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石通收到了快马集团寄来的请柬，邀请他出席周末的成立十五周年庆典，地点在陆家嘴滨江大酒店。请柬制作得极为高级，厚厚的烫金的铜版纸，折叠成好几页。请柬上印着一张方建国和某位大领导的合影，后面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董事长致辞。白石通深知方建国的风格，说话都没几句是真的，印在纸上的东西就更不用看了。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方建国已经挂了。白石通倒也不以为意。金融圈里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情太多了。方建国托他换美元的事早已经抛到了脑后，这事即使是最外行的傻子也知道是不靠谱的。
周六下午，白石通来到陆家嘴的滨江大酒店。远远地，他就看到酒店广场上飘着气球，上面印着快马集团的LOGO；进酒店的车道两旁挂着“庆祝快马集团成立十五周年”的彩旗；在酒店的大门口拉着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快马集团成立十五周年”。白石通觉得这排场都快赶上国庆招待会了。
“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再见！”
在酒店门口还竖着一排宣传板，是快马集团的介绍。请柬上的那张照片放在开头最醒目的位置，后面还有十几张小一点的照片，全都是方建国和各级领导的合影，按照领导的级别排序。后面是董事长致辞、集团介绍，白石通瞟了一眼，没仔细看，只看到“进入世界五百强”云云。之后列着一长串集团下属单位名单，足有上百条，每家单位名字后面还有一句话简单的业务介绍。快马小贷排在第一位，后面有快马金融咨询、快马金融服务、快马金融信息……大约十匹快马的后面是几十家名字各式各样的金融、财经、理财、投资公司，什么大牛、猛虎、金丝猴……其中好几家都是白石通在马路边和超市门口看到过的，没想到都是快马集团下属的企业。这些构成了快马集团的金融板块。除了第一家快马小贷算是货真价实的小贷公司以外，其他都是做P2P的。接下来是文化板块，有快马影视、快马文化、快马娱乐、小鹿体育等，白石通想起来方建国确实跟他提起过要去拍电影，他当时就当成又一句不靠谱的大话抛到了脑后。后面还有IT技术板块，什么小虫科技、蚂蚁芯片、蜂群区块链；新零售板块，什么快马连锁、河马电商、北极熊生鲜……一瞬间，白石通有一种进了动物园的错觉。再后面是一长串合作单位的名单，排在最前面的工农中建四大行和几家大型股份制银行的名字，白石通心想方建国又在拉大旗作虎皮了。最后是一排证券公司、基金公司和金融公司的名字，其中赫然有白石通自己的公司，后面的介绍是“国内领先的证券金融公司，资产逾50亿元”。白石通不禁笑出声来，心想原来自己这么有钱的。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白来，除了见识一下排场以外，也可以新认识些金融圈的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拓展一下业务。
“方老板，您最近……”
突然一阵鼓噪，有人叫了一声：“方总来了！”
“你帮我问问啊，手续费少不了你的。”方建国说。
音乐声响起，门口的工作人员和迎宾小姐纷纷站立就位，拨开宾客的人群，留出中间的通道。好几辆车缓缓驶来。打头的是一辆奔驰S600，从车上下来四个健壮的年轻人，穿着和电影《黑衣人》里的汤米·李·琼斯一模一样，黑色西装、黑色领带，黑色墨镜。他们下车后迅捷地站在四个角，警戒地看着四周，有美国总统护卫队的气势。第二辆加长版劳斯莱斯驶进四个黑衣人警戒的长方形，停稳后同样穿成黑衣人的司机跑下车来开门。这时方建国从车内走出，穿一身白色笔挺的西服，白色的礼帽、红色的领结和一双亮亮的粉色皮鞋。工作人员齐齐鼓掌，引得不少宾客也鼓起掌来。方建国摘下礼帽，向人群挥手致意。突然他似乎被后面的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向前一个趔趄，边上的“总统卫队”赶紧扶住他，才没有摔倒。原来是他老婆也跟着下了车，只见她没有200斤也有180斤，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一脸不悦，但随即堆上了笑容，站在方建国身旁也向人群致意。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镶钻晚礼服，从上到下直通，看不出腰身，像一个没有擦干净的油桶，在太阳下闪着油腻的光。
“那还是个挺大的数，我得去问问。”白石通敷衍道。
方建国夫妇在享受了一分钟人群的掌声后，缓步走进酒店。后面还有第三辆车，也是加长版的劳斯莱斯，下来六个浓妆艳抹的美女，有中国人有外国人。这六个女人白石通分别在不同的场合见到过和方建国在一起，但是同时出现还是头一回。两个中国女人是方建国前后两任秘书。身材最矮小的是越南女人，方建国对外说是美籍华人。还有一位泰国美女，据说是他去泰国旅游时认识的。金色头发的大长腿是俄罗斯人，据说是在夜总会认识的。还有一个棕色头发的外国人不明来历，方建国说是法国人，白石通听说来自北非或中东。
白石通先是一怔，然后从心底里笑出了声，但他赶紧收住，假装咳嗽了两声。
在场的人中，白石通算是最了解方建国底细的人之一。方建国原来在动物园工作，搞宣传，后来调到了区里的宣传部门一路升任做到科长，然后下海经商。方建国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政府鼓励什么他就做什么，常常能拿到政府补贴什么的，但是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做了什么。有人说他赚了很多钱，也有人说他从来就没赚过钱，只是不断地在拆东墙补西墙而已。白石通知道快马小贷在他这里给客户配资赚了点小钱，别的也不甚了了。
“一亿美元。”
白石通跟着人群走进酒店来到会场，巨大的宴会厅摆得满满的，足足有一百桌。方建国夫妇和几位出席的领导坐主桌，第二桌是他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女儿和六个后宫佳丽。美中俄英法，刚好凑成一个小联合国。后面二十几桌是公司优秀员工和合作单位代表，剩下的几十桌则是P2P投资人代表。白石通的座位就在合作单位区。宾客入座之后他便主动和同桌的人一一交换名片。
“您大概要换多少呀？”
“我是××物业公司的，快马集团是我们办公楼的租客。”
白石通心想，这是小事一桩，证券公司有B股业务，他原来在营业部的时候有几个专门联系的黄牛，帮客户换点美元去炒B股。
“我是××汽车销售公司的销售代表，白总要买劳斯莱斯可以找我。”
“还有个事，”方建国压低了声音说，“你金融圈朋友多，能不能帮我换点美元搞到境外去？”
“我是××广告公司的，快马集团的广告有一部分是我们设计的。”
“恭喜恭喜，一定去一定去。”白石通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语气上丝毫不会流露出来。
……
“小白啊，我有两个事。第一是本周六的下午，我们快马集团成立十五周年庆典，你也来捧捧场吧，过会儿我让秘书把请帖发给你。”
一圈名片交换下来，除了白石通没一个是金融界的，他感到有些失望。他的座位正好在一个音箱的边上，主持人声嘶力竭的吼声和隆隆的音乐声震耳欲聋，让他觉得脑袋嗡嗡地响，勉强坚持了二十分钟，就推说有事提前告辞了。
白石通寻思着，方建国打电话来一定是问配资业务的事，毕竟好久没亲自打电话来问了。当初他刚从证券公司辞职出来成立自己公司的时候，游说了好多他认识的有钱人来当他的配资金主，给客户提供资金。方建国嘴上满口答应，说：“我跟老白那么多年交情了，你要做什么，一句话，我绝对相信。你要多少钱，五千万够不够？我先投五千万，可以的话我追加到五个亿。”白石通知他一向高调，喜欢说大话，根本没把五千万那个数字当回事，想想能有个五百万就不错了。可是没想到第一单快马小贷公司只给了十万，再联系新业务的时候，方建国下面的业务员说没钱了。即使只有十万，方建国也每天打一个电话来问问情况，客户有没有爆仓云云。后来第一单顺利结束，方建国觉得股票配资是个放贷的好生意，快马小贷公司总算追加到了五十万，最多的时候到了两百万。而他也不再每天打电话来，改为每周打来问问。但是最近几个月他都没有再打来电话。白石通想，除了例行的汇报一下配资业务，他也很想知道方建国在忙些什么事。白石通就是一个天生的包打听和传话筒，可他没想到方建国压根没提配资业务的事。
白石通在电话里把快马集团十五周年会上的见闻告诉刘芳的时候，刘芳笑得合不拢嘴。她也收到了方建国的请柬，借口出差推托了，但是看着快马集团声名鹊起，也禁不住想了解一下。
“小白啊……”白石通听方建国称呼他小白，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悦。他和方建国认识很多年了，在当营业部经理的时候就认识，也算是老朋友了。方建国比他还小一岁，最早叫他“白总”，后来熟识了就叫他“老白”，怎么现在改口成了“小白”？
“刘总，我白石通自认为路子有点野，但是没想到还有路子这么野的！”
“方老板，您好！”
“哈哈哈……哎，老白啊，你的另一个金主陈福贵怎么样啊？最近房地产调控很严，限购又加码，银行给房地产公司的贷款也收紧了，他没什么问题吧？”
正想着，手机响了。白石通一看，是他的老金主，快马小贷公司的老板方建国。
“这个老头子可有花花肠子了，这段时间拼命地追求我公司的一个小姑娘。”
他看不懂的是这些新近冒出来的宝啊金啊什么的，动辄承诺百分之十几的利息，有些比他公司配资客户的利息还要高，他们做什么能赚出那么高的利息呢？后来他渐渐有点明白。有好几家P2P公司和他联系，要为他提供配资资金，让他介绍配资客户。不是每一家都能谈成合作。有一家在电视上做广告的大平台谈成了，那些小平台基本谈不成，因为小平台要的配资利息太高了，超过了配资客户能够承受的范围。白石通想，原来这些P2P公司并没有什么创新的“核心技术”，还是要找股票配资客户这种要借钱的人，用更高的利息把钱借出去。大平台吸金的利息低，所以还能和他的配资客户匹配。小平台的钱连他的配资客户都匹配不了，能去哪里找到客户呢？
“他来挖你的后宫啊！”
白石通这个老江湖是不会被洗脑的，他只是觉得迷茫。最早兴起的互联网金融，阿里巴巴的余额宝，他是看得懂的，那不就是个货币基金嘛，十几年前就有的东西，也是十几年来他自己的流动资金最主要的投资方向。货币基金可以在银行买、在证券公司买，也可以在网上买，从来都是那样不温不火，怎么到了大佬们手里就成了全民关注的焦点？他不禁佩服大佬们点石成金的能力。货币基金这样一块没啥人关注的石头到了大佬们手里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金子。
“刘总说笑了，我哪有后宫。不过前几天陈福贵的确是把放在我这里的钱全抽走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P2P的风潮席卷了整座城市。路边出现了很多“××金融公司”“××理财中心”字样的门面，门前挂着像银行门口一样的电子滚动招牌，介绍各种“宝”：“现金宝”“收益宝”“财富宝”……各式各样所谓的理财产品。超市门口摆开柜台，拉起横幅，竖起易拉宝，穿着统一黑西装白衬衫的年轻人滔滔不绝地向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们宣传着各种“金”：“安赢金”“稳利金”……也是各式各样所谓的理财产品。而志向更加高远的公司，则在电视里、网站上、微博上、地铁里、办公室的电梯厅里打出广告。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P2P的广告。只有躲进银行里，才能避开P2P广告的洗脑。当然，偷偷摸摸跑到银行去存钱是要巨大勇气的，那几乎成了偷懒、无知和不懂理财的代名词。
刘芳挂了和白石通的电话，又想起应该问一下许湘关于收购的进展，便打电话给许湘。许湘说会计师和律师的尽职调查底稿都已经完成，她准备周末在家里加班汇总一下，做成一份完整的尽职调查报告。
金融不需要创新。所谓创新，就是新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