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都是小时候了。”我打了个哈欠，可听我说话的我婆婆却没有打一个哈欠。她像拍着一个宝宝一样，一直在轻轻地拍我。
“小时候我努力地学着跟她相安无事，有一段时间也装作懂事的样子，可她还是不满足。她永远也满足不了，因为我没办法像她希望的那样跟她亲如母女。我害怕跟她起冲突，害怕被她欺负，害怕看到她那个可怕的哭哭啼啼装可怜的表情，因为每次碰到这种事，我就特别特别想我亲生的妈妈。也特别恨她。她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之前我住院的时候，黄河和许庆晨都见过她了。我说我不想见她，他们俩就都没再提这个事。我没有问，他们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她长什么样，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生别的小孩，她看起来是不是一个好妈妈。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抛弃我，她想不想我。我没问，他们就不说。我不去找她，她就又好像没有过这码事一样消失掉了。”
“这种事发生得太多了，我都记在我的日记本上了。我永远忘不掉，私下对我说话的时候，用那么温和的声音说得是什么内容。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我，我永远都是不识好歹的坏孩子。”
“可是你其实还是想见她？”
“还有一次，我被选上舞蹈比赛领舞。当时跟另一个小姑娘谁领舞，老师犹豫不决，后来我猜应该是因为我爸所以才选了我。我自己无所谓，另外那个同学伤心坏了，我就自己跑去跟老师说了，说我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同学。当时我知道我妈妈会生气，但是反正我被选中过这个事我也没跟他们说。谁知道老师专门找了我妈妈，表扬我，说我谦让同学什么的。那天我放学回到家，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被我爸推出屋外。其实您知道吗，我觉得我爸也无所谓我要不要当什么领舞。他那么生气，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不思进取的事，他说我这辈子都完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当时我眼看着我的妈妈在旁边拉他、劝他，可我心里就是清楚，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是因为我让他的小娇妻伤心了。”
“想。我盼着黄河和许庆晨有谁不懂事，非要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盼着她自己主动找到我，非要见见我。可是她没有呀。她要是真的想我、非要见我不可，我还用得着被抛弃吗？”
“我小的时候，喜欢一个有点吓人的卡通人物，我的这个妈妈，不让我喜欢。她不让我再看这个动画片，把我收集的贴纸什么的都扔掉，还当着我父亲饿的面给了买了好多她觉得我应该喜欢的那些粉红色傻乎乎的玩具。我委屈地哭了，她悄悄对我说：不识好歹会下地狱。当时我特别傻，我去找我父亲倾诉我的感受，她比我先一步去哭哭啼啼地告状，装柔弱，说自己不是个好妈妈，明明是为我好还让我伤心了什么的，于是我爸就把我打了一顿。”
我婆婆没有说话。我停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哈欠，又说：“您说，哪个妈妈抛弃自己的小孩也不会是故意的，对吧？一定是很痛苦的吧，一定是很不得已的吧？”
“我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有。”我躺下，被她搂着。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大肚子——梦中是双头蛇怪投的胎——我就这样没有戒备地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事：“上次您见过的我的那个妈妈，从来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别的妈妈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真正想要什么，可她从来都只关心我看起来是怎么样的。我看起来跟她亲不亲，我看起来有没有教养，我像不像她亲生的，带我出去有没有面子。因为她不是我真的妈妈，我的妈妈不要我。”
“也不是……”
“你的妈妈也对你好呀。”她安慰我。
我没有想到我婆婆会这样讲。于是从她怀抱里抬起头来看着她。
不知道我婆婆听到这一番话作何感想，可当下她没有沿着这个话题说。
“悠悠，我把小河扔在老家自己出去打工的时候，可高兴了。”
这个时候是凌晨三点多，我的大脑不怎么运转。答应了黄河的事也抛诸脑后，总之我才是那个被她搂在怀里的孩子。所以我脱口而出：“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可不能把我丢在坏心眼的姑姑家，你不管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婆婆也落下了眼泪。深夜凌晨是一个令人放松警惕的时间，如果不是因为我开口吐露了这么多心声，她应该也不会把这些话讲出来。
等我能说话了，我对我婆婆说：“我好希望你是我亲生的妈妈。”
“悠悠，我对不起小河。我这个人太懦弱了。在婆家受罪，就盼着能躲开。小河那个时候才两岁，我带着他，还得伺候婆家那么多人。婆婆给我脸色看，小姑也添油加醋。我就想躲开所有这些人，最好连小河他爸也别跟着我，可是这个人我实在是躲不开。他不带我出来，我哪里有这个本事。还好我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好了，也知道心疼我了。我也不愿意回去，也不愿意看我的儿子。你说小河想我、盼着我回去、盼着跟我在一起生活，我能不知道吗？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啊。我就是狠下一条心，光顾着自己在外头逍遥自在。”
认出她是谁的一瞬间，我哭了出来。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巨大的委屈化成很多很多泪珠，从我眼眶里滚滚而下。
我目瞪口呆，彻底清醒过来，哈切也不打了。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又花了好长时间才感觉到有人在抚摸我的后背。再过了好几秒，才认出来她是谁。
我婆婆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她的眼泪都流进了我的头发里。
我婆婆被我吵醒了，马上也坐起来抚摸我的后背。
“闺女啊，妈妈也是人。”她这样说了一句。
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我尖叫着坐了起来。
是啊，我也将要做妈妈，我也还是一个人。我也想逃避，我也觉得烦恼，我也想任性懒散做原来的我。所以长大了，我不再怨恨我的亲生妈妈。虽然为她找了一万个理由都没有得到验证，但我知道，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哪怕现在她还是不想见我，哪怕再选一次她还是会抛弃我，那也都是她的人生。
我梦见我经常去一个游泳池里游泳。游泳池身处一个野公园里，岸边就是茂密的野生植物，水中也是各种虫子游来游去。有一天带着东西去了，却发现游泳池中一滴水也没有了，周围也有很多围观的人。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发现了双头蛇怪，就把水抽干了。我往里仔细一看才看到了两具双头蛇怪的尸骨。看到这两具尸骨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有一天游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身体来着。当时觉得没什么不舒服，可现在一想，肯定就是双头蛇怪呀。我低头一看，便看到了的隆起肚子。
“我陪你去见见她吧。”我婆婆说，“也是亲家，也得见呀。”
这天晚上，我跟我婆婆睡，做了我怀孕以来的第一个所谓的“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