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出声，只是抬头直视着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有笑意，还有莫名的痛快。我也应该请假陪着去的，我想。
“一直都是你点菜的，你就点吧。”我说。“今天玩得开心吗？”我问小英。
“那个过山车实在是太恐怖了。”点完菜，前妻激动地分享着今天的经历：“我就坐了一回，心脏差点跳出来，你猜咱们的闺女坐了几回？”
“都饿坏了吧，我来点菜。”我的前妻还维持着早晨的热情和温柔，她接过菜单，又问：“你们都想吃什么？”
“七回。”小英抢答。
我抵达餐厅等了不久，小英和她妈妈就到了。小英短短的头发上带着一个粉色老鼠的发卡，立着两个粉粉圆圆的耳朵，其实与她的青春年华很相配，可不知为什么，她满面尴尬。看我盯着那个发卡看，就立刻伸手捋了下来。
“让爸爸猜猜嘛，干嘛说出来。”她推了小英一把：“七回，一遍一遍地坐。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咱们闺女那么喜欢刺激。”
“没问题，我直接开车过去。”
都把头剃成这样了，还看不出喜欢刺激？可我被前妻的快活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害怕吗？坐那么多次？”
小英幼年我们还住在这里时，每逢重大节日或与重要的亲友聚餐，我们都去吃那家鱼头。菜虽好吃，也无比昂贵。
“我也没想到，本来就是想体验一下。”小英微笑着说。
下班前前妻给我打电话，听声音还真高兴：“咱们去吃鱼头吧？就咱们家附近的那一家，多少年没吃过了。”
“后来吧，什么跳楼机，什么海盗船，什么太阳神车，什么吓人坐什么，还有那什么鬼屋，你自己跟爸爸说，我都没敢进去。”
我上班上得心神不宁，却整整一天也没有收到小英的信息。
“爸爸……你怕不怕……”小英阴森森地在我耳边说：“鬼！！！！！！！”
“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联系，”我发微信给小英，她回答说：“好。”
突然一声吼真把我吓了一跳：“皮死了，吓唬我。”我嗔怪她，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笑成一团。在这欢笑间，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头说了一句话：“这样一家人，不是挺好的吗？”
吃完早饭，我就上班去了。
可听了这句话，我却冷静下来。小英沉静的声音、前妻温柔的声音、笑声、说话声、餐盘叮当声，都好像离我远了。我仿佛在雾中看着这样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的场景。我们的家，是这样幸福的吗？曾经这样幸福过吗？以后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吗？
这一声谢谢，说得冷淡又客气。她的妈妈眼中又浮现出了愤怒，也许觉得孩子不识好歹，可毕竟这个行动才刚刚开始，她又尽可能地把不满情绪压下去，劝小英再吃一点炒鸡蛋。
一顿饭，我们聊了很多。以前三个人在一起是不怎么说话的——不，我觉得不怎么说话，是因为我没有怎么说过话。说话的总是我的前妻，她总是在评论着：今天什么事不满意，明天什么事要更努力，别人家什么事非常好，谁家孩子果然误入了歧途等。可今天，她起头聊起来的，都是曾经我们快乐的往事。
可她还是说：“谢谢妈妈。”
很奇怪，我和小英也聊过以前的事。不要说在我们的话题中，仿佛从来没有过特别开心的时光，在我的整个记忆中我们的家都是死气沉沉的、除了严格、秩序和奋发图强之外没有别的东西的。
今天她的妈妈突然提出要带她去玩，她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我猜这样的心情，跟游乐园已经陈旧了，她也长大了，知道所谓的恐龙世界不过是模型，都没有关系。
“有一年发洪水，你们记不记得？”她兴致盎然地说：“那天咱们三个正好都在路上，水把车子淹熄火了，只能下车走，当时那水啊，淹到我这儿：“她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下面的地方：“比小英脑袋都高。”她伸手握住我的手：“你爸爸后面背着我，前面抱着你，在水里走，你就用小脚丫在那儿踢水花玩，差点把你爸爸累死，记不记得？”
总之，从那以后，小英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去游乐园的事。再遇见恐龙玩具，她也不再多看一眼。
是啊，有这么一天。其实我不觉得累，前妻和小英都很瘦小，可她在我背后一直责备小英，要她别再动弹了，回头爸爸失去平衡了大家都得摔到水里。
“为什么都是双百，人家就是第一，你就是第二，你平时有哪里表现得不够好自己没有数吗？”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发大水”，可小英听了却笑：“我没有印象了，我都不记得我爸爸抱过我。”
这在小英眼中实在太不合理，可在她妈妈眼中却无比合理。
“你爸爸怎么没有抱过你？你小时候有一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爸爸抱，去哪里都挂在你爸爸脖子上。”
最后，小英期末考了双百。可造化弄人，他们学校的排名竟然是这样的：全班有三个同学都考了双百，那么这三位不是并列第一，而是第一、第二、第三。在排行榜上，小英赫然名列第二。
……“真的假的？”发问的人是我，我可真不记得了。
那一年暑假前的期末考试，小英拼了命地去考了试。我没有想那么多，直接请好了假，就等着到日子带孩子去玩而已。
“你不记得了？！”她瞪着漂亮的眼睛问我：“当时我可吃醋了，心想闺女就是跟爸爸亲，还不如生个儿子，光粘着我。”
“上次考一般分不能算数，下次，下次如果你考全班第一，爸爸妈妈一起带你去。”
“你们记不记得小英小时候学轮滑，”“你们记不记得跟我一起去燕子阿姨的婚礼”……
“妈妈，我上次考了一百分，你就带我去吧。”
回忆起来，我们共度的十几年，那么多快乐的往事，我这样听着，只觉得恍若隔世。
小英也很想去，她小时候有一阵子特别特别喜欢恐龙，在街上见了恐龙玩具就走不动。她听小朋友说在游乐园的恐龙王国里，草地上真的有梁龙漫步，丛林中有霸王龙，还有可爱的恐龙宝宝，天空中飞翔着翼龙。这个描述使当时的小英听得眼睛都直了，于是她就恳请自己的妈妈带她去玩一次。
一顿饭吃得那么开心，我们三个散步就能回到家，于是就一起散着步往家走。
我前妻说的这个游乐园是十年前建成的。规模特别大，除了各种游乐设施都很高级花哨之外，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场景，比如什么“印第安部落”呀，“恐龙王国”呀。刚刚建成时，一时间风头无两，虽然那时候觉得门票挺贵，但很多家庭都豁出去去玩过一两次了。
这是一个难得温暖的冬日。晚上的街道安静又美丽，我的前妻一手拉着女儿的手，一手挽住了我：“辉，没有女儿以前，咱们经常在这里散步。后来有了女儿，那么小，那么顽皮，我就想着，她什么时候长大啊？等她长大了，咱们一家三口又能在这条街上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