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和陆斐然妈妈说。
她缓缓站起身，再次抚平上衣的褶皱，脸上的表情平静而笃定。
挺身吸了口气，她重新推开了那道门。
窗外晚霞散去了，留下天边一线柔软的粉红。
病床上的人在浅浅地睡，不过夏初一知道她没有睡着。
她不后悔，从没有过。
“阿姨，我是初一。”她再次站在病床前，声音平缓有力，“我不会和斐然分开，今天不会，明天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异地恋即将进入第四年，她已经学会了拒绝诱惑，学会了克制和温柔，学会了感恩生活，学会了坚持别人无法坚持的感情。
病床上的人睁开眼睛，不可控的情绪让输液瓶都在跟着胳膊一起颤抖。
两只手牵在一起，十指相扣的那些时刻，都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夏初一没有一丝害怕，她继续说道：“百年校庆您也参加了吧？斐然在台上讲的那些话是和您说的。”她停了停，想起当时的一切，“斐然的梦想不是做一个你们眼里的有钱人，而是做一个乐观坚强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一些无所事事的时间，可以看春天的花开，看蚂蚁搬家，看成群的蜻蜓飞舞，这些不需要多少钱就可以做到。最重要的是，他更希望自己做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做一个善良有勇气的人。”
然后疯狂地奔跑，大声地喊叫，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陆斐然的妈妈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就被夏初一截断。
还有在接站口等待他回来的时候，目光穿过熙攘人群总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在您离开斐然的这些年，斐然仍然过得幸福和平静。”她直视着那双威严的眼睛，“他已经不仅仅是你们的儿子，还是我的男朋友，他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包括异地恋，我和他异地恋这几年，我们都在坚持彼此的感情。”
每次见面时的开心指数等于平常人见面开心指数乘以一百。
夏初一看到她僵硬的表情渐渐松弛。
很平常的一天，打开门忽然看见他的时候，那种幸福感像有电流通往全身。当你知道在你睡着时有个人翻山越岭为你而来，微笑会像开闸的水流一样浮上脸。
“您忽略了斐然要和我在一起的决心，因为您还不知道异地恋带给我们的是什么。”
陆斐然为她准备过很多惊喜。
病床上的人扯了扯唇角，苦笑道：“异地恋一年能见几次？这还算恋爱？”
但是她都熬过来了。甚至拒绝了很多追求者，吃着异地恋的苦却甘之如饴。
“就是因为不经常见面，才知道彼此的可贵。”夏初一坦然地面对她，“每天只能对着手机说想念的话，需要他的时刻数不胜数，但真正能做的只有一遍遍翻看他的照片，一遍遍看聊天记录。生病了不敢告诉他，哭了也不敢告诉他，很多时刻的无能为力都是对彼此的伤害。”
明明不是一个人，这些爱恨却无处寄托。
“那你们为什么还坚持异地恋？”
夜深忽梦少年事，枝头上布谷鸟的叫声无一不在提醒着她现在的孤独。
“因为在乎。”夏初一仰起头，声音坚定，“我们在不同的城市，遇到不同的人，身边的异性都是考验我们的难题，能撑下去的原因就是我们对彼此的爱。因为这份爱我们不怕孤独，不怕诱惑，愿意坚持下去是因为我们知道真爱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
凌晨四点醒过来忽地睡不着，想起很多上学时的热闹和趣事的一刹那。
“你们以为这种感情会长久？”
生病住院，发着烧、输着液却又不敢睡的一刹那。
“当然。”
坐公交时睡着了，坐过站后突然醒来的一刹那。
病床上的人还在笑，笑容里满是讽刺的意味。
她甚至不敢在黄昏睡觉，害怕醒来时天刚擦黑，小区里传来阵阵妇人的笑声，声音大到透过玻璃穿破耳膜。那时整个房间空荡荡的，热闹都是别人的，只有她自己在屋子里难过。
“天真！”
别人等送伞，而她等雨停。别人拍照都是成双成对，她的相册里却全是风景。别人买两杯奶茶两只圆筒两个人对坐，她只能戴上耳机听歌，假装自己没有寂寞。
“异地恋太苦了，但只要能见他，多远都可以。”夏初一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充满信心，“只有真的爱情才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也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长久。我和斐然已经熬过了三年异地恋生活，我们还会继续走下去。”
这样的时刻在过去的几年异地生活里数不胜数。
陆斐然的妈妈目光有一瞬黯淡，半晌才道：“我没料到他会坚持下来。”
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她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他在就好了。
“我手里有221张火车票，和斐然最长一次通话时间是503分钟48秒。”夏初一知道这些数字显示的是异地恋的艰难，“所有的心酸和难过在见面的那一刻都变成了甜蜜，变成了值得。”
最要命的是即便背着胳膊伸到最高点，仍然有很多红点她够不到。
一声长长的叹息扑到耳边。
春天的时候她全身过敏，起了一后背红疹子。买来药膏只能自己给自己涂，看不到后背上的红点就对着镜子涂，指尖蘸一点药膏，还没送到后背准确的位置就在中途被不协调的动作划走。
陆斐然的妈妈看起来很累了，似乎已经无力再与夏初一争执。
还有一年冬天，她所在的出租屋半夜哗哗漏水，从卫生间一路漫进客厅和卧室。她在水声中惊醒，下床时一脚踩在水里，冰凉刺骨。半夜联系不到师傅来修，她取来水桶一下又一下将卧室的水刮出去，又钻进卫生间想办法控制水管。无数细碎的水点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她的头发上，她双手捂住裂口咬牙硬撑，手指冻得通红一片，没有人知道。
然而夏初一从叹息中分辨出一丝微小的认同。她很想感谢他们对陆斐然的培养，感谢他们让陆斐然拥有坚毅和卓越的品质，感谢他们把他塑造成了佼佼者。她知道病床上的人在担心什么。
都是很微小的事情，每每想起来却又很甜蜜。
她想告诉他妈妈，她不会让陆斐然受伤，她会拼尽全力去爱他。
她为陆斐然留了一盒。
夏初一走向病床上这个瘦弱的女人，最终站在她床边。
或许是她全程挂在脸上的笑感动了医护人员，他们多给了她一盒牛奶。
“阿姨，您会因为见不到斐然而不爱他吗？”
更重要的是，献血也成全了她那一点小小的正义心。
病床上的人直直看着她。
上车后医护人员给她测量血压和脉搏，给她准备血袋和针管，嘱咐她献血的注意事项，直到针头插进臂弯的那一刻她还在笑着。她特别高兴，她觉得自己的鲜血会帮助到有需要的人。血袋会被遥遥送到某个医院，救治某个危急的病人，如果运气好她可能因为这次献血而救下一个人的命。
夏初一终于灿烂开怀地笑起来，笃定而骄傲地对她说道：“异地恋让我更加爱他。爱到为了相聚，可以忍受这漫长的别离。”
她想为他变成更好的人，变成一个更善良、更可爱的女孩子，这样才能配得上他。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走向献血车。在那一刻给她勇气、让她做这样的决定的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陆斐然。
陆斐然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夏初一，干净的衬衫袖口半挽，最后一丝天光淡淡勾勒出他侧脸细致的轮廓。
九月的最后一天她太兴奋了，跑去商场买新衣服做新发型，出来时看到广场停着一辆献血车，很多医护人员在车前坐着宣传献血的好处，可是上车的人仍然寥寥。
他的眼睛清隽澄澈，眼角散开缱绻细致的温柔，像极了少年时的样子。似乎他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听见了夏初一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为了能让自己见面那天变得好看一些甚至刻意减肥，连着三天没有吃一粒米。
他对她报以温暖的笑意，如这几年间每一次相见时一样带着柔软的色泽。
第一年的“十一”假期，陆斐然答应回淮城和她见面，她掰着手指倒数。
夏初一眉眼弯弯，向他的方向慢慢走去。
异地恋的第一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莫名的伤感和难过，每天都在算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在无数等待的日子里苦熬。
这几年他们都是风尘仆仆地走向彼此，少有这样的平静和安定。整个夏天都在动荡中度过，经历了那么多，他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夏季一过，她与陆斐然的异地恋就进入第四年了。
她想陆斐然的妈妈终会懂得他们的感情。
飘窗外的天空布满了红色的晚霞，尽头是一层不透明的灰蓝色。夏日的傍晚再次来临，她却从青葱和枝丫间看到了一丝秋天的样子。
选择异地恋的人都是很笨的人，固执地以为即使远隔天涯也可以长相厮守。她庆幸自己和陆斐然都是这样的人，对待感情又笨又固执，仅仅希冀未来能在一起就愿意吃生活给予的这么多苦。
她薅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身后病房的门紧紧关着，她知道里面的人还在失控，一时半会儿根本平静不下来。
惶惶不安又异常勇敢地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坐在长椅上的夏初一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心甘情愿，事过无悔。