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暗处的女儿 > 第18章

第18章

“尼娜当然和她女儿在一起。”

“尼娜呢?”

“我看到了传单。”

“有一点。”

她一脸不悦。

“发烧了吗?”

“我告诉我弟,这根本没用,真他妈是浪费时间。”

“感冒了。”

她用意大利语说出了这句粗话。我想告诉她,是的,这没用,真他妈是浪费时间,娃娃在我这儿,现在我要把它还给埃莱娜。但她那冷淡的语气打消了我的念头,我不想告诉她,也不想告诉这个家族里的任何人,娃娃在我手里。今天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不再觉得是在欣赏一场节目,他们勾起我对过去的忧伤回忆,让我想起童年在那不勒斯的生活。我感觉他们属于我现在的生活,时不时会让我跌倒、沼泽一般的生活。他们就像我小时候逃离的那些亲戚一样,我无法忍受他们,他们却紧紧抓住了我,我把这一切都藏在心底。

“埃莱娜怎么样了?”

生活有时候在重复,很有讽刺性。从十三四岁起,我就渴望能成为体面的资产阶级,说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过上一种有文化、深思熟虑的生活。那不勒斯似乎像会淹没我的浪潮,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存在我希望的生活,除了我小时候熟悉的暴力、粗俗、慵懒、虚情假意的生活,或者努力掩饰自己的可怜处境。我不相信,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生活,我根本都没有费力寻找,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就像个被烧伤的人,尖叫着逃跑了,撕下被烧伤的皮肤,坚信自己撕掉了烧伤本身。

我看到罗莎莉娅离开遮阳伞,迈着八字步,独自一人走向海边。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并不高兴,毫不掩饰她的情绪,只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一点儿都不客气。

我遗弃两个女儿时,最担心的是詹尼出于懒惰、报复或者需要,把比安卡和玛尔塔带到那不勒斯,托付给我母亲和亲戚。我当时很焦虑,简直快窒息了。我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已经逃出来了,却让两个女儿回到那里。两个女儿会慢慢沉入那口黑井之中,我来自那个地方,她们会呼吸到那里的空气,吸收那里的语言、行为和特征,那是我在十八岁离开这座城市去佛罗伦萨学习时,从自己身上抹去的东西。当时对我来说,佛罗伦萨是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我对詹尼说,你怎么办都可以,但不要把她们托付给那不勒斯的亲戚。詹尼冲我大喊,他说那是他的女儿,他想怎样就怎样,如果我离开了,就没有权利插嘴。事实上,他把两个女儿照顾得很好,但工作太忙或被迫出国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们送到我母亲的家里,带到我出生的房子里,那是以前我为获得自由与父母激烈争吵的地方,詹尼好几个月都让她们待在那里。

我又感到烦躁不安,心跳有些加速。很明显,尼娜不会来海滩,也许孩子生病了。我紧紧盯着罗莎莉娅,她脸色阴沉,从没朝我这边看一眼。我看向吉诺的方向,也许他知道些什么,但我发现他的位置是空的,书还打开着,放在躺椅上。

我受到了往事的冲击,很懊悔,但我并没有回头。我在很远的地方,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终于成为了自己。我最后让两个女儿经历故乡带来的伤痛,那也是我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母亲很好,为了照顾她们,把自己弄得很虚弱,但无论是对于照顾孩子,还是其他事,我都没对她表示过感谢,我把内心对自己的愤怒发泄在她身上。后来,我把两个女儿带回佛罗伦萨时,指责她给孩子带来了糟糕的影响,就像她对我的影响一样,这真是毫无依据的指责。她非常难过,反应激烈,为自己辩护,不久就去世了,也许是心痛而死。在她去世前不久,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是用方言断断续续说的:我有点冷,勒达,我太害怕了。

尼娜还没来,埃莱娜也不在。前一天发传单的那些孩子都在沙滩上,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姐夫妯娌,所有亲戚都陆陆续续来了。快到中午了,罗莎莉娅和科拉多也来了,罗莎莉娅走在前面,她穿着泳衣,骄傲地袒露着显眼的肚子。她在饮食方面很不在意,但很自在地挺着肚子,从不抱怨。科拉多走在后面,他穿着背心、短裤、拖鞋,步伐迟缓。

我对她大吼过多少次,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希望——既然我已经回家了——我女儿只能依靠我。有时我甚至觉得是我一个人创造了她们,我不再记得任何关于詹尼的事:不记得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也不记得他的腿、胸脯、性器、味道,就好像我们从未触碰过对方。他去了加拿大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在我看来,我一个人养育了两个女儿,在她们身上,无论好坏,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遗传给她们的女性特质。我越来越焦虑,有几年比安卡和玛尔塔在学校成绩很差,她们显然迷失了方向。我逼迫她们,督促她们,折磨她们。我对她们说,你们以后到底想干什么,想去哪儿?你们想倒退回去吗,自甘堕落,让我和你们的父亲所有努力都白费,变得像你们的外婆那样,只上到小学。我情绪低落,对着比安卡嘟哝着说:“我和你的老师谈过了,你让我很难堪。”我看到她们俩都不好好学习,觉得她们越来越傲慢无知,我确信,她们会在学习上,在所有事上一事无成。有段时间,我知道她们开始用功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渐渐地,她们在学校里成绩越来越好,不会步我家上辈女性的后尘,我感觉那些阴影才逐渐消失。

吉诺很客气,我很高兴见到他。他已经把躺椅放在阳光下晒干了,他陪我走到遮阳伞下,坚持要帮我拿包,但他说话时从来没有用亲密的语气。他是个聪明、谨慎的男孩,需要有人帮助他,督促他完成学业。我开始读书,但心不在焉,躺椅上的吉诺也拿出了课本,他对我微微一笑,似乎在强调我们之间的共同点。

可怜的妈妈,她到底给两个孩子带来了什么糟糕的影响呢?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点方言。多亏了她,比安卡和玛尔塔才会模仿那不勒斯语调,还有一些表达方式。她们心情好时会笑话我,很夸张地学我的口音,甚至从加拿大给我打电话时,也会模仿我。她们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说任何语言都会流露的方言调子,或嘲笑我用意大利语来表达某些那不勒斯话。真他妈是浪费时间。我对罗莎莉娅微笑,想找点话说,即使她很无理,我也要假装出有礼貌的样子。是的,我的两个女儿羞辱我,尤其是在我说英语时,她们为我的口音感到羞耻。我们一起出国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英语是我的工作语言,我觉得我用得很熟练,她们坚持认为我说得不好。她们说得没错,事实上,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瞬间回到眼前这个女人的状态,变得和她一样。当然,这有些费劲儿,我母亲可以从伪装的小资产阶级太太瞬间变成不幸的女人,开始无穷无尽的烦人唠叨。我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但我可以做到。两个女儿的确已经渐行渐远,她们属于另一个时代,我会在未来失去她们。

晚上,我睡得很沉。早上起来,我把在海边用的东西、书、笔记本、小裙子、娃娃放在包里,开车去了海滩。在车里,我放了大卫·鲍伊的一张老专辑,一路上我都在听《出卖世界的人》这首歌,这是我年轻时候经常听的。我穿过松林,雨后的空气湿润又凉爽。在树干上,时不时会看到印有埃莱娜照片的传单,我有点儿想笑,也许那个坏脾气的科拉多会给我很慷慨的奖励。

我又尴尬地微笑了,但罗莎莉娅没有对我微笑,谈话结束了。现在我对这个女人的态度摇摆不定:害怕又厌恶、悲哀又同情。我想象,她会毫不费力地生下孩子,两个小时之内她会生出来另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第二天她就会恢复体力,会有大量的奶水,就像一条充沛的河流,她会回到战场上,充满警惕、暴力。现在我很清楚,她不想让我见她弟媳。我想她一定认为,尼娜是个烦人精,觉得自己很精致,在怀孕期间总是抱怨,一直孕吐。对她来说,尼娜很脆弱,像水一样容易受到各种不良因素的影响。而我坦白了我做的那些糟糕的事后,她不再认为我是海滩上的朋友。她想保护尼娜,让她不受我的影响,她怕我给尼娜灌输一些奇怪的想法。她以弟弟的名义——那个肚子很大的男人——监视着尼娜。他们都是坏人,吉诺曾告诉我。我在水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昨天和今天就像一块磁铁,勾起了我生命中的所有日子,最后,我回到了自己的遮阳伞下。

我查看了一下她带小孔的嘴唇。我用手摸了一下,发现嘴唇部分的材料比她身体其他部位柔软。我轻轻地把她的嘴唇撑开,那个洞更大了,娃娃露出了微笑,向我展示牙龈和乳牙。我觉得一阵厌恶,马上合上她的嘴,使劲儿摇晃她。我听到了她肚子里的水声,想象着她肚子里的臭水,混合着沙子的死水。这是你们母女俩的事,我想,我为什么要干涉呢。

我想了想该怎么办,最后我决定了,我拿起我的包、鞋,在腰间系上一条纱巾,向松林走去,把书留在了躺椅上,衣服挂在遮阳伞柄上。

她的样子很可笑,大屁股,挺直的背。“我们来看看,这些衣服适不适合你。”我大声说道,充满怒气。我从包里拿出小裙子、内裤、袜子、鞋子。我拿着衣服在她身后比画了一下,尺寸合适。明天我会直接去找尼娜,告诉她:“昨晚我在松林里找到了娃娃。你看,今早我还给她买了衣服,这样你和女儿就可以一起玩儿了。”我叹了口气,很不开心。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在沙发上,正准备起身时,发现娃娃嘴里流出了深色液体,弄脏了我的裙子。

吉诺说,那帮那不勒斯人住在沙丘上的一栋别墅里,在松林旁边。我沿着松针和沙子之间的边界走着,一边是阳光,一边是树荫。我很快就看到了别墅,那是一栋奢华的两层楼,坐落在芦苇、夹竹桃和桉树之间,此刻蝉声震耳欲聋。

我很不开心,浑身像散架一样,感觉自己像一堆人形的灰尘,一整天都被风刮着,此刻仍悬浮在空中,随风飘散,没有自己的形状。我把包扔在沙发上,没打开阳台门,也没有打开卧室窗户。我去厨房倒了点水,在水里加了几滴安眠药,其实这种情况极少,我只有在很不舒服情况下才会用安眠药。我喝水时,注意到了坐在桌上的娃娃,想起了包里的小裙子,感到很羞愧。我抓起娃娃的头,把她拿到客厅,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把她肚子朝下放在怀里。

我走进灌木丛,想找一条能通往别墅的小路,与此同时,我从包里拿出传单,拨打了上面的手机号码。我等待着,希望尼娜能接电话。电话铃响起,我听到右手边茂盛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手机的铃声,然后是尼娜的声音。她笑着说:“好啦,别闹,让我接电话。”

晚饭后我回家了,劣质葡萄酒让我的头很晕。我路过酒吧时,看见乔瓦尼和他的几个朋友坐在外面乘凉,他看到我就站了起来,向我打了招呼,他举着酒杯,好像在邀请我加入。我没有回应他,这很不礼貌,但我没有任何歉意。

我突然挂断电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我看到尼娜穿着一条浅色裙子,靠在树干上,吉诺正在吻她。她似乎接受了这个吻,睁着眼睛,有些不安,但又很享受。与此同时,她轻轻推开了伸向她乳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