但说到底机会是人掌握的,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如果我不主动出击,出击了又不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说法,汪也不一定会这么直接给周下指示。包括以后很多事,都是我在夹缝中通过斗智斗勇赢得机会的。

我说:“她叫静子,金深水现在就在拍拖她,革老想让他把她攻下来,因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

他哑口了,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可以攀谈的。

二哥兴奋地对我说:“这好啊,听说你现在跟老金合作很愉快,那你以后要接近她应该也有条件啊。”

我说:“第一夫人,陈璧君女士。”

阿宽笑道:“她们已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好朋友了吧。”我看看阿宽,他其实早跟我打过招呼,要我设法多接触静子,争取跟她交成朋友,只是没有跟我说明原因而已。我问阿宽:“你干吗早不跟我说明原因呢?”他说:“我总以为二哥会很快回来,想同他一起来跟你说,因为这事他比我更了解情况。”

他说:“什么夫人?”

我问二哥:“你去过那地方吗?幼儿园。”

我说:“夫人的秘书。”

他说:“我让下面职员以推销产品的名义去过两次,根本不让进,我几次路过看,大铁门从来都关得死死的。”

他说:“他是什么人?”

阿宽对我说:“现在只有看你,下一步以去找静子的名义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那天来找我的人嘛。”

我说:“这个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他说:“那是谁给你找的?”

二哥说:“但不要想得容易,毕竟那里面有他们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罪恶。”

事后看,这个提醒真是太有必要又太及时了,因为我回酒店后的后天晚上,王木天的侄儿就说要给我找地方安家,后来汪精卫夫人的秘书也这么说,我都婉言谢绝。秘书是出于客气,听说我已经找好地方,他反而高兴,这样对他来说是少了一件事;王木天侄儿却是工作需要,他们本想通过我这棵大树建立一个工作站:我是汪府的人谁敢去查嘛。听说我已自己找好地方,王侄儿很不高兴,训斥我:“谁让你自己去找的。”我是大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训?我不客气地回敬他:“谁说我自己找的?我又不是你,出门要自己张罗吃住行。”

阿宽对我说:“但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只有进去了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正式给我下达此任务。阿宽接着对我说:“现在周副主席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上次老罗来这里给你打前站,专门给我带来了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这么说的——孩子是国家的未来,迎春行动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存亡,当全力以赴。”

他说:“别,你别答应,千万别答应。所以叫你速来见我,就是老A要我通知你,他已经给你找好房子,让你别再找了,他就怕军统会给你找地方住。”我说:“我现在住的酒店,是他们找的。”他说:“住酒店肯定是暂时的,老A的意思是下一步你留在这儿工作,肯定需要一个居家的地方,这地方你别让任何人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好了你也别要,就说你来之前已经托人找好了。”

周副主席?我的血顿时沸腾起来!我激动地立起身,好像是在对周副主席说一样,慷慨陈词:“请组织放心,我会竭尽全力的。”我这么说时并没有想到,要完成这个任务有这么难,比用水去点燃火还要难!比用沙子去搓一根绳子还要难!我为此将付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最心爱的人、包括我们那么多同志的自由和生命。

我说:“你别说,王木天的侄儿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可能会给我去租一栋别墅住。”

生命诚可贵,

他说:“富豪的女儿,应该住别墅啊。”

爱情价更高;

我说:“陈璧君身边的人。我现在的身份是南洋富豪林怀靳的千金小姐。”

若为自由故,

他问:“这边跟你接头的是什么人?”

两者皆可抛。

我笑:“我现在就是军统的人嘛。”

这首诗,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写照。

他说:“他是王木天的侄儿,军统的人。”

6

大街上驶过一辆警车,鸣着警笛,提醒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我提起干爹在武汉见我并要求我抵宁后速来此地的事,问他:“你知道这事吗?”他连连说道:“知道,知道。你看,见了你太高兴都忘记说正事了。”他问我现在住在哪里,我说:“在全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他问我是谁安排的,我说是什么人。

在下山的路上,阿宽又正式给我下达了第二个任务:发展金深水做我们的同志。他说:“我预感。要完成‘迎春’任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发展更多的同志。我多次听你说起,老金为人正直,行事低调稳重,这样的人正是我们需要的。”看我沉思着,他又说:“你感觉他跟静子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说:“我感觉还没有热火起来。”他说:“这是与狼共舞。”我说:“但你一定希望他们共舞吧,这样对我们有利。”他笑道:“我希望他与我们共舞。”

话到这里,我们都有些伤感,一时无语。他摸出一盒火柴,划了,我以为他要抽烟,结果发现他点了三枝香,插在背后的香炉里。他说:“我每天起床和晚上睡觉前,都会给冯叔他们烧三炷香。”我说:“我也是这样的,每天都给我父母烧着香。”他说:“这些年来我们兄妹三个都平平安安的,还为组织立了那么多功劳,我觉得一定是冯叔他们在保佑我们。”我说:“是啊,希望他们继续保佑我们。”他说:“会的,他们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的。”

我心里其实一直在为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纠缠着,接着他的话,我说:“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他真是我二哥吗?”他哈哈笑道:“这我干吗要骗你嘛,如果我骗你,那也是因为他把我骗住了。”我问:“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他说:“就这意思,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听他那么说后也曾经怀疑过,包括阿牛开始也不相信,但当我们问了他一堆问题,阿牛问他家里的事,我问他组织内部的一些事,他都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了,没有一点差错,足以证明他就是二虎。而且你看他,除了面孔有些异样外,其他的,像身材啊,声音啊,举止啊,哪一点不像二虎嘛。”

我问是什么任务,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高宽才知道。他说:“你知道吗?他现在当了更大的领导了。”我当然知道,干爹早同我说过,但我佯装不知,笑着问他:“是吗?大到什么样?总不会比周副主席还大吧?”他说:“那倒没有,他现在是我们华东地区地下组织的总负责人,组织代号是老A。”我笑说:“你是老几呢?”他说:“老Q,就是老枪的意思。”我问:“你还在用那杆枪吗?”他说:“那是最好的枪,也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枪,我不会换的。”我说:“你后来又立功了吧?”他说:“现在你的功劳比我还要多,我们可为你高兴呢,大小姐变成大英雄了,冯叔要知道一定高兴死了。”我说:“如果他能高兴得活过来就好了。”

我说:“我就觉得他声音变了。”

他说:“我们有个大任务,是延安交下来的。”

他说:“这完全是你的错觉,真的没变。”

我问:“你们为什么都到这儿来?有什么任务吗?”

我说:“那你看过他大腿上有没有被移了皮的疤痕呢?”

他说:“当然没你漂亮,但她会做饭,二哥说她烧的菜最好吃。”

他说:“这我倒没有看过,但我想一定是有的,否则他不可能这么说,因为这是可以当场验证的嘛。还有,我在想,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说他是假的,他说的那一些也全是假话,可作为假话,这假话也太低级了,谁听了谁都不相信嘛。”顿了顿,他进一步说道,“我是说,如果他要骗我们完全可以编出更可信的假话,比如说是找了家大医院,花了大价钱,经历了多少曲折等等,尽可以挑玄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无法去查证。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确实太那个……不可思议了,一般情况下谁都觉得不可信。他明知这不可信,还是这么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真的。”

我说:“长得漂亮吗?”

这个解释不无道理,我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接受。

他说:“跟你同岁。”

接着阿宽又对我道出一个在他看来不乏证据的事实,他说:“现在有一点不容置疑,如果他是假的,二虎一定见过他,并和他有非常深的过往,他要把二虎以前经历的、知道的、看到的、做的,甚至想到过的所有事都如数转达给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算是都转达给他了吧,那么好了,我们又可以设问一下,他为什么要来扮演二虎这个角色,如果是为了钱,把二虎的钱财卷走后消失了,这可以理解,他为谋财害了二虎的命,在夺命之前把二虎所知的一切都引诱出来了。但他没有这样,他还留下来替二虎出生入死,这又是为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敌人,重庆也好,鬼子也好,伪军也罢,总之是我们的敌人派进来的,目的就是要捣毁我们组织。可是快一年过去了,我们组织没有因此有任何损失,他倒是为我们组织做了大量的事情,四处奔波,买药购枪,还在南京开设了分部,探获了敌人最大的罪恶、最深的秘密。”

我问:“她有多大?”

我亲爱的阿宽,你不该说这个,你这是画蛇添足了,把我本来已经降服的心又搅翻了天。我心想,这恰恰说明你是合谋者,这出戏是你导演的,这个人是你安排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同志,他是替二虎来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的。你这么说,恰恰……

他报了一堆人,我发现原来我们小组的人,除罗叔叔和老阎,都来了。那时阎诗人已经牺牲,我知道的,干爹就更不用说了,这会儿应该在回重庆的途中。他报了一个人,叫小红,我不知道的。我问此人是谁,他脸红了。原来,小红是今年清明节,二哥和阿牛哥回老家去给父母上坟时发展她的,她是以前我家厨娘徐娘的女儿,就是那个村的人,现在是阿牛哥的对象。

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依旧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怀疑。我发现,我其实害怕去揭穿阿宽——真能揭穿他吗?我不敢试,心里的疑窦依旧活着,像一盘蛇恶毒地盘着。回到水佐岗家里,我明显有点魂不守舍,看见小红和赵叔叔,脑海里都顿时浮现两个二哥的形象。我想跟他们聊聊二哥,又担心阿宽不高兴,或是把他揭穿了。可是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心乱如麻,像丢了魂,以至晚上临睡前都忘了给阿宽一个吻。在我和阿宽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坚持每天晚上睡前吻他一下,这既是我们内心相爱的体现,也是我们感谢上苍的一种仪式,感谢老天给我们相知相遇的机会。我们有约定,只要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吵嘴也好,干架也罢,这个吻必须不少,它是我们在一起的见证,也是我们要爱到永远的誓词。从来,我没有忘掉过,可这天晚上我忘了,是阿宽提醒后我才吻他的。

我问:“来了什么人?”

阿宽以为我是被他下达的两项任务压迫所致,安慰我说:“也许我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一天内给你压了两大任务,我是不是太缺乏领导艺术了?”

他说:“我们来了一个多月了。”

我说:“你能这么安慰我,说明你的领导艺术还是蛮高的。”

我说:“昨天晚上,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

阿牛哥又拄了拐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说:“你这么鼓励我,你的领导艺术又高了一层。”

我破颜一笑,回头看看,街上不时有人走过,说:“既然是装的,你还是继续装着吧。”

他说:“别跟我逗嘴皮子,逗开心了又睡不着了,我看你很累,快睡吧。”

“有,来了。”随着声音走出来的人是阿牛哥!他拄着一双拐杖,没有一下认出我来,“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我一时失语:“你……的脚……”阿牛哥突然认出我来,激动地说:“点点,是你啊。”我问:“你的脚怎么了?”他笑着甩掉了拐杖,说:“没怎么,你看,装的。”

我说:“你该罚我—个鼻子,刚才我忘了吻你了。”

第二天我睡了个大懒觉,磨蹭到中午才出门,磨蹭就是为了看风识水。我在笃信没尾巴的情况下,依然小心地改乘了三趟车,最后步行到水西门31号。这是街上最常见不过的一家小铺子,门口竖着一块简易的木牌子,上面写着“裁缝铺”的大字,下面还有“洗衣、擦鞋、熨衣”的小字。我走进铺子,看没人,喊了一声:“有人吗?”

他说:“这可不是一个鼻子够罚的。”

我要去见我的同志!

我说:“那就两个。”

到南京火车站来跟我接头的人是王木天的侄儿,也是军统人员,他在当时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当前台经理,他把我安顿在这家酒店。据说酒店有我父亲林怀靳的股份,我入住后当天晚上,酒店老板设宴款待我。席间来了一个人,一个长相极为英俊的小伙子,我后来知道,他是汪精卫夫人陈璧君的生活秘书。他没有陪我吃饭,只是把我喊到外面,告诉我汪精卫和夫人这两天在外地,让我先游玩一下这个城市,等他通知。他要给我安排随从,我谢绝了。对王木天的侄儿,我又以汪府有人陪同为由,免了他的陪同。

他说:“至少三个。”

窗外的景色一幕一幕从车窗里掠过,我偶尔低头端详一下挂在胸前的玉佩,想到即将见到久别的高宽,心里充满激动和甜蜜。我算了一下时间,我们已经分别三百七十一天,这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在等待这一天:与高宽重逢,与他一起并肩战斗!

我说:“你把我鼻子刮塌了,我变丑了,你还会爱我吗?”

火车开出城,进来一个列车员,给我送来茶水和点心。他是我军统方面的联络员,他告诉我,到南京后王木天会派人来接我,接头人有什么标识、暗号是什么,等等。他走后,我喝了茶,心境稍见平静后才开始在报刊里找干爹给我的信息。我找到一张纸条,告诉我:高宽已率前长江七组主要成员,于一个月前抵达南京执行重要任务,我到南京后应速去一个地方找人联系。这地方是水西门31号,是一家裁缝铺。

他说:“你就是变成丑八怪了,我还是爱你到永远……”

火车马上要开了,我连忙拉起玻璃,买了一堆报刊。在交接报刊时,我忍不住握了一下干爹的手,顿时我像触电一样全身都麻了。干爹在找我零钱时悄悄对我说:“你干得很优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定要多谨慎、多保重。”火车就在这时启动了,我耳朵里就灌着这句话踏上了去南京的征程。我可以想象报刊里一定有给我的信息,但我没有急着找来看,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景色,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我喜欢这种感觉,躺在床上跟他逗嘴、打情骂俏,没大没小,无轻无重。一般人也许很难想象,阿宽这么大的一个首长,会跟我这样卿卿我我,这么富有情调。这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可能也是母亲在九泉之下专门给我保佑来的。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父亲老是在母亲面前板着面孔的样子,长那么大我没看见父亲对母亲说过一句情话,父亲经常大声训斥母亲,而我母亲,只要父亲说话声音一大就会埋头沉默,像个八辈子欠父亲债的罪人。除了在一个房间作息外,我觉得母亲就像家里的其他佣人一样,让我时常为母亲伤感。我爱父亲,也爱母亲,但不爱他们那种夫妻关系,冷冰冰的。我想,母亲一定希望我找一个能哄我、逗我,对我情意浓浓,能给我甜蜜生活的丈夫。

就在我离开上海不久,干爹被调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这是组织上考虑到他前年轻夫人知道他身份的原因,她后来嫁了个丈夫,虽然不是汉奸,但在日资企业里工作,经常跟鬼佬打交道,怕万一有个差错,对整个长江七组都可能造成巨大损失,便调他到重庆八办工作。在这里,他共产党的身份是公开的,同时他又秘密兼任中共重庆市江北区委宣传部部长一职,是我在重庆时唯一的联络员。我没想到他会在武汉。事实上他是来替我打前站的,这会儿他刚从南京来,已经跟高宽他们接过头。他这个装就是高宽替他化的,化得真好,真是很难认出来。高宽的化装术确实非凡,但最后还是没有彻底掩盖好自己,那是因为他曾是影星,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仔细一看,天哪,竟然是罗总编——我干爹!

这天晚上,阿宽为了给我减压——其实也是给我压力和动力,还跟我说了好多宽慰我的甜话,情深意长。其实他想错了,我心乱不是因为他布置的任务,我是被二哥折腾的。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阿宽不知怎么的似乎没有太在意。我一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那人就是我二哥,不但睡前如此,睡着了还是如此。晚上,我梦见父亲,我在梦中不停地问父亲,“二哥”是不是真的是我二哥。父亲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时而往远处走,时而往高处飞,腾云驾雾,隐隐显显,急得我要哭。后来,父亲像被狂风吹的,翻着跟斗从天上跌下来,摔倒在我眼前,我跑上前去搀扶他起来,却发现搀扶的是“新二哥”,他脸色比白雪还白,像僵尸,把我吓得大声惊叫。我就这么惊醒了,也把阿宽吵醒了。

我怀揣着这封信离开重庆,先坐英国航运公司的轮船到武汉,然后坐火车到南京。作为林怀靳的女儿,不论是坐轮船还是火车,我坐的当然是豪华包厢。我清楚记得,火车启动前,有人在车下来来回回叫卖报纸。我开始没理会他,后来他敲我窗户,专门对我叫卖。是一个老头,穿得破烂,戴一顶草帽,留着脏兮兮的半白胡子,他朝我扬扬手中的报纸和杂志,对我说着什么。窗户关着,月台上噪音很大,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想必是叫我买报刊吧。我不想买,朝他摆手,却发现他怪怪地对我举了一下草帽,挤了一个眼色。

“你怎么了?”阿宽看我浑身发抖,流泪满面,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

三·廿一

“我做噩梦了。”我说,“我梦见二哥了……二哥……”我不停地喊着二哥,不知道说什么。

林怀靳临去敬上

他说:“你是不是梦见二哥死了?”

草书此函,除告噩事,亦有一事相求。怀靳青年时,曾于广西得一知己,本欲迎而娶之,奈何妒妇坚辞,只好留养在外(于桂林),并为弟增产一女,名婴婴。怀靳年眷数回,恋恋之情,愧然于心。五载前红颜香陨,小女婴婴赴南洋觅宗,怀靳虽无限珍爱,怎奈悍妻非之,孽子难之,婴婴处境良苦,怀靳身后,自当更见凄凉。弟辗转思忖,惟将婴婴托付于兄,方可保其一世喜乐平安。望兄念故人之情,相知之义,允此不情之请。怀靳今生已矣,来世衔草结环,报兄之高义。

我说:“是的,阿宽你告诉我,二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死了?”

河内一别,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久疏通问,时在念中。兄今既为中华主席,怀靳闻讯且慰且喜。慰者,兄之大才终能淋漓展骥,喜者,国之和平复兴指日可期。中华颓靡百年,非兄不得振兴,中日邻邦友好,非兄不能维系。怀靳常怀梦想:待兄敉平匪乱,创千秋之盛世,开万代之共和,当赴南京与兄痛饮,畅快平生!如今看来竟是不能。怀靳不幸,月前身遇恶弹,医者已无能为力,恐不久人世。呜呼,怀靳非畏死,奈何不能亲见兄之功业大成,此憾殊甚!此痛殊甚!

他说:“我的点点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就是你二哥?你的二哥也是我的二哥,他真的要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假的来骗你?”

兆铭吾兄:

我说:“你怕我伤心,因为二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离开重庆时,我有了一个新名字:林婴婴,身份是已故南洋实业巨人林怀靳在马来西亚的私生女。林怀靳曾救助过汪精卫,汪逃离重庆后,在越南避难时,林是主要的周旋人、赞助商。也正因此,林后来被军统秘密处死,处死之前胁迫他签署了不少文件、信函,其中有关于我是他私生女的一系列文书,还有一封给汪的亲笔信——也是遗书。信后来由我亲自交给汪,我当然看过,是这样写的:

我们又围绕二哥开始了新一轮的质疑和反质疑。不知我是着了魔,还是……反正不论他说什么,似乎都说服不了我。包括后来,阿牛哥也好,赵叔叔也好,郭阿姨也好,凡是跟二哥有过往的人,都坚决又坚决地告诉我他就是我二哥,可我还是信服不了。我的理智在这件事上显得无比固执,冥顽不化。如果说有什么说服了我,也仅仅是感情上的,那就是阿宽——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会如此信誓旦旦地欺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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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宽曾对我发过誓:二哥就是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