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出了一本欧洲杯专辑,讲的是那个……”
他摇头,看着试卷眉头紧锁。阿虎生病回来就变了很多,像计算机一样每天疯狂运行着,做作业,阅读。如果说以前他是用七成功夫留有余力在读书,现在就是十二成的超负荷运转。
他嗯嗯答应,头都没抬。
我又在喝番茄老鸭汤,没办法,我妈唯一拿手厨艺就这个。
“书屋里好像新到了漫画,要不……”
“要不要来一碗?”
他咬着笔杆点头,继续盯着课本。
分班是大事,轰轰烈烈搞了两天,各班级班主任领人走了。我和阿虎毫不意外分到普通班。该开火箭的开火箭,该修飞船的修飞船,该走人行道的普通学生跟着红绿灯。
读书狂人阿虎,业余没和我谈过漫画和足球了,他似乎丢失了漫画和足球的天赋。阿虎努力融入新的学生团体,被碰壁,被嬉笑,被拒绝,然而这家伙如不倒翁一样,撞开了,又贴上,摔倒,爬起来……他成功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一个让我熟悉、情感复杂的影子。
4
放学回到家。
我点头。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其实黄虎踢球真的很有天赋,意识好,跑位和速度都很不错。唉,让他离队是大家投票出来的,理由你知道的。少了他我们实力下降了不少。你帮我告诉他,有空来踢球。”
我看着优哉游哉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拳击比赛的陈吉勇,心里不爽。
阿赫惋惜地说。
“又拿了一个大单,休息休息。儿子,来来来,爸爸看看有多高了。”
“病了,躺床上。”
陈吉勇嬉皮笑脸,奔四的人了,没有一点儿身为父母所需的稳重。他衬衫领口大开,穿着短裤,头发也油油的,没有像平日那样用发胶固定造型。
“黄虎这两天在干什么?”
“动手动脚干什么。”
阿赫也只有收下,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拿起纸杯喝啤酒,绕开他摸我头的手。
缩水版其实就是一张普通便签,男女有别。
他毫不在意搂着我唱《一剪梅》。
“有名字有电话有祝语,你还要什么。”
我浑身肉皮都在音波中颤抖,只好堵住耳朵。
“陈大胆……你这也太……”
“看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早恋问题不要找我,找你妈。”
我把缩水版名片丢给他。
他抱着瓶子喝得一脸陶醉。
“谁说给你的!限量版是给女生的,这是你的。”
平常我会骂两句然后转身不甩他,不过今天我也许真的可以问下。我斟酌用词,说:“我有个朋友,最近变得很多,让人不好接受。”
足球队长阿赫笑嘻嘻问我讨要。虽然是踢球的,但他考试也厉害,这种全能人物很让人没好感。是,妒忌又怎么样!
“女的?”
“我也要一张。”
他有了神采。
“就会乱说。”
“同桌,男的!”
她脸微红,努了努嘴。
“哦。”
“不要小看看漫画的人!说不定我画的漫画会成为你儿子将来的人生导航!”
他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副班长拿名片在我眼前晃。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把阿虎的事抖了出来。为了义气我可以向这种烂老爸低头,没办法,这就是我的软肋。
“嗤,大胆工作室负责人陈大胆,你还真敢夸口。”
“反正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变成他以前讨厌的样子。”
副班长递给我一张便签,纸张有股香薰味。我塞给她一张我早就准备好的名片——从纸张到介绍都足够硬。
老爸翘着腿,含上一根烟,指示我给他点上。
“陈大胆,给我留下联系方式。”
我小心给他点火。
好消息就是要分班了,便于结合各自情况继续学习。火箭班、航空班、普通班,这是三个等级。普通班级别最差,当然成绩在前面的几人达到火箭班要求也可以申请调班。航空班就恐怖了,完全是为了攻陷国立顶级大学打造的精英副本小队,据说里面的人连拉屎都在背公式。
“大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班主任手指如指挥家指挥乐队一样挥舞空中。
老爸长长吐了一口烟,呛得我咳嗽。
“现在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生在那种环境里怎么能顺心?如果我是他,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奶奶老了,被追债,被看不起。把几百个问题合在一起一次性解决就是我的方法。读书是他最适合的选择,他很聪明。”
同桌位置照样空着,我和前后聊来聊去,也没人问阿虎。哦,收班费的副班长问过。我翻开《火凤燎原》发现怎么看都看不进去,没劲。
“但是……”
我二话不说和他一起蹲到放学蹲成了老寒腿。阿虎正式成为我的朋友。
“没有但是。”
妈的,够义气。
他冷酷地说。
发光青年黄虎变成了落魄青年阿虎,每日看书翻漫画度日,阴差阳错成了我同桌。有次自习我肚子痛,跑去方便后回来看到阿虎被罚马步,原来我没看完的漫画还在桌上,被老师发现,阿虎站出来说是自己的。
“当请朋友吃晚饭都只能是一碗面的时候,其他的你根本不会去想。”
对于阿虎的家庭背景,我倒没有什么感想。
老爸咂嘴,抓了抓胸口。
我老妈是警察,每天中午都要听她讲罪犯的故事,知道部分真相和纯凭想象是两回事儿。穷凶极恶是极少数,大多罪犯非常可怜。
“凡事都有代价,选择了条件一,就不得不放弃条件二。不过你不同,我们家有我啊。我在,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怎么读就怎么读,你和你妈开心就好。”
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看到人翻脸就像演戏。所有人都躲着他,怕他,敷衍他,害怕和犯罪世家沾上关系。我和他凑到一堆显得水到渠成。
他理了理刘海,朝我露出一个带胡茬的中年男人微笑。
阿虎就是那条小狗。
我承认的确帅气,这是我老妈选他的最大理由吧。
我叔叔家的一条小狗,精力充沛,见人就围着你跳来跳去。几个烂大人就故意拿出烤肠和鸡腿坐在沙发上吃,假装有意无意要给它吃骨头的样子,小狗就摇着尾巴过来咬。大人们就哈哈大笑,不让它靠近,逗累了,就把鸡骨头统统丢到垃圾桶。
回头他又把手伸进短裤一阵抓,让人实在无言。
犯罪世家,多么像笑话的恶毒词语。
选择了条件一,就不得不放弃条件二。
阿虎非常开朗地想要融入各个团体,参加了足球队,成绩优秀,外表又阳光,看起来他即将成为学校主角之一。一切结束在他家传言面前。
就像我点了猪蹄饭,就吃不下牛腩饭,再点牛腩饭,又要多付出十几块。白天夜晚长久的刻苦,为了交换将来一个机会,忍受家庭带来的副作用,是阿虎走入正常人轨道的付出。等价交换,科学家们早就告诉了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我有种洞悉天机的错觉。
还记得刚入学,阿虎是个非常有精力,话相当多的人——大概是他一梦做了三年的原因。
我知道,阿虎可能又一次睡了过去。
我从没见过比阿虎更怪物的漫画猎人,他翻个三四十页就基本可以判定漫画和小说的可读性,敏锐到令人发指。不过我更感可惜的是,身体强壮、成绩不错(十二三名的样子)的他,只被小说漫画宅这个组织容纳过。
新任班主任让我顺路给阿虎带去复习资料,他又请了假。敲了很久的门,对上的是阿虎强压怒气的脸。
阿虎的评估是这样的:成绩A-,长相B+,运动天赋A,游戏天赋C,追星能力B,漫画小说能力A++。
“那么大声干什么?”
当时觉得世界好灰暗。过个人行道,就可以看到数十个自己长大后的模板。要接受自己是最大众的大众是很痛苦的,但我陈大胆从来不会气馁,到处吃东西的人现在被称为“美食家”,说不定等我年纪大点了美画家就推出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火气也上来了。
我对自己曾做了个评估:成绩B,长相B,运动天赋B,游戏天赋C,追星能力F,漫画小说能力A+。
“大声一点儿又怎么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电动党集合在一起天天研究技巧,运动流课后分享各自心得信息,成绩好的一派大多用月考比试来对话,小说漫画宅相对组织松散,没有特定人物,所以存在感比较低。
他冷着脸,挡在门口。
3
“有事你说。”
我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
我把资料从包里拿出来扔给了他。
“努力,奋斗。”
从屋里传出咚的一声响,像是柜子倒了。阿虎丢下资料,紧张地跑回去。然后就是两个人的争吵声。
“外婆年纪大了,经常咳嗽。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必须更努力了。”
我推开门,看到阿虎正把阿婆扶上床,他激动地说着什么。那个沉默有力的老人,现在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水分,缩小了好多。她轻轻咳嗽了几声,朝我笑笑算是招呼。
他语气有点异样,右拳捏紧。
“医生不是给你说了不要走动吗,我去给你拿水。”
“想得通想不通都无所谓了。你看我家这样子。”
他把被子给阿婆掖好,安放好枕头,跑到厨房。
阿虎半天不说话。
阿婆指了指自己脖子,大概是说她喉咙不舒服,说不出话,然后闭上眼。以前看到的老太太总是风风火火的,忽然停下来,看着她平静的皱纹,我真切体会了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
“做梦那个事想通了没有?”
看着阿虎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煎药烧水,我想到老爸说的那些话。
“晚了回去就跟不上了。后天我就回学校。”
“一切都会好的。”
阿虎摇头。
我这样对他说。
“班主任问你,你要请几天病假?不如玩个一周?”
阿虎眉头紧锁,看水烧得差不多了,他说:“你回去吧。”
“欠费,月底阿婆有钱了就交。”
把铁门关上,我又想起了阿婆那碗面。这一碗面,如今都变得岌岌可危。
我都没搞懂自己的切入点。
5
“你家电话停机了。”
借用身体、灵魂转换这种鬼话我当然是不相信的。不过如果这不是真的,阿虎用四个月就冲入班级前三跳入火箭班再跳入航空班这个命题我解不了。
走到门口,我一想不对啊,正事一件没做。
身边少了阿虎,难免有些不习惯。我也逐渐融入了更多的同学群体,每天插科打诨,偷偷画自己的漫画。
我背上肩包。
偶尔我也会碰到一个方向的阿虎,试着同行,但无论他还是我,都显得不自在。生性洒脱的我觉得没意思,大家碰见相互点点头就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时间走啊走,我的自画集都画满了五本,唯一没变的是成绩,十五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位置。
“好。”
全班肃穆,老师又在念成绩单了。我相信至少十年内,这张纸都有左右广大学生每日心情的能力。
“天也晚了,你先回去。”
“又是惨不忍睹的一天,我的iPad又没戏了。”
我翻了下,画风不算暴烈,先不管那么多,装进包里。阿虎的漫画鉴赏水平倒不是盖的。
现同桌高桥瘫在桌子上,双眼呆滞。
“《火凤燎原》①,我从阿婆那里淘到的好东西!”
他之后马上是我的名字。
阿虎摸出几本漫画塞给我。
“你看,我始终陪着你。够意思吧。”
天知道我为什么吃得下这碗面。老人的笑容有魔法,让人不由自主。
我从他抽屉里拿出一罐可乐,“咕噜咕噜”一解炎热。
我连续几个饱嗝。
“我就不懂,反正名次都会张贴出来,为什么还要念一遍?”
“实在吃不下了。”
高桥拿小刀捅桌子。
说完,阿虎埋头不看我,呼噜呼噜吸面声成了屋子里的主旋律。
“判决书嘛,你看,法院判了犯人罪,还要张贴呢。”
“愿意吃就吃点。”
我喝掉最后一点儿可乐,顿觉清爽。
这时应该接近八点,我早在外面点过一碗猪蹄饭。然而这碗巨大的素面热气蒸腾,让屋里的寒冷消散无踪,我默默用筷子夹起面条。
高桥端坐,理了理头发,手指捏着下巴。
她递了一碗给我,不同于其他老人,手很稳。阿婆的皱纹在白炽灯光里笑得很深。
“大胆,你看我这样貌,这气质,不去混娱乐圈简直是浪费。”
“你也吃。”
客观来说,高桥这个人长相清秀,对于装扮时尚也有独到品位。就是太臭屁了。
阿婆这时候端来两碗面。
“自恋桥,没通行证,连狗都进不了学校。你还想要星探?人家探也是探花季少女,你就不要想了。”
“你自己放的。”
高桥泄了气。
“阿婆,我的书呢?”
“要是能进全校前百就好了。至少八百大元啊!加上我妈给的赞助,iPad就是我的了!”
阿虎撑起身体,手在枕头下摸来摸去。
他右拳击左掌,露出一副“只差一点儿好可惜哦”的惜败表情。我都懒得理他,全班前十都没进还白日梦全校百强。
我接过阿婆给我洗过的苹果,咬了一口。阿虎家比较娇小,房子好像是他爷爷以前拼来的。阿虎的房间堆满了各种杂志和漫画,巨大的足球海报,墙角书柜里堆满了各种杂物,靠着书柜有个书桌,阿虎的大弹簧床则放在另一个墙角。
“最近在传一个奖学金达人的事,你知不知道?”
“魔鬼筋肉人也有这一天。”
高桥八卦能力不俗,且生性八婆。尽管我根本没有表露出一点儿渴求的样子,他还是照着自己剧本在演。
开玩笑,那超越同年人的倒三角身形和肱二头肌是在眼前这个苍白病号身上的吗?从小就有人不断对我说,串门不能空手。我提着四个苹果,深感庆幸,又觉得别扭。前者是因我不用担心尴尬,后者因为这个“有人”是我的酒鬼老爸陈吉勇。没错,前面讲到能够逃掉自习,那个“有人”也是他。
“看你那么想知道的份上,哈,告诉你。”
病了?阿虎?
“他们班的都说人家是在燃烧生命读书,你别那种眼神,这真是他们说的。据说他每天睡五个小时,桌子上写满公式,高一开始这人就一直没下过全校前五,可以心算到小数点后三位……”
阿虎躺在床上。
高桥拍了我一下。
我是觉得吧……班主任大概严厉习惯了,笑起来面部肌肉都不是那么回事了,还是训人时比较自然。心里又一想,自己这不是犯贱嘛,天天清水豆腐突然来一块肉都吃不下了?
“除了最后一点,其他都可以考证。”
“去吧。”
这个人我是知道的,阿虎。我印象中他还是那个肌肉壮硕的、善良的、讲义气的阿虎。这个被叫作奖学金达人的阿虎,除了成绩很好很好,其他我一无所知。原来的阿虎睡着了,不知道要睡到哪一天。
班主任挤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笑容。
五月,天开始热了,夜风是难得的享受。在我前面,很久不见的阿虎朝我点头。三年时间把阿虎改造得很彻底,以前健硕的身体变得消瘦,也高了,看起来斯斯文文。
我点头如捣蒜。想不到我陈某居然也能成功揣测上意,最主要的是,终于可以正正当当逃一个自习了。
“好巧。”
“也好,但你要注意,不能耽搁自己的学习。”
“不巧。”
班主任眉毛扬起来,稍微一顿。
他摇了摇头。
“老师,我也很担心黄虎。能不能让我今晚晚自习请个假,去看看他,也好放心一下。”
“我在这等的你。”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人说过,与人交流最重要的是洞悉双方话语中的实质。
我们聊着一些有的没的,慢慢前行。
“黄虎今天没来学校,打他家电话也是停机,老师很担心。”
“记得我说的一梦三四年吗?我觉得这几年就像做梦,浑浑噩噩,就成现在的样子了。”
“据我所知,你们是好朋友吧,朋友之间本就是互相帮助。他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老师,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办法。”
我哂笑。
班主任难掩失望。
“假如既能浑浑噩噩又能考个前五,我就烧高香了。”
我说“哦”。难道我会把阿虎睡觉的事情告诉他吗?
他听出我话中揶揄,有几分尴尬,交谈又回到天气美食这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上了。
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到我家门口了。
“黄虎最近很反常。”
“上去坐?”
照样子先谈了我的近况。不过今天我感觉班主任另有指示。
这不过是礼貌性问候,他居然一口答应。
英语老师,也就是班主任,用食指提了提镜框。
这回轮到我尴尬了,老爸最近又在跑大单,警察老妈常年不在家,家里只有啤酒。我撕开两袋泡面,打了蛋,开个大火烧起来。
“陈大胆,过来一下。”
这么久没见,阿虎不善言辞依旧,我只好主动说话。
说句不怕笑话的,我没怎么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和我爸那种酒鬼结婚。温柔、贤惠、知书达理……我妈简直就是中国女性的杰出代表。给我取名“大单”的老爸陈吉勇,早上起来就是吼“奋斗”“努力”什么的,还笑嘻嘻对我说:“儿子你爸这个笑容是不是很有亲和力?”然后昂首挺胸出了门,晚上回家就醉成一滩泥。
“都说你们航空班是精英小队,我们普通班是炮灰组,还说你们有区别待遇?”
到了午餐时间,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我喝着老妈炖的番茄老鸭汤,衡量着阿虎的老爸和我的老爸哪个更差劲。
阿虎第一次开怀。
2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奖学金的确要多一点儿。”
阿虎若有所思。
“才多一点儿吗?都说航空班学生都有身价的说法了,各个学校都在挖墙脚。”
“你们两个,在外面声音还那么大!我一向告诉你们有付出才有回报!都去跑操场,每人五圈!”
他开了一罐啤酒。
不等我准备安慰他几句,英语老师又在咆哮了。
“有的。不过我没兴趣。”
阿虎打哈哈,脸上的勉强笑容像套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开玩笑的啦,哈哈,你真信了。”
话比脑子快总是不好的,可有时候就这样误事。我内心始终耿耿于怀,不看漫画,不爱足球的阿虎还算是阿虎吗?
我也脱下手套。戴着手套的我们太过于眷恋温暖,都快忘记真实的外面此刻是冰冷。我受到一份沉重的信任,心里滋味莫名。
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阿虎很专注地想了一下。
“如果以后我不是我,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现在就只有成绩了吧。”
“就像……那一段时间,我的身体成了出租车,被其他人用了一样。这两年,我每个晚上都很早上床,因为只有躺在床上才能记起那些清楚发生在我身上我却忘记的事。”
对话又停滞了,我趁机去厨房把两碗荷包蛋泡面端过来。
“我就是记不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就想找你说说话。”
他苦着脸,把手套还给我。
阿虎叹了口气。
“我根本记不起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邻居说我拿着菜刀吓追债的人,不小心划伤的。还有,奶奶有次晕倒,在医院躺了三天才回过神。我也记不清楚了。”
“大胆。”这是他这么久第一次像三年前般称呼我。“你知道在我们这里,一个人一个月要用多少生活费吗?”
阿虎挽起厚厚的衣服,露出胳膊,上面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像是刀伤。
“六七百?”
“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说清楚。但确确实实,七岁到十岁这段记忆空白的,只有每天睡觉的时候,还有零星片段会出现在脑子里,家里的、学校的、自己的……你看。”
“自己做饭的话最少要四百块,除去其他开支。”
“阿虎,你总要给我看点证据吧。凡事要讲道理,警察抓人都要看证据。”
他往碗里放了大量的辣椒酱,光是味道就让我鼻子想打喷嚏。
不过哪怕是如此认真的阿虎,让我相信这种事情有些强人所难。我陈大胆八岁就不信鬼,九岁发现牛郎织女的破绽,十一岁就知道读书并不能改变命运。
“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啊,全是阿婆在管。后来她病了,必须躺在床上,什么都要我来了。你知道那个月我们还剩下多少生活费吗?半个月,两百块。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当时阿婆状态差得不行,走着走着腿部神经就可能突然麻痹,吃不下饭,还说胡话。她在我耳边念,希望我可以好好学习,做个好人。我以为她要死了。”
阿虎无比认真地看着我,交学费前数钞票也没有这么认真。
阿虎不看我,大口吃面。
“我说真的。”
“我就想,至少在她死前满足一个愿望吧。至少这个我可以做。”
“露馅儿了吧,阿虎啊,幽默感是天生的……”
“那一个月我很少睡觉,看到车子我想起动力学动量守恒,吃饭我想到化学反应,听到小贩叫卖我就算着这个月的账。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也不知道。”
“那是最难的时期。我进了前五,拿了三百块奖学金,加上阿婆的低保,我们有钱了,不用挨饿了。阿婆看到我的成绩单,身体居然一天天恢复了。”
“我有个问题,躺床上三年你每天怎么吃东西?”
阿虎大口喝下辛辣的面汤,鼻涕眼泪齐出。
这一觉睡了三年。
“辣的。”
某一个晚上,他躺下后睡得很熟,在他短暂的童年里再也没有比这个夜晚更舒适而平静的了。当他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十岁。
他擦了擦脸。
听捡废品老人们说,每晚将心愿念够一百遍,一年后就可以美梦成真。这完全是老人无聊杜撰的安慰罢了。可对于年幼的阿虎来讲,这根稻草十分珍贵,他紧紧握住这个希望,每天许下愿望。而这个愿望如此平凡——快点长大,能够读书,不用待在家提心吊胆。
“知识就是力量。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东西是对的,没有那三百块,我根本无法想象。我想象不出来。”
阿虎耳朵变得很敏锐,对于多人的脚步声、碎玻璃声、敲门声总是非常害怕,而他们住在郊外废品站旁,不是一个安静的居住地。阿虎睡眠很差。
他喃喃自语。
阿虎家犯罪背景很深,所以经常有警察光顾,更有一些和他父母沾边的人也会找上门。阿虎印象中有两伙人来得特别勤。其一自称阿虎母亲的债主,每次都来大吵大闹,砸玻璃扔凳子,头目总要端碗炸酱面在他们家吃,呼噜呼噜吃完了说,下次再来。另一伙人显得亲切得多,大多是女性,都说是和他父亲关系很好的朋友,每次都会带些水果,她们旁敲侧击,问货物什么的。阿婆总是默不作声,等他们闹过问过后,打扫卫生,求邻居帮忙钉好桌子和板凳。
“都说我读书厉害。我要养活自己,我要给阿婆买药,我要那些奖学金。我怎么不厉害,我又怎么能不厉害?”
我心说你家已经够扯的,还有什么尽管来。在我威逼利诱下,阿虎终于开口了。
我说不出话来。假如要内向的阿虎开口求助,那会让他多无助?又有几个人会借给他?有谁又能一直帮他?那三百块留住了他仅剩的骄傲。
“这事情很扯。你不会信的。”
这家伙还不到十八岁啊。
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就让人生气,不管怎么说,他家父母都算一号人物,双方强悍的遗传因子到他这里似乎是正正得负了。
“拿多一点儿奖学金,阿婆就能用好一点儿的药,可以过得好一点儿。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
“没什么……”
阿虎说得很平静。
“说。”
“要想获得什么,就要付出代价,我没有选择。”
“大胆。”
这一刻,我几乎看到他和我老爸的影子合二为一。
老太太除了“啊”“嗯”“好”几个词之外,和我说过最完整的一句话是“如果阿虎有天学坏了就不要再和他做朋友了”。老太太一边费劲地把纸板废品捆起来,一边和我说着话。她动作迟缓坚定,听得我差点都想哭。不管为了阿虎还是老太太,我都希望阿虎可以脱离他们家的阴霾,像其他人一样可以过好每一天。
“我生病那次,你来看我,我心里一直在想着,想着。我只能请你吃一碗素面,这让我不敢看你,一个多月睡不着觉。我也没想多好,不过只是想请一个朋友吃一顿普普通通的饭而已,但就是这个简单的问题困扰了我一个多月。我不知道怎么能办到这件事。”
虽然我的家庭算不上什么美满,比起阿虎来说还是要好太多。他家被外人叫作犯罪世家。阿虎爸被捉去坐牢,阿虎老妈因为贩卖人口还在被通缉,他爷爷是最老的一拨内地古惑仔,被讲义气的老大干掉了。最无辜最难过的就是他奶奶了,我印象里是一个沉默老太太,话不多,每天依靠捡废品养活阿虎。
阿虎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了。
阿虎“嘿嘿”一笑。
“当我可以做到的时候,我发现,我可能已经失去这个朋友了。”
“你想多了。我陈大单,到现在最痛恨就是我老爸。我妈生我的时候,他走了狗屎运拿下一个大单,喝得醉醺醺到医院一路哭吼着‘大单’‘大单’……结果我就糊里糊涂叫陈大单了。你看,现在我至少可以改名叫陈大胆。让我学他一样以后去搞保险,我宁可去卖羊肉串!”
他放下碗,看向前方的玻璃茶几。
我打断他。
“不管我愿不愿意,这都是代价之一。”
我还沉醉在胜利者的短暂快感中,没想阿虎有些感伤地说:“大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惯性。我爸我爷爷他们那样,我以后会不会……”
我突然就明白了。他当时不告诉我这些,因为男子汉的自尊心,也因为他想要能和我平等、不用亏欠。有些人对朋友的定义是问题解决者,有的人是兴趣同类,也有像阿虎这种,古典的、带着大男子气息的同等关系。男子汉的世界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阿虎垂头丧气。
阿虎从牛仔包里翻出一根尺子模样的东西。几个折叠变成了一个画框。
“你赢了。”
“送你,希望你能早日有自己的画展。”
“那就说人,就说我爸,从小喝酒喝到四十岁,按照你的理论现在他应该对酒兴趣越来越淡,反正普通人不喝也不会死。事实是,他现在每天照样必须喝一瓶二锅头才能睡觉。”
我接过这个精巧的礼物,做得非常细致,边角都用铝合金包裹。
“那不一样啊,人睡觉是一回事,跑步又是一回事。”
“你自己做的?”
阿虎笨拙地将两只手撑进一只手套里,想了想。
“对。你忘了我家经常被混混上门,久而久之我也会修家具,这个东西不算复杂。有中学生的物理水平就可以做得出来。”
“阿虎,你知道什么叫作惯性吗?惯性现象就是物体保持原来物体状态的一种作用。你还好意思物理考七十分,我才考五十分都知道!”
阿虎一口气说出积压在心底的秘密,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
阿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钻牛角尖,不过还好遇到是我。
“谢了。”
“埃及法老转世应该是精神很好才正确吧,睡了几千年,按人头算的话也是百人份的睡眠了才对。”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
我脱下一只手套丢给他。没办法,讲义气一向是我的软肋。
“走了。”
“你说不定是埃及法老转世。”
我点头。
阿虎把手指放在嘴边哈气。
“等下。”
“最近我老是困,你说奇不奇怪,每晚我都十点半睡觉,到早上总是觉得熬了夜一样。”
我丢给他一罐凉啤酒,他稳稳接住,朝我举杯,然后转身离开。
我冷笑,是真的很冷,肌肉都要被冻住了。
“精彩不亮丽。”
“佩服,你去试试看啊。”
我大声说道。
阿虎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搓着手。身体那么强壮的阿虎会怕冷在我看来也没什么,这家伙空有一副好身体,是个标准老好人。他就像是从火星来谈判的外星人,和我们这些地球人说话总是笑脸相迎,小心翼翼。
阿虎扭过头,露出爽朗笑容,他仿佛从这三年的沉重梦境中一下苏醒。我知道,这个如此坚硬、生涩、难看的笑才是阿虎最自然的表情。
“好冷。我忘了把手套带出来了,你说我现在回去拿会不会被骂?”
“起落是无常。《火凤燎原》二十二章,孙策别凌操。”
我和阿虎傻不隆冬地站在教室外面,被十二月的寒风摧残呼吸道和鼻孔。这种天气,连送报阿姨和送奶大叔都不可能干活的,而我们两个十三岁学生因为得罪了老师遭受不人道待遇。
我也举起啤酒。
天可怜见,我已经很快很快地收拾漫画了。都怪《大剑》封面太暴力,狰狞的血肉妖怪脸和各色课本封面都差异巨大,而且我正在看关键一战,主角被打落山崖……妈的,虽然我知道他死不了,但真的好想看下去。
“还记得嘛。很好。回见。”
“到底听到没有!陈大胆,你又在看漫画!你们俩真是凑得整齐!都给我站到教室外去!”
他扯开易拉罐,踏步而去。
“阿虎!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听到没有。”
“回见。”
阿虎最近老是瞌睡连连,被几个老师各种罚站蹲马步都止不住。连带我这个躲在练习册堡垒后看漫画的同桌也跟着遭殃。
这是我们的交流方式,默契犹在。一笑泯恩仇吗?算不上,不过是再一次确定,相互的确对口味。友情还没有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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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变,阿虎在变,我也在变,所幸坦诚未变。有些事情在未准备好之前,不如睡一觉,哪怕三四年。等你想好了,总会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