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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1666

我转过身,双手仍埋在头发里。他站在门口,凝视着我。

我垂着头,匆忙走进我放置蓝布和黄布的储藏室。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反对,我想我会受不了。我摘下头巾,束着头发的丝带松开了,我索性把它拉下来。正当我伸手到背后拢起散落的头发时,我听见画室地板上一块松脱的瓷砖喀地响了一下。我僵住了。他从没在我换头巾的时候走进储藏室,他从没向我要求过这一点。

我垂下手臂,我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披落在肩膀上,一整片深棕色,就像是秋天的原野。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看到过。

“快去准备。”

“你的头发。”他说。他不再对我生气。

“是的,先生。”我吞了一口口水,凝视着瓷砖地板。傻女孩,我心想。我的下巴紧绷起来。

最后,他的眼睛终于放开了我。

“如果我知道一幅画还没有完成,我会一直画下去,不论它最后是要给谁,”他低声说,“那不是我作画的方式。”

如今他看过了我的头发,如今他看过了赤裸的我,我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珍贵的需要隐藏起来的东西了。我可以更加自由,若不是对他,那么就是对别人。我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脸沉了下去,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那天傍晚,我从屋里溜出去,在肉市附近肉贩们常去的一间酒馆里找到了小彼特,在众人的口哨和搭讪声中,我旁若无人地走向他,然后叫他跟我出来。他放下麦酒,睁大眼睛,跟着我走出酒馆,接着我拉起他的手,领他走进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在暗巷里我撩起裙子,让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我伸出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撑住自己,直到他找到路径进入我的身体,并开始有节奏地推动。他让我感到疼痛,不过当我回想起在画室里,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的景象,仿佛也觉得有某种快感。

“您是为凡·路易文画的,”相反,我跟他争辩,“不是为您自己。真的这么有关系吗?您自己也说过,这样子他就会满意了。”

之后,回到天主教区,我用醋清洗自己的身体。

我应该恳求他别毀了我。

后来我再去看那幅画,在我左眼之上,他加了一缕从蓝布底下偷溜出来的头发。

当卡萨琳娜在画中看到自己的耳环时,她会气疯。

接下来一次我为他摆姿势作画时,他并没有提到耳环的事。他没有如我所恐惧的,把耳环交给我,也没有改变我坐的姿势,或是停止作画。

它同时也会让我流落街头。我知道他不会去向凡·路易文或凡·李维欧或是其他人借一副耳环,他看到了卡萨琳娜的珍珠耳环,而那就是他要我戴的。他想要他的画里面有什么,他就用什么,不会去考虑后果,凡·李维欧曾经警告过我。

他也没有再走进储藏室看我的头发。

我知道。我没有注视那幅画很久——看见自己的感觉实在太奇怪了——但我立刻就明白:画里需要珍珠耳环。没有它,就只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衬衣的领口、我耳后的黑暗空间,所有的东西分散在那里。耳环将使它们结合在一起,它将能完成这幅画。

他坐了很久,用画刀在调色板上混合着颜色,板子上有红色及赭红,但他手里混合的颜料主要是白色,里面加了几抹黑色,他缓慢而小心地把它们搅拌在一起,菱形的银色刀锋在灰色的颜料里时而闪现。

“你应该知道,”他喃喃地说,“这幅画需要那一点,需要珍珠耳环反射的亮光,不然它无法完成。”

“先生。”我开口。

我的手指轻抚着狮子的鼻子和嘴巴,然后滑过它的下颚到光滑而多节的鬃毛。他的眼睛跟随着我的手指移动。

他抬头看我,手里的刀子停住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你实在令人意外,你总是让我惊讶。”

“我曾经看过您有时候就算模特儿没有来,也能作画,您能画我戴着耳环,然而又不用我真的戴吗?”

“我办不到您要我做的事。我不能戴,女佣不配戴珍珠。”

画刀仍然不动。

“办不到什么,葛里叶?”他很惊讶。

“你要我想象你戴着珍珠耳环,然后依照我的想象来画?”

这给我勇气说出我想讲的话。我走上前去,站在我的椅子边,伸出手抓住椅背上其中一只狮子的头。“先生,”我开口,紧握着又硬又冷的木头雕刻,“我办不到。”

“是的,先生。”

我推开门,他坐在画架前,专心检视着一支画笔的笔尖。当他抬头看我时,我在他脸上看到我从没见过的神情。他很紧张。

他低头去看颜料,画刀又动了。我想他嘴边泛着一丝微笑。

那天下午,我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然后在画室门口停了一会儿。这次将和以前的情况不一样,他将会要求我为他做一件事,而我欠他一份情。

“我想看你戴着耳环。”

玛莉亚·辛耸耸肩,转身离开。她仍然不相信我,但认为那应该无关紧要。

“先生,可是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有,夫人。”一时间我有股冲动想告诉她耳环的事,不过最后我说,“我只是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没什么。”

“我知道,这样一来,画就完成了。”

“还是有人发现你在楼上?”玛莉亚·辛低声问,她扬扬下巴指向画室。

您会毀了我,我心想,但我还是不敢说出口。

“没有,夫人。”事实上有,那是两天以前发生的事,然后我设法从他身边逃开了。

“当您太太看到完成的画时,她会怎么说?”我只能鼓起勇气大胆地问道。

“跑腿?今天下午?我想没有。你问这个问题实在很奇怪,你不是说觉得很累吗?”她眯起眼睛,“你没惹麻烦吧,女孩?凡·路易文没在暗处逮到你吧,有吗?”

“她不会看到,我会直接把它交给凡·路易文。”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因为卡萨琳娜反对,所以他在秘密地画我。

“夫人,今天下午有什么您需要我帮忙跑腿的吗?”

“你只要戴它一次,”他补充说,仿佛在安抚我,“下一次我画你的时候我会把它带来,下个星期,借用它一个下午,卡萨琳娜不会发现的。”

我把双手浸入冷水中,拉出一件卡萨琳娜的衬衣。

“先生,可是,”我说,“我并没有穿耳洞。”

“累?这可不是女佣可以抱怨的事,尤其是在大清早。”她看起来并不相信我。

他微微皱了眉。“那么,你得想办法。”很明显,这是女人的琐事,不是什么他觉得需要去关心的。他敲敲刀子,拿一条布把它擦干净。

我跳起来。“没有,夫人。只是有点儿累。”

“现在,我们开始。下巴低一点。”他望着我,“舔一下嘴唇,葛里叶。”

“怎么了,女孩?你不舒服?”她问。

我舔一下嘴唇。

隔天下午他叫我到画室去。以往当我知道要为他摆姿势时,总会感到很兴奋,但这一次我却不觉得,我第一次感到害怕。那天早上我洗的衣服好像浸饱了水,特别沉重,而我的手没有力气拧干它们。我缓慢而呆板地进出洗衣房及后院,坐下来休息了好几次。当玛莉亚·辛走进来找一个铜制的平底锅时,正好抓到我坐着休息。

“嘴巴张着不要闭上。”

那么,就是这样了,我想。他找到了答案。

这个要求让我震惊极了,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我眨眨眼忍住眼泪,贞节的女人不会在画里张开她们的嘴巴。

“我得上楼去一下,”他对卡萨琳娜说,“不会很久。”

这就好像当我和彼特在巷子里时,他也在旁边。

我趁着收拾托盘的时候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盯着他太太的珍珠耳环。当她转过头去往脸上扑更多的粉时,耳环轻轻地前后晃荡,反射着前方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它吸引我们忍不住去看她的脸,它和她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你已经毀了我,我心想。我又舔了一次嘴唇。

“噢,算了,我受不了你在旁边笨手笨脚的。走开吧。”

“很好。”他说。

“抱歉,太太,我去拿块湿布把它擦掉。”

我不想自己做这件事,我不是怕痛,而是不想拿一根针刺穿自己的耳朵。

“蠢女孩,你把酒溅到我身上了!”卡萨琳娜急忙远离桌边,伸手拍掉肚子上的酒渍,几滴红色的液体洒在上面。

如果我能够选择找别人帮我弄,那将会是我的母亲。但她一定无法了解,也一定不会同意无缘无故为我穿耳洞。而如果她知道了理由,她一定会吓坏的。

“先生,您也要一点儿吗?”我抬起头问。他倚在绕着床摆放的橱柜上,身体压着丝质的帷幕,我第一次发现它们和卡萨琳娜的礼服是同样的布料。他看了看卡萨琳娜,然后又看看我,脸上是画家的神情。

我不能去找坦妮基,或是玛提格。

卡萨琳娜坐在桌子前,桌上摆着她的粉刷与粉盒、她的梳子以及珠宝盒。她戴着珍珠,身穿一件绿色的绸缎礼服,衣服的腰部顺着她隆起的肚子改过了。我把托盘放在她身旁,然后倒了一杯酒。

我想到去找玛莉亚·辛帮忙,她或许还不知道耳环的事,但她很快就会发现。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走上前去拜托她,去让她加深我的耻辱。

我把白色的酒壶和两个酒杯放在托盘上,也许他会决定与她一起喝,然后一起端到大厅里。我进房的时候,撞到了一直站在门边的可妮莉亚,我设法抓稳酒壶,两只玻璃杯跌在我胸前,幸好没打破。可妮莉亚得意地笑了笑,然后站开来让我通过。

唯一可能了解并愿意帮我的人是法兰。隔天下午我带着玛莉亚·辛以前给我的针线盒偷溜出门,作坊大门口那个脸很臭的女人听到我要找法兰,冷笑了一声。

接着我听见他踱步走进长廊,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过了一会他朝外头喊:“葛里叶,给我太太倒杯酒来。”

“他早就走了,走了最好。”她慢条斯理地回答,好像在品尝这些字。

是卡萨琳娜给了他答案。一天下午,我与玛提格在洗衣房里擦鞋子,其他的女孩聚集在大厅里,看她们的母亲梳妆打扮准备前去参加一场庆生宴。我听见爱莉蒂和莉莎白兴奋地尖叫,知道卡萨琳娜拿出了女孩们最喜爱的珍珠。

“走了?去哪里?”

我等待着。

女人耸耸肩。“去鹿特丹,他们说的。不过,鬼才晓得,说不定他会在海上发大财,只要他别累死在某个鹿特丹妓女的大腿间。”最后那一句刻薄的话让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她怀着身孕。

然而比我预期得要久,我又为他摆了两次姿势后,他才发现到底少了什么。那两次我坐在位置上时,他都露出一脸不满意的神情画着,然后早早就叫我离开。

可妮莉亚一定不知道,当她打破画着法兰与我的瓷砖时,她的预言果然成真——他将与我和家人分离。我还会再见到他吗?我心里想着,我们的父母会怎么说?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孤单。

反正他自己会发现。

第二天从鱼市回家的路上,我在药房停了一下。药剂师现在已经认识我了,他甚至还直呼我的名字欢迎我。

我只是坐着给他画,然后研磨和冲洗他所要求的颜料。

“今天他又要些什么呀?”他问,“画布?朱砂?赭土?亚麻籽油?”

我没有像上次凡·路易文太太写信的那幅画一样给他一点儿提示,这次我不打算帮他。我没有溜进画室去移动物品——调整我坐的椅子,或是把百叶窗拉开一点;我没有换不同的方法缠绕蓝色和黄色的头巾,或是藏起我衬衣的领口;我没有故意咬嘴唇好让它们更为红润,或是把脸颊吸进去一点;我也没有摆出我以为他可能会用到的颜色。

“他没有需要什么,”我紧张地回答,“太太也没有要,我来是……”有一瞬间,我考虑请他帮我穿耳洞,他看起来像一个明理的人,或许会愿意帮忙,且不告诉任何人,或是要求知道原因。

我果然猜对了。

我没有办法向一个陌生人要求这样一件事。

我比他早看出来。当我发现画中缺少的物品时,我打了一个冷颤——就像在其他的画里一样,他需要有闪亮的一点来抓住目光。这样就可以完成了,我心想。

“我需要一些能让皮肤麻木的东西。”我说。

他说得没错——这幅画足够让凡·路易文满意了,然而里面确实少了点儿什么。

“让皮肤麻木?”

黑色的背景凸显出我是单独一个人待在那里,不过很明显,我正看着某个人。我仿佛在等待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对,就像冰块一样。”

这幅画一点儿都不像他其他的作品,画上面只有我——我的头和肩膀,没有桌子或窗帘,也没有窗户或粉刷来缓和或分散视线。他画我张大双眼,光线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左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之中。我穿戴着蓝色、黄色及褐色,包在我头上的头巾让我看起来不像我自己,而像是来自于另一座城镇,甚至是来自于另一个国家的葛里叶。

“你为什么想要让皮肤麻木?”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他没有转身,然而坐得很僵硬,我可以听见他缓慢而平稳的呼吸。

我耸耸肩没有回答,专注地研究他身后柜子上的瓶瓶罐罐。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丁香油。”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后伸手到背后拿下一个小玻璃瓶,“涂抹在那个部位上,然后等几分钟。不过这不能维持很久。”

“也许我可以帮忙。”我补充,然后马上后悔了,我怕自己变得太鲁莽。

“请给我一点。”

他疑惑地凝望着我。

“谁要付这个的钱呢?你的主人?这可是很珍贵的,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他的声音里混杂了好奇与不赞成。

“先生,我可以看看画吗?”

“我自己付,我只要一点点儿。”我从围裙下拿出一个皮囊,数了几个珍贵的银币放在桌子上,小小一瓶丁香油就花掉了我两天的工资。我之前先跟坦妮基借了一点钱,保证星期天拿到钱后就还给她。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没有见过画,所以也帮不了忙。

那个星期天,当我把减少的工资交给母亲时,我告诉她我打破了一面手镜,必须要付钱赔偿。

有一天,当我坐在位置上时,他忽然开口宣布:“这幅画凡·路易文应该够满意了,但对我还不够。”

“那可要花超过你两天的工资才赔得起,”她责骂我,“你在干什么,照镜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然而他并不快乐。二月过了,三月到临,外面有雪也有阳光,然而他还是不快乐。这幅画他已经画了将近两个月,尽管我没有看到,但我想它一定已经接近完成。他不再叫我为他混合大量的颜料,当我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不怎么动笔,而且只用到一点点颜料。以前我以为自己了解他要什么样子的我,但现在我不确定了。有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我,仿佛在等我做些什么,这个时候的他不像个画家,而像个男人,让我很难直视他。

“没错,”我同意,“我最近非常不小心。”

一个星期有三四天,我为他替另一幅画摆姿势,每次一两个小时。那是一个星期中我最喜欢的时刻。在那几个小时里,他的眼睛只在我身上。我不在乎这个姿势很难维持,或是侧着眼看太久会让我头痛。我不在乎有时候他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转头,让垂下来的黄布随着晃动,让他可以画出我猛然转头望向他的那一剎那。他叫我做什么我都做。

我等到很晚,直到确定屋子里每个人都睡了。虽然,晚上画室的门锁起来后就不会有人再上来,但我还是很怕会有人发现,抓到我拿着针、镜子和丁香油。我站在上锁的门边,侧耳倾听。我可以听见卡萨琳娜在楼下的长廊里走来走去,她最近睡得很不好——她的身体变得太重,不管用什么姿势躺都很不舒服。然后我听见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女孩的,她试着压低声音,但掩不住高亢的嗓音——是可妮莉亚跟她母亲在一起。我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而且因为我被锁在画室里,我也不能溜到楼梯口去听清楚她们的谈话。

我的画像并不是每天都在进行,他同时还要画演奏会,无论凡·路易文有没有来。当他们没来的时候,他就画他们周遭的物品,或是叫我代替其中一个女人的位置——坐在大键琴前的女孩、站在旁边拿着乐谱唱歌的女人。我没有穿她们的衣服,他只是想要有个人在那里。有时候凡·路易文没有来,而是两位小姐自己来,在这种情形下,他画得最有效率。凡·路易文是一个难缠的模特儿,我在阁楼工作的时候,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他坐不住,老是想讲话或吹他的笛子。我主人对凡·路易文就像对待一个小孩一样很有耐心,但有时候我可以听出,他的声音里隐隐夹杂着厌烦的语气,然后我知道那天晚上他会出门上酒馆,回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像闪烁的银汤匙。

玛莉亚·辛也在储藏室隔壁的房间里走动。屋子里很不安稳,这让我也很不安稳。我勉强让自己坐在狮头雕刻的椅子里等待,我并不想睡,我从来不曾觉得如此清醒。

如果卡萨琳娜发现了我的画像,我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而且有一天——若不是在屋子里,那么就是在凡·路易文家——当她用餐到一半,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她将会看到我从墙上盯着她望。

好不容易,卡萨琳娜和可妮莉亚回房睡觉,隔壁的玛莉亚·辛也停止了骚动。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坐在那里比起我待会要做的事容易得多。等到我没有办法再耽搁下去,我才站起身来,先去瞥了一眼画像。此刻我唯一能够看到的,只是在应该有耳环的地方有一个大洞,这部分将由我来填满。

然而,跟他说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好像刺激他找更多机会去试探卡萨琳娜。到后来,玛莉亚·辛不得不在他来访的时候,一起在房里陪她女儿,想办法封住他的嘴。

我举起蜡烛,在储藏室里找到了镜子,然后爬回阁楼。我把镜子靠墙竖立在研磨桌上,然后把蜡烛放置在旁边。我拿出针线盒,选了一支最细的针,把针尖放在蜡烛的火焰中烧。接着我打开丁香油瓶,原本我以为它跟大部分的药材一样,闻起来很臭,像是土壤或烂叶子的味道,相反,它的气味甜腻而奇特,像是放在太阳下烘烤的蜂蜜蛋糕。它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从法兰坐着船可能会经过的遥远地方。我滴了几滴在一块布上,用它擦了擦我的左耳垂。药剂师说得没错——等过了几分钟,我再去摸耳垂时,感觉好像我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而没有用围巾包住耳朵。

“不过你说得没错,凡·路易文的嘴比一个妓女的荷包还松。”她继续道,“我会再跟他说。”

我把针从火焰中移开,让烧红的针尖转为暗淡的橘色,然后变成黑色。我倾身向镜子,望着自己的脸孔好一阵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闪烁着恐惧。

我打了一个寒颤。她的话听起来非常无情,尤其在可妮莉亚和梳子这样的事件过后。然而我别无余地——我欠玛莉亚·辛一大笔人情。她有权利说这样刺人的话。

快点动手,我心想,拖下去也没有用。

“也该是我逮到你干些女佣把戏的时候了,下一次你可能就要偷银汤匙了。”

我拉紧耳垂,然后用一个迅速的动作把针戳进我的肉里。

玛莉亚·辛冷笑。

在我痛昏过去前,我想到,我一直都很想戴珍珠耳环。

“我……”我不能否认。

每天晚上,我用丁香油涂抹耳朵,然后拿一根稍微粗一点的针戳进洞里,使它不要闭合。一开始还不是非常痛,直到后来耳垂发炎并开始肿胀,之后不论我在耳朵上抹了多少丁香油,每当我拿针穿进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不停地掉。我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要怎么戴上耳环而不会再痛昏一次。我很庆幸头巾遮住了耳朵,因此没人看见我红肿的耳垂。每当我弯身去拿冒着蒸汽的洗涤衣物、或是研磨颜料、或是跟彼特和我父母坐在教堂里时,它就会一阵阵抽痛。

“你一直在门后偷听吗,女孩?”这个老太婆问。

一天早上,凡·路易文抓到我在后院晾床单时,我的耳垂也抽痛不已。他试着把我的衬衣拉下肩膀,露出我的胸部。

如果在几个月前,卡萨琳娜一定会继续追问下去,但这一次她没有多问。也许是因为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幅画,所以也不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可疑。然而我吓坏了,跑去向玛莉亚·辛重复他的话。

“你不应该反抗我,小妞。”当我向后退,想逃离他时,他喃喃地说,“如果你不反抗的话,我会让你更加享受。而且你知道,等我拿到画的时候,你也就是我的了。”他把我往墙上一推,然后低下头用嘴唇贴上我的胸部,他的手抓着我的乳房想把衣服扯开。

又有一次,当她问他喜不喜欢当模特儿摆姿势时,他回答:“如果有个漂亮小妞跟我坐在一起的话,我会更加高兴。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很快就会有一个了,所以现在只好将就一下吧。”

“坦妮基!”我绝望地大叫,只希望奇迹出现,她去面包店采买能提早回来。

卡萨琳娜沉默不语。凡·路易文很快改变话题,想必是察觉自己刚刚说的话让她心情不好。

“你们在干吗?”

“没有,没什么。不过你应该叫他为你画一幅画,他应该不会拒绝。他可以画其中一个小孩——或许,玛提格吧。或是美丽的您自己。”

可妮莉亚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高兴见到她。

“什么意思?”她追着问。

凡·路易文抬起头,退后一步。“我们在玩游戏呢,小妹妹,”他微笑着回答,“只是一个小游戏,等你大一点儿后,你也会玩。”他拉平外衣,从她身旁走过,进入屋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凡·路易文极为刻意地让这句话听起来好像话中有话,就连卡萨琳娜也听出了暗示。

我无法直视可妮莉亚的眼睛,我颤抖着双手塞回松开的衬衣,抚平衣裙,等我抬起头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噢,我不去想这样的事情,”她笑着回答,“他高兴画谁就画谁。”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我一如往常地起床打扫画室。音乐会的画已经完成了——再过几天,凡·路易文就会来看画,并把它带走。尽管我现在不再需要,我仍旧小心翼翼地打扫为画摆设的布景,掸去大键琴、小提琴、低音提琴上的灰尘,用一块湿布把桌布拍干净,擦亮椅子,拿拖把拖净灰白交杂的地板瓷砖。

有一天,当我在走廊拖地的时候,不经意地听见他对她说:“如果你先生可以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你会想要他画谁?”

比起他其他的画,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一幅。虽然画里有三个人,表示它更有价值,我还是比较喜欢他只画单独一个女人的作品——它们比较单纯,没那么复杂。我发现自己并不想盯着这幅音乐会的画看太久,或试图去了解里面的人在想些什么。

在画室里摆完姿势后,他总会花几分钟去看卡萨琳娜,让他女儿和妹妹在旁边耐心地等他闲扯调情。虽然玛莉亚·辛已经嘱咐过他,别对卡萨琳娜提起那幅画的事,但他显然不是一个甘心安静保守秘密的人。他很得意自己将要拥有我的画像,时而会向卡萨琳娜暗示这件事。

我想知道他接下来要画什么。

他没有。有时候当我在洗衣房里洗衣服或熨衣服,或是和坦妮基在厨房里时,他会来找我。如果旁边有别人——当玛提格和我在一起,或是坦妮基,甚至是爱莉蒂在的时候——还不是那么可怕,他只会用油滑的腔调喊我一声:“哈啰,小妞。”然后放过我。然而,要是我独自一人,比如我常常在后院里趁着短暂而微弱的冬日阳光晾衣服,他就会跨进这小小的密闭空间,从我刚刚挂上的床单后面,或是隔着我主人的衬衫,伸手摸我。我尽可能地保持一个女佣对一位先生的礼貌态度推开他。虽然如此,他还是有办法越来越熟悉我胸部的形状,以及我衣服下面大腿的触感。他对我说的那些东西,我努力忘记,他嘴里吐出来的字眼我这辈子不敢重复给任何一个人听。

下楼之后,我把水放在火上加热,然后问坦妮基需要我去肉贩那里买些什么,她正在扫屋子前的阶梯和瓷砖。“一块牛肉。”她回答,倚着扫把,“为什么不吃点好的?”她揉揉背,咕哝着说,“可以让我忘记背痛。”

真正危险的是,她可能会从凡·路易文那里发现真相。所有知道有这幅画存在的人当中,他最不善于保守秘密。他隔三差五会来家里为音乐会的画摆姿势。当他来的时候,玛莉亚·辛不再叫我上街采买或是躲着不出来,因为那太不实际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东西要买。而且她一定是想,给他这么一幅画他应该就满意了,不会再来骚扰我。

“你的背又痛了?”我试着表示同情,不过坦妮基永远在背痛。一个女佣永远会背痛,这是女佣生活的一部分。

我很担心她会发现我的画像,还好现在爬楼梯到画室对她来说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所以她不大可能会猛然推开画室的门,然后发现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画架前。因为正值冬天,她宁愿与孩子们、坦妮基和玛莉亚·辛一起坐在火炉边,或裹着层层毛毯打瞌睡。

玛提格跟我一起去肉市,我很高兴有她陪伴——自从那天晚上在巷子里的事之后,我独自见到小彼特就会很尴尬,我不确定他会怎么对待我。然而,如果玛提格跟我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注意言行。小彼特不在那里,只有他父亲,他对我咧嘴笑。

随着体型渐大,卡萨琳娜变得越来越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在玛提格的帮忙下,她仍然看顾孩子;她仍然管理家务,并向我和坦妮基下命令;她仍然和玛莉亚·辛一同上街采买。然而有一部分的她不在现实生活中,而是与肚里的婴儿在一起。她刻薄的态度现在很少出现,而且淡化了许多。她整个人慢了下来,虽然她还是笨手笨脚的,但现在较少打破东西了。

“哈,今天过生日的女佣!”他大喊,“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

他开始画我的时候,卡萨琳娜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她已经变得很胖,行动迟缓,走路必须靠着墙、抓着椅背,然后长叹一声,重重地陷在椅子里。我很讶异,尽管她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经验,怀孕这件事在她身上看起来仍旧如此艰难,虽然她没有大声抱怨,不过一旦她变胖,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像是加诸她身上的惩罚。当她怀法兰西斯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时我才刚来屋里,眼前只能看到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在每天早晨等着我。

玛提格惊讶地看着我,我没有跟家里的人提到我的生日。没有理由这么做。

“抱歉,先生。”我再一次摆回我的姿势。

“才不是什么大日子。”我打断他。

主人走进房间。“葛里叶,你动了。”他说。

“我儿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出去了,去办事,要去见某个人。”彼特老爹对我挤了挤眼。我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他话中带话,夹着我应该会懂的暗示。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画中的女人——他引诱她们进入他的世界。你会迷失在那里。”

“给我一块最上等的牛肉。”我决定不去理他。

“保持我女佣的身份吗,先生?”

“打算庆祝吗?”彼特老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总会尽可能地刺探到底。

我扬起下巴望着他。

我不回答,只是等着,直到他把我要的东西交给我,我把牛肉放进菜篮,然后转身离开。

“小心保持你自己。”

“葛里叶,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吗?”我们离开肉市的时候,玛提格悄声问。

“小心什么,先生?”我悄声问。

“嗯。”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凡·李维欧继续说,“他的眼睛抵得过满屋子的黄金,然而有时他会依照自己的想象而不是真实情况来看待这个世界。他不明白别人如果从他的观点来看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脑中想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他的作品,不是你,因此你一定要小心……”他收住了话语,主人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你几岁?”

我没有回答。

“十八。”

“是这样的,竞争会燃起男人的占有欲,他之所以对你感兴趣,一部分是因为凡·路易文对你有意思。”

“为什么十八岁是大日子?”

我涨红了脸,不觉转开头去。我想到了和小彼特在暗巷里所做的事情。

“才不是,你不要听他说的话,他这个人爱开玩笑。”

“好女孩,告诉我,你对男人了解多少?”

玛提格看起来并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话牵动了我心里的某样东西。

“我想,他绝不会伤害我的,先生。”

一整个早上,我都在清洗和浸泡脏衣服。当我坐在一盆冒着蒸汽的热水前时,我的心思飞向了许多不同的事情。我想到不知道法兰现在在何处,我父母是否已经听说他离开了台夫特;我想着彼特老爹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彼特这时又在哪里;我想到在巷子里的那个晚上;我想到我的画像,想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完成,而到时候我又会发生什么事。这段时间里,我的耳朵一直不停抽痛,只要我稍微移动头部,就会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

我仍然维持着作画时的姿势,然而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仿佛我正抖下一件披肩。

最后来找我的是玛莉亚·辛。

“不要陷入他们的争斗中,你会受伤的。”

“别洗了,女孩。”我听到她从我身后说,“他要你上楼去。”她站在门口,手里摇晃着什么东西。

我点点头,暗地里很高兴听到自己的猜测没错。

我迷惑地站起来。

“你必须明白,他画你,是为了让凡·路易文满意。凡·路易文对你的企图使得你主人想要保护你。”

“现在吗,夫人?”

“什么意思,先生?”

“对,现在。你不用跟我装糊涂,女孩,你知道怎么一回事。卡萨琳娜早上出门了,这可是个少有的机会,尤其她现在快临盆了,很少会出门。把手伸出来。”

“好女孩,你要注意你自己。”

我在围裙上擦干一只手,然后伸出去,玛莉亚·辛在我手掌中放下一对珍珠耳环。

主人离开房间,去找一块软布来擦亮镜头。凡·李维欧等他的脚步声走下楼梯后,轻轻开口。

“现在,拿着它们上楼去,快。”

然而我不能否认,被两位男士这么全神贯注地注视,的确让人虛荣,就算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我动弹不得。我手里拿着两颗榛果大小、水滴形状的珍珠,它们是银灰色的,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点刺眼的白光。我曾经摸过珍珠,以前我常拿它们上楼给凡·路易文太太,帮她系上,或是把它们放在桌上,但它们跟我毫无关系,然而现在我手里的却是给我的。

他们轮流朝暗箱里看。尽管我已经学会了坐在那里,不动、不想、在他的凝视下毫不动摇,但是此刻面对着一个黑色的箱子,反而困难得多。没有眼睛、没有脸、没有身体转向我,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件黑色长袍覆盖住拱起的背,这让我很不自在。我不能够确定他们是如何看我的。

“去呀,女孩。”玛莉亚·辛不耐烦地咕哝,“卡萨琳娜说不定会比预定的时间回来得早。”

凡·李维欧知道这幅画。有一天他带了他的暗箱来,他们把它架设好,然后透过它来观察我。当他看到我坐在位置上时并没有很惊讶——我主人必定事先告诉过他了。虽然他的确朝我奇怪的头巾看了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我留下没有拧干的湿衣服,蹒跚地走进长廊。坦妮基刚好从运河边提水回来,我在她的注视下爬上楼梯,爱莉蒂与可妮莉亚正在走廊里打弹珠,她们全都抬头望着我。

我怀疑可妮莉亚也知道这幅画。有一天,我在通往画室的楼梯上逮到了她,她不该出现在那里,于是我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然而她不回答。我放她走了,没有带她去找玛莉亚·辛或卡萨琳娜。我不敢在他画我的这段期间惊动起是非来。

“你要去哪里?”爱莉蒂问,灰色的眼睛闪着好奇。

玛莉亚·辛知道有这样一幅画。这样的安排很可能就是她和凡·路易文商量的结果,而且,她依然可以自由进出画室,看那幅不准许我看的画。有时她会斜着眼打量我,脸上藏不住古怪的表情。

“去阁楼。”我轻轻回答。

我不喜欢想到这一点。同样,我相信主人也是如此。

“我们可以跟你去吗?”可妮莉亚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同时进行两幅画对他来说很不寻常。他不喜欢把两幅画换来换去,不过这样一来,比较容易瞒住别人来画我。有几个人知道,凡·路易文知道——我相信主人是因为他的要求才画这幅画的,主人必定是和他达成了协议——他单独画我,而不是画我与凡·路易文在一起。凡·路易文将拥有我的画像。

“不行。”

他吩咐我混合的颜料没有透露出任何线索,可以让人猜测他在做什么。黑色、赭红、铅白、银铅黄、群青、深湖红——它们全是我以前处理过的颜色,同样可以用于演奏会那幅画。

“女孩们,你们挡住我的路了。”坦妮基从她们身旁挤过去,她脸色阴沉。

同时我也有点抗拒,不想去发现自己在他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最好让它永远是个谜。

画室的门半掩着,我抿紧双唇,跨步进去,我的胃纠结在一起。我把门在身后带上。

但他会猜到。我不认为这样一天一天地与他对坐相望,他会猜不出我已经看过了画。我无法隐瞒他什么事,我并不想。

他正在等我,我向他伸出手,打开握紧的拳头,珍珠耳环跌落他掌中。

他不让我看画。他把画放在另一个画架上,侧对着房门,然后告诉我不要去看。我向他保证自己不会看,但有几个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时,会很想裹着毛毯偷溜下楼去看一眼。他绝对不会知道。

他对我微微一笑。

※ ※ ※

“去把你的头巾缠上。”

“好,”然后他说,“就这样,葛里叶。就这样。”

我在储藏室里更换头巾,他并没有进来看我的头发。当我转身时,恰巧瞥见《老鸨》那幅画挂在墙上,画里的男人正对着年轻女人笑,仿佛他正在市场里捏着梨子,想知道它们熟透了没有。我打了一个哆嗦。

“噢,”我倒吸了一口气,生怕头上的布会掉下来,露出我的头发。不过还好——只有黄布的尾端散开来,垂在一旁。我的头发还藏得好好的。

他拎着耳环的挂钩,把一颗珍珠高高举起,窗口射进来的光线聚集在珍珠表面,反射出一小片耀眼的白光。

他正在看一本书,没有注意到我悄悄溜回了椅子那里。我摆好之前坐着的姿势,然后转头从我的左肩望出去,他正好抬起头来,就在这时,黄布的尾端松了开来,落在我的肩膀上。

“拿去吧,葛里叶。”他把珍珠递给我。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两块布回到储藏室,对着镜子又试了一遍。我拿黄色的布在头上绕呀绕,包住整个头顶,再用蓝布围着额头绑紧。我把多出来的布头塞进一侧的折缝中,稍微调整一下,拉平绕在前额的蓝布,然后跨步回到画室里。

“葛里叶!葛里叶!有人找你!”玛提格在楼梯下面喊。

“那么,再加上这一块。”他选了一块黄色的布,布的边缘有同样的蓝色,然后把它递给我。

我跨步到窗户边,他走到我身旁,我们一起探头往下望。

我研究了一会。“这块布不够包住我的头。”

小彼特双手抱胸,站在下面的街道上。他仰起头,看到我们一起站在窗户边。“葛里叶,下来,”他喊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他看起来好像横了心打算就一直站在那里。

“没错,你当然不是。”他拉出一条长而窄的蓝布,“不过,我想要你试试看这个。”

我退后一步离开窗户。“对不起,先生,”我低声说,“我不会去很久。”我匆匆跑进储藏室,拉掉头上的布条换回我的头巾。当我穿越画室的时候,他仍站在窗口,背对着我。

“我不是坦妮基,先生。”

女孩们在长椅上排成排坐着,瞪大眼睛盯着彼特,彼特也瞪着她们。

“几年前,我画坦妮基的时候,她也穿蓝色和黄色的衣服。”他反驳。

“我们去角落那边。”我悄声说,往马伦港的方向走去。彼特并没有跟上来,他仍然手抱着胸站在原地。

他似乎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刚刚你在楼上的时候,头上戴着的是什么东西?”他问。

“我平常都穿棕色。”我只是这么回答。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

我不想再提到小姐与女佣的关系,我不想提醒他蓝色和黄色是小姐的颜色。

“头巾。”

他转过头看我留在椅子上的一堆布。“那里还有别的颜色,”他问,“你为什么选棕色的?”

“不,那是蓝色跟黄色的。”五对眼睛盯着我们——长椅上的女孩以及窗口边的他。随后,坦妮基也出现在门口,加起来总共有六对。

他停住笑声。“没错,葛里叶,对不起。而你的脸,现在我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你的脸……”他停下来,没有把句子说完。我常常在想,他究竟会说些什么。

“彼特,拜托,”我压低声音说,“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

“先生,我只是照您的要求做而已。”我咕哝着说。

“我现在要说的话不怕给任何人听见,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他一扬头,金色的卷发落在耳际。

等他回来后看到我的头巾,他放声大笑。我不常听见他笑——通常是跟孩子们或是凡·李维欧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笑。我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被人嘲笑。

我看得出来他不打算闭嘴,他会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说出我所恐惧的话。

我实在应该就让他画拿着一支拖把的我,我想。自尊让我变得虛荣。

彼特并没有提高声调,但他的话我们全听得清清楚楚。“今天早上我向你父亲提过了,现在你已经十八岁了,他同意我们结婚。你可以离开这里,跟我走,今天。”

我选了一块棕色的布,然后拿到储藏室里,那里有面镜子。我摘下头巾,对照着画中老女人头巾的缠法,尽我所能把布缠在头上。我看起来很奇怪。

我感觉脸上一阵滚烫,是因为愤怒还是耻辱我也不清楚。每一个人都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环顾四周,想从画室里寻找答案,然后我的视线落在《老鸨》那幅画上——年轻女人没戴帽子,头发用丝带束在后面,不过旁边的老妇人头上则包着一块布,交叉地缠在一起。也许那就是他想要的,我心想,也许一个不是小姐不是女佣也不是娼妓的女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装扮自己的头发。

我深吸一口气。“这里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我严厉地回答,“不是在这样的大马路上,你来这里是大错特错。”不等他回答,我转身进屋,然而临走前我瞥见了他受伤的表情。

我在这堆布里翻拣,其中有三顶帽子,对我来说全都太华丽,而且也太小了,无法完全覆盖我的头。里面还有卡萨琳娜做裙子和外套剪剩的一些碎布,有黄色的和棕色的、蓝色的和灰色的。

“葛里叶!”他大叫。

“好吧,葛里叶,看你能怎么利用这些布。从里面找一块把你的头包起来,这么一来,你就不是女佣也不是小姐了。”我分辨不出他是生气还是觉得好笑。他走出房间,关上门。

我从坦妮基旁边侧身而过,她说得非常小声,我不确定自己听得对不对。“婊子。”她说。

他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姿势,然后起身,我听见他走进储藏室。当他回来的时候,手臂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布,他走过来把它们丟在我腿上。

我跑上楼来到画室,当我关上门的时候,他还站在窗边。“对不起,先生,”我说,“我现在就去把头巾换掉。”

我没有回答,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头发。我不是那种会当众展示头发的女孩儿。

他没有转身。“他还在那里。”他说。

“但是你不想被画成一个戴头巾拿拖把的女佣,也不愿意当一位身穿绸缎和皮毛、盘起头发的小姐。”

等我回来后,我走到窗口边,然而我不敢站得太近,免得彼特又看到我头上包着蓝色与黄色的头巾。

“对。”

我的主人不再低头看下面的街道,而是望向新教教堂的尖塔。我瞄了一眼,彼特已经走了。

“你不愿意露出你的头?”

我在雕着狮子头的椅子上坐好,等着。

“请不要叫我做这件事,先生。”我放开头巾,让它掉下来再度遮盖住我的耳朵与脸颊。我望着地板,灰白交错的瓷砖从我面前延伸,又直又干净。

最后他转过头来面对我,他的眼睛一片迷蒙,更甚于以往,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行?”

“所以你要离开我们了。”他说。

“不行,先生。”

“噢,先生,我不知道,不要理会随便在马路上讲的话。”

“你的头巾,”他说,“脱下头巾。”

“你要嫁给他吗?”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叹了口气,尽管他并没有出声。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传出一点声响,急忙把它压下去,不让它逃出来。

“请不要问我他的事。”

我伸手到头巾下面,把几根发丝塞到耳后,等确定完全没有松脱的头发,我才把头巾往后拉,露出下半截耳朵。

“嗨,或许我不该问。总之,我们开始吧。”他伸手到身后的橱柜里,捡起一只耳环,然后递给我。

我不想,但我别无选择。

“我要你来。”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敢这么大胆。

“让我看到你的耳朵。”

他也一样。他扬起眉毛,张开嘴巴像要说话,不过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再往后拉了一点儿。他的视线移下我的脸颊。

他走向我的椅子。我的下巴僵硬,然而我仍努力扬着头保持不动。他伸出手来,轻柔地触摸我的耳垂。

“再后一点,”他说,“我想看到你脸颊的线条。”

我猛吸一口气,仿佛刚刚在水里憋气太久。

他没有回答。我把覆盖住左脸颊的头巾边缘往后拉,它浆得硬挺的尖角戳着我的脖子。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揉肿胀的耳垂,然后把它拉紧,他的另一只手把耳环的挂钩戳进洞里,然后轻推一下,穿了过去,一股火烧般的疼痛刺穿我的身体,我的眼里涌出泪水。

“露出脸来,先生?”我呆呆地重复,可是马上就后悔了。他不喜欢我多话,只要我照他的话去做就好。如果我真的说话,也该说些有价值的话。

他没有拿开手。他的手指拂过我的颈子,然后滑向我的下巴,他沿着我的侧脸抚摸上我的脸颊,然后用拇指抹去从我眼睛里溢出的泪水。他的拇指滑过我的下唇,我轻轻一舔,尝到咸咸的味道。

“把你的头巾往后拉,露出脸来。”有一天,他说道。

我闭上眼睛。他移开他的手指,等我再度睁眼时,他已经回到画架边坐好,并拿起调色板。

我点点头,轻声溜出房间。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在画我了。

我坐在位置上,越过肩膀凝望着他,感觉耳朵燃烧般的疼痛,珍珠的重量拉扯着耳垂。脑中不停回想着他的手指抚摸我的脖子、他的拇指滑过我的嘴唇。

“今天就这样,葛里叶,楼上有一些象牙要麻烦你磨。”

他看着我,没有动手画。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望着他——他的眼睛现在对着我了。他看着我。我们互相凝视的剎那,一阵热流在我体内扩散。虽然如此,我还是直视着他,直到他移开视线,清了清喉咙。

最后他又伸手到背后。“你得把另一个也戴上。”他宣布,捡起第二个耳环递给我。

教堂的钟敲了三声。我眨眨眼,没有感觉时间过了这么久。仿佛我被下了一个咒语,定住了。

有好一阵子我说不出话来,我要他想着我,而不是画。

似乎我并不在那里。发现这一点后,我才能稍微放松,如同他看不见我一样,我也看不到他。我的心思开始四处飘荡——飘到我们中午吃的炖兔肉、莉莎白给我的领巾花边、小彼特昨天告诉我的一个故事,之后我就什么都没想了。这段时间里,他站起来两次,调整一扇百叶窗的角度,好几次走到橱柜,去选择不同的画笔与颜料。我望着他的动作,仿佛自己正站在街上,从窗外看进来。

“为什么?”终于,我回答,“在画里面又看不见。”

他在看落在我脸上的光线,我想,不是我的脸。两者不一样。

“你必须两边都戴上,”他坚持,“只戴一边不像话。”

很快,我就比较适应看他的眼睛了。他望着我的样子仿佛并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另外一个人,或是另一件东西——好像他看着一幅画。

“可是——我另一只耳朵没有穿耳洞。”我支吾地说。

我逼迫自己望进他的眼睛,再一次,我觉得自己燃烧了起来,不过我忍受着——他要我这么做。

“那么你得想办法。”他仍旧拎着耳环,伸出手。

“葛里叶,你没有看我。”

我伸手接过来。我是为他做的。我拿出针线盒与丁香油,穿了另一边的耳洞。我没有哭泣,没有昏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一整个早上都坐在那里,让他画看得见的那一只耳环,而在他看不见的那一边,我感觉到垂吊着珍珠的耳朵如火焰灼烧般刺痛。

刚开始,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当我遇上他的眼睛时,就仿佛身旁的炉火忽然爆扬起火光。我垂下眼,盯着他坚毅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

洗衣房里浸泡在水里的衣服冷掉了,水变得浑浊。坦妮基在厨房里闲聊,女孩们在屋外笑闹,而在关起的门后,我们直直坐着,凝视对方。而他在画画。

我坐着不动。

最后,他放下画笔和调色板,虽然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斜着看而疼痛,但我没有改变姿势。我不想移动。

“现在,慢慢朝我转过头来。不对,不是肩膀,身体朝向窗户不要动,只转你的头。慢慢地,慢慢地,停。再一点,就是这样——停。现在坐着不要动。”

“完成了。”他说,他的声音闷闷的。他转过身去,拿起一块布擦拭他的画刀,我望着刀子——上头有白色的颜料。

新教教堂的钟敲了两声。

“把耳环拿下来,等你下楼的时候交还给玛莉亚·辛。”他又加了一句。

我看向外面灰色的冬日景色,回想当我替面包师的女儿摆姿势时的情景,试着什么都不要看,让思绪一片空白。这很难,因为我脑中想着他,因为我就坐在他的面前。

我开始安静地哭,我站起身走进储藏室,没有看他。我把头上的蓝布和黄布摘下来,头发披落肩膀,我等了一会,但他并没有进来。如今画已经完成了,他不再需要我。

“看着窗外。”他说。

我望着小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取下耳环,耳垂上的两个洞都在流血。我拿一小块布把血迹擦掉,然后绑好头发,戴上头巾盖住我的头发及耳朵,让头巾的两个尖角垂到下巴之下。

他搬了张椅子到画架旁边,面向中间的窗户,然后我坐下来。我知道那是我的位置。他打算找回一个月前他决定画我的时候,想要我摆的姿势。

等我再出来时,他已经不在了,画室的门为我开着。有一剎那,我想去瞄一眼那幅画,看他做了什么改变,看摆上了珍珠后,它完成的样子。我决定等到晚上,那时候我可以仔细地观看,不用担心有人会走进来。

“我要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葛里叶,单单只是你。”

我越过画室,把门在身后关上。

“那么,先生,您想要把我画成什么呢?”

我始终很后悔自己的决定。

“对,我想也不行,”他说,“然而我不会把你画成一个女佣的。”

我永远没能好好看一眼完成的画像。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回答。

我把耳环交给玛莉亚·辛后,她马上把它们放回了珠宝盒。没过几分钟,卡萨琳娜就回来了。我急忙赶去厨房帮坦妮基准备午餐,她始终没有正眼瞧我,只是斜着眼看我,偶尔还会摇摇头。

“但是我也不能穿您太太的衣服。”

他并没有来用餐。他出门去了。收拾完桌子后,我回到后院,把没洗完的脏衣服重新洗一遍,我得再去提干净的水来加热。在我工作的时候,卡萨琳娜在大厅里午睡,玛莉亚·辛在耶稣受难室抽烟及写信,坦妮基坐在大门口缝补衣服,玛提格坐在长椅上织花边,在她身旁,爱莉蒂和莉莎白正在检视她们的贝壳收藏。

“对,没错,葛里叶,你说得对,我不能画手里拿着一支拖把的你。”

我没看到可妮莉亚。

“我不要您画我拿着拖把。”我没料到自己真的会这么说。

正当我把一条围裙挂上晒衣绳的时候,我听见玛莉亚·辛说:“你要去哪儿?”迫使我停下手边工作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语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

“对,不是你的。”他听起来好像在跟自己说。

我溜进屋里,走进长廊,玛莉亚·辛站在楼梯底下,抬头上望。坦妮基走进来站在大门口,就像今天早上一样,不过这时她面对着屋里,并顺着她女主人的目光往上看。我听见楼梯吱呀作响,上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卡萨琳娜正拉着扶手费力往楼上爬。

他皱眉。

在那一瞬间,我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对他、对她、对我。

“这实在不该由我来说,先生,这不是我的画。”

可妮莉亚在那里,我想。她正带她母亲去看那幅画。

“你想要我画你拿着拖把吗?”

我本来可以缩短等待的痛苦,我本来可以当场离开,搁下没洗完的衣服走出大门,头也不回。然而我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就如同僵在楼梯脚的玛莉亚·辛一样。她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却阻止不了。

我得停顿一会才回答得出口——我的下颚颤抖,我想起和彼特在巷子里的情景,吞了一口口水。“缝衣服,”我回答,“拖地扫地、提水、洗床单、切面包、擦窗户。”

我跌坐在地上,玛莉亚·辛看到我,不过没有说话,她继续不安地往上看。

“女佣做哪些事?”他温和地问,双手抱胸扬起眉毛。

然后楼梯上的声响停了下来,我们听见卡萨琳娜沉重的脚步拖向画室门口,玛莉亚·辛猛然跨上楼梯。我仍跪在地上,没有力气站起来。坦妮基站在大门口,挡住了射进屋內的光,她双手抱胸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先生,”最后,我开口道,“或许您应该让我做些其他的事情,一些女佣做的事情。”

很快,楼上传来一声愤怒的叫喊,然后提高的声音很快又压低了下来。

我了解。他想要我做的是一位小姐做的事,可是我身上穿的是女佣的衣服。我想到那件黄色的罩袍和黄黑交错的紧身上衣,猜疑他会要我穿哪一件。然而这个念头并不让我感到兴奋,相反,我觉得很不安,要瞒着卡萨琳娜穿她的衣服已经是不大可能的事,要我拿着书和信、给自己倒酒、做一些我从来没做过的事更让我觉得别扭。就算我再渴望亲身感受罩袍柔软的皮毛绕在脖子上的感觉,它仍然不是我平常会穿的衣服。

可妮莉亚走下楼梯。“妈妈要爸爸回家。”她对坦妮基宣布。

“是衣服的问题。”他喃喃自语。

坦妮基退后一步走出门外,然后转身朝向长椅。“玛提格,去公会找你爸爸,”她命令,“快点,告诉他事情很重要。”

他叫我坐着看书,然后站着拿着书看着他;他把书拿走,又给我一只上面是白锡盖子的白色水瓶,然后要我假装朝玻璃杯里倒酒;他叫我站起来,看出窗外。不管怎么做,他好像就是不满意,仿佛听别人讲了一个故事,可是后来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结局。

可妮莉亚环顾四周,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脸亮了起来。我从地上起身,僵硬地走回后院,除了把衣服晾起来并等待外,我什么都不能做。

“换这个看看。”他提议,递给我一本书。装订的书包在磨得很旧的书皮里,书背上有好几个地方破损了。我随便翻开一页阅读,里面没半个字是我认得的。

他回来了。刚开始,我以为他会到后院,寻找躲在高挂的床单后面的我。他没有来——我听见他上楼梯,然后就一片安静。

我抬起头想告诉他这件事,但停了下来,与他相处时,通常最好什么都别说。我再度低下头去看信。

我倚着温暖的砖墙仰头上望,天空明亮,万里无云,蓝得好像在讽刺什么。这样的天气,应该是这样的场景——孩童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情侣走出城门,沿着运河散步,偶尔经过转动的风车;老太太坐在阳光下合上眼睛。我父亲此时大概正坐在屋前的长椅上,脸孔朝向温暖的阳光。明天或许会变得很冷,不过今天的天气是春天的。

纸上什么都没有写。

他们派可妮莉亚来找我。她从晾起来的衣服之间出现,带着残酷的讥笑低头望着我,忽然间我很想给她一巴掌,就像我第一天来这间屋子工作时所做的一样。不过我没有——我只是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垂着肩膀,望着她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阳光照在她红色的头发上,闪烁着几丝金黄色的光芒——她母亲的痕迹。

我展开信纸,低下头去,很担心他会发现我只是假装在读纸上陌生的字迹。

“楼上要你去一趟,”她以一种正式的语气说,“他们要见你。”她转身轻快地跑回屋里。

他拿一封信给我。“读这封信。”他说。

我弯下腰用手拍去鞋子上的灰尘,站起身,整理一下裙子,抚平围裙,拉了拉头巾的两角把它戴紧,然后检查有没有松散的发丝。我舔了舔嘴唇用力一抿,深吸一口气,跟上可妮莉亚。

“对,站到那里去。”他指了指他平常画其他女人的角落。作为音乐会画中布景的桌子还在原处,不过乐器已经移开了。

卡萨琳娜已经哭了一阵子——她的鼻子红红的,双眼浮肿。她坐在他平常拉到画架前的那张椅子上,椅子已经被推到墙壁和他放画笔及调色板的橱柜边。看到我出现,她撑起身体站起来,这么一来她也是站立姿势,而且又高又大。她盯着我,没有说话。她用力捏着环抱着肚子的手臂,露出痛苦的表情。

“先生,您要我来。”

玛莉亚·辛站在画架旁,脸色平静,但又不大耐烦,仿佛她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

我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掩去楼下小孩的吵闹声,跨步走到房间中央。如今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我却出奇的镇静。

他站在他妻子身旁,面无表情,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眼睛看着画。他在等别人先开口,卡萨琳娜、玛莉亚·辛或是我。

门打开的时候,他皱着眉,眼睛没有看我。“别敲门,葛里叶,轻声地进来就好了。”说完,他转身走回画架,空白的画布躺在那里,等待着颜色。

我站在门里面,可妮莉亚在我身后探头探脑。从我站的地方,我看不到画。

我敲得更大声一点。

最后,是玛莉亚·辛开口说话。

那是新年的第一天。在那之前,他已经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只是在我的画中涂上背景颜色,没有其他的——没有红色的线条标示出形状,没有错误的颜色,没有不同的色层,没有突出的亮点。画布上只是一整片黄白色,空无一物。每天早晨我打扫的时候,看到的都一样。

“是这样的,女孩,我女儿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戴着她的耳环。”她问的方式似乎并不期待我给她回答。

画室的门紧闭着。我抿了抿嘴唇,顺了顺眉毛,伸出指头沿着脸颊滑到下巴,仿佛在测试一颗苹果是否够圆熟饱满,最后才走上前去。我在厚重的木门前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敲了敲。房里没有回应,不过我知道他一定在里头——他正在等我。

我仔细研究她苍老的脸孔,她并不打算承认帮助我拿到耳环。他也一样。我很明白。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悄悄溜出去,逃离这些嘈杂的声音让我舒了一口气,我才不在乎画室里有多么冷。

“你是不是偷了我珠宝箱的钥匙,然后拿走了我的耳环?”卡萨琳娜这么问,似乎想努力说服自己,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小声点儿,你们会吵醒卡萨琳娜和法兰西斯的。”玛莉亚·辛警告孩子们,然而他们没听进去。

“不是的,太太。”尽管我知道,如果我承认是自己偷的,大家都会好过一点,但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添了柴火后,我起身从约翰身边绕开。他正坐在冰冷的厨房地板上玩陀螺,我刚走开,他就把陀螺用力一拋,没想到力量太大,陀螺不偏不倚地弹进火炉里。约翰大哭起来,可妮莉亚尖声大笑,玛提格则连忙拿一把钳子试着把玩具从火堆里捞出来。

“不要骗我,女佣就是会偷东西,你拿了我的耳环!”

女孩们正在玛提格与玛莉亚·辛的监督下学着织花边。莉莎白的指头灵巧有耐性,能编织出漂亮的成品;爱莉蒂年纪太小了,做不来这种精细的手工;而可妮莉亚则是太没耐心了。她一边打着毛线,一边不时去逗弄躺在火炉旁她脚下的猫,垂下线头让它用爪子扑着玩。到时候——她大概也这么希望,猫一定会抓到她织好的成品,然后把它扯烂。

“你的耳环不见了吗,太太?”

坦妮基头也没抬,继续她的缝补。“你走之前,加一点木柴到火炉里。”她下令。

一时间,卡萨琳娜似乎有点迷惑。一方面是因为,我居然会反问她问题,另一方面是问题本身。看到画像之后,她显然还没有检查过自己的珠宝箱,她完全不清楚耳环到底还在不在。不过她并不喜欢我发问。

“我会在阁楼。”那天下午我向房里的人宣布。

“闭嘴,小偷,叫人来把你关到牢里去,”她哑着声说,“关在里面好几年不见天日。”她又皱了皱眉,有点不对劲。

一个月前,他叫我上楼到画室去。

“可是太太……”

※ ※ ※

“卡萨琳娜,别让自己气成这样。”他打断我,“等画干了之后,凡·路易文马上就会来把它拿走,你就可以忘掉这件事。”

他离开后,我在寒风里沿着运河走。河面上结的冰已经被敲碎,方便船只通过,然而水面上又凝成了一层薄冰。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我和法兰还有阿格妮丝喜欢朝冰上丟石头,直到每一片银亮的薄片都沉入水里。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也不要我说话,似乎没有人希望我开口。既然大家都这么害怕我可能会说出什么话来,我不明白他们何必要叫我上楼。

“葛里叶,我会让你幸福,”他说,“我会的。”

我可能会说:“他在画这幅画的时候,用那种眼神望着我好几个小时,这你又怎么说?”

彼特察觉他不应该说出这些话。为了表示歉意,他把我的发丝塞回头巾里,轻抚我的脸颊。

我可能会说:“那么你母亲和你先生呢?他们背着你做出这件事,欺骗你。”

我露出不悦的表情。我不喜欢他提醒我,是他掌控着我们家的未来。

或者我可能只是说:“你先生抚摸了我,就在这个房间里。”

彼特耸耸肩。“也不是每个人都等到年纪够大,况且你们家里需要我。”这是他第一次提及我父母的贫穷与他们对他的依赖——他们的依赖,换句话说,就是我的依赖。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心满意足地收下他送的肉,让我在星期天与他躲藏在暗巷里。

他们不知道我可能会说出什么。

我退后一步——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间黑暗而窒闷的房间,无法呼吸。“我还太年轻,不该谈这个。”

卡萨琳娜并不傻,她知道重点不是耳环,然而她希望它们是。她努力把焦点放在那上面,但她还是克制不了自己,她转向她丈夫。“为什么,”她问,“你从来没有画过我?”

彼特向我微笑,他的眼睛镀着一层亮彩,仿佛朝太阳看了太久似的。他从我的帽子里勾出一缕松开的头发,缠绕在指间把玩。“再过不久,葛里叶,我就会全部看到。你无法再对我神秘下去。”他的一只手滑到我下腹深陷进去的地方,然后用力压向我,“下个月你就十八岁了,到时候我会跟你父亲谈。”

他们凝视着彼此。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她比他还高,而且就某方面而言,比他还结实。

“不!”

“你和孩子们不是这个绘画世界的一部分,”他说,“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是。”

我伸出双手拉住帽子。

“那她却是?”卡萨琳娜尖声大叫,猛然转头朝向我。

因为亚麻籽油而使我父母极为困惑不悦的那个星期天,彼特后来带我到巷子里。在那里,他开始隔着衣服挤捏我的乳房,搓弄我的乳头,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狡猾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把手滑过我的肩膀,攀上脖子,在我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头巾,缠住我的头发。

他不回答。我真希望自己和玛莉亚·辛还有可妮莉亚在厨房或耶稣受难室里,或是出门去市场,这样的事应该让一个男人与他的妻子私下讨论。

我并不是每次都排斥彼特的抚摸。如果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天空,发现一朵云里除了白色还有别的颜色,或是想到研磨白铅或黄铅丹的过程,我会感到乳房和下腹微微刺痛,然后我会靠向他。当我有所回应时,他总是很高兴,然而他却没注意到我始终避免望向他的脸和手掌。

“还戴着我的耳环?”

他是个好男人,然而他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嘴里没说,但星期天在瑞耶佛运河前的巷子里,我可以感觉到他手里的急躁。他会故意更用力地揉捏我的大腿,双臂深深捆住我,让我紧贴着他的下体,感觉那在一层层衣服之下的膨胀。天气实在太冷了,我们没有接触彼此的皮肤——感觉到的只是肥厚而粗糙的羊毛,以及我们四肢的隐约轮廓。

他再度沉默,他的不语使卡萨琳娜更加恼怒。她开始摇头,金色的卷发在她耳边弹跳。“我不允许自己的屋子里发生这种事,”她大声喊,“我不允许!”她狂乱地环顾四周,最后眼睛落在了画刀上,我打了一个冷颤。在她朝橱柜走去的同时,我也向前跨了一步,她一把抓住刀子,我停下来,不确定她接着会做出什么事。

他应该把双手泡在盐水里,我想,有一天我会叫他这么做的。

然而他知道,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看到卡萨琳娜向画走过去,他马上移动,虽然她动作很快,但他更快——在她猛然把菱形刀子刺向画像的那瞬间,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再晚一点儿,刀锋就会刺进我的眼睛里。从我站的位置,我可以看到睁大的眼睛、新加上的耳环闪烁的一丝光采,以及画像前那把刀锋上明灭不定的光芒。卡萨琳娜想要挣脱,但他紧抓着她的手腕,逼迫她丟下刀子。突然她呻吟了一声,拋下刀子,弯腰捧住肚子。刀子弹过瓷砖地板滑到我的脚边,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慢,所有人都盯着它。最后它停了下来,刀锋指向我。

可是我没办法——我总会去注意他的指甲缝里有没有血迹。

我应该要把它捡起来,毕竟这是女佣的工作——捡起主人和太太掉的东西,放回它们原来的位置。

他是个好男人。

我抬起头,遇见他的眼睛,他灰色的眼睛望着我,我们彼此凝视了很久。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只是看着他。

彼特没有问我为什么全身都是亚麻籽油的气味,他似乎不担心我可能瞒着他什么。他决定信任我。

我想,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悔。

要帮助他恢复好心情不见得每次都这么容易。星期天和我父母相处变得非常不自在,我开始喜欢小彼特来家里吃饭。他一定也注意到了母亲看着我的忧心目光、父亲吹毛求疵的批评,还有不该存在于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尴尬和沉默。他从来没有说他们什么,从来不会皱眉或干瞪眼或说不出话来。相反,他温和地调侃我父亲,赞美我母亲,并对我报以微笑。

我没有捡起刀子。我转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推开坦妮基穿过大门。走出来到街上后,我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些一定坐在长椅上的女孩儿,或是现在一定因为我刚刚推开她而皱眉头的坦妮基,我也没有抬头去看很可能他正探头出来的窗户。我一到街上就开始奔跑,跑出奥兰迪克,越过桥,跑向市集广场。

父亲笑了,他又恢复了好心情。每次听到有钱人不会弹奏乐器,他总是很开心。

只有贼和小孩才用跑的。

“完全不会,那就是为什么他会背对着我们——这样大家才看不出他连笛子都不会拿。”

我来到广场中央,停在用瓷砖铺成八芒星形状的圆圈里,每一个星角都指向一个我可以选择的方向。

“他不会吹笛子。”父亲急着补充。

我可以回去找我的父母。

“对,就是凡·路易文。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他的头发,还有一只手握着一支笛子的上半部分。”

我可以去肉市找彼特,然后同意嫁给他。

“凡·路易文,”父亲插嘴。

我可以走向凡·路易文的房子——他会带着微笑迎接我。

“一位年轻女士坐在大键琴边弹奏,她穿着一件黄黑交错的紧身上衣——跟面包师女儿在画里穿的那件一样——一件白色的绸缎长裙,头上系着白色的丝带。站在大键琴侧的是另一位女士,她拿着乐谱在唱歌。她穿着一件绿色、周围镶皮毛的居家外套和一条蓝色长裙。这两位女士中间,坐着一位男士,他背对着我们……”

我可以去找凡·李维欧恳求他可怜我。

为了转移父亲的心思,不要再去想那个气味,我描述主人手边进行的另一幅画给他听。

我可以到鹿特丹寻找法兰。

现在我穿着那个颜色,我想这么说,因为他用那个颜色画我。

我可以自己流浪到遥远的地方。

我渐渐习惯了亚麻籽油的气味,我甚至还在床边摆了一小瓶。早晨换衣服的时候,我会对着窗户把它举起来,欣赏它那像柠檬汁里掉进一滴银黄的颜色。

我可以回天主教区。

我母亲也在猜,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猜测什么。有时候我无法正视她,然而当我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表情则混杂着压抑的怒气、好奇以及受伤。她很想知道她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我可以走进新教教堂,祈求上帝的指引。

一年前,我也许会设法帮他,旁敲侧击他的心思,鼓励他说出心里的想法。然而现在,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挣扎,像一只甲虫跌落地面,翻不过身来。

我站在圆圈中央,随着思绪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相信单单只是打扫一个画家的画室能让亚麻籽油的气味在我的衣服、皮肤、头发上残留不去。他想得没错,或许他猜我现在是不是跟亚麻籽油一起睡在房间里,事实也差得不远。我每天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为画摆姿势,吸进了油的气味。他虽然心里猜想,但却说不出来。失明夺走了他的自信,他不再相信自己内心的想法。

等到我做出心里早已知道的抉择,我小心地踩着星芒的尖角,朝着它所指示的方向坚定地走了下去。

“你全身都是亚麻籽油的味道。”我父亲迷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