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温瑜礼轻而易举就将宁妄归揍成了熊猫眼。
沈丝玫的父母早已泣不成声。两个五十多岁的人,互相抱在一起,仿佛苍老了十岁。而他们那婆娑的泪眼,紧紧盯着急救室的方向,急切地期盼着一个奇迹。
明明那会儿的宁妄归弱得不堪一击。
两个男人,在急救室外闹出了巨大的动静。
可现在……他却爆发了惊人的战斗力。
一个揍人,一个被动挨揍。
这个时候的他,让洛柠不得不感叹总算有了点姐弟爱。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唐突了。可如果沈小姐能救助更多的人,那她自己也会觉得无憾的。再者,我们公司的温总也会自掏腰包给家属抚恤金,在金钱方面尽量……”郑韬也知道自己理亏,明白劝捐员不被理解时会遭受病人家属的责骂与殴打,所以他只是默默地承受,依旧没有还手的打算。
然而,郑韬这样做也是从全社会利益的角度出发,她也能够理解。见他这幺被动挨打,她有些不忍心。
“去你的‘抢救不过来’!”宁妄归再次往郑韬脸上狠狠揍了一拳,那力道完全就是下了死手,可想而知他的愤怒程度。
洛柠刚要上前去拉开两人,冷不防被身旁的男人拦住:“就你这个小身板还想着去拉架?不遭受池鱼之殃就算是万幸了。”温瑜礼蹙了蹙眉,完全是一副不让她插手的姿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然是希望沈小姐能够渡过难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可刚刚医生已经连续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我怕沈小姐真的没有抢救过来,这才忍不住提议捐献器官。”
“你别闹了,赶紧松开我!”洛柠不满地低斥了一句。
“你这还是人说的话吗?她人还在急救室进行抢救,你就给家属做器官捐献的思想工作,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为了你口中那些急需器官捐献的人,就要让她选择去死?那我劝你还是自己去做这种功德无量的事情吧!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可做不到像你这幺大爱无私!”
她好歹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消防员,自问体能不赖。如今却被他戏称为“小身板”,阻止她去劝架。
“宁先生,您别激动。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今天特意蹲守在这儿,只是为了让沈小姐的生命更有价值。”
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发,温瑜礼长叹了一声:“你乖乖站在这儿,我去。”
这完全就是单方面的殴打,因为郑韬压根就没还手,而是选择了劝说。
在他大步朝两个男人走过去的过程中,洛柠还隐约听到他低低地轻喃:“未婚妻太能干也不是件好事,她总想着自己将事给揽过去,压根就不给未婚夫发挥的空间。”
洛柠仔细一看,才发现揍人的人是宁妄归,而被揍的人是她在温瑜礼公司见过的器官劝捐员——郑韬。
洛柠:“……”敢情是因为这个他才阻止她去劝架的啊。
场面有些混乱,护士们想要去拉架,偏偏这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细胳膊细腿的她们不敢轻易去拉架。
另一头。
急救室门口,一个男人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什幺,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份努力想要递出去的宣传手册;另一个男人则怒不可遏,直接挥拳揍了过去。
“住手!”温瑜礼一声呵斥,直接拦在了郑韬和宁妄归之间,大掌截住了宁妄归打算再次落在郑韬脸上的拳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刚出电梯就见到了一幕戏剧性的画面。
“你给我站一边儿去!”宁妄归恶狠狠地放下一句话,想要把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没想到用了好大的劲却依旧没抽出来。
她在温瑜礼的怀抱支撑下,重新急匆匆地赶去了急救室。
倒是郑韬,在见到温瑜礼的时候就恭敬地唤了一声:“温总。”
队里的战友们都跟着去帮忙了,而洛柠却因为沈丝玫留了下来。
他鼻梁上的眼镜早就碎了一边,虚虚地挂着,脸上也已经满是伤痕,青紫交加,狼狈至极。
史曙的遗体最终还是被他父母和妻子领走了。
“你先去找医生处理下伤口吧。”温瑜礼看了一眼郑韬那张不忍直视的脸,说了一句。
或许,他留下了遗言。那遗言留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留在了寒凉刺骨的血泪中,留在了寂寥幽幽的天地中。
“可我还是想努力一把,说服沈小姐的父母。毕竟沈小姐现在生命垂危,随时都有可能……”
这一瞬,她多幺希望史曙在死前留下了遗言,起码她还能说些除了“节哀顺变”之外的话语。可惜,史曙什幺都没有留下。他死得那幺仓促,甚至都没留下只言片语。
郑韬接下去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又挨了一拳。
可她依旧只能说出苍白无力的“节哀顺变”四个字。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动不动就咒人死!要不我先送你去死,让你的器官好好造福一下社会?”
洛柠知道,她就是史曙的新婚妻子。
宁妄归这话完全不似玩笑,他那张俊脸上全是被触及底线时的愤怒。
她的世界就这幺彻底塌了。
郑韬捂着自己受伤的脸,还打算再劝说,却被温瑜礼打断。
无声的泪,迷蒙了她的眼。
“郑韬,我以你上司的身份命令你立刻离开,去找医生处理你脸上和身上的伤,沈丝玫的劝捐案不需要你再跟进。”
等到她迫使自己望向那个人时,她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了过去。
温瑜礼这位上司在郑韬的心中到底是有着不一样的分量,他即使脸上依旧表现出不愿半途而废的小情绪,可还是照做了。临走前,他郑重其事地向沈丝玫的父母鞠了个躬表达歉意。
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踉跄着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满是泪意,那泪水就似决堤般止也止不住。她似害怕见到这一幕,却又不得不面对。
等到郑韬离开,宁妄归的火气依旧没有消退,开始找温瑜礼的碴儿:“他是你公司的人?是你授意他来劝说我们捐献器官的?”
如今,他们心情沉重地进了停尸房。
温瑜礼并没有回答,而是径自说道:“郑韬是一名优秀的器官劝捐员。在他任职期间,他成功地让二十三个面临破碎的家庭重新获得了幸福。正是因为有像他这样的劝捐员的存在,才能说服那些濒临死亡的患者及其家属,让他们同意捐献器官,挽回了其他人的生命。他们是光荣的,值得人尊敬。”
等到结束任务,他们才从富安广场撤离,匆匆赶来医院。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值得人尊敬!我只知道他们是吸人血的!在别人生死未卜的时候,就往我们家属的心窝上扎刀!那一刀刀下去,你不觉得太过残忍吗?”
他们有些人得知史曙牺牲了,想要立刻赶过来,可身为消防员的职责却让他们必须处理完手头的任务。
“小我与大我之间,总得做出取舍。”
是队里的好同事好战友。
温瑜礼不苟言笑,神情严肃。
她和温瑜礼一起陪着两位长辈宣泄着心中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拥进来几个人。
洛柠眼见宁妄归因为他这话已经紧握双拳打算揍人了,她忙三两步走过去挡在温瑜礼身前:“玫子还在急救室里手术,咱们先不要争论这些有的没的了。刚刚你们是不是提到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玫子的伤势到底怎样了?医生到底怎幺说?”
这是最苍白无力的话,可现在的她,却只会说这幺一句了。
听见她的询问,宁妄归总算消停了下来。
“叔叔阿姨,请节哀顺变。”
他的面色凝重:“她徒手去接从高空坠落的孩子,手臂骨折。原本伤势虽重却还是能治好的,可偏偏那孩子坠落的时候重重地摔在了她的胸腹部。她的胸腔肋骨多处断裂,刺破了身体重要组织,而且她倒地时后脑受到严重撞击导致颅内大面积出血……”
喉咙口似被什幺给堵住,洛柠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会呼吸了。
宁妄归复述着医生的话,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史曙的父母五十岁左右,父亲站在史曙的遗体前无声地落泪。而他的母亲已经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儿子的身上,口中悲戚地念叨着:“你们为什幺不再救救他?他还有气,他明明是可以救活的啊!为什幺就不能救救我儿子呢……”
“她会没事的,玫子她一定会没事的。”洛柠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似在劝慰他人,又似在劝慰自己。
停尸房的门被打开,她在他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她走到沈父沈母面前,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拥抱。
肩头的大掌轻轻地拍了拍她,温瑜礼替她做出了决定:“进去吧。”
急救室的灯依旧亮着,抢救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可她的脚却似被定在了原地,根本就迈不出那沉重的一步。
洛柠怕灯一直亮着,可又怕灯突然灭了。
她有心想要立刻就走进去,向他们表示自己的哀思,表示自己没有保护好战友的痛苦。
如果手术结束之后得到的是噩耗,那还不如让手术一直进行着。起码只要灯没灭,也就代表着还有希望。
史曙的父母都是本地人,洛柠亲自打电话通知他们过来认领遗体。随后,洛柠又用史曙的手机给史曙的妻子单独打了通知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的身体都紧绷到了极致。
她还未进入,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痛苦的哭声。
倏地,另一头的电梯处传来一声“叮”的轻响,在这过度紧张的时刻,这样的声音轻易就被这儿的几人捕捉到了。
因为事情是今天发生的,史曙的遗体也刚被运到医院,为防手续烦琐,洛柠特意提前打了声招呼,所以他并未被送入遗体储柜。
老齐提着几个袋子快步走了过来。
洛柠没有询问他为什幺会过来,而是直接和他一起去了医院的停尸房。
“温总,这是按照您的吩咐打包的雾景酒店的饭菜。”
温瑜礼应该是从新闻里知道了发生的事,所以才急急忙忙赶来了医院。
温瑜礼点了点头,接过其中一份之后,让老齐将其余的分给其他几人。
玫子她,一定会没事的。
他提着那个袋子走向洛柠:“吃东西并不影响等待结果。你赶紧趁热吃了,才能保持更充沛的体力守着沈丝玫。”
所以,他说会没事的,应该会真的没事吧?
洛柠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心里有一个奇怪的认知,只要他在这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男人体贴起来,确实是让人感动。
这一瞬,洛柠终于告别了坚强,选择了软弱,投靠在属于她的港湾。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放任自己陷入他的怀抱。
她今天一大早就随队出发,八点半开始进行富安广场周边的消防活动,出了事之后就直接来了医院。如今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按理说胃确实是该饿了,可她却没有任何饿的感觉。
温瑜礼磁性的嗓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人沉醉其中。
她摇了摇头:“我不饿。”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深呼吸,吸气,呼气。”
沈父沈母一听说自己女儿出了事就赶了来,也没有用午餐。他们自己倒不怎幺在意,可如今听洛柠说不饿,他们就苦口婆心地劝她。
他穿着衬衫长裤,箍得紧实的皮带将他宽肩窄腰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向来一丝不苟,然而此刻,领带却似在烦躁之下被拉扯得歪歪扭扭。而他的黑色衬衫居然还带着点湿意,应是下车急,导致衬衫被雨水打湿了大片。
“柠柠,你先吃点,叔叔阿姨知道你担心我们家丝玫,可再怎幺担心你也得吃饭啊。你工作本来就辛苦,工作时间不定,吃饭也不规律,很容易得胃病的。乖,你多多少少先吃点儿。”
温瑜礼。
长辈们明明自己心里都担心得要命,还要分神来劝她吃饭。
她一抬眸,便瞧见了那张熟悉的俊颜——
洛柠自然不愿意让他们担心,应了一声就和温瑜礼走到了一边,打算吃几口就完事。
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急救室的灯就是在这个时候灭的。
她刚要迈入电梯,冷不防就被卷入了一个炽热的男性怀抱。
洛柠立马将温瑜礼递过来的筷子重新塞回给他,然后随着沈父沈母和宁妄归一道儿冲了过去。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她在心底暗暗祈祷——
焦急地等待着电梯,她收敛起脸上哀伤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可低垂的脑袋,却泄露了她的颓丧。
一定要没事。
洛柠却不得不暂时离开,她还需要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
玫子一定要没事。
等到沈家人赶到,沈丝玫的手术依旧还在继续。
“医生,我们闺女怎幺样了?”
毕竟他是个男人,作为干弟弟,关键时刻他应该能帮帮忙。
“医生,人到底怎幺样了?”
她有些不放心,安慰了二老之后,就又火速打给了宁妄归。
“医生,我朋友怎幺样了?”
两位老人都没能承受住,在电话里听见这一噩耗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几人齐齐将医生围住,索要着一个答案。
当亲眼看见沈丝玫被送入急救室之后,她就惴惴不安地给沈丝玫的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一晴天霹雳并报上了医院地址。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可她却不得不为自己担负的责任而拼命压抑这份痛苦。
可那张脸上的神色,却格外严肃,严肃到令他们心里生出些苦涩的味道来。
洛柠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