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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5:哈勒昆与小丑 第二章 家族往事

从半泽的位置,可以看到置物架上摆放着精致的玻璃工艺品和座钟,旁边堆着四五本古典乐乐谱。一旁的椅子上,躺着敞开的小提琴琴盒。

大堂十分宽敞,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型绘画,似乎是米勒的石版画。政子将他们带至客厅。客厅虽然空旷,却并不奢侈华丽,反而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感。

政子端来三杯红茶。她把茶杯放在半泽和中西面前,自己坐在了带扶手的沙发椅上。

“请进。”

“您会拉小提琴吗?”

摁响门边的电话对讲机后,门口出现了一位满头银发的小个子妇人。她就是堂岛芳治的妻子,堂岛政子。

“以前,我还梦想着成为小提琴家,现在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两人走下电梯,十层只在正面有一扇大门。看来整个楼层都是政子的居住空间。

政子大约有六十岁。她再次转过脸与半泽对视,五官周正的脸上长着一对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年轻时的政子,应该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女。

4

“那么,你们要聊仙波工艺社的什么事?”政子没有丝毫扭捏,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家公司终于要破产了吗?”

“那就来1001室吧,在十层。”

半泽忍不住苦笑。沉默时的政子说是深闺贵妇也毫不为过,但只要开口说话,就立刻让人觉得她是一位地道的“大阪大妈”。

“两个。”

“不,还没有破产。”

“也好,不会花太多时间吧?你们几个人?”她问道。

“是吗?那就好。”政子爽快地答道。

政子思考了片刻。

她把面前的红茶连同茶碟一起放在大腿上,端起来喝了一口。

“可以和您当面谈吗?”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五年前。那时,仙波工艺社曾借给堂岛商店三亿日元,但堂岛商店却分文未还。您知道吗?”

“仙波工艺社?”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似乎颇感意外,“仙波工艺社有什么事?”

半泽话一出口,政子便皱紧了眉头。

“不,不是堂岛商店,是仙波工艺社的事,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些事,与我无关。”

电话那端传来沙哑的声音。口吻直爽利落,并不像高雅悠闲的富家太太,反而有种无所顾忌的市井味道。“如果你们想说堂岛商店的事,就请回吧。那与我无关。”

“是的,我完全明白。”半泽继续说道,“但是,现在仙波工艺社急需一笔两亿日元的融资。敝行内部对能否融资存在一些争议,现在的情况是,需要新担保。”

“有何贵干啊?东京中央银行。”

政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半泽的话。

“你好,我是东京中央银行大阪西支行的半泽。”半泽自报家门。

“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商量。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助仙波工艺社一臂之力?”

半泽从冈村手里接过手机。

“一臂之力?具体指什么?”

“能把电话借我一下吗?”

“能否将这栋大楼借给仙波工艺社做融资担保?”

中西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两人交涉。也许政子听到东京中央银行后,以为是与堂岛商店相关的债务问题,从而心生戒备。

政子又沉默着喝了一口膝上的红茶。

“他们说不会占用太多时间,问能不能见一面。怎么样?什么?不行吗——她说不行。”冈村说道。

“我拒绝。”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我为什么要给仙波工艺社提供担保呢?”

“我们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半泽说道,“能不能见一面呢?”

“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您现在是仙波工艺社唯一的依靠。”

“她说跟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怎么办?”

“那么,友之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这不奇怪吗?他自己不来,却让银行的人来。”

冈村用手捂住手机,转头对半泽说:

“是我们恳求友之社长,得到他的许可之后才来见您的。友之社长不想给您添麻烦。”

“你好,那个,现在东京中央银行的融资课长在我店里,好像有事要问堂岛太太您。怎么样?可以见面吗?什么?啊,是吗,请等一下。”

“也就是说,友之原本已经一口回绝,是你们自作主张来这里的?我就知道。”政子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告诉你们吧。友之不是不想给我添麻烦,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他和我丈夫之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事到如今,怎么会愿意低头求我?”

冈村拿出手机,当场拨通电话。

政子将友之的心态揣摩得一清二楚。“至于我,也不想理这种事。半泽先生,我丈夫即使在公司破产的时候也从未动过大楼分毫。现在,却要我为了仙波工艺社把它抵押出去,这不合情理。”

“是吗?那我就问问那个叫堂岛的老太太,稍等。”

“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半泽并没有轻易放弃,“但是,您能不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当然不会。”半泽说,“我们只是想征求堂岛太太的意见。”

“不,没什么好考虑的。”政子当场摇头拒绝道,“仙波工艺社是拥有百年历史的老牌出版社,这样的公司居然落魄到必须求我才能借到贷款。换句话说,公司业绩已经差到极点。我不知道他们借钱的目的是什么,但公司肯定是赤字吧。”

“不会给堂岛太太添麻烦吧。”冈村追问道。

或许因为曾是经营者的妻子,政子的直觉相当敏锐。“把房子借给那种公司做担保,只怕是有去无回。你想夺走我这个老太婆的家吗?半泽先生。”

“实际上,堂岛太太亲戚的公司是敝行的客户。有些事想找她商量一下。”

“您无论如何都不考虑吗?”

“算是吧。”冈村回答,脸上露出因不清楚对方来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的表情。

“不考虑,不考虑。”政子说道,“你回去转告友之,请他靠自己渡过难关。这不是社长的工作吗?”

“她住在这儿吗?”半泽问道。

政子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还有,我也恳请二位不要再来这栋公寓。拜托。”

“那可太熟了,我们是茶友啊。你们找她什么事?”

5

“您认识她吗?”

“半泽课长,过来一下。浅野支行长找你。”半泽与中西返回支行后,江岛立刻招呼道。

冈村认识堂岛太太。

看来浅野自视甚高,连传唤下属这种事也不屑于亲自做。

“主人?你是说堂岛太太?”

浅野此时正坐在江岛旁边的工位,满脸不快地朝半泽看去。

“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下这栋大厦的主人。”半泽开门见山地说道。

“仙波工艺社的事,怎么样了?”半泽一站到浅野面前,尖锐的质问便劈头盖脸地砸来,“担保有了吗?”

光泉堂社长冈村光夫接过中西递来的名片,用不太关心的口吻附和道:“哦,是吗。”接着,他认真地问:“你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

“好久不见,我现在在融资课工作。”

“那该怎么办?你打算就这样拖到资金短缺的那天,让他们破产吗?”

他似乎认出了和半泽站在一起的中西,说道:“啊,是你啊。我还纳闷最近怎么没看见你,原来改跑外勤了啊。”

“担保的事,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半泽把名片递给画廊的女性店员,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矮胖男人。

“这是时间的问题吗?比起找什么担保,推进M&A项目才是上策。你为什么不做?”

他们再次走出大厦,推开画廊的大门。

“仙波社长没有出售公司的意愿。”半泽干脆地说道,“我认为现在推进M&A,为时尚早。”

“我试试吧,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我。”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浅野的语气变得尖锐,看向半泽的目光也变得焦灼不安,“你们完全看不清现状吗?仙波社长难道只顾谁是公司的实际拥有者,不顾员工的死活吗?”

“能问问光泉堂的社长吗?”半泽说道。

视客户公司员工如草芥的明明是浅野自己,此时,他却满口仁义道德起来。

“这样的话,就不知道房间号了。”中西说完陷入了沉思。

“你再去找仙波社长谈,劝他考虑并购的事。这是支行长的命令。”

大楼是一栋精巧的砖瓦建筑,总共十层。二楼以上似乎是出租公寓。大楼左侧面向马路的位置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安装了电话对讲机。玻璃门后还有一扇内门,没有钥匙无法进入。透过内门能看到入口大厅和电梯。邮箱也许放置在装有安保系统的楼内,从楼外看不到。

半泽知道,在这里与浅野争执下去,也无法解决问题。

中西指着一楼的画廊,“光泉堂”的招牌挂在门外,从门口可以看到室内墙壁上挂着的风景画。

“还有,把大阪营本的伴野君也带去。”浅野补充道,“你靠不住,有伴野君在我才放心。”

“果然是这栋楼,我去过那家画廊。”

半泽陪同这位伴野君再次拜访仙波工艺社,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手握方向盘的中西放慢车速,用一只手指了指风挡玻璃后的大厦,把车停在附近的马路边上。

“又是并购的事?”

“是那栋大楼。”

看见伴野的脸,友之露出嫌恶的表情。

此处靠近土佐稻荷神社,环境十分清幽。

半泽已在昨天将拜访堂岛政子的经过汇报给了友之。那时友之的反应极其冷淡,只说了句“这也难怪”。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抱期待。

3

“您别这么说嘛。十分感谢您今天抽空见我。”伴野挤出做作的笑容,殷勤地低头致意,“听说贵公司在融资方面遇到了困难。我想,这或许是重新考虑并购方案的好时机,所以特意来见您。社长,请您至少允许我向您介绍并购方的公司名称和并购价格。拜托了。”

友之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向半泽鞠了一躬。

伴野的语气相当夸张,他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唉,真拿你们没办法。”下定决心的友之抬起头,“这事本该由我亲自出面,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我有不便出面的原因。不好意思,这事就拜托你了。”

友之神情厌烦,却没有执意拒绝,说道:“只是听听这些,应该不要钱吧。”

“社长,我也拜托您。您就让半泽先生试一试吧。”枝岛也哀求道。

随后,他招呼身旁的妹妹:“小春,你也听听吧。”

“怎么样?我觉得可行。”小春说道,“半泽先生他们一定能很好地说服对方。如果还是不行,就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签完保密协议后,伴野毕恭毕敬地拿出一份文件。

友之抱着胳膊,露出为难的表情。

“就是这家公司。”

“那样的话,就先由我们出面,跟堂岛政子女士接触一下,探探口风怎么样?”半泽提议道,“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我们接触过后,如果感觉有可能,再往前推进。您认为呢?”

“杰凯尔吗?”

友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友之满脸惊讶,一旁的小春则显得更加疑惑。

“这我明白。但我之前也说过,我们家和堂岛家早就没来往了。”

“为什么杰凯尔会……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行业。”

“这栋出租公寓确实为堂岛政子一人所有。产权清晰,目前也没有作为担保物抵押出去。房产价值大概不低于十亿日元。如果用它做担保,这次的融资就能顺利获批。”

在小春喃喃自语时,伴野突然出声:“不,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友之和小春、枝岛三人围了过来,盯着中西拿出的副本。房地产登记簿是记录房产概要、所有者、担保状况等内容的政府文件。

友之的视线突然转向伴野,说道:“你是想说,田沼美术馆明年开业的事吗?”

“我完全理解你们两家的关系。请看看这个。我根据您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堂岛政子女士名下的大楼,并拿到了房地产登记簿副本。”

“不愧是社长,美术馆预计明年春天开业。”

“但是,我们和堂岛家……”

原来如此,小春也点了点头。

友之抬起头,终于察觉到半泽想说什么。

“田沼社长是世界知名的现代美术收藏家。”伴野继续道,“说他是日本现今最著名的收藏家也毫不为过。尤其是对仁科让作品的收集,更是无人能与之比肩。仁科让的作品也将作为田沼美术馆的镇馆之宝展出。”

“前几天,听您说堂岛商店的事时,您说过,堂岛先生妻子名下的大厦没有被债权者回收,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对吧?”

“建了一座美术馆不够,还想顺手买下出版美术杂志的出版社,是这个意思吗?”友之的话里透着轻微的厌恶,“有钱真可以为所欲为吗?”

“话虽如此……”

“田沼社长是贵出版社的超级粉丝。他非常愿意资助优秀的杂志,也衷心地希望能为日本美术界贡献一分力量。”

“我想了很久,现在放弃为时过早。这件事还有讨论的余地。”

伴野的销售话术似乎并未打动友之与小春。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居然要担保?”听完融资部的要求后,友之抱住脑袋,绝望地说道,“我们公司没什么可用来担保的,半泽先生。这是不是意味着,融资没有希望了?”

“不行。”友之终于开口,“既然他是仙波工艺社的粉丝,就应该知道,公司创始人仙波雪村提倡的创业精神是‘评论之公正’。如果我们加入某个资本旗下,这条创业精神还能守住吗?比如,到时我们还能直接批评田沼美术馆的展览会吗?或者说,田沼社长有这份胸襟吗?”

友之、小春、枝岛三人聚集在社长办公室。

“但是,加入杰凯尔旗下,公司经营就能稳定下来。您不想保护自己的员工吗?社长。”

浅野像驱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表明谈话到此为止。

“我当然想,我也知道,融资审核进展不顺利。”友之说道,“但是,员工们也不想在一家评论范围被限制的出版社工作,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保护员工。因为缺钱就把公司卖掉,这种轻率的想法是不对的,伴野先生。”

“这还用考虑吗?”浅野顶了回去,“仙波工艺社只有一条路可走。连小学生都能看出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赶快去见仙波社长,向他说明情况,如此一来,他应该会改变想法。”

“如您所言,这并不是一个轻率的决定。”伴野不紧不慢地反驳道,“田沼社长非常有诚意。为了展示这份诚意,他特意要求我告诉您杰凯尔并购贵公司时,预计支付的‘品牌费’。”

“请让我考虑一下。”半泽说道。

品牌费,顾名思义就是公司品牌具备的价值。老牌公司的品牌费往往十分可观。社会信誉和知名度越高,相应的附加值也越高。在企业并购中,除了土地、建筑物等不动产之外,公司价值还需根据每年的收益状况来决定,多数情况下还需要附加“品牌费”。

公司的融资申请,夹在双方逃避责任的处理方式中,被无情玩弄。

“我可以说了吗?”

仙波工艺社被本应维护客户利益的支行长抛弃,被工作态度冷淡的融资部抛弃。

友之没有搭腔,装腔作势的伴野自顾自地公布了答案:“十五亿日元。”

身为一线员工之首的支行长拥有极强的话语权。如果支行长愿意说一句“请务必给予资金支援”,也未必不能改变融资部的想法,但浅野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友之倒吸一口凉气,小春也瞪大了双眼。

东京中央银行奉行的是现场主义[1]

“除了估算的公司价值之外,杰凯尔还将支付这笔十五亿日元的品牌费。您能好好考虑一下吗?社长。”

“不是有并购提案吗?”浅野似乎早就在等待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因为你误以为连续赤字的公司在无担保的情况下也能获得融资,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把现状描述得过于乐观。你现在赶紧去仙波工艺社,就说融资有困难,劝他们接受并购。如果对方同意并购,这次的融资,我会负责和总行交涉。”

中西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友之。

“但是,担保——”

友之与小春几乎持有仙波工艺社全部股份。如果卖掉公司,除了与公司资产、收益性相匹配的金额之外,还将获得十五亿日元的额外收益。并购费用或将高达数十亿日元。

“那你就帮他们找到担保嘛。”浅野直截了当地说,“如此一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二位都还年轻,田沼社长说过,如果仙波社长愿意,可以继续出任社长,直到六十五岁法定退休年龄。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支行长。我们不能让仙波工艺社的员工流落街头啊。”

友之缓缓地咽下一口气,内心的“摇摆”反映在侧脸上。

“那也没办法,这是融资部的判断啊。如果真变成那样,那也是融资部的责任,与我们无关。”

“请您务必仔细考虑,社长。只要您改变心意,我这边随时可以着手推进。等您的好消息。”

“但是这样下去,仙波工艺社会破产的。”

伴野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社长办公室。

“我不想去。”浅野干脆地拒绝了,“原本我就不看好这份申请。比起你的说明,我认为融资部的看法更有道理。”

“十五亿日元吗?真是服了他了。”

“就算再怎么忌惮金融厅,融资部提出的条件也过于苛刻了。仙波工艺社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您能和北原部长交涉一下吗?支行长。”

友之喃喃自语,叹了口气。他的脸像被纸团猛地砸中一般皱作一团。他抬头看着墙上的哈勒昆。“半泽先生,你怎么看?你也认为我们公司卖掉比较好吗?”

“身为融资课长,你的态度很有问题。”听到猪口提出的要求后,浅野把责任推到了半泽身上,“就因为你对形势判断不清,仙波社长才做了错误的选择。对连续赤字的公司,融资部能这么容易松口吗?”

“这是社长和春小姐才有资格决定的事。”半泽说道,“我们会尊重您的决定,尽可能提供帮助。”

猪口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小春,你怎么想?”

“我可没这么说。总之,想通过融资申请的话,担保是必要条件。希望你理解。请好好处理。”

“钱谁不想要,我也有一大堆想买的东西。”小春直率地说道,“但是,如果为钱卖掉公司,我们死了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先?真到要破产的时候另当别论,但现在,不是还没到那个地步吗?社长,怎么能为了区区十五亿就出卖公司的创业精神呢?”

半泽怒气冲冲的语气让南田忍不住回头,本以为能够通过的申请居然卡在意想不到的环节,南田一定也倍感意外。

“成捆的钞票砸在脸上,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友之仰头看着墙上的哈勒昆,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多亏了他们,我才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现状。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卖灵魂的事。这和保护员工是两码事。”

“你的意思是,就算仙波工艺社的员工被迫去睡大马路,也跟你没关系?”

友之把视线转向半泽,“话说回来,银行应该希望我答应并购吧。半泽先生,你也有身为银行职员的立场。你就对支行长说,我对并购很有兴趣。这样回答不容易生出事端。至于正面回应,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你得学会变通,否则怎么出人头地啊。”

这冷漠无情的工作态度!

“我不会撒谎。因为——我就是不知变通的人。”

“这和融资部无关吧。”猪口说出的话令人火冒三丈,“我们的工作只是授信判断,半泽课长。判断能借还是不能借,是融资部的责任。说句不好听的,融资对象的死活不关融资部的事。说到底,那都是客户自己的问题。”

听到半泽的回答,友之无声地笑了,连肩膀也跟着晃了起来。

“这我明白,但仙波工艺社得不到融资就会破产,那样也没关系吗?”

“但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道前所未有的难关,该怎么做才好呢?”

金融厅时常打着维护日本金融系统的旗号对银行的融资案件吹毛求疵。

友之陷入了沉思。

“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问题,也要考虑到金融厅。”

“再和堂岛太太接触一次怎么样?”半泽再次提议,“她虽然说了那样的话,但我认为还有希望。如果被人拒绝一次就打退堂鼓,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我认为接下来才是胜负的关键。”

“要是有担保,我早就添加上去了。”半泽为难地说,“我们也做过资产筛查,仙波工艺社并没有可以用作担保的资产。这个条件,不能再通融通融吗?对仙波工艺社而言,这笔资金是必不可少的。”

“半泽先生说得对。”小春说道,“社长,再见一次怎么样?让我也一起去吧。”

但这个条件,却很难满足。

“不,我亲自去。”友之思考片刻后,紧紧盯住虚空中的某一点,“原本我就不指望那个顽固的老太太会轻易出借自己的房产,但是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半泽先生,你会帮我吧。”

“但是如果因此驳回申请,仙波工艺社也会陷入困境。我和北原谈过了,需要附加一些条件——如果有担保,这份申请就能通过。”

“当然。但是正面出击恐怕没用,只会被扫地出门。”

猪口的理由并不能归结为狭隘的个人见解,它也反映了银行不为人知的内情。

“她说过不许我们再上门对吧。该怎么办呢?”

“预谋性破产的事属于灰色地带,因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五亿日元。”猪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另一方面,仙波工艺社从去年开始一直亏损。如果破产,迄今为止的那些无担保融资将转化成三亿日元的不良债权。作为授信管理部门,我们认为不能让出自同一家族的企业再给银行增添坏账。这件事,也存在被金融厅指摘的风险。作为授信管理部门,我们最想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你应该也明白吧,半泽课长。我们有必须遵守的底线。”

正当友之苦思冥想之时,半泽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如此一来,真是无路可走了。

6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从现状来看,仙波工艺社应该会积极考虑并购提案。融资申请无法通过,担保也无从找起,他们别无选择。断其粮草这一招就快奏效了。”

“话虽如此,他们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不能用常理揣度。”猪口冷淡地答道。

哈勒昆正俯视着露出淡淡笑容的和泉。虽然同样是哈勒昆,这里的《哈勒昆》却是仁科让绘制的油画,价值连城。与仙波友之办公室墙上的石版画不可同日而语。

“仙波工艺社可是受害方。虽说是亲戚,可他们两家一直没有来往。之所以借钱,也是因为过去的恩怨。”

这里是杰凯尔的社长办公室。

“堂岛商店的破产曾让梅田支行背上巨额不良债权,这是不争的事实。不管仙波工艺社怎么想,借出的三亿日元,确实很可能成为预谋性破产后堂岛家的资金源。这可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撇清干系的。至少可以认为仙波工艺社事实上参与其中,这就是部长的看法。”

和泉和伴野对面坐着怏怏不乐的田沼。他坐在带扶手的沙发椅上,跷起的二郎腿神经质地抖动着。

融资部部长北原,是以审核严格著称的保守派银行职员。

“但是,他们不是还没同意吗?嫌十五亿日元太少?”

“北原部长吗?”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伴野连连摇头,“我说出金额的那一刻,仙波社长明显动摇了。他们应该是需要钱的,只是——”伴野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仙波工艺社有一条叫‘评论之公正’的经营理念,他们好像在意这一点。”

“即使你这么说也没办法,这是部长的意见。”猪口答道。

“什么意思?在我这里就无法公正地评论吗?简直是无稽之谈。”田沼咆哮道。

“我认为仙波社长的话值得信任。”

“当然当然。”和泉连忙附和,“下次我们一定告知对方,田沼社长宽广的胸襟足以保证杂志的言论自由。消除这条顾虑之后,仙波社长应该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就是说,事实的真相还没弄清楚嘛。”

“那你们赶紧去告诉他,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报告上也写了,堂岛商店已经破产,堂岛社长也在三年前去世,无法获取对方的证词。这些情况,我在报告上写得一清二楚。”

“遵命。话说回来,今天我们还带来了一份清单,罗列了社长可能会感兴趣的公司。”

“因为,这只是仙波社长的一面之词吧。”“猪八戒”说道,“重要的是堂岛商店那边怎么说,这一点还不清楚呀。单凭这份报告,还不能证明仙波工艺社是清白的。”

和泉说完后,伴野将一份新资料推到田沼面前。由此,话题由仙波工艺社转变成今后的大型M&A战略。

“为什么?”半泽的声音有点僵硬。

杰凯尔正逐渐进入平缓发展的阶段。

“我们融资部内部讨论了一下,认为仅凭这些,无法断定仙波工艺社没有参与预谋性破产。”

公司曾经依靠短期内的迅猛发展成功上市,田沼也被吹捧为明星企业家。媒体纷纷议论,说死气沉沉的日本经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梦幻企业。然而杰凯尔的业绩,却在此时到达了极限。

这是半泽将仙波友之的陈述写成报告提交后的第二天。

另一方面,股东们希望看到的永远是逐年增长的业绩。

融资部的电话并没有打给客户经理中西,而是直接打给了半泽。

“杰凯尔,急刹车”“发展战略出现阴影”“商业神话,开始终结”——只要公司的发展稍有停滞,这些标题就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外界对杰凯尔的过度关注,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田沼敏感的神经。

“喂喂,半泽课长?我是猪口。”

因此,除了趋近饱和的主营业务——虚拟购物商城之外,田沼为获取新的收益来源,采取了一项措施。

2

那便是企业并购战略。

如此一来,仙波工艺社的融资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并购心仪的公司,注入资本和技术,在短期内将其培养成新的收益来源,田沼计划通过这样的操作,将杰凯尔打造成业绩持续增长的高收益企业集团。

半泽道谢后和中西返回支行。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报告,迅速提交给了融资部。

另外,这个战略与东京中央银行五木行长提出的M&A经营方针不谋而合。现在,如何帮助杰凯尔推进企业并购战略,已成为负责杰凯尔业务的大阪营本最大的课题。

“非常感谢。”

“总共是五十家公司。接下来,请允许伴野为您介绍每一家公司的并购优势。”

“我是无所谓。这种事,我也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一次被人记录下来,我也能省不少工夫。”

田沼没有吭声。

“原来如此。”半泽微微点头,又向友之问道,“您刚刚说的话,方便我向融资部汇报吗?”

不知道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田沼完全没碰那堆资料,他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社长办公室安静得可怕,伴野的讲解声逐渐被厚实的绒毛地毯吸入其中。

“如果舅母还住在那里,应该能靠房租生活得轻松自在。”友之说道,“听律师说,无论公司境况多么糟糕,芳治也从没碰过妻子名下的大厦。就算是那种人,对自己的老婆也算有良心。事实上,舅母从未出任堂岛商店的董事抑或担保人。所以,债权者也无法动她一根汗毛。”

听着伴野的讲解,和泉的脑中冒出一个疑问:

“我还在营业课时,那家画廊的老板经常来支行。我帮他递过一次资料。画廊的名字好像是光泉堂。”

清单上罗列的公司,每一家都极具吸引力、充满发展潜力,但田沼对此毫不关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你知道?”半泽问。

另一方面,他对并购仙波工艺社却异常执着。

“难道是那栋一楼带画廊的公寓?”中西说道。

这是为什么?

“我记得,好像叫‘堂岛之丘’。”

难道田沼的兴趣已经从商业转移到艺术领域了吗?

中西铺开从公文包里拿出的大阪市西区地图,友之用手指在地图上比画,终于指出一处地点。从大阪西支行到那里,有十多分钟的车程。

和泉完全不明白,这位名叫田沼时矢的经营者究竟在想什么。

“能告诉我地址吗?”半泽说。

不——和泉暗中纠正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不明白,而是压根儿不想明白。对这个难以取悦的男人,和泉唯一的期待,就是从他口中听到“好,今后的顾问业务就交给你们了”。

“在西长堀。听说,破产后,舅父舅母的房产被没收,他们就搬到了那里。因为一直跟他们没来往,我也不清楚舅母还在不在那儿。”

但为了听到这句话,他得弯多少次腰,赔多少个笑脸,说多少句违心话呢?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堂岛先生留下的大楼在哪儿,您知道吗?”

7

“没有。”友之摇了摇头,“事实上,芳治的葬礼我也没去。我觉得他死有余辜。”

五月下旬的熏风将绿得发亮的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樱花季时,作为大阪市内屈指可数的赏樱名所,土佐稻荷神社通常是热闹非凡的,但此时,这里却是一片樱花刚刚落尽、嫩叶探出枝头的景象。

“那之后,您见过堂岛先生的夫人吗?”

早晨六点半,空旷的神社内还残留着夜晚微凉的气息。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在捡拾垃圾。他们都是稻荷神社的氏子。氏子们每周举行三次活动。活动内容十分丰富,包括清扫宽阔的神社、打理神社内的绿植。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为附近的流浪汉烹制食物。

这个漫长的故事一结束,办公室立刻被密不透风的沉默笼罩。

此时的神社内,一个提着巨型垃圾袋的男人走过。那人正是半泽直树。他戴着手套,用垃圾钳捡起目之所及的所有烟蒂等垃圾,一个不剩地扔进垃圾袋。

“母亲却求我一定把钱借给他。母亲一直在意危急时刻堂岛商店借给仙波工艺社的七千万日元。她认为只要借钱给芳治,与堂岛家的债务就能两清,就能心无挂碍地去那个世界对父亲说‘债都还清了’。母亲的苦苦哀求让我无法狠下心来拒绝。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那七千万,就没有现在的仙波工艺社。所以,我改变了主意,把舅父讨要的三亿日元借给了他。或许几十年前的那七千万更值钱吧,不过,我们也没在意这些细节。这笔钱名义上是出借,但我从没指望对方归还。结果跟我猜测的一样,芳治一个铜板都没还就把公司折腾破产了。两年后,芳治也死了。他没有儿女,只有一个妻子。我曾无意间听说,舅父以妻子的名义留下了一栋大楼,往后就算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妻子也能靠房租生活,这是不擅经营的舅父做的最有远见的事。芳治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所以从没欠客户一分钱,他亏欠的,到头来只有合作的三家银行和我们。就这样,我把三亿日元的坏账背上身,替父母还清了那笔数额巨大的外债。我母亲是去年六月去世的,算一算,也快过去一年了。现在,她或许已经向父亲说了债务还清的事,在那个世界和芳治重归于好了吧。至于,芳治是不是有预谋地让公司破产,我实在不清楚。即使是预谋性破产,这也是因果报应。故事里既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怎么样?半泽先生,这就是我们家和堂岛家的全部纠葛,你满意了吗?”

跟在他身后的是中西。中西身着运动衫,将棉布手巾缠在头顶。在他附近,身穿工作服、手拿竹扫帚的仙波友之,正勤勤恳恳地清扫着神社地面。

友之“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今天,允许他们临时加入氏子活动的,是在东京中央神社祭典中担任核心职务的本居竹清。他也是立卖堀制铁的社长。

“他巧妙地利用了母亲对堂岛家的愧疚之心,这多么像舅父卑劣的作风。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事,我还恨得牙痒痒。当然,最开始我想一口回绝,我为什么必须把钱借给那种人呢?这种心情,你们能理解吧。然而——”

据竹清所说,分散在神社内忙于清扫的氏子,总共有二十余人。他们多数是居住在附近的老人。这个活动的性质比起宗教活动,更接近于社区活动。本居竹清也担任土佐稻荷神社的氏子代表,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富豪。

友之的话讲述正逐渐靠近预谋性破产的核心。

“辛苦了。”

“把办公楼卖给我们之后,堂岛商店搬到了松屋町附近的大楼。站在芳治的立场,可能是想转变思路重新出发。但天不遂人愿,堂岛商店的业绩依旧一天不如一天。接着,他又通过母亲向我借钱。那是五年前的事。”

身后传来打招呼的声音,一辆两轮推车逐渐靠近。注意到拉车的人是竹清后,中西慌忙跑上前,说道:“请让我来拉吧。”

友之与芳治,仙波家与堂岛家——骨肉血亲的相互怨恨,即使隔了一代人,也依旧没有停止。友之的叙述还在继续。

“不用在意,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友之的唇边浮现出并不像被憎恶扭曲过的笑意。“芳治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应该会找其他买家。”

“不,哪能这么说呢。”

“那时,刚好是仙波工艺社效益最好的时候。员工也增加了不少,从前的办公楼确实显得拥挤。虽然卖家是芳治让我觉得不舒服,但这也算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于是,我卖掉了当时在天满的办公大楼,又从银行贷款,买下了堂岛商店的办公大楼。那感觉真是不错。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堂岛商店非常缺钱。银行并未如愿借出资金,为金钱所苦的芳治只好忍痛割爱,哭求到我们面前。”

一番推让之后,从竹清手中接过推车的中西拉着推车消失在通往神社深处的小径。

中西的膝盖上摊着笔记本。听到这里时,本在奋笔疾书的他停下来了,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社长办公室。

竹清一屁股坐在附近的木质长椅上,从挂在腰间的布袋中拿出瓶装矿泉水,润了润喉咙。他的脖子上搭着棉布手巾,身上是穿旧了的工作服,脚上踩着竹皮草履。这身打扮极其自然,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上市公司的会长。依照竹清的地位与财力,他大可以每日出入高级高尔夫球场,纵情玩乐。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愿意以这种方式亲近当地居民,所以才能赢得如此高的声望。

“自那之后,本就经营困难的堂岛商店每况愈下,芳治也经受了公司经营之苦。同一时期我从大学毕业,在东京的大型出版社实习了三年,而后进了自家的仙波工艺社。那时,仙波工艺社业绩增长顺利,回到了过去最好的状态。老头子因为身体不好,就把年纪尚轻的我推上社长之位,自己退居会长。现在距离他去世刚好过去了十年。他去世前,把自己辛苦学来的经营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父亲去世后不久,一直与我们断绝来往的堂岛芳治突然通过母亲提出一个请求,要我买下他公司的办公大楼,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这栋建筑。”

“喂,老太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的事,友之的眼中浮现出怒意。

竹清话音刚落,一个蹲在附近花坛的女人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她穿着劳动用的裙裤,戴着麦秆编成的草帽。沾满泥土的手套紧紧握着一把方头小铁铲。

“我上大学时,外祖父富雄因病去世,芳治继承了家业。但想想也知道,对梦想成为画家的芳治来说,堂岛商店的经营环境实在过于严苛。与此同时,芳治还沉浸在难以消解的挫败感中,他对画坛恋恋不舍,认为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巴黎的画坛认可。在富雄的葬礼上,舅父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对父母和我说:‘你们没有资格来这里,还是说,你们是来还钱的?’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此前,从父母那儿听说了事情经过,我还一直对芳治抱有深厚的歉疚之意。但在那时,我却清醒了。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自己在巴黎游手好闲了十年,有什么资格对母亲说三道四?更何况,那是母亲借来救命的钱。”

“真是的,我可不想被你叫老太婆。你自己不也一把年纪了吗?”

友之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嘴里说着不饶人的话,堂岛政子一边舒展着疼痛的腰部肌肉一边走了过来。她“哎呀哎呀”地呻吟了几声,慢慢在竹清身旁坐下。一晃眼,她看见了半泽,随口说道:“啊,今天天气真好。”

“当时堂岛芳治为了成为画家,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远赴巴黎进修。但富雄却以家业难以支持为由,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芳治唯有哭哭啼啼地返回日本。他在巴黎待了将近十年,听母亲说,去法国前,年轻的舅父还是个性情温柔、待人大方的良好青年。然而从巴黎回来后,他却性情大变。不得不放弃画家之路的舅父,将造成这一结果的我父母视作仇敌。我记得有一次,舅父不知因为什么事来到我家,具体原因不清楚,但应该跟钱有关。最初大家还心平气和地聊天,没过多久,舅父却声嘶力竭地质问起我父母来,咆哮着要他们立刻归还七千万日元。或许他是想把外债收回,用这些钱重返巴黎吧。芳治的态度给我父母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堂岛富雄借出的钱虽然使仙波工艺社摆脱了危机,但其现状仍不能掉以轻心。母亲一直想与舅父重修旧好,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还钱。当时的仙波工艺社并没有还钱的余力。公司业绩重回正轨是在五年后,当时竞争对手新美术工艺社因散漫经营破产,原先的编辑重返仙波工艺社。那时,因为无法归还欠下的债务,父母的内心备受煎熬。母亲常说,芳治之所以变成那样,都是自己和父亲的错。然而直到最后,破裂的手足亲情也没有得到修复。”

“前几天打搅您了。”半泽欠了欠身。

友之说到这里时,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有因必有果啊。”

“你也是个难缠的人呢。”政子说完,将视线牢牢锁定在了半泽身后的仙波友之身上。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重点。这件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另一个人的人生造成了巨大影响。那个人就是我母亲的哥哥——堂岛芳治。”

不知她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了友之的存在。

在这个瞬间,两家的利益交缠在了一起。

“请用。”

“原本那个叫堂岛富雄的人就反对母亲和我父亲在一起。因而,他对父亲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另一方面,我父亲因为放弃了热爱的表演事业,也对富雄没什么好印象。然而母亲却是富雄最疼爱的女儿。母亲知道父亲与富雄之间的矛盾,却还是低头恳求富雄出借七千万日元的巨款。那时的堂岛商店已不复往日辉煌,日子过得也很艰难。借给父亲公司的七千万,对堂岛商店而言,是为重整旗鼓储存的重要资金。为了拯救仙波工艺社,堂岛商店相当于放弃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半泽从帆布包中取出瓶装矿泉水递给政子。政子接过后,向坐在稍远处的友之搭话:“好久不见,友之。”

虽说是火药味很浓的一句话,但经由友之那种略带幽默感的大阪腔的加工,听起来倒不那么沉重。但,这些家族往事并没有停留在过去,而是以某种形式牵连了现在。

友之表情僵硬地盯着政子,回道:“好久不见。”

“堂岛家原本是近江的商户,家里的二少爷名叫富雄。大正时代,富雄拿着父母给的少许钱财只身到大阪闯荡。他是个脑筋灵活的经商好手,通过野蛮粗放的房地产投资狠赚了一笔。在当时的大阪,说起堂岛商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母亲懂事时,堂岛家已经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母亲的哥哥名叫堂岛芳治,后来继承了堂岛商店。半泽先生,这个人正是你所关心的预谋性破产的罪魁祸首。”

“你们认识?”竹清问。

坐在半泽旁边的中西专心致志地听着友之的讲述,唯恐漏听了只言片语。

“我们是亲戚。”政子回答,“他是我过世丈夫的外甥。”

“父亲经营的仙波工艺社陷入了自创立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当时,公司还遭到了银行的背弃。融资给仙波工艺社的银行要求返还七千万日元贷款,父亲为了筹钱东奔西跑。那时,把被逼到破产边缘的公司挽救回来的,是母亲。母亲跑回娘家堂岛商店,拜托外公务必垫付这七千万日元。这件事说来,其实是仙波家与堂岛家的家族往事。”

“那半泽先生是有意把他带来的吧?”

友之继续说道:

“这几年发生了好多事。丈夫虽然去世了三年,日子还是要照旧过。外甥像今天这样难得地过来看我,某种意义上,也是堂岛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

“你们一定觉得奇怪,明明说的是预谋性破产的事,为什么要牵扯这些陈年往事。但事情的根源要追溯到几十年前,所以,请你们耐着性子听我讲完。”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友之听的。

喝了一口面前的茶水,友之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显得沉重而忧郁。如今同为经营者,他似乎也能理解孤军奋战的父亲的心情了。

半泽突然眯起双眼,他意识到这句话暗含的情感,与前几天拜访政子时感受到的有些许不同。

“祖父去世后,出任社长的自然是资历尚浅的父亲。对此事感到不满的员工纷纷辞职,不仅如此,他们还创立了一家叫新美术工艺社的公司,预备和仙波工艺社打擂台。形势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我们家老头子和剩下的员工一起重建了千疮百孔的编辑部,打算从竞争对手手里夺回市场份额。但是,他到底是个经营外行。从前一直在做演员的人即使担了社长的虚名,仅凭两三年的工作经验,也是无法改变现状的。公司业绩越来越糟,仙波工艺社难以为继,最终被逼至破产边缘。”

“是啊。”友之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见谅。”

友之用淡淡的语气继续讲述:

政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低头鞠躬的友之。

“父亲继承仙波工艺社两年后,母亲生下了我。不巧的是同一年,祖父因病猝死。祖父名叫仙波雪村,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他在报社工作过,后来凭借犀利的文笔成了独当一面的评论家,尤其以美术评论著称。但是,他不满于杂志社对自己文章忽冷忽热的态度,索性起了自己创办杂志的念头。他在富有的双亲资助下创立了仙波工艺社,公司发展得顺风顺水。创办的杂志《美好时代》也在短时间内迅速成为美术评论界不可取代的权威杂志。雪村自己担任主笔,同时也发挥着身为经营者的才干,是不可多得的全才。然而在他离世之后,仙波工艺社却在一夕之间陷入困境。”

“我们干吗在这种地方说话。好不容易来一趟,给我家那位上炷香吧。”

友之继续说道:

政子说着站起身,邀请友之前往自己家。

“仙波工艺社由我的祖父创立,我的父亲是第二代经营者。父亲原本的志向是当一名演员,年轻时曾在东京的剧团待过。他虽然是个戏剧痴,又长得潇洒英俊,但还是没能成为专业演员。后来,他以结婚为契机,进了祖父经营的公司。那年,父亲三十岁。当时,祖父认为梦想做演员的父亲并不适合继承家业,因而打算从公司内部挑选继承人。但因为父亲回心转意,祖父也不得不改变了想法。现在想来,如果经营公司的不是父亲,而是懂经营的优秀人才,仙波工艺社的规模或许会比现在大上许多。父亲的结婚对象,也就是我的母亲,是堂岛家的小姐。当时的堂岛商店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公司。母亲也是那种养在深闺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当她提出要跟在东京相识的父亲结婚时,母亲的父亲,也就是经营堂岛商店的外公表示坚决反对,说怎么能把最宠爱的女儿嫁给那个不入流的小演员。正因如此,父亲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演员之路,回来继承家业。虽然那人是我父亲,但如果我是外公,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1]即一切从现场出发的原则:针对现场的实际情况,采取切实的对策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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