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大喜,连忙跪地谢恩。皇帝正要去贵妃院里欣赏新排歌舞,便让安禄山随驾前去观赏。
看安禄山略有不满,皇帝又道:“宾馆鄙陋又不安全,禄山不如进宫来住些时日,正好陪伴你母妃。”
杨昭带了一队金吾卫兵,和菡玉一起往鸿胪寺去查案。皇帝体恤他身上负伤,赐他车辇代步。
菡玉未料到他会如此提议,正想借口拒绝,皇帝已经开口道:“杨卿此议甚好,朕准奏!就委托杨卿负责调查此案,吉卿辅助,所需人力只管向金吾卫调度,也是杨卿旧部,熟悉好办事。”
“吉少卿是准备和将士们一同步行吗?他们都腿脚健捷,吉少卿恐怕跟不上呢。这天寒地冻的,不如与下官同乘一车,也好暖和暖和。”杨昭站在车前,笑着邀菡玉与他同乘。
杨昭又道:“大夫与吉少卿一场误会,臣斗胆请求陛下准许吉少卿与臣一同追查,真相大白之际,也是安、吉二位冰释前嫌之时。”
菡玉拒绝道:“杨御史身上有伤,还要辛劳查案,还是快快上车免得受寒。我腿脚还算麻利,必不会拖累御史行程。”
皇帝乐得丢掉这个麻烦好快些去见贵妃,便准了。
“可是下官还有很多关于此案的疑点要和少卿商量,这样一个车里一个车外,说话颇不方便呀。”
杨昭于是请求:“陛下,刺客真人唯有臣和大夫父子见过,臣请将功补过调查此案,定会为大夫拿回真凶,讨还公道。”
菡玉看向他,杨昭右手放在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脸上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低下头来,轻声道:“多谢御史照顾,您请先行。”
被他这么一搅和,事态完全偏离了预先约定的计划。安禄山父子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讪讪。
车厢里烧了炭炉,暖烘烘地热。两个人并排坐略有些挤,菡玉靠紧了厢壁,还是和杨昭身体相触,他不悦地暗暗皱眉。炭烧得很旺,不一会儿后背颈间就烘出了汗,蒸得他身上香气愈发浓郁,弥漫在车子的狭小空间里,隐隐浮动。
皇帝令他平身:“杨卿也是偶尔糊涂。”
菡玉有点尴尬,后悔自己上了车,和另外一个人同处这样狭窄密闭的地方,挨得这么近,而那人还是杨昭。
杨昭拜倒:“臣疏率鲁钝,只想快些为大夫找出真凶,急于求成,竟然说出如此荒唐之语冒犯贵妃,请陛下降罪!”
“咳……还真有些热呢。”杨昭似乎也不适应这种干热,声音略带喑哑,他清了清嗓子,“下官左手行动不便,吉少卿帮我把外头衣服脱下来好么?”
皇帝道:“贵妃院中女使怎么会是刺客,你平身退下吧。看来荷花香粉流行于长安女眷中,无法凭此断案了。”
菡玉坐在杨昭左侧,车厢狭窄不能转圜,杨昭又比他稍高,他只得微微站起,双手绕过杨昭肩膀去脱他右半边的衣服。
众人仔细一嗅,果然闻到殿中有宫女带来的荷花香气。宫女大骇,连忙分辩:“陛下,冤枉啊!这香粉是贵妃赐给我们的,人人都有,长安街头随处可见,我真不知道什么刺客!”
杨昭看着眼前素白的颈项,有片刻的怔忡。如此细腻柔美的肌肤,连女子也要羡慕。这样靠近,能闻到菡玉身上的香气不同于远处所感,除了莲花香以外,还别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鼻尖上缭绕着,让他心绪有些浮动。圆润的喉结像丝缎包覆的珠子,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不知为何,这景象看在他眼中却很是碍眼。他眯起眼,冲菡玉喉间呼了一口气。
杨昭道:“这女使身上有荷花香气,又是女子,不正好和刺客相符?”
菡玉大惊,放开他往后退开,撞到厢壁。他一手捂住自己脖子,瞪大双眼惊骇地看着杨昭。
宫女不知所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皇帝诧异道:“杨卿,这是贵妃身边的女使。”
杨昭笑问:“怎么,你脖子里有什么东西,碰不得的?”
宫女应声退下,杨昭却突然怒声喝道:“大胆女贼,行刺御史大夫未果,还敢大摇大摆到这里来放肆!”
菡玉把手放开缓缓坐下,不搭理他。
皇帝虽然想见贵妃,但这时也不好撇下案子去看歌舞,挥挥手道:“朕知道了,稍后便去。”
杨昭甩一甩右手,把脱了一半的大氅甩下。“车里这么暖和,少卿穿得好像厚了一点,不嫌热么?”他把手搁在菡玉肩头,捏了一把肩上厚实的衣物。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进来禀报:“陛下,贵妃新排了一曲歌舞,邀陛下移驾贵妃院中观赏。”
“别碰我!”菡玉失色,肩一抬把他的右手甩了出去,撞到他左肩的伤口,绯色官服立刻洇出暗红的血迹。
皇帝道:“卿情有可原,切勿自责。当务之急是把刺客捉拿归案。”
杨昭吃痛倒吸一口冷气,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就是穿得厚一点,又不是藏着什么东西,怕什么?”
安禄山正思量,杨昭抢上前道:“陛下,这只是一场误会。御史大夫夜间遭袭受了惊吓,一时气急失察,陛下莫怪。当时在场之人中,只有臣与刺客打过照面,交手最多。臣早就怀疑,刺客形貌纤秀,身上又带香气,恐怕是个女子,实不该不对大夫言明,误了审案方向。”
菡玉只当不懂,别过头去:“你伤口裂了。”
皇帝道:“这……”拖长了语调,看着安禄山等。
杨昭看了看肩上血迹:“是啊,好深一道口子呢,是昨夜那个刺客留下的。都怪我太自负,还以为他不会忍心下手伤我……”
韦谔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菡玉所说的铁证就是这个,只是……昨夜他似乎并未提起安庆绪砍伤刺客一事,李岫也不知晓,菡玉却为何那时就言之凿凿?
“你替安禄山挡刀,刺客没连你一并杀了已是手下留情。”菡玉冷冷说道,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来,“这是伤药,你先敷上。”
安禄山、杨昭、安庆绪都吃了一惊。菡玉右臂光滑如玉,哪里有半点刀伤的影子?任谁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养好那么大一道伤口,他的嫌疑顿时洗脱。
杨昭接过放在手里把玩,又闻了一闻:“是一夜就能让伤势痊愈的灵丹妙药么?”
菡玉对皇帝一拜:“臣问心无愧,看就看吧!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说完捋起袖子,露出完好无损的右臂。
菡玉正色道:“杨御史如此反复试探,难道还怀疑我是刺客?”
安禄山不和他争辩,转向皇帝奏道:“陛下,这吉少卿无凭无据又在这里血口喷人!刺客右臂被我儿砍伤,臣见吉菡玉入殿至今右臂始终不曾抬起,惹人疑惑,陛下请让吉菡玉现出右臂,一看便知真相!”
“下官不敢,只是觉得那刺客十分眼熟。”杨昭盯着菡玉双眼,“那双眼睛,任何人看过都不会忘记。”
“仅凭一点香气就下定论,大夫未免太过武断。虽然昨日席间我对你多有冒犯,你也不能因此对我存了偏见,认定我刺杀你!莫非大夫被我说中秘志,想借机除我灭口不成!”
菡玉避开他眼光:“方才殿上御史也看到了,我臂上并无安庆绪所说的伤口,陛下也赦我无罪,杨御史怎可单凭蒙面刺客的眼睛就妄加揣测。”
“刺客身带荷花香气,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又没看见过那个刺客,怎知他蒙面?”
菡玉反驳道:“昨晚长安城里夜间有空、无人作证的人多了去了,大夫怎能单凭这个就断定我是刺客!”
菡玉话语一滞:“刺客若没有蒙面,还不早被抓起来了。”
安禄山道:“夜间独处无人作证,正好潜入宾馆行刺!”
“如果是陌生面孔,被他逃了也未必能抓回来。难道你知道这人我们都认识?”
菡玉道:“我独居一院,并无证人。”
菡玉一再被他抓住口风,索性闭口不说话。
安禄山追问:“谁能作证?”
杨昭笑了一笑:“其实除了臂上那道伤口,刺客身上还有一处伤痕,只是安氏父子未曾留意,不知那刺客回去之后有没有想起来。”
菡玉冷然道:“原来大夫怀疑我是刺客。昨日杨御史说京师有盗贼出没,辛苦护送我回去,我谨遵杨御史劝告不曾外出,一直在屋内读书,直到亥时。”
菡玉神色突然一变,身子不由僵住。
安禄山质问菡玉:“你和杨御史分别后,可有外出?”
“我用剑柄砸了刺客后背一下,未伤筋骨,过一会儿就不疼了,又是背后看不到的地方,他逃脱之后一定只想着臂上刀伤,忘了背上还有一块瘀青。”他笑如春风,瞥一眼菡玉后领,“吉少卿如果真与此事无干,应该不介意让下官看一下你的后背吧?”
杨昭回道:“昨天臣的确一路将吉少卿送回太常寺公舍,回返途中路过鸿胪寺,顺道拜访了御史大夫。”
韦谔混在鸿胪寺官员中一同出殿,远远看见菡玉站在车边。他正要赶过去与他招呼,却被杨昭抢先一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一同上车去了。
皇帝道:“杨卿,吉卿所言属不属实?”
菡玉居然会和杨昭同乘一车,这让韦谔有些诧异。车厢看来并不宽敞,坐两个人定然十分拥挤。他骑马跟在车后,看不清也听不见车内动静。
韦谔听得此言不由略感意外。原来菡玉是和杨昭一道回去的,杨昭哪来的好心“护送”他,看押还差不多。这么重要的事,昨日他却为什么不说?
一直到鸿胪寺宾馆门前,车马停下,杨昭先行大步跨下车来,神色狠厉目光阴冷,把韦谔吓了一跳,连忙下马到车前掀开布帘,只见菡玉颓然瑟缩在车厢一角,一副被欺辱的模样,冷风吹进去还打了个寒噤。韦谔忙问:“杨昭对你做什么了?”
菡玉答道:“昨日臣在宴席上醉酒失状,承蒙杨御史一路护送,回到住舍大约戌时,杨御史可以为臣作证。”
菡玉看到他略回神,却不肯回答,步下车来对他说:“快进去吧。”跟在杨昭身后走进宾馆。
皇帝道:“昨晚有刺客潜入鸿胪寺行刺禄山,此事重大,所以朕召几位卿家来商议。听说昨夜吉卿很晚才回太常寺,可有此事啊?”
昨日刺杀事发后,杨昭已让金吾卫将宾馆封锁。此刻他快步走进馆内,吩咐手下军士:“把昨晚在这里伺候、来过这里的女仆、女伶、艺伎通通带过来,我要审问。”
安禄山哼道:“还在陛下面前装模作样!”
韦谔跟上问道:“杨御史打算如何审问?”
皇帝准奏,派内侍召菡玉进宫问话。菡玉刚下朝,尚未离开皇城,不多久便召至御前。他看一眼安禄山杨昭等人,并不惊慌,反而是看见韦谔混在证人之中略微皱了下眉,上前拜过皇帝:“不知陛下急召臣进殿,是否有要事相商?”
杨昭冷声道:“陛下将此案交由我和吉少卿负责,韦参军只是证人,如果没有异议就听我安排。”
安庆绪奏道:“臣将刺客右臂砍伤,陛下召吉菡玉前来,一验便知。”
韦谔只好后退一步看向菡玉,菡玉却全不做声,只是将目光投向杨昭被大氅遮盖的左肩。韦谔想起昨天杨昭这只手也受了伤,似乎还流了不少血,走动之间左半个身子都僵着,可见伤得不轻,不禁生出些幸灾乐祸的心思,但是菡玉看他这眼光……
皇帝道:“众卿只凭气味判定刺客,似乎不太妥当啊,可还有其他证据?”
片刻,馆内女眷尽数集结到杨昭面前。杨昭扫视一周,也不问话,只吩咐军士道:“查查谁身上有莲花香粉气味,拎出来站到一边。”
杨昭迟疑了一下:“臣不敢妄言欺瞒陛下。刚与刺客碰面时,臣见那人骨架细瘦、声音清脆,身手敏捷但力道不足,以为是个女子。后来经御史大夫提醒,才觉得像吉少卿。刺客身上异香浓郁,应该就是吉少卿了。”
军士一一照办,从十余名女子中找出身带莲花香味的五名,单独出列。五名女子中有三名是平康坊请来的倡伎,另两名是馆中侍女,都长得有几分姿色。
皇帝吩咐:“给杨卿看座。”待杨昭坐下才又问:“卿昨日和刺客交手,可能确认刺客确如禄山所料,就是吉菡玉?”
杨昭命令:“把右臂伸出来。”
杨昭拜谢:“多谢陛下关爱,只是一点皮外伤,已经找医署看过了,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几个女子还不太清楚究竟要查什么,只大概知道和安禄山遇刺一事有关,期期艾艾地挽起袖子。其中一名身穿粉色衣裳的年轻侍女胳膊上正有一道狰狞的伤痕,血痂新结。杨昭喝道:“原来是你!拿下!”
皇帝问杨昭:“杨卿被刺客伤了?要不要紧?”
粉衣侍女花容失色,争辩道:“我没有作奸犯科!这伤口是今……”
“陛下,吉菡玉一定是嫉妒臣受到陛下爱重,昨日诬陷臣谋反被陛下看破,愤恨之余竟想将臣暗杀,实在是凶狠不法!望陛下为臣作主,不然臣往后的日子都过不安生了!刺客身带异香,除吉菡玉外不作第二人想。昨日杨御史恰好在馆中做客,还与刺客交过手,被刺客斩了一剑,可以为臣作证!”
杨昭喝断她:“我问你话了吗?掌嘴!”
韦谔随鸿胪寺众人一同进入甘露殿时,正看到安禄山跪在御座前,涕泪横流唱作俱佳地向皇帝哭诉。
军士不由分说举起刀鞘打了粉衣侍女十个耳光,当即让她面颊青肿齿落血喷,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安禄山果然进宫面圣,以杨昭、安庆绪等为证人,指证太常少卿吉菡玉谋刺朝廷命官。
杨昭这才问其他侍女:“犯妇与御史大夫有甚过节,知晓的尽数招来,若有隐瞒,与犯妇同罪!”
李岫想了想道:“明日安杨二人告到陛下跟前,必会召鸿胪寺目击者听取证词,你也随他们一同进宫,见机行事。”
几个女子吓得瑟瑟发抖嘤嘤哭泣,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回答:“启禀御史,犯妇吴四娘曾经向我等求助,要我帮她……帮她毒害御史大夫!”
韦谔没话说了。他的父亲韦见素是吏部侍郎,为人和雅,靠的是中庸之道在朝中立足,哪里惹得起安禄山、杨昭这样有权势得宠信的弄臣。“那……就这样了?”
吴四娘连连摇头,血肉模糊的口中呜呜有声,被军士摁住动弹不得。
李岫道:“刚才说了相信他,此刻怎又怀疑起来?菡玉这是不想牵连我们。他得罪的人什么秉性,平素最好株连推事,因为一点小事被他连根拔起的朝中要员还少?我有父亲大人在上还好,你呢?不怕因此连累了令尊?”
杨昭问:“御史大夫不久前刚进京,和她有什么仇怨,以至于要害人性命?”
韦谔有些不悦:“菡玉怎么如此见外,还有什么神神秘秘地兜着不肯告诉我们,亏得你我大半夜的心急如焚来找他!”
年长侍女道:“大夫见四娘貌美,曾让她伴寝。四娘已定亲事,夫家听说后退了婚约。我猜想她是因此对大夫怀恨在心。”
菡玉道:“明日见了陛下才能拿出来。兄台只管放心,小弟既长于卜算,岂不知自己有此一劫?早已想好对策。夜深了,二位请早些回去吧。公舍人多耳杂,免得被人说我们狎昵结私。”不管二人如何追问都不肯直说,将他们送出公舍,告辞作别。
杨昭问:“吴四娘一介女流,也敢有害御史大夫之心?”
李岫韦谔当然要追问:“什么铁证?”
侍女回答:“四娘本是武夫之女,会些拳脚,胆子比一般女子都要大。她曾向我诉说想刀杀大夫,怕把握不够才想出毒杀之计,但被我等拒绝。”
菡玉听了这话却把脸偏开:“我自有铁证自证清白,不怕安禄山诬陷。”
杨昭又问其他侍女:“她所说是否全部属实?”侍女们连连点头,话也说不完全。
李岫也道:“他有意为之,不是想害你,难道还是好心提醒不成?”
杨昭宣道:“犯妇吴四娘,刺杀范阳平卢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罪证确凿。先拉下去杖责一百以示惩戒,再送刑部发落。”
韦谔转过头来:“杨昭狡猾多诈,不可不防!”
菡玉无法再坐视不理,制止道:“杨御史如此断案未免太过草率……”
菡玉一直听他二人猜测推断默然不语,此时却突然插话道:“二位兄台着实多虑了,没人要设圈套害我。”
杨昭冷眼看他:“我是此案主审,吉少卿若有意见可以向陛下申诉,但今日还是我说了算。”
李岫凝眉道:“可是有什么圈套是菡玉不知道不会中、知道了反而会中计的呢?”两人思来想去,也猜不透杨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
韦谔吃惊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透露这些给我,借我之口转告菡玉?定是设计好了圈套,等着菡玉往里头钻!”
韦谔将菡玉拦住,微微摇了摇头。连他都看得出来,杨昭这是在帮菡玉。
李岫觉得不对:“杨昭为何要告诉你这些?他岂不知你和菡玉私交颇深,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心虚逃匿之语,不过搪塞安禄山罢了。他素知菡玉刚正磊落,即使真是刺客,也不会为了保命而丢官亡匿。”
杨昭不予理睬,对军士道:“先拖下去,打。其余闲杂人等带下去好生看守,等候刑部传唤。”
韦谔道:“是杨昭说的。”把杨昭和安禄山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菡玉眉头紧锁,几次欲开口干预,但碍于身边有韦谔在,只得三缄其口。
李岫问:“那你怎么知道证据指向菡玉?”
吴四娘被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拖走,满口鲜血淋了一地,仍不住回头向他呜呜求救。
韦谔道:“宾馆里到处都是安禄山麾下胡兵,我哪能看到物证,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话就被赶出来了。”
菡玉不忍,对杨昭道:“陛下既命我协助御史查案,下官不可袖手旁观,这监刑一事便由我来吧。”又对韦谔小声道:“二郎,此间事毕,与你无干,速速离开回府衙吧。还有远山兄,叫他也不要插手了。”
李岫道:“二郎在鸿胪寺宾馆看到哪些痕迹物证,细细说来,看哪些对菡玉不利,我们一一设法化解。”
韦谔看他和杨昭双双往宾馆后院而去,心中疑惑不解,又有些莫名不是滋味。明明他与李岫才是菡玉的至交好友,杨昭是他的死对头,怎么在这件事上仿佛他俩有许多不可告人之秘,反而把自己和李岫排斥在外。
韦谔道:“没有……菡玉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他瞧着那两人神色不对,悄悄跟过去,果然见他俩到了无人之处,立即翻脸了。
李岫不满道:“二郎,你为何这么问?难道你也怀疑菡玉?”
菡玉道:“你这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弱质女子如何受得了如此重刑,一百杖会要了她的命!”
菡玉此时已将衣带重新系好转过身来,烛光下面色淡然:“当然不是。”
杨昭眼神讥诮:“不要了她的命,难道留着活口去翻案?”
韦谔想起杨昭提过一句刺客中了安庆绪一刀,追问道:“菡玉,你实话和我们说,刺杀安禄山的是不是你?”
“可是她根本没有……”
菡玉不答反问:“我的手哪里怎么了?”缓缓将右手抬起放在襟口,背对着看不清他手上动作。
“我当然知道她没有,你想站出来认罪,替她洗脱冤屈吗?”
菡玉向他颔首致意,转过身去单手解开衣带重新系上。他只用一只手,系得便有些慢。韦谔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身侧,心中一动,问:“菡玉,你的手怎么了?”
菡玉顿时失了锐气,哑口无言。他低下头沉思片刻,仍坚持道:“杨御史,我不知你为何要帮我隐瞒掩饰,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惜命而让别人做我的替罪羊枉死。”
韦谔支吾道:“我、我看到菡玉衣带系歪了……你也知道我素来有此怪癖,看到不整齐的东西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转身欲追着吴四娘而去,却被杨昭扣住肩头。菡玉回身一掌劈向杨昭,杨昭仍不放手,只把头一偏,那掌便落在他受了伤的左肩上。他闷哼一声,右手牢牢握住菡玉胳膊硬不松开,反将他扣住拉向自己,四目相对,鼻尖相距不过寸许,从韦谔的方向看去就像杨昭将菡玉拥在怀里。
李岫发现他一直盯着菡玉衣襟,不由皱眉:“你在发什么呆?”
“不知我为何帮你?”他贴近菡玉,逼得他不得不往后仰。
韦谔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菡玉后脑磕到墙壁,无处可退,他只得侧开脸躲避:“下官自认手无实权、背无靠山,恐怕对杨御史并无任何助益之处。”
菡玉将二人让入中厅,掌灯围坐。李岫把韦谔所闻所见又说了一遍,问韦谔:“二郎,可还有其他遗漏补充?——二郎?”
杨昭道:“非得有用我才能帮你吗?”
韦谔不由脸红了一红,偷偷觑一眼李岫,却见李岫神色也不自若,咳了一声道:“菡、菡玉,愚兄等深夜不告而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我们进去细说。”
菡玉反问:“不然呢?”
韦谔平时见他都是穿戴得一丝不苟,从未见过如此随性的模样,尤其是一头青丝半散半束地垂在耳边,透出些平日没有的慵懒妩媚,难怪常有人将他误认作女子……
杨昭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你只需知道此事我已经管了,那便要管到底,由不得你说要或不要。”
李岫韦谔等了许久,菡玉才匆匆出来迎接。他显是被人从睡榻上叫起来的,头发也来不及梳,随便用发巾挽在脑后,衣带也系歪了,看见他俩连连低头致歉:“不知二位兄台造访,小弟未及梳洗,失礼失礼!”
菡玉皱眉正想反驳,杨昭又道:“你良心过不去想自寻死路也随便你,但是那个女人今天一定会死,就看你想让她白死还是死得有点价值。”
韦谔有京兆府令牌,自可无视宵禁一路畅行。不多时来到太常寺公舍前,这里住的是暂无私邸寓所的低级官吏和客卿,菡玉虽当了好几年太常少卿,但依然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在京也没有亲眷,一直借住此处。他是这里面官职最高的,单独住一进小院。
“你!”菡玉气结,又拿他没有办法。
李岫道:“父亲看重杨昭有掖庭之亲,十分器重他,我的话都未必比他有分量,许久之前父亲就不听我劝了……还是先去找菡玉商量吧,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杨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面色渐渐柔和下来。“菡玉,你该明白,不杀一个人,安禄山不会善罢甘休。篓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承担后果。而你,你当然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要想达到目的,总得付出点非常代价,吴四娘的命、我的手臂,都是如此。”
韦谔支支吾吾道:“远山,万一,我是说万一,菡玉真的被安禄山和杨昭构陷入狱,你能不能求求令尊救他一命?杨昭那厮心狠手辣,手下有‘罗钳吉网’一干酷吏,屡兴推事牢狱,多少人熬不过大刑死在狱中,菡玉那身板怎么扛得住!”
杨昭放开他,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到青砖地面上。
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不仅情理上说得过去,而且非常像吉菡玉的做派……
“正如你曾预言,我将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我也必须付出性命为代价,命不长久死无全尸,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就当着安禄山的面这样说?倘若安禄山并无异心,难免记恨;若真有异志,更要视菡玉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韦谔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安杨二人如此一致,菡玉这回是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昨日在陛下面前进言安禄山有反心未成,义愤之下破釜沉舟前去刺杀为社稷剪除祸患,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还是菡玉气势稍短,再加心中愧疚,低了头小声问道:“你……你的手,怎么样了?一直在流血……”
“就是昨天。”李岫叹了口气,“昨日陛下在勤政楼设宴,百官包括父亲都列座楼下,唯独安禄山赐座在御座东间金鸡障内。席间安禄山欲认贵妃为义母,陛下命菡玉卜算吉日,菡玉看了安禄山的生辰八字之后……说他命犯华阙,将来会举兵造反,倾覆我大唐江山。”
杨昭也柔了语调:“生来的毛病,不上药止不住的。你放心,昨天那样我都扛下来了,这么一会儿撑得住。”
韦谔一诧:“何时的事?”
韦谔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李岫听他叙说,眉头却越蹙越深:“二郎有所不知,菡玉与安禄山……也有过节的。”
李岫担心菡玉,早早离开将作监到京兆府衙去找韦谔,却听说韦谔去了鸿胪寺一直没回来。他在府衙等了许久,等到衙门都散值闭门了,韦谔才姗姗归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韦谔将安禄山遇刺之事说了一遍。“远山,菡玉与安禄山并无过节,怎会平白去行刺?此事定是杨昭从中挑唆,仅凭刺客与菡玉一样身带异香就想栽赃陷害,明日一早便要安禄山帮着他一起到陛下面前诬告。幸好我今夜当值还能四处走动,你与我一同去见菡玉,合计一个应对之策。”
李岫以为事态不妙,急忙问他:“二郎,你可有入宫?菡玉……菡玉怎么样了?”
韦谔与李岫时常往来,熟门熟路找到宰相府邸的偏门,着门童去请李岫来。所幸李岫尚未就寝,提了一盏风灯出来见他:“二郎,何事紧急夤夜造访?”
韦谔垂首道:“菡玉安然无恙,此刻应当回太常寺了吧。”
李岫虽然只是掌管土木工匠修缮宫室的将作监,但他爹是当朝右相李林甫。若说朝中除了皇帝还有谁让安禄山畏惧,便只有这位大权独揽的宰相了,杨昭也是得李林甫看重提拔才在御史台这种实权衙门捞得官职。
李岫喜道:“我就说此事肯定与菡玉没有干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从宾馆出来,韦谔便直奔太常寺公舍,打算去警示提醒菡玉。途中路过平康坊,想起另一好友李岫就住在这里,他或许比自己有办法,论亲疏他和菡玉的关系还更亲近,不如先去问问他。
韦谔却叹了口气,把李岫拉到僻静处,小声道:“远山,我现在明白你说的菡玉不想让你我牵扯其中了。昨日夜袭安禄山的刺客,恐怕真的是他。”
韦谔心里暗暗替菡玉捏把汗。这次他的麻烦是真的惹大了,恐怕自己还浑然不觉。早就劝过他不要和杨昭这种人针锋相对,招惹他吃亏的是自己,他总是不听。
李岫自然吃惊不小,忙也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他怎么会……那他如何脱的身?”
韦谔抬头看向杨昭,见他眼梢微挑似乎乜了自己一眼,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阴笑。菡玉与安禄山有无恩怨他不清楚,但是和杨昭,那真是结了数不清的梁子。听闻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被他抓到由头,定是打算借题大做文章,就算菡玉是冤枉的也要被他扒层皮。
说到这个韦谔语气更加沉重:“杨昭指鹿为马,找了个使女替他顶罪了。”
安禄山道:“你我二人亲身经历,还不是铁证?陛下难道会偏信一个小小的太常少卿而不信你我证词?”
这简直比菡玉刺杀安禄山更让李岫震惊:“你说什么?杨昭?!他设计为菡玉脱罪?怎么可能……他、他定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图谋!”
杨昭道:“眼下证据不足,若刺客听到风声心虚逃匿,正好坐实了罪名。入夜城门早已关闭,里坊宵禁下钥,他又中了二郎一刀,能逃到哪里去?”
韦谔道:“你也觉得他肯定是对菡玉有所图谋对不对?”
韦谔听安禄山称杨昭为舅,不由疑惑。他只是京兆府的官吏,自然不知道昨日宫宴上安禄山认贵妃为母的闹剧。安禄山比贵妃年长整整十六岁,只要能博得皇帝欢心宠幸,尚能睁眼说瞎话叫她母亲,叫杨昭一声舅舅又有何难。安禄山新领了御史大夫之职,他远在范阳遥领京官,自然需要心腹内应,杨昭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两人正好一拍即合。
李岫想了想:“可是杨昭能图菡玉什么呢?他一无权势二无资财,朝中更是举目无亲,我数次向父亲举荐,他都嫌菡玉位卑言轻不值得笼络。”
安禄山埋怨道:“舅舅与旁人说这些做什么,走漏了消息让那刺客提前逃窜,明日便不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韦谔哭丧着脸:“是啊,菡玉无权无财,杨昭能图他什么?恐怕也只有一张……”
韦谔大吃一惊。菡玉是他的好友,平日在太常寺占占卜、祭祭祀,闲时观观星、为陛下炼炼丹,虽说性情耿直与安禄山杨昭不是一路人,但也不至于来刺杀堂堂的节度使、御史大夫吧?他入仕前在衡山道观修行,而安禄山是北方胡人,首次奉诏入朝,朝中许多官员都从未见过他,两人何来的恩怨瓜葛?
李岫没听清,追问道:“只有一张什么?”
韦谔好不尴尬,正要告辞退出,杨昭却对他道:“韦参军不必费心追查了,大夫与我已知刺客身份,明日便入宫请陛下圣裁。那刺客身形细瘦、体带异香,定是太常少卿吉菡玉无疑。”
韦谔却不回答了,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远山,你常在宫中走动,可知杨昭有无妻室?”
安禄山对他这小小的参军不屑一顾:“刺客我自己会拿,不用你京兆府插手。”左右示意,便有佩刀的胡兵要来将他们轰走。
李岫道:“你问这个做什么?”经不住韦谔催促,只得回答:“他都三十多岁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娶妻……啊!”他忽然想起一事,“确实没有!前几日新平公主召我去询问修缮公主府之事,似乎是她瞧中了杨昭,有意让陛下做媒赐婚下嫁,那肯定是没有妻室了。”
安禄山看上去并未受伤,反而是杨昭一只手垂在身侧,衣袖上沾了斑斑血迹。韦谔上去自报家门,询问道:“大夫可否将遇刺情形详说一遍,以便卑职追查缉拿刺客?”
“三十多岁还不娶妻……”韦谔简直要哭了,“那侍妾呢?他有没有侍妾?好不好女色?”
韦谔不由暗暗佩服那名刺客,敢来惹这两位尊神,似乎还从这守卫森严的宾馆里逃脱了。
李岫道:“我跟他并不相熟,哪知他家宅私事。你是京兆府参军,长安户籍全都在你们这里,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不过你为何关心起杨昭的私事来?这与菡玉、安禄山有关吗?”
韦谔一看见他就头大了。不管是安禄山还是杨昭,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不好惹;二,惹不起。
韦谔全然没在意他后半句话,嘴里自言自语着:“对对对,去查查户籍就知道了。”当真丢下他直奔府衙内户籍存档之处,李岫只得跟上。
除他父子二人之外,还有一名身着锦衣便装、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这群粗野旷放的胡人之中显得十分醒目,那张杨家人特有的出众面容任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韦谔自然也认得,正是贵妃的堂兄、侍御史杨昭。
官员的户籍找起来并不麻烦,韦谔又催得急,户曹很快找出杨昭的籍册来给他。杨昭果然未曾娶妻,户籍上只登记了一名小妾裴氏,也无子女,奴仆倒是有一大群。
馆内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剑拔弩张的胡兵,盾墙似的围住当中三人。当先那名头顶髡发、身着狐裘、腰圆膀阔、腹大成围的胡人便是安禄山,身后是身量雄武不输其父的安禄山次子安庆绪,手里还握着铮亮的弯刀。
李岫见惯了自己父亲和朝中大员们妻妾成群,看到杨昭的籍册有些诧异:“看不出来这等弄权逐利之人私底下倒十分清寡,只有一房小妾,应当不算好女色吧。”
一听说有刺客,韦谔立时亮出腰刀。那几个汉人原是鸿胪寺的掌客,见到京兆府巡夜的衙役,长安城里的贼盗宵小他们自然都管得,掌客带路方让韦谔等人进了鸿胪寺宾馆。
韦谔却道:“有小妾当然是好女色了!”
离开鸿胪寺两条里坊,便听见那边吵闹了起来。夜里有宵禁,万籁俱寂,稍有一点动静都传得很远。韦谔立即带着下属十余名衙役赶过去,听得那些胡兵咋咋呼呼,间或有一两个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大夫!”
李岫不明所以,又听他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有小妾就好,好女色就好……”
后来回想,若当时坚持巡视一圈便好了。
“二郎,你能把事情缘由说清楚么?愚兄都被你弄糊涂了。”
当时韦谔正巡值到宾馆附近,内外皆是高大威武的胡兵,守得铁桶一般,远远看到京兆府的衙役还不耐烦地轰他们速速离开。安禄山麾下精兵比京兆衙役精锐不知凡几,韦谔就绕开宾馆没有巡逻,免得下属和那些言语不通的胡人起冲突,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韦谔看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叹气:“让我从何说起呢……远山,我觉得菡玉恐怕真的是惹上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烦了。”
京兆司录参军韦谔甫上任便摊上了一件麻烦事儿,在他当值的这天夜里,新兼御史大夫的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皇帝贵妃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安禄山,在鸿胪寺宾馆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