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动,某个真相若隐若现:“……难道你真姓裴?”
“不知是你太天真,还是你太狡猾。”他叹息里嘲讽多于惋惜,望着我的目光极具同情,以及憎恨,“亲王?皇弟?不与裴柬为伍?你蠢到如今还不知道我的身世么?你不知道,可你那个混账娘知道!她会当我是亲王?”
他仰起头,嗅着空气里的血腥气:“你就没问过你那心思深沉的娘,她的后宫后妃皇子都是从哪来的?”
到目前也未能见到姜冕,我只能沉住气:“从小我便当你是兄弟,后来即便我怀疑你有反心,也希望事情尚有转机,不至于无法挽回。即便到了今日这地步,你若弃暗投明,不与裴柬为伍,我依然可当你是亲王,我的皇弟!”
那些不过是各方为维护政治平衡的筹码,仲离为牵制太师,叔棠又是为了牵制谁?裴柬?
然而叔棠的伏兵只有这么些人,有些难以解释。难道裴柬不是为他所用,而是他为裴柬所用,才导致他的领兵只有眼前不足千人?
“裴柬是你生父?”我试探一问。
这种自恃聪明的人,自然瞧不上别人的智慧,而恰是这样翻云覆雨的人,恨不能一边践踏别人一边嘲弄真相。趁着这个机会,我迅速查看四周,伏兵五去其三,残兵整顿,虎视眈眈,只等令下。我如掉进狼穴的兔子,群狼要等狼王玩够,或者等狼王慢慢咬死兔子,围观助兴即可,同时防卫侦查兔子的救兵。
“拜你穆家所赐,我们母子被作为人质养在后宫,留在穆夜行身边,想要以此控制兵马大将军,我的父亲裴柬!”叔棠嘴边冷笑,鄙夷这两家皇权与军权的较量,却以妇孺为牺牲,“给我皇子的身份,便是施舍?指望我感恩戴德?你穆家全不是好东西!原本以为你会不一样,如今看来,你跟你娘一个样!”
他大笑:“雍容皇兄,不,元宝儿姐姐,你什么时候聪明如斯了?化身裴回邂逅容容,是天意安排么?那时你若能随我而去,我们今日兴许就不会如此相见。玉兔银蟾似多意,乍临棠树影裴回。你看,棠影徘徊,我对自己有过暗示了,你却直到亲征途中,夜营篝火,才敢确信。我能说,容容其实并不希望我就是裴回,或者你还是太笨么?”
“即便你不稀罕皇子亲王之身,但经仲离壬戌之乱后,我母亲依旧没有为难你,将你封在东都,难道也是囚禁?”三年前,我的弟弟仲离与裴柬勾结谋反,使得朝中太师一党被扫为乱党,壬戌之乱中,我坠崖,母妃失踪,平乱后,太师一党彻底从朝中剪除,而裴柬不见踪影。是否可以说,那只是一场预演?
“君臣朝纲,谋反便是谋反,何谈成王败寇!”我握紧龙鳞,怒视他,“亲王已经不能满足你的野心了么?化身裴回远遁京师,游走于京畿,混迹于青楼市肆,获取情报,冷眼观王侯,你便以为众人皆醉你独醒了?”
“你对你母亲还真是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看待,可惜她蛇蝎心肠,你还未能看透三分。将我封在东都,放长线钓大鱼这一手,她是何其自信!将我这鱼饵抛出,待看各方态度,东都楚氏也好,逃亡的将军裴柬也好,甚至你那失踪不见的父亲也好,都在这场她的豪赌中!时局发展至今,猜猜她这时会怎么想,以及会如何应对?”
“成王败寇,此时问罪是否太早了些?”他扔掉一半断戟,目光凌厉,不复当初少年,“亲王?是否要我对你们一家感恩戴德?”
我渐渐明了:“若你并无反心,无论我父皇如何设计,你也不会成为鱼饵,你视自己为鱼饵,不过是你已将自己划在皇权的对立面。你们趁着东都水患,与东夷乱军勾结,劫掠朝廷赈灾物资,掳走凤君,引朝廷大军出动,落入裴柬的埋伏。但胜负未定,为增加获胜筹码,你暗中筹划,命刺客行刺,见行刺不成,便引我来东海,欲将我擒获,挟天子以令诸侯。既然这一切皆是我父皇为引裴柬出动,那她为何敢让我亲征,你就没想过,她兴许还有后手?如你所言,她的这场豪赌,一一如她所愿,时局发展至今,难道不是都在她的预想之中,你指望她怎么想呢?”
“身为亲王,你与裴柬勾结,私通东夷乱军,可知罪么?!”我调马再至。
果然,这番真假不明的诈唬,使得叔棠嚣张气焰一弱,凌厉注视我:“如今你在我的手中,除非她也视你为鱼饵,或者她愿意视你为弃子,才能一切如她所愿,否则……”
他嘲讽地手持断戟:“龙鳞果然不可逆。”
北方奔来一队东夷乱军,军中一辆马车似因长途奔袭,形欲散架,转眼便深入叔棠埋伏圈内,兵丁让道。叔棠眼神不定,仿佛与我拖延时辰为的便是那一辆马车。我却心口狂跳,眼睛盯着那队乱军中,仿佛与叔棠诡诈闲聊,为的也是这辆马车。
叔棠!或者是:“裴回!”
马车停靠,一人掀开垂帘,当先跳下一个少女。我心下一沉,这容貌,我大概是不会忘的。在皇叔府中,因洗去容颜而现出真相的——阿宝!
眉清目秀,从前的羸弱怯懦尽被隐忍坚毅取代,持一戟厮杀而至。我抽取腰间匕首,战马与他错身而过时,挥刀断戟,削铁如泥。两人目光瞬间交锋,宿命如此相逢,谁道不曾预料呢?
不待我多想,马车里随后出来一人,脚步虚浮,手抚车辕,仿佛正晕头转向,几欲作呕。
战马受惊,血肉横飞中奔出一骑,自尘烟中直奔我而来。我速度未歇,迎击而上。尘烟过后,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那一身皎洁绢衣,已在征尘里染淡色泽,只不过在我眼里依旧耀目。
我一骑不停,直奔前方,踏入敌方埋伏圈,朝着那一箭来的方向抛出了袖底私藏,五枚霹雳火药飞袭之下,炸翻了一片潜伏敌军,血肉飞溅,尘土飞扬。
他抬头向前方看来,散漫的视线掠过乱军,直到掠至我身上,将我一眼锁定,视线顿时焦灼。
东海的风,凌冽狂乱,吹得我如要飞起。一箭破空,迎面射来,正中我发束,玉环碎裂,墨发如泻。明明能夺命,却非要恐吓一番。兴许也是试探,我有无带来伏兵。
阿宝手中的剑,横到了他颈中,他毫不在意,一丝一毫也影响不了他隔着整个乱军,与我相望。
我害怕,他如母妃那样,一旦消失,就再也见不到。
“怎么回事?!”叔棠顿喝。
快马加鞭赶往东海之滨,想要早些见到姜冕,哪怕早一个时辰,早一刻。分别一月有余,步步紧追,犹不见人,煎熬得心都要荒芜掉。
阿宝一眼瞧见我,恨得咬牙切齿,这才答复叔棠:“路上出了些意外。”
如同三年前,我独自跨上战马,去往敌人所在。所不同的是,三年前我为父亲,三年后,我为凤君。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是我割舍不去的眷恋。
“什么意外?”叔棠眼扫残军,冒着火星,不放过阿宝话里的含糊,“为何延迟?余军呢?”
他转过头来,抬手抚了抚我的鬓发,眼底浓浓的哀伤,聚成一片暗夜的海洋:“你心里就只有他,永远都只有他。”
阿宝不得不交代:“路经蓬莱郡,被当地驻军偷袭,余军……几乎全军覆没……我们才逃出来……”
我一膝跪地,抱了抱他,言辞坚定:“不,太医哥哥从小就待元宝儿最好,什么事都由着元宝儿,这一次,你一定也会帮助我,支持我!”
“什么?”叔棠气得身体一晃,遥指阿宝,“为何要路经蓬莱郡?我不是嘱咐过,尽快赶来,不要延误?!”
“你又要如三年前那般独自去涉险,叫我如何理智?”周身的温和气息消失,柳牧云双眼泛红,无力地坐在地上,“不如,你先杀了我。”
阿宝咬着嘴唇不作声,叔棠只得喝令跟来的残军部将作答:“究竟怎么回事?”
我闭了闭眼,推开他,看着他逐渐失去理智,再不复往日的样子,连言辞也锋利如斯:“我的太医哥哥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你明白我不会让姜冕有事,你有你的计较,我有我的权衡,我希望你理智一些。”
跟随阿宝一起来的一名将领跪地请罪:“回公子,一路上人质晕车,大小姐于心不忍,几次停顿,被人质提议的绕道平路建议所迷惑,因此绕道蓬莱郡,却不防蓬莱郡外竟有驻军数千,将我军包围,几乎全军覆没,我等奋力拼杀,并以凤君为质,才得以脱身,恐怕蓬莱郡驻军已联络东海驻军,正赶来援救人质!请公子早作打算!”
“为什么非要听信敌人的传书?明知是陷阱,也要去赴汤蹈火?”柳牧云开始抛却理智,不管不顾,“拿你去跟姜冕换,我不同意!任何人,任何事,都权衡不了你的安危!我只要你安全,其他任何人的死活,有什么要紧?!”
叔棠恨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宝,还不将他给我绑了!”
“难道我能不去救姜冕?”再多的不准不愿不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立不住脚跟,“我还有别的路么?”
阿宝悔恨地看一眼姜冕,见他一副摇摇欲坠模样,扭头向叔棠:“哥,事已至此,绑他有什么用?他晕车吐了一路,并非作伪,现在就剩一口气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威胁。万一不慎,弄死了他,我们不就没人质了?”
“无论如何,都不准你一个人去!”柳牧云的态度坚决,不顾手臂上的伤,心有余悸将我揽进怀里,“三年前,我没有跟上,致使你坠落悬崖,一别三载,这回,我绝不会让历史重演!绝不放你走!”
叔棠气得不行,怒骂:“这混蛋都成人家的皇夫了,你还不死心?一副皮囊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敌我不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待他仁慈,他待你如何?哪一步不是欲置你于死地!未将我们一网打尽,他舍得断气?就算弄死了他,你还愁没有人质,天子都在手中,区区一个凤君算得什么?”
凤君,姜冕,你真的在东海之滨么?你会希望我只身前去一步之遥么?其实,无论他在不在那里,我都要去寻找一遍,而他自然不希望我涉险前去。
阿宝被骂清醒了些,再看姜冕已然不善。姜冕在她挟持下,依旧无动于衷。
然而这段简单的绢书,让人实在无法做文章。我将这缕绢布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绢布原本所属主人的温度。
叔棠恐东海驻军赶来,欲擒下我再行转移。他马匹一动,我便警惕。
我并不畏惧,只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安排,能够说服柳牧云,说服担忧我人身安全的将士,以便将来朝廷追究问责能有个交代。
“原来阿宝是你妹妹,是裴柬的女儿。”我继续行拖延之计,“那么我在平阳县的一系列风波,皆是你们所为?”
让我只身前去一步之遥,才可得见凤君,此中凶险昭昭,只怕有去无回。
“等你沦为阶下囚,再慢慢想吧。”显然,叔棠的耐心已耗尽,且越拖延对他越不利,“想同你的凤君做一对苦命鸳鸯么,我可以成全你,下马受降!”
军中向导对我如是讲解。
“苦命鸳鸯就不必了。”此时,姜冕倚在车前,表情淡漠,突然开口,费力地说话,“我同她情意已尽,她裙下之臣不缺我一个,我也不想再见到她。”
东海之滨,从地图上可见,我们栖息的小树林往东直线距离三里便是东海。一步之遥,不是形容词也不是成语,而是地名,东海之滨的一处断崖。意为一步之外便是天渊之别,坠下便是粉身碎骨。
言语冷酷决绝,不论真假,都仿佛一支利箭扎入心中,我垂下视线:“我只身前来见你,并非求你原谅,我无法全心全意待你,你也感觉得出来,封你为凤君,只因西京姜氏的财力。”
我在柳牧云指导下帮他包扎好伤口,说出了我的打算。对方要置我于死地,也有足够的筹码诱我前去自投罗网,但我原本就是为了凤君至此,不惜落入裴柬的埋伏,自然不会就此退缩。
话音甫落,我抬眼,他脸色瞬间苍白,手指攥住马车缰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不倒下:“果然如此,我知道了。”
绢布上留下的炭书是目前关于凤君下落的唯一消息,无法让人放弃。
阿宝闻听此言,眼底死灰复燃,手中的剑不由离了姜冕几分。
刺客与飞箭,一先一后,如果都是同一个用意的话,那目的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正准备对我动手的叔棠听到这里不由顿住,疑惑问我:“方新婚便如此寡情,那你来此是为何?”
绢布入手柔软,边角为利器所断,是衣上裁下的一截。绢布上用木炭书写:东海之滨,一步之遥,只身前来,可见凤君。
“全一场夫妻之情。”我喟叹,任由坐下战马无意识地踏步,渐渐缩短与叔棠的距离。
卫兵拔下飞箭,取下绢布,确认无毒无暗器,才送到我跟前。
叔棠犹在困惑,质疑真假,辨别我脸上神色,忽然间,便惊愕地见我飞身离鞍,手持匕首,向他扑去。因距离缩短,我飞身一扑,将他撞下马。两人坠马,携裹滚作一处,各自手中不停,一手掐对方,一手挥兵刃。匕首横刺,断戟来挡;断戟斜掠,匕首力削。
禁军顿生警惕,如临大敌。
乱军奔来救主,却被斜刺里冲来的一队先锋闯乱。我的禁军潜伏而来,只待我行事,便冲入敌军,阻断乱军营救叔棠,两军厮杀作一团。柳牧云冲在侧翼,以飞针弹丸突袭漏网之鱼,将冲刺过来救主的乱军一一袭落。
恰在此时,一支飞箭射到一旁的树干上,箭身缠着一缕绢布。
叔棠扫了一眼当下情形,顿时了然,他的残军不敌我的禁军,无人能够前来援助他,乱军如溪流,禁军如洪流,阻断了他的希望。
近身行刺,事发突然,柳牧云将我推开,自己却被乱刀砍中手臂。刺客双眼流血,状若疯狂,一刀紧追一刀。我倒在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向正追击柳牧云的刺客头上砸去。刺客被砸中,脚步踉跄,一刀落空,随即便被簇拥而来的禁军乱刀砍杀。
他一时心惧,被我再度削断短戟。我将他压倒在地,以匕首威胁。他挣脱不开我的身躯威压,只能以手肘抵挡,被匕首龙鳞划破衣袖,落下几道血痕,鲜血染了衣襟。
突然,两根三寸长的银针飞入他双眼中,只闻他一声惨叫,一手抚眼,一手拼命挥刀。
“容容……”他语气复杂,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泪珠从眼角滚落。
我撇开地图,急忙起身去接,还未抓住牛皮纸,他手中便一松,一把利刃从牛皮纸中抽出,向我当胸刺来。我一时错愕,下意识斜过身,那利刃却如影随形,紧追不舍,狠狠一刀推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幼时怯懦,总为仲离指使来欺负我的弟弟,从前,我不喜仲离,萌生过与叔棠交好的心意,早已随风而去。京郊荒村,一个教书小先生,气质不俗的少年,收容我带我入京师的少年,他叫我容容。当初两人并骑一马,言笑晏晏,游京师,逛青楼,他叫我容容。
从林外赶来的探子几步上前,屈膝跪下,献出手中牛皮纸:“禀陛下,已探得凤君下落!”
容容,不是元宝儿,不是那年月宫中的算计与欺凌。
“带过来。”我从地图上抬起头。
我在他滚落的泪珠里恍惚了一瞬,匕首未能刺下。
林中响起异动,林边看守的兵丁来报:“有名前锋探子求见陛下!”
乱军厮杀中,海风里,一声少女厉呼:“元宝儿!放过我哥,姜冕在我手里!”
思绪纷纭,没有一个确凿的信息,柳牧云喂到我嘴边泡软了的馒头我也懒得啃。
我转了视线,循声而望,东海断崖,阿宝与一名乱军将领以姜冕为人质,距离断崖只有一步之遥。海风肆掠,吹起姜冕的衣袂,翩然欲去。若非被挟持,他早已站立不住。
离叶县已不遥远,保持撤离的速度一日即可到,但,既然裴柬在此地设伏,那姜冕还会在叶县么?他会不会在裴柬军中,与我行军错过?
一步之遥的距离令我心悸,过往的坠崖记忆重现脑海。
柳牧云采了些果子,将随身干粮以水泡开,混着野浆果,做了一顿野餐。我随便吃了几口,地图摊开在地上,确定所处位置。
忽然间,天翻地覆,我醒过神时,已被叔棠压在身下,局势翻转,而匕首龙鳞,已被他夺了去。
撤到十里外的小树林暂歇,人马皆疲惫,避免暴露行踪,无法生火做饭,号令全军啃干粮。
“不是不在乎么?”叔棠眼底泪未干,便嘲弄起来,“姜冕,凤君,你的夫君,已被我喂下软筋散,逃不了的,他最多让我的部下全军覆没,却救不了他自己,更救不了你。”
右翼顺利撤离,烟尘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
“叔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紧紧盯着他,“裴回,我曾经信任过你,想同你做好朋友。”
裴柬擅战,但他是如何与东夷乱军勾结?叔棠失踪,难道他真是脱不了干系?裴柬军所谓的宗室正统,莫非指的就是叔棠?那他是如何为叔棠所用?
他嘴角勾起,如同玩弄猎物的野豹:“诉旧情,对我可不管用。”龙鳞贴上我的脸,滑动,他语气歹毒,“元宝儿,你还是这么蠢,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讨厌你,讨厌你母亲,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所以我怯懦,我让仲离去招惹你。每次仲离受罚,我都能安然无事,我更加讨厌你。你得天独厚,出身皇嗣,万千宠爱,爹娘疼爱,而我,却只能在幽宫担惊受怕,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抛弃我们,不知道你娘会不会杀了我们。你痴傻,也是太子,储君!而我呢,只能在阴暗处静寂成长!”
也正因为他,我母妃至今下落不明。
冰冷锋利的触感贴在脸上,耳中听着毒舌的言语,眼睛不再看他,转向作为人质的姜冕。姜冕自始至终都盯着我这边的形势,见我处于下风,想要冲出桎梏,阿宝眼中渐冷,流露出同他兄长一般的颜色。
柳牧云手臂一僵,语气阴森:“此人,百死莫赎!”
龙鳞在叔棠手中,毫不留情,将我脸上划破,温热的血珠顺着脸颊滑下,流向耳根:“这是替我妹妹还给你的,你知道她多么憎恨你这张脸么?没了这张脸,你再可爱给谁看?你的太傅,如今的夫君,姜冕他爱你至深,可惜我那傻妹妹不明白。你猜猜,毁掉你这脸蛋后,姜冕对你的爱,还有多深?柳太医对你的爱,还有多深?你那乱伦的皇叔对你的爱慕,还有多深?”
将我与姜冕射落悬崖,致使我流落民间三年,记忆全失。
我不想让姜冕看见我半边脸的血污,偏了偏头,让发丝遮掩。
为东宫流落南国时,那时少傅教过我诸多方阵,而落凤崖上,裴柬便是以偃月阵围困我与少傅,噩梦再临!
叔棠固定住我的头,将我掰正,拂开发丝,提起龙鳞,刀尖的血滴落到我唇上,温热的一滴。他埋下头,吻在血滴上,以舌尖舔过,流连忘返。
“裴柬!”我脱口喊出,颤着手抓住柳牧云的手臂,“裴柬他回来了!”
“不想尝一尝么,你自己的血?很香甜呢!”他如同一个吸血恶魔,对血腥无比痴迷,在唇上辗转舔舐,无论他如何撬动,我都紧咬齿关,不让血腥进入。
中军前线冲向敌阵,两翼分散,右翼禁军在中军掩护下,快速东撤。我在马背上回望,前线已交战,厮杀声如在耳边,烟尘滚滚中,敌方阵型呈偃月形状,深埋的记忆破土而出。
“原本舍不得杀你,现在更加舍不得了,这么香,这么甜,留着慢慢吃,多好。”他叹息,惋惜,抬起头,抬起手腕,龙鳞对准我的咽喉,“可是你偏要搅乱这一切,让我的胜算没有了,怎么办?我赢不了,那你陪我一起死,你死了,你的亲征军便会溃不成军,我父亲的大军就会获胜,最后,我们依旧赢了。而你,姜冕柳牧云却邪他们谁也得不到,我还是赢了!”落腕,狠狠刺下!
左翼禁军护送米饭西去,做疑兵,中军继续护着帝辇,做诱饵,右翼护我东去。
我倏然抬手,狠狠推起他的手肘,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力量悬殊,他全力刺下,我亦全力对抗,终究不敌,龙鳞刀尖离咽喉越来越近。
柳牧云上马,坐到我身后,揽过我身前的缰绳,调转马头向东。
“穆元宝儿!”阿宝横剑姜冕脖子上,厉声威胁。
“护国之师,陛下放心!”
姜冕却视她如无物,喘着气奋力冲来,怒声:“叔棠!放了她!你敢弑君!”
我咬牙爬上马:“将军务必全胜!”
“不想他死,你就放手。”叔棠在耳边细声,如同商量,“你与他,你选择谁活下来?”
“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眼看着姜冕血染绢衣,眼泪流下,渐渐松了抵抗叔棠的手:“我可以选择,你却没有资格。”
“陛下莫非不想营救凤君了?”柳牧云直击要害,“右翼先撤,保留实力,待两军主力疲敝,陛下再出奇兵!”
龙鳞锋刃刺破喉间皮肤,他只一个迟疑,再刺入时,两处人影飞至,一人一只手,同时握住刀刃,阻止龙鳞再进一分一毫!
骁骑将军旋即跪下:“陛下不走,末将恐兼顾不周!先锋回报,敌军约有数千,与陛下王师作比,并无军力优势,我军以主力迎击,敌方必出全力,是以胜负未知,敌方不敢大意,必然不敢兵分几路前来滋扰,正适合我们掩护陛下撤离!”
龙鳞上血流如注,滴落我颈中。我睁大眼,看清飞奔来的人,一边是柳牧云,一边是姜冕。两人均带着伤,于千钧一发之际,不顾性命地奔来,救垂危的我于生死之间。
我在马上怒道:“朕不走!也不用你们掩护!朕的亲军敌不过乱军吗?朕就在这里坐镇!”说罢,便要下马。
柳牧云手臂伤势复发,染红了半条衣袖,脸上也是飞溅的血点,他见我如此狼狈,一头一脸的血,几欲发狂:“叔棠!你怎么敢!”
这一切显然都是柳牧云提前安排的,他无动于衷地牵过米饭那一骑,交给一队禁军:“掩护陛下,你们往西撤离!”
姜冕力竭,无力再言语,只是看我这副模样时,眼底的心疼与悲伤,已无需言辞。
米饭哭红了眼泡,望向我:“陛下、一定要……安然无恙!米饭、不想死啊……”
叔棠双眼泛红,渐渐不敌两人合力,龙鳞无法再进,即将离我咽喉时,一柄长剑,从姜冕胸前穿过,剑尖上的血珠,滴到我脸上,一滴,两滴……
听嗓音,我方辨出:“米饭?”
我神魂皆散,怔怔抬眼,看着姜冕身后,站着的阿宝,满眼的恨意,如滔天怒海。
那位女帝在马上抽抽噎噎:“我、我第一次穿女人衣裳,就、就要死了吗?”
一剑刺穿,惊了所有人的心神。
柳牧云迅速为我裹上披风,弃了车辇。帝辇旁拉来两匹战马,骁骑将军催促我们快些上马撤离,柳牧云扶我上马,随即扶了另一人上另外一匹战马。我转头看去,那匹为柳牧云准备的战马上,坐的竟是一身帝王服饰的……女帝?
阿宝疯狂地将刺穿姜冕的剑抽出,随着剑身一串血珠飞过,姜冕无力地松了紧握龙鳞的手,被长剑从身体里拔出的力道带走,跌倒在几步外。殷红的血,从他胸前流出,汩汩如溪流,层衣尽染。
“未见怀王!服饰为东夷军队!”骁骑将军便要拉我下车,“陛下快走!我等定当全力迎击东夷乱军!”
我张口,却失去所有的言语,无视头顶悬的利刃,无视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翻身想要爬起,想要到他身边,想要为他复仇……
“叔棠?东夷乱军?”我忙追问。
柳牧云全力撞开压着我的叔棠,以肉身博刀刃,血淋淋一拳砸在叔棠脸上,龙鳞坠地。
“前锋遇伏,敌军直闯中军,声称宗室正统,要擒拿陛下!”
我得以自由,奋力地爬动……
我快步到门边,拉住他:“发生何事?”
阿宝红着眼,衣上溅着姜冕的血,提着血剑,向我走来……
车辇侧门被外面猛然拉开,一阵寒风灌入,中军骁骑将军急声:“陛下快下辇,由侧翼军掩护陛下往东撤离!”
我从地上摸到龙鳞,匕首柄端与刀刃不知已经染上多少人的血。
事已至此,怕有什么用?我看着他,点头。
君子之剑,却被作了泄愤一刺;龙鳞之匕,却被作了愤恨一斩!
“答应我,不要鲁莽,也不要怕。”他一如既往的稳定声调,任何时候,都以自己的镇静来感染身边人。
剑光、刀光与血光,两刃相击,铮然龙啸,龙鳞斩断血剑!长剑优势全无,阿宝手持断剑,无丝毫犹豫,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向我撞来!我不避不让,同归于尽,我也要将她诛杀!
我睁开眼,闻马声嘶鸣,喊声震天。我欲起身,发现被人抱在怀里,转过头,见柳牧云镇定地搂着我,似乎便以这样的姿势,睡了一夜?
三步,两步,一步!
晨间未醒,车辇一阵颠簸,骤然停下,前方起了骚乱。
龙鳞待斩,断剑递出,相距一寸的距离,断掉的一半剑尖,却从阿宝心口穿过,她不敢置信,低头看着心口冒出的尖端。
梦里泪水决堤,有温暖的手指不停擦拭。
我颤着泪眼,看向阿宝身后以最后的力量站起的姜冕,浑身浴血,如从地狱修罗走来,他捡了那一半的断剑,手握剑刃,刺穿阿宝。
我的不详之梦。
阿宝先哭后笑,带着姜冕给她的一剑,回身:“你恨我吧?等我杀了她,你继续恨我吧!”
眼前的凤君,浑身浴血,离我越来越远,如逝去的一阵风,从我手指间漏走……
阿宝举起断剑,转身,以恶魔的目光注视我,然而不待她行动,姜冕扑身捉了她手臂,将她往后拉离,直退断崖上。
失去意识,倒在他臂间。
我提龙鳞紧追,我怕……
因为曾经的应验,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的梦,是预兆……
柳牧云要来助我,却被叔棠死死拖住。厮杀的将士们,我的亲随禁军们,即将结束对乱军的收割,我们即将获得东海之滨的胜利,然而姜冕拉了阿宝离我越来越远,断崖却离他们越来越近!
“心有忧思,夜有梦魇,没有什么预兆。”头顶的声音淡淡安抚,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抹到我嘴边,一粒药丸滑入口中。
他是故意的,故意死抓阿宝不放,直到断崖,他眼里的决然,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凉。
“梦,预兆……”我觉得冷,夜中凉意透骨,身体发抖,“我的梦里,是预兆……”
两人身上均在流血,汩汩不绝,这番动作使得血流更甚,洒下一路血滴。
“是梦。”两条坚实的手臂搂在我腰上,背后靠来一个身体,手抚在我头上,柔声。
我紧张得忘了呼吸,凭着本能,沿着一条血路,妄图跟上他的脚步。他仿佛刻意无视,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我跟上,所以脚步加快,拖着阿宝远离。明明都坚持不住,他用惊人的毅力完成,将阿宝歹毒的恶意与我隔离。
“姜冕——”我自梦中惊醒,陡然坐起,一颗心狂乱得要跳出来。
阿宝疯了,反手拉住姜冕,不与他分离,哪怕互相谋夺性命,她一面怨恨一面甘之如饴,染血的手仿佛要生生世世不离他,磐石一般不可动摇。断崖就在两人身后,他们却一起疯了,根本不顾身后的危险,步步退向绝境!
征途中,夜里不敢合眼,被柳牧云喂了药丸,才被迫闭眼。一旦睡下,梦里全是不祥之兆。
一个要对方死无葬身之处,一个死无葬身之处也要对方不离身畔,最后便谁也不在乎。
昼夜开赴,行军地图上离叶县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心情也日渐急躁。然而为了稳妥起见,行军速度适当控制,先令前锋探路,后军再跟上。
可是,我在乎!
帝辇上,柳牧云清理着药箱,将许多东西装入了袖囊。
我几乎狂奔起来,奔向断崖,声嘶力竭:“姜冕!”
我即刻点兵,向坞堡征调了一批粮草与家兵,整合禁军后,坞堡城门大开,禁军开出,连夜奔袭叶县。
他抬头,看向我,颤唇启语,被海风吹散,我什么也未能听见,他的身影向后倒去,染血的绢衣被海风吹开,如翩然一翼,坠落一步之遥。
回望去,灯火已灭,皇叔趴在帅案上,沉睡在一片黑暗中。
脱离我的视野。
我带出一卷地图,点头:“太医哥哥的药汤,自然不会有差池。”
天地一定颠覆了,不然,为什么不见了他?
走出房门,柳牧云在外面等着:“怎样?”
我向他奔去,伸手去抓他,手底只有穿过的海风。我继续往前奔跑,往断崖下抓他,一定要抓到,奔下海崖,一定就能追上!
我僵住,准备待他醒来,可半晌后,他的神思依旧被地图所困。我定了定神,手在他的手掌下推动汤碗,推到他面前:“那,你不要再去了……”
一步踏空,迎着崖风,朝下扑去……
我推开皇叔的房门,他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我将太医哥哥熬制的一碗安神参汤放在主帅案前,皇叔未从地图上抬头,他的视线落在一处标记出来的地方——他的封地叶县,凝视得那么出神,以至于出口竟是:“阿夜,叶县一战,你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手被他按在汤碗上。
腰间生出一双手,阻了我的方向,双手猛然一收,我被拉离断崖,拥入一个怀抱。岂能让人阻止我追姜冕的方向,拼命挣扎,向海崖下挣去。
楚氏为我们单独清理出一片房舍,隔绝外面百姓与楚氏宗族,幽静,寂寞。
“元宝儿,母妃在这里!”有力的手死死拉着我,抱我入怀,久远到快要遗忘的声音响在发顶,“元宝儿不怕,母妃在……”
入夜后的楚氏坞堡,不似野外营帐那般湿冷,部曲家兵夜中巡逻,哨楼瞭望彻夜不绝,墙堡之间火把呼应,严阵以待。
我怔怔抬起头,望着紧紧拥住我的男人,一瞬间的陌生后,心底的记忆呼啸而出,母妃的模样重叠在眼前,有力的臂膀拦在身前,是最信赖的倚靠。望向断崖外,一切都没了意义,一步之遥,生死的距离。
皇叔不放我走,东都不放皇叔走,依旧是一片僵局。
心中一恸,俯身吐下一滩血。
楚氏家族长子楚越却跪了下来,满面惶恐:“晋阳侯若领兵撤出东都,只怕这座坞堡也难在东夷乱军中保下!东夷军因昨日一场突袭,领教了神策军之威,由晋阳侯继续坐镇兵围东都城,才能震慑住他们!”
母妃抱起我,撤离断崖,一场接近尾声的厮杀瞬间被涌来的士兵提早结束,乱军尽皆诛杀,尸横遍野。叔棠被捆缚地上,柳牧云跌跌撞撞向我奔来,却被我死寂的目光惊怔。
“那陛下留在东都,我去叶县!”再度僵持后,皇叔退了一步。
血污流进眼里,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然后褪变成灰白色,世间自此没有色彩,没有生机。
“外援只能作为援助,却不能作为主力派遣!”我一点也不想再坐等。
头顶的母妃沉声下令:“都给我去海崖下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即便赤狄王庭愿意出兵援助,也未必赶得上!”皇叔依旧反对,“除非陛下留在东都,待赤狄军前往营救凤君!”
母妃将我塞给柳牧云,只一句:“照看她!”随即翻身上马,又回望我一眼,便绝尘而去,重入战场。
僵持不下,我却当着他们的面再启一道玄铁令,递给苏琯:“去往赤狄王庭请求援军!赤狄王妃是朕的姑姑,赤狄王子也就是将来赤狄之王,是朕的表弟!请王庭出师为朕增援!”
后来我知道,母妃是去追歼裴柬大军,时隔三年的再度交锋,最后的生死之战。
“我也绝不会在东都坐视不管你的死活!”皇叔态度同样坚定。
我呆在东海边,不肯离去,不言不语坐在海风里。
“朕绝不会在东都坐视不管凤君死活!”我坚定表态。
他坠崖前的口型,说的是“元宝儿”,话音被海风吹散,我要在海风里重新听回来。
目前的情势,兵围东都不可放弃,否则由得乱军猖獗,将导致全境陷落,而叶县也不能不管。
三年前,他陪我一起跳崖,三年后,他却抛弃了我,自己坠了东海。
神策军依旧由皇叔统领,禁军也自有将领。虽然被乱军攻陷的叶县乃皇叔封地,但皇叔却不同意此去征讨,无论是我亲自前去,还是他亲往。乱军定然有其阴谋,兴许便是已经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前去自投罗网。
再没有见过这样绝情的人。
东都与叶县两地,遥隔千里,亲征军必须兵分两路。
京师一别,再见已是一步之遥,跨不过生死的距离,走不到他一步的范围。
不管东夷乱军有什么目的,我都势要征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