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高考那年暑假父母逼着杨晓陌拿了驾照,她还找不到这个蛋糕店的工作呢。
这回轮到警察红了脸,强作镇定地离开了现场。杨晓陌终于舒了口气,将面包车中门重重地拉上,绕到驾驶室那边上了车。
父母很有远见,说以后学车越来越贵,早晚要学,不如趁暑假有空嘛。他们真是懂得技多不压身的道理啊。
“是是是,谢谢警察……大哥。”
想到遥远小镇上的父母,杨晓陌又是温暖又是愧疚。
年轻的警察被她逗笑:“我可大不了你几岁,别叫我叔叔。以后别这么冒失,车门开着不安全,还好没出事。”
她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全镇最有名的钢琴神童。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经过琴行,在玻璃门外站了十分钟,进去就弹了一首《小星星》。无师自通。
杨晓陌这才发现面包车的中门洞开,显然是自己下车时只顾拿蛋糕,忘记关上了,不由脸红:“不好意思忘关了,谢谢警察叔叔。”
父母清贫大半辈子,竭尽全力供她上了音乐学院。而她也不负重望,在校期间就拿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专业奖项。
警察倒是很和气地解释:“车门没关,所以我过来看一下。”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她将会是音乐界一颗亮眼的新星。
杨晓陌一愣,对哦,自己是停在停车位上的,没有违章啊,真是习惯性恐警症。
只是,这世间哪有“如果”。
警察斜睨她一眼:“不用这么着急,你没违章。”
生活赐予你的所有假设,都只会衬得现实更加残忍。
杨晓陌顿时回过神来,箭一般冲上前去:“警察同志,这是我的车,我马上就开走!”
前方,绿灯闪了几下,变成红灯。
不好,这是要贴条!
杨晓陌轻轻踩下刹车,粉。嫩。粉。嫩的面包车稳稳停下。她照了一下内视镜,确定自己哭过的眼睛没有异样,才算安心下来。
街边,一名年轻的警察走到一辆面包车旁。面包车车身打造得粉。嫩。粉。嫩,跟“甜甜蛋糕坊”的字样倒是相得益彰。而警察探着脑袋正向车内张望。
她早已接受现实,也很少再流泪。要不是今天又听到《月光奏鸣曲》……
呵,失去了一样,另一样也变得不再珍贵。
罢了罢了,没有钢琴,她也可以在这个繁华的城市生存下去。
双手、双耳,钢琴演奏者视若性命的两样。
甩甩头,杨晓陌漾起笑脸,对着内视镜里的自己道:“幸福是不喜欢到懒人家去做客的,杨晓陌,你要努力哦……”
抹掉眼泪,杨晓陌苦笑着摊开自己的双手。双手有些微微颤抖,苍白而纤长,被蛋糕包装带子勒出的印子已经消去了大半。
这话出自柴可夫斯基,原话“灵感是不喜欢到懒人家去做客的”,被杨晓陌拿来篡改了一下,当了自己的励志语录。
她被拉回现实。
说完,自己觉得很满意,对着内视镜眨了眨眼睛。
渐渐的,杨晓陌止住了战栗,意识和听觉终于一起慢慢地回来。那些来往的车流声,人群的喧闹声,重又响起。
一道犀利的寒光从内视镜中闪过,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
这场车祸损伤了她的听力。从此,耳朵里尖锐的啸叫、眼前无声的世界,就如她生命中来去无踪的恶魔,与她纠缠不休。
“啊——”她大叫一声,迅速转头。
只是没想到,她保护住了自己的双手,却没能保护住自己的耳朵。
一个黑衣男人坐在最后排,黑色口罩,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黑压压一片,竟然让警察和杨晓陌都没有发现他。
保护双手,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杨晓陌惊恐地问。
她飞出去很远,双手握拳紧紧地抱在胸前,任由自己从空中落下,重重地砸在地上,始终都没有伸手去撑。
男人却完全没有看她,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红绿灯,突然低吼道:“快走!”
一张很年轻的脸。
难道是打劫?当然保命要紧,杨晓陌忙不迭点头:“好,好,我下车……”颤抖着就伸手开车门。
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砰”的一声巨响——她被撞飞出去,那一瞬间,她望见司机惊愕的脸。
“我说快开车!”男人怒道。
杨晓陌蹲在墙角,蜷缩着抱住脑袋,数月前那骇人的一幕强势地闯入她的脑海:
原来是绿灯亮了。杨晓陌懊丧地一敲脑袋,刚刚一瞬间明明跑得脱,多什么嘴。
她又听不见了。
现在不行了,男人已经窜到驾驶座后面,连声催促着杨晓陌开车。
这鸣叫那样强势凶猛,将一切吞噬。不远处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此时都成了无声的画面,只有耳朵里巨大的嘈杂主宰着一切。让她头痛欲裂。
看他身型高大,一身黑衣黑帽,简直就是黑社会标配,指不定手里就有凶器!杨晓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凶险的场面,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心惊胆战踩着油门。
擦了擦眼泪,杨晓陌想要仔细聆听,耳朵里却陡然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快点,快点!”男人不断回头望着车后。
杨晓陌跑出少儿中心,靠在无人的角落,眼泪不由滚滚而下。楼上传来隐约的钢琴声,每一个熟悉的音符都像敲在她的心尖上,敏感到疼痛。
杨晓陌又加了点油门:“大……大哥,蛋糕是网上付款的,我……我没收钱……车上没现金……”
楚亦澄望着舞台,用脸上漾起的微笑遥遥安慰着王佳萱,却又低声对舞蹈老师叹道:“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最后一次听她演奏,就是这首《月光奏鸣曲》。”
男人瞪她一眼:“你当我什么?”
难以置信,舞蹈老师一脸惊愕:“那怎么会来送蛋糕?”
“不……不是……打劫?”
楚亦澄却脸色凝重:“是的,她是天才。”
“呵。”
“不会吧,比楚老师还优秀?”舞蹈老师以为楚亦澄是谦词。
隔着口罩,杨晓陌都感觉到了男人的轻蔑。
楚亦澄望着桌上两个硕大的蛋糕盒子,低声道:“她是我们音乐学院钢琴系最优秀的学生。”
“连人带车我都看不上。”
舞蹈老师目睹了一切,不解地问楚亦澄:“楚老师,你认识她?”
也是,要打劫也得挑个豪车下手,怎么会看上这不值钱的面包车。
杨晓陌慌乱地向小女孩道歉,连声说着“对不起”,跑出了排练厅。
太好了,警报解除!杨晓陌舒一口气,只要人在车在,就当带一段顺风车算了。
演奏中的小女孩被突然喊停,满脸茫然,手上的节奏顿时乱掉,在钢琴上砸出一串杂音。
咽下口水,杨晓陌道:“我就说嘛,蛋糕车能有什么值得抢啊,又不是运钞车。”
楚亦澄立即转头,对舞台上大声喊:“王佳萱停下!”
男人不满地瞪她:“叫你快点开,耳朵不好吗?”
杨晓陌却脸色骤变,眼睛死死地盯住舞台,身子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是啊。”
舞台上,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开始了钢琴独奏。排练厅安静下来,悠扬的《月光奏鸣曲》顿时传遍全场。
杨晓陌极快地回答,倒让男人一愣。
“知道她会失望你还去!”楚亦澄脱口而出,又觉得交浅言深,叹气道,“知道了,我不会多嘴的。”
后视镜里,男人的眼睛在杨晓陌脸上停留片刻,又转过头不安地打量车后。
杨晓陌轻轻“嗯”了一声,又道:“你别告诉吴老师,她会失望的。”
虽然打扮很黑社会,但他的眼睛很漂亮,眼波清澈,似乎……睫毛也很长呢。
楚亦澄打量着她的粉色蛋糕店工作服,小声道:“你在蛋糕店打工?”
长得好看的人总容易被原谅,杨晓陌有些原谅他的无礼了。
杨晓陌用力抽回手,强笑道:“吴老师又不会知道。”
她试图缓和关系,出言询问:“有人追杀你吗?”
“我在这儿当兼职老师。”楚亦澄拉起杨晓陌的手,望着她手指上的血痕,眉头皱起,“你怎么这样折腾自己的双手,被吴老师知道,一定会骂死你。”
一道难以置信的眼神杀将过来,杀得杨晓陌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又竖了起来。
杨晓陌惊讶地抬头,脱口而出:“楚亦澄,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是自己造次了,再怎么好看,他也是黑社会啊!杨晓陌紧紧扣着方向盘,盯着前方道路,轻加油门缓刹车,大气不敢出。
一位长发飘飘的漂亮女生过来,试探地喊她。
半晌,男人居然回了两个字。
“杨晓陌?”
“是的。”
取出单子给老师签收的时候,她望见自己纤长的手指被包装的绳子勒出了一道道血痕,轻轻摩挲了一下,麻木着,暂时还没觉得疼。
声音不高,又被口罩吞了大半,含糊而略带疲惫。
杨晓陌用力将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大盒子提到桌上,顿时轻松下来。
他居然承认被追杀,杨晓陌更加紧张起来。纵然满腹猜疑,却也不能再多问,杨晓陌心中百般纠结,既不敢把车开回蛋糕店,又不敢开出城区,更不敢开回家,只能在市里漫无目的兜着圈子。
身形袅娜的舞蹈老师轻盈地走来,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放那儿吧,回头我给小朋友发放。”
在等待第三十七个红灯时,男人突然拉开车门,飞快地窜下车。
一声童稚的呼唤,小朋友们雀跃着围拢过来。他们望着杨晓陌手中的两个大盒子,眼睛里全是发光的小星星。
而且这莫名其妙的“黑社会”居然还反手带上了车门,仿佛依稀,杨晓陌还听到了一声“谢谢”。
“蛋糕来啦!”
只是他的嘴巴被口罩遮住,而杨晓陌对自己的听力也不太有信心,一直到男人迈着长腿消失在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杨晓陌才回过神来。
排练厅里一片忙碌,指挥若定的老师,盛装的小朋友,正在为少儿中心的汇报演出挥汗如雨。
“呃……不用谢……”
欢快的钢琴声终于跳动完最后一个音符,排练厅门外,等候多时的杨晓陌用脊背拱开沉重的弹簧门,两手拎得满满当当进了排练厅。
杨晓陌嘟囔着,也不知道自己是讲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