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就没说什么话?”
“没有。”叶穗说着。
“没有。”
叶父望着叶穗,从桌上掏出一根烟点燃,“你奶也没给你留下点什么东西?”
叶父不再问叶穗,转头对着正在清理地板的方阿姨喊:“你还不赶紧去买菜,也不看看这都几点钟了?”方阿姨没有理会叶父,她正弓着腰一点点将地上的烟蒂烟灰扫成一堆。
“都是叔和婶子在操办,我也不知道。”叶穗说。
“喂,还吃不吃饭了?”叶父继续吼道。
“你奶奶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叶父继续问着。
“都到这时候了还去哪买菜啊?你在家里待了一天就不知道去买个菜?”方阿姨边扫地边说。
“没有。”叶穗回答着,也不多说外乎问题之外的话。
“嗨,教训起我来了?你没看我这一天都忙着呢?”叶父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火车没晚点吧?”叶父有如生人见面般寒暄似的问了一句。
方阿姨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将扫把放在门后,又走到叶穗身边,“晚上把你这一身衣服全换下来,我给你洗一下,你房间的柜子里有新给你买的保暖衣,你晚上试一下,不知道合不合身。”
叶父点点头,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茶杯,喝了口水,将含在嘴里的茶叶呸一声吐掉。
“到底吃什么啊?”叶父又吼了一声。
“爸。”终于叫出了这久违的一声。
“今天叶穗来了,咱出去吃。”方阿姨看着叶穗说。
叶穗摇了摇头,自己走到客厅来。
“出去吃?去哪吃?你今天好阔气啊。”叶父盯着方阿姨说。
“叶穗,走,我们去吃饭,棠城晚上会有点阴冷,再加上还下着雨,你要不要多穿件衣服?”方阿姨说。
“怎么,不应该吗?叶穗大老远过来,得带她吃点好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而且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前段时间奶奶那事一折腾,肯定也没怎么吃好休息好……”方阿姨边说边穿上外套,带着叶穗走出家门,还没走出楼道,方阿姨就把叶穗揽住走。叶父在最后将家门砰一声关上。
方阿姨说着从房间走了出去,卧室门一张一合间都能钻进来几丝外面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叶穗坐在床上,慢慢的拉开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她听到外面的喧闹声逐渐降低,之后就演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的争吵声。突然间,方阿姨打开屋门,叶穗看到客厅里之前的那一屋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叶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火锅是棠城的另一大特色,这条街上背对背开着几十家火锅店,每一家都是人满为患。方阿姨拿着菜单点菜,边点边问叶穗喜不喜欢吃,叶父倒有些不耐烦了,在一旁唠叨着:“够了,点那么多,吃不完,哎,蟹肉那么贵,点它干嘛,服务员,把这个划掉。”
方阿姨也看出了叶穗对这奇特景象的在意,便解释说:“这就是棠城的一大特色,由于棠城地势高低起伏的原因,以前有些老的住宅楼正好建在了斜坡上,所以才会出现从这面看上去是一楼,从另一面看上去是三楼,你以后见多了就会注意到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先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出去吃晚饭。”
方阿姨则抢先一步将菜单交给服务员:“不划,就这样。”服务员拿走菜单后,还是被叶父重新叫了回来,“服务员,再加两瓶啤酒。”
叶穗环视着这间卧室,正对着门便是一扇很大的窗户,合着粉红色的窗帘;窗台前摆放着一个白色的写字台,一张单人床横着摆放在房间中央,床头摆放着一扇书柜,书柜里放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杂志。叶穗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竟发现窗外离地面有很远的距离。可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明明是一楼,而现在一下却变成了三四楼的样子。
方阿姨望着叶父,“每天省来省去,喝酒就从来都没见你省过,你是拉不下一顿。”
“要不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放热水?”方阿姨关切的说着,可又注意到客厅内专心打牌的众人,“呃,那就过一会吧,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你先收拾一下,或者感觉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再做调整。”
叶父将服务员刚刚端上来的啤酒倒进酒杯里,啤酒沫即将溢出来,叶父拿嘴巴去吸干净啤酒杯外沿的泡沫,发出呲呲的声响,脸上也洋溢着满足。
叶父衔着烟懒洋洋的回头望了一眼,又接着转过身投入到牌局中去。在刚才叶父将视线停留在叶穗身上的几秒钟时,叶穗本想张嘴叫一声爸爸,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赶紧走进刚才方阿姨打开的一间卧室。
叶穗盯着面前围坐的火锅,里面的油花已经开始沸腾,方阿姨忙着将菜品倒进火锅里,叶穗看着面前刚刚拌好的一碗作料。叶父则在一旁自顾自喝酒,半瓶啤酒早已下肚。
“叶德喜,叶穗到家了。”方阿姨对叶父说着。
“闺女,我今天给你郑重介绍一下,这是方惠女士,嘿嘿,以后你得叫妈。来,叫一声妈妈。”叶父边说,就将胳膊架在了方阿姨的肩膀上,方阿姨将他的手弹开,朝叶穗尴尬的笑着。
方阿姨走进屋,将叶穗的书包放在一旁的衣架上,本想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买的拖鞋给叶穗换上,但又看到家里满地的烟蒂和烟灰,又旋即放下拖鞋,招呼叶穗赶紧进屋。
叶穗只是自顾自低着头吃着刚刚夹进碗里的老肉片,没有说话。
叶父正坐在客厅中央的一个方桌上打麻将,一支烧了半截的香烟叼在他的嘴巴里,烟雾透过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升腾起来。屋里的人对方阿姨和叶穗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依旧沉醉在一块块的麻将中。
“哎,让你叫一声妈。”叶父涨着红脸说。
住宅区的外墙上全是年岁已久的油烟熏成的污垢,从最底部一直蔓延到顶楼。方阿姨已经走进了楼道里,她转过身来示意还在四处观望的叶穗进来。叶穗也走进这漆黑的楼洞,方阿姨掏出钥匙,打开右手边的一扇防盗铁门。在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时,叶穗就听得到里面的喧闹声。当防盗门被慢慢推开,混合着浓重的烟雾的灯光便砸在叶穗的脸上。
叶穗依旧没有说话,叶父把刚刚拿起的筷子又重新放下。
叶穗跟着方阿姨走进一个拱门,拱门的两侧摆满了各种杂货小摊贩,穿过拱门映入眼帘的是灰旧的楼房,可就在她们刚刚下公交车的地方,这个拱门的对面,便是异常繁华的商业圈,叶穗回过头去,望着这一街之隔的繁华。
“你耳朵聋了?老子说的话你是听不见还是翅膀硬了,干脆不听了?”
叶穗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车窗上沾满了雨点,沿街的景物在车窗外一晃而过。方阿姨站在中间靠近叶穗的走廊上,胸前背着叶穗的书包,她静静的注视着叶穗,叶穗则目不转睛的望着窗外,直到车速变得缓慢,直到视线中出现那片老旧的住宅区。
“你别这样。”方阿姨用胳膊捅了一下叶父,“孩子刚来,总要熟悉一段时间,叫什么无所谓的。”
叶穗还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她将电话还给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电话里父亲口中的妈妈。方阿姨朝她微微一笑,紧接着帮她拎起地上的行李,又接过叶穗手上拎着的一个布袋,反而将自己手中的雨伞交给了叶穗,她自己则拎着行李箱行走在雨中。
叶父的脸依旧涨的通红,“如果叫什么都无所谓的话,那什么有所谓?”
“哦,你到了啊,你妈接到你了是吧,好,那赶紧回来吧。”
方阿姨继续从火锅里往叶穗碗里夹菜,叶父慢慢拿起筷子:“都是都是她奶奶给她惯得瞎毛病。老子告诉你,学校都给你找好了,北山中学,古时候的香樟书院,那可是名牌高中,老子花了多少钱才把你弄进去,明天你就去找高二年级的王主任报道,好好给我上课!
“爸,是我。”叶穗回了一句。
叶穗只是点点头,闷声不响。方阿姨说:“孩子今天才刚下火车,最起码也要休整两天,何必这么着急。”
“说话啊,怎么了?”叶父在电话那边又重复了一遍。
叶父说:“你懂什么?五万块钱的转校费,这耽误一天得多少钱?你自己算过没有。”
“怎么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叶穗听得很清楚,那一副世间所有都无关痛痒的懒散腔调。
方阿姨则表现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吃着饭呢,孩子在这,你少说两句。”
“喂,我接到女儿了,你来跟她说。”方阿姨将听筒塞到叶穗耳边。
叶父则完全没有把方阿姨的话听进去,继续说:“我为什么要少说?我是她爹,她应该知道我为了培养她花费了多少心血,这心血怎么来衡量?这钱,就是最好的计算标准。这花的每一笔钱,我都要让她自己心里有数……”
方阿姨这才像想起了什么,将伸出一半的手收了回来,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叶穗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去的争执,碗里的菜压根吃不下去,只是到了喉咙里打了个转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到最后竟慢慢放下了筷子。
其实她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爸爸信上提到的所谓方阿姨,叶穗也曾经见到过她的照片。这句“我不认识你。”是她故意说出来的。她希望这个女人知道自己跟她只是陌生人而已,虽然她们已经注定无法成为陌生人。
方阿姨注意到她的这个举动,“怎么不吃了?再多吃点,还有很多呢。”
“你是?我不认识你。”叶穗说。
“吃饱了。”叶穗小声的说。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幸亏我见过你照片,真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来,跟我回家。”女人说着就去帮叶穗拿行李,叶穗则表现出一丝戒备,在女人的手还没触碰到自己行李箱的时候就朝另一个方向侧起身子。
“你看,败家子吧,她就是不知道赚钱有多难,猫大的肚子吃两口就饱,你点菜的时候怎么不说呢?”叶父说。
叶穗没有回答她,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就在她打量的间隙,这个女人好像就已经确定了一般。
叶穗只好又重新拾起了筷子。
一个撑着雨伞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叶穗其实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她,因为这个女人是站前广场这块空地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打伞人。女人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一双黑色的靴子套在深色的牛仔裤上。
北山中学坐落在北山的半山腰,古时候名为香樟书院,叶穗好不容易爬到学校,发现后面漫山遍野的香樟树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你是叶穗吧。”
王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不知怎地,叶穗第一眼看到他脑海里就萌生出猥琐两个字,任凭怎样强加想象都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教师的形象。王主任个子不高,叶穗甚至感觉他都要仰着头才能望见自己。王主任一路都在自说自话,无异于一些教学规章制度之类。叶穗压根没有听进一句话,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王主任嘴中飘出的话随着风一直旋转上扬,越过那片香樟林的树冠。
叶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抛弃,就像甩掉了一根缠绕在自己身上已久的绳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不知怎的,她竟突然有种飞翔的感觉。
叶穗跟着王主任走进悬挂着高二41班牌匾的教室,坐在靠窗第三排的空位置上,旁边坐着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叶穗还没坐稳,旁边那个女生就冷冷的问了一句:“新来的啊?”
叶穗就再次回到出站口,在一处超市门前等待着,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将自己接走,可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即便刚才公用电话能够打得通,可自己明明不知道号码,即便那是自己父亲的电话号码。他的号码仅仅是手机里的一串不曾被光顾的数字而已。
叶穗嗯了一声,她坐的桌子上还零零散散的摆放着几本练习册和模拟题,她看见一张新发下来的数学习题试卷上鲜红的125分下面赫然写着“黄一薇”的名字,难道旁边的这个女生就叫黄一薇,如果她就是黄一薇的话,看来学习成绩应该不赖。
叶穗掏出手机,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耗尽了电池。她找到一个最近的IC卡电话亭,可是电话线已经断掉了,电话依旧完好无损的摆在上面。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表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其实早已荒废多年。
发愣间,黄一薇从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过去,稍作整理就摆在了窗台上。叶穗正准备收拾书包的时候,一高一胖两个男生从讲台前面走下来,那个胖男生看到黄一薇便大声嚷嚷起来:“哎呦,你看,野兽有同桌了,恭喜你啊,你这也算是‘脱光’了!”
天空中雾蒙蒙地漂着零星的小雨,叶穗带来的伞在行李箱的下部,索性就不再费力去取,本想寻找一处能够避雨的地方,可她发觉行走于自己身边的棠城人都没有将伞撑起来,其中有几个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先后向叶穗说着什么,应该是黑车司机,或者是附近宾馆拉客之类,叶穗一句也听不懂。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这座城市的陌生,她抬头望向四周,这是一座被山包围着的城市,城在山中,山在城中。现在叶穗看到棠城的高楼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拔地而起。
黄一薇毫不示弱,也大声回敬:“你才野兽,真是的,长得跟头猪似的还好意思说别人。”
车厢门打开,叶穗很从容的拎着行李走上站台,顺着人流一直来到站外,好像这并非一个陌生的城市,而是一道在纸上在心里都早已熟悉的笔迹,今天的她只不过走进了这个往日里只在地图上见过的棠城,只在信笺上看过的棠城,只在天气预报上一闪而过的棠城。
叶穗偷偷的笑着,她抬头正巧看到跟在高歌身后的那个穿着灰色上衣的男生,男生也正在看着她。
或许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待在火车上,待在漂泊的旅途中。
“林萧凡,把你前面那头猪牵好,别到处乱咬人。”黄一薇朝林萧凡说。
火车在即将到达棠城车站时车厢内扭曲得厉害,车轨发出不情愿车轮停滞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叶穗排在车厢门口第一个位置,她自己都找不到一个理由,一个为何自己如此急切想要下车的理由,这里分明不是自己的家。
林萧凡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朝这边看了几眼,就径直走到后面自己的座位上。
那个小姑娘爬到了对面的上铺,用一副无邪的眼镜注视着叶穗。不知怎的,叶穗竟然不敢去正视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姑娘,她将视线扭向窗外,可窗外只有大块大块的漆黑,偶尔经过间隙时闪过一道白光,像一个贴着车窗飞驰而过的银色天使。
下晚自习的时间,北山中学门前便挤得水泄不通,那条原本就不怎么宽阔的马路现在更是变成了停车场,汽车喇叭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不绝于耳,使得原本余出的少许空地都被这喧闹填满,连人都要侧着身子才能穿过。
她不想去那里,可奶奶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决定了她必须要到那里去,她像是背负了使命一般,可叶穗一点也不知道这么大老远跑去找爸爸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这趟旅途的意义何在。
黄一薇在下课时分主动要求跟叶穗同路,叶穗欣然答应。她们两人就这样背着书包并排走着,黄一薇一直在摆弄着自己粉红色的IPOD耳机。
她所在的卧铺车厢隔间内的另外五张床铺是一家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这一家人自从上了火车就一直在用浓厚的地方口音交谈说笑。叶穗完全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就是这个自己连话都听不懂的地方,甚至将来自己还要在那里生活。
“哎呀,烦死了,上次那个原装耳机被我丢掉了,几十块钱的耳机就是不能用,你看,都缠成球了,改天再去配一个。”黄一薇发着牢骚。
每到陈桦跟叶穗感慨自己的身世时,叶穗都会强调说自己也是个孤儿。跟陈桦相比起来,她宁愿自己也像他那样,有时候,从未拥有比曾经拥有要强上百倍。有时候也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但归根结底都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遗忘。
叶穗瞄了一眼正在黄一薇手中撕扯的耳机,没有说话。
陈桦是叶穗在山东唯一的朋友,是一个嗜画如命的家伙,之所以她和陈桦谈得来或许跟各自的家庭有一定的关系,陈桦是个孤儿,彻彻底底的孤儿,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学画画也是希望能够将梦里的支离片影展现在画板上,陈桦曾经跟叶穗讲,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他被一对夫妻抱在怀里又抛向空中,如此循环往复,每到那时他就努力想让自己从梦里醒来,好赶紧将那对夫妻的容颜记录下,为此他努力学画,能够将深夜里黑白的梦变成现实中的彩色也成为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黄一薇边摆弄耳机边说:“你不是本地人哈,都没听你说过棠城话。”
火车在经过两个山洞之间的缝隙间隔时会突然明亮起来,但又转瞬间陷入黑暗,就像是黑夜凭空劈下来一道闪电。叶穗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缩在卧铺车厢上铺的一个角落里,手机一直握在手里,她在等待着陈桦回复的短信,由于这条铁路线有一半是在隧道间穿梭,使得信号时好时坏,陈桦的短信也变得姗姗来迟。
叶穗操着普通话说:“我是山东人,才刚刚过来。”
叶穗就趴在奶奶跟前,落下的眼泪远比奶奶说的话要多。直到最后,奶奶对叶穗说,孩子,听话,去找你爹,去找你爹,说完就咽了气。叶穗很想再听奶奶多说几句话,哪怕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鸡啊鱼啊之类的,但是叶穗爱听。她最不希望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爸爸的或者是妈妈的,她甚至想,如果爸爸在身边的话,奶奶就不会说“去找你爹”了,那样奶奶就能再交代自己一些其他的事情,她喜欢听。
黄一薇说:“山东,离这里很远哦?”
她一直将奶奶视为自己唯一的亲人,很多年前叶穗就已经不再承认父亲的存在,直到几年前母亲的离开,她也渐渐努力让自己忘记什么是母爱。奶奶临终前嘱咐过叶穗,交代她一定要记得把喂养的那几只鸡找回来,都已经出去撒欢好几天不见踪迹了,还有就是过年没用完的猪肉要把肥的和瘦的切开,瘦的就用来腌肉干,肥的就熬成油装好,那样就可以不用大冬天开着冰箱了,免得浪费电;奶奶还说,院子里那几盆花到了夜里一定要记得端到屋里,晚上外面冷,白天可以在外面晒下阳光;养在大盆里的那条鲤鱼再不杀来吃的话就要死了,那还是年前别人送来的,一直养到现在……
叶穗说:“是啊,坐火车要两夜一天。”
火车在山洞间飞驰,虽说是白天,但车厢内却犹如深夜一样漆黑,唯一不同的是车厢内的乘客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谈论着过去的那一年发生的实事。2006年,对于国家来讲确实是顺利的一年,神州六号发射成功了,青藏铁路全线贯通了,可作为一个高二学生的叶穗来讲,这些人们口中的祖国骄傲的意义在于,今年时事政治考试的内容将又多了一个范围,而且这一年对于她来讲不是值得去回忆的一年,这一年自己唯一的亲人去世了。
黄一薇说:“坐火车那么久,为什么不坐飞机啊?”
叶穗能感到周围瞬间炸开的喧哗,几个黑色的影子在自己眼前晃过来晃过去,而她脑海里此刻却只有那片刚刚飘过的云,在她看来,那明明是一朵巨大的白色海棠花,而她自己就躺在花瓣上徜徉着,突然间速度变得好快,像是在轨道上行进一般,还有响彻天空的鸣笛的声音。
这时候,林萧凡和高歌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她们两人身后呼啸而过,林萧凡骑着自行车走在前面,高歌将一个吹大的塑料袋在黄一薇的耳边爆开,把黄一薇吓了一跳,黄一薇顺势将自己手里的耳机扔向高歌,“混蛋,明天别让我看见你,吓死我了。”
叶穗的视线怎么就落到了那片殷红上,又怎么就条件反射的抓起那包摆在桌角上的餐巾纸,腾地从桌位上站起身来,可眼前怎么就突然间黑了下来,又怎么就倒在了座位旁边的地板上。
叶穗走过去,将地上缠成一团的耳机捡了起来,递给黄一薇,黄一薇气喘吁吁的说:“哎呀不要了,反正也解不开。”这时,一辆豪华汽车在路边闪了下大灯。
一点殷红在白色的短裤上慢慢渗开,是红色的墨汁滴到了宣纸上。
“好了,我妈来接我了,不跟你说了哈,明天见。”黄一薇说完就钻进汽车里,只留下叶穗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外的路边上,周围都是放学回家的人群。
只不过是一朵云而已,终究还是无法盖过太阳。
叶穗一个人回到家,洗刷完毕后就坐在白炽灯下发呆,桌子的一角甩着一团缠在一起的耳机。叶穗将耳机捡起来,一点点捋顺,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MP3,把自己之前的只剩下一个耳机头的耳机扯下来,插上黄一薇的这个耳机,索性听起音乐来。
叶穗舒了一口气,肚皮反而感觉不怎么疼了,她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发现地面又再次回到之前的模样,就像一面镜子般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才早上不过十点钟的太阳就如此毒辣,而刚才那朵形状奇特的云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显示有新短信,是陈桦发过来的。
女监考拿眼睛扫了一下叶穗的试卷,“我去找一下考务,你先等一会。”话音还没完全落完,她就已经转身走出这间教室,整个考场开始有人蠢蠢欲动起来,考生们不时抬头扫视一下,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独自站在讲台上的男监考员明显紧张起来,目光犹如落地钟的钟摆一般规律的扫视着整个考场。
叶穗打开短信,上面写着:“如果不喜欢的话,就回来吧。”
“老师,我能申请提前交试卷吗?我实在是想上厕所。”叶穗对下来的女老师说。
叶穗笑了笑,将手机端在手里,不知道该发些什么好。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太多的不喜欢,但并不是每一个不喜欢都有选择的余地的。
在自然中生活,这是作文的题目。叶穗写完这六个字后又开始了长时间的呆滞,跌入这六个字布下的陷阱之中,很多张人脸在她脑海中闪了一下又消失掉,当刚才窗外那朵云在最后出现时,叶穗一下子从异次元的空间中掉到这棠城市北山中学的41号考场第28号座位上来,大梦初醒般的她看到时钟上的时针终于越过了10,她又看到自己整整一张试卷只写下了“在自然中生活”这几个字后,毫不犹豫的又举起了手。
她将手机合上,伸手拉开一截窗帘,望着窗外高楼上的点点亮光。
身边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叶穗盯着面前的这张语文试卷,密密麻麻的文字令她脑部神经也犹如汉字的笔画一样纠结缠绕在一起,她将试卷翻了过来,准备先从作文着手,大片的白就像刚才飘在空中的那朵云一样。
黄一薇是叶穗来到棠城所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其实叶穗打心底并不怎么喜欢黄一薇,她不喜欢黄一薇时不时就流露出来的一股富家小姐的气势,但她又不得不佩服黄一薇的学习成绩,几乎每次都在班上名列前三甲,令人又不得不对这位富二代刮目相看。
女老师又停留了一会儿就又转身走到讲台前,叶穗刚刚支起的身子又弓了下去,双手干脆握成了拳头,用指甲使劲的陷进手掌心里。
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北山中学都认为黄一薇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说她不仅人漂亮而且学习成绩而且家庭条件而且……总之,所有的“而且”后面都是跟着一个“好”字,因此,追求黄一薇者更是不计其数,几乎每节课下课时分都会有外班的人成群结队站在高二41班门前的走廊上列队等候,偶尔几波人还会因为占据一个有利地形而大打出手,即便上课铃响过还恋恋不舍,玫瑰情书巧克力这些倾诉爱意的东西更是经常出现在黄一薇的书桌上,可黄一薇对这些丝毫不感冒。
监考老师下意识看了一眼讲台前的时钟,压低声音说,“不行,才开考半个小时,高考规定,除非特殊情况,考生都不能离开考场。你就再忍忍吧。”
高歌似乎也是黄一薇的倾慕者之一,而高歌也是众多追求者中叶穗感觉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叶穗听说高歌之前是理科生,就是为了能够近水楼台才转到这文科41班,为此还跟高爸爸大闹一架。高爸爸的名声也是叶穗在来到棠城没几天就如雷贯耳的一个名字,市委副书记高显波是棠城大刀阔斧改革者之一,率先提出了城市“返老还童”这一政策,主张将老城区翻新改造,为此叶父整天将高显波的名字挂在嘴边,说是他让自己那套老房子变成了金屋,现在大批的老城居民每天都掰着手指头盼望自己哪天出门时能在自家墙上看见一个“拆”字,叶穗怎么也想不通,对于这些人来讲家的意义是什么,故土的意义又是什么。叶穗曾经在老家也经历过拆迁,她没有那些大人的经济头脑,她想的是这简单的一个字拆掉的不仅是自己生活的家园,更多的是自己生命中四分之一的记忆。对于那弥足珍贵的回忆来讲,一套新房子又算什么呢。
“老师,我想上厕所。”叶穗小心翼翼的说,不敢抬起头来正视监考老师的眼镜。
高歌追求黄一薇可谓煞费苦心,他总是寻找着一切机会能够跟黄一薇,可是常常弄巧成拙,黄一薇对高歌提不起半点兴趣,叶穗看的出来,黄一薇的心里装着一个人,这个人在叶穗转到这个班之前很久就已经拴住了黄一薇,让她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不屑一顾。
“怎么了?”戴着眼镜的女监考老师并没离开叶穗的身后。
这个人,自然就是林萧凡。
两名挂着红色胸牌的监考老师在讲台上来回徘徊着,其中一名戴着眼镜的女老师已经注意到了叶穗,她从讲台上走了下来,来到叶穗身边。叶穗只得又重新拾起签字笔,可还没将笔尖推出来,她就将手举过了头顶。
叶穗也不喜欢这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因为他几乎从来都没主动跟叶穗讲过话,其实他跟黄一薇讲话的时候也少之又少,他总是跟高歌一起出现,一进到教室便躲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很少动弹,即便是体育课的时候也总是塞着耳机坐在操场后面角落的单杠上。叶穗不知道这个弱弱的男生究竟哪一点吸引住了黄一薇,虽然黄一薇嘴上不承认,但叶穗记得每一次林萧凡跟黄一薇聊过天后,接下来的自习课黄一薇都会轻轻哼着歌;每一次发现桌子上摆着林萧凡带来的早饭时,黄一薇的脸上都会印上一天都消失不掉的笑容。其实再好强的女生在春心萌动的时节也都异常容易被捕获,宁可奔跑在无处可躲的光秃秃草原上。
她望着教室黑板上方的时钟,时针才刚刚高过9,而且还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分针更是移动缓慢,直愣愣地戳住5,像是已经满足于自己当前捕获的猎物。
时间在嬉笑怒骂中会不知不觉加快速度,叶穗也在不知不觉间就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其实也算不上是习惯,她在给陈桦的短信里这样说道:“这里只是没了一出门就满世界耀眼的雪,其他的一切都还好。”她从刚刚踏足这个城市时就已经在自我安慰,长时间的自我安慰慢慢演变成了自我麻醉,每天即便塞着耳机发着呆都能摸清街边的商店和一天的路线,人生被上了发条也没什么不好。
叶穗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吸干了额头的汗珠,空气中弥漫着沾染了汗水的纸巾香气。她又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虽然是大热天但她还是保持着喝温水的习惯,液体滑进胸腔后旋即将手放在腹部,使劲朝里按压了一下,一股痛感流遍全身,令她在暑气初至的季节里感到少有的寒意。索性将右手的笔完全搁置在桌面上,双手并排着轻轻按压,将背弓起在两张桌子之间。
来到这个地方后叶穗学会了一个词叫逆来顺受,强迫自己去适应去接受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一处自己不喜欢的地方甚至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个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轻轻摇了摇脑袋,试图摆脱意念的脱轨,并努力将注意力专一到试卷上的油墨,可这反而导致她下腹愈加坠痛。
她不是清高,她是自卑。
叶穗一直以为云是透明的,就和自己一样,无论到哪里都扮演着似有非有的角色,而今天她才第一次见识到这块云的威力,那一抹白毫不费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了阿波罗至高无上的地位,现在众神一定在商讨着如何对付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雅典娜应该也在查看着下面的情况吧,还有狄奥尼索斯,拥有着帅气名字的他一定在那幸灾乐祸呢。
她还是喜欢生活在那个出门到处都是熟悉面孔的小镇,哪怕是生人见面彼此微笑打个招呼都会让心情舒畅一整天,学校里大家清一色校服,没有贴在胸口后背的品牌标志,没有挂在身上玲琅满目的数码产品,没有那一下课就蜂拥而至的豪车,正是因为太多的没有,才使得那里岁月静好。
只有叶穗注意到了那块形状不定的云是怎样一点点吞噬掉这从天而降的光,就是这块喧宾夺主的云使得普天之下才不会如此耀眼,才会使得久违的风也开始难以掩饰自己憋闷甚久的悸动的心,才会使得叶穗终于能够看清天空的颜色,是蓝色,和自己身上这件短袖的一模一样。
而如今叶穗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事实,她来到了棠城,这是一个注定会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地方,她感觉自己在漫天的高楼间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有人说生活为你关上一扇门,就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可是不曾想,即便是关上门打开了那扇窗,空气还是没法对流,团缩在这间屋子里依旧是密不透气,叶穗常常想,为什么生活总是那么吝啬,为什么不肯门和窗都同时打开。
因为在这个时节,其他的所有在与不在都已无关紧要。
为什么。
窗外的地面刚才还经受着六月炽烈阳光的捶打,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块云,替大地众生遮挡住这肆无忌惮的灼伤。它没有选对时机,不知道它会不会介意,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日子里,轰轰烈烈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不安。
因为生活是一场华丽的闹剧,因为生活就是没有为什么。
风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停下脚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